周八端坐一侧,含着一丝意味未明的笑。

陈相贵不喜欢周八,他更喜欢像赵敬那样儒雅的人。

“我过来的时候,二哥还没想呢,昨晚叫臂疼,让丫头给他抹药酒。”

老夫人自然知道周八教陈相富的事。

陈相贵那儿,有赵小舅和赵敬教带着,就前些天老夫人请先生过来问话,先生直夸陈相贵近来读书长进颇大,这让老夫人甚是高兴。

老夫人只盼着陈相富也和陈相贵一样,既然陈相富要承继家业,学业拳腿功夫也使得,一来可以强身健体,二来了陈相富大了,少不得要到各地收购生丝、办织造府的差使,有武功防身也是件好事。

陈湘如轻声道:“这才几日,就这等受不了。”她顿了一下,捧起碗,想了片刻,又忆起早前周八说的事,她一直没好提,但今儿倒是个机会,“祖母,二弟这性子是得好好磨练一番,将军与我说,要不这次让二弟随将军去边城待上一年,一来将军教他些拳腿功夫,二来也可以磨砺一番…”

边城那是什么地儿?是战场!说不准哪天异族人就生事又打上一仗。

老夫人忙道:“富儿在家也可以习武,不必让他去边城。”

她的孙儿,还是待在她边的好。

老夫人实在舍不得陈相富去吃那份苦头。

近来陈相富的武功有进益,那是早前的师傅都任着了陈相富,没有打好基础功夫,但现下不同了。周八盯着陈相富蹲马步,也教他一招半势的。

周八便猜到会是如此,陈湘如是舍得的。可老夫人不许。道:“祖母,二弟的武功教习师傅这次由我从陈家大院的护院里挑吧。一定要挑个严谨又认真的,得让二弟把基础功夫练好,否则他怎么练,也学不好。”

老夫人微微点头,对赵婆子道:“一会儿你告诉二管家,让他把护院们都集中到花园里,将军要给二爷、三爷他们挑师傅。”

“是。”

辰时二刻,周八从护院里挑了个武功平平。但为人严谨的武功师傅出来,又特意与他商谈了许久。

“你叫牛啸?”

“是。”

周八看着这中等个头,却长得健壮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我把二爷、三爷交给你,你尤其要教好二爷,我给你两年时间,让二爷的武功变得和你一样好,你若交好了他,可去军中效力。”

牛啸一怔。他来做护院就是想讨口饭吃。

“怎么,不想当将军,不想建功立业?”

“不。小的想,只是…”

“只要两年后你来军中,我便让你做一个从九品小旗,不必从士兵做起。条件只一个,什么时候二爷的武功和你一样好,你就来雁城找我。”

“谢将军提携。”

从九品小旗,这好歹是个小官。

牛啸信心鼓励,心里发誓一定要教好二爷,哪怕像将军一样强势些。也要逼着二爷学好武功。

晌午,在上房用了午食。一起作陪的还有老夫人娘家的弟弟、侄儿,岳氏母女及赵小舅也来了。赵敬没来,只说要在书房读书,但大家却都明白,这是为了避开尴尬,毕竟早前陈湘如是许给赵敬的。

用罢了午食,老夫人道:“将军,你带如儿回周宅,不必再陪我了,今儿城里有灯会,带如儿出去走走。”

周八应了声“是”出来,与陈湘如并肩而行,轻声道:“祖母还真是通情晓理,我有些困了,我们回去再歇一觉吧?”

说是歇,其实是接她陪睡,两个人在二进大床上翻云覆雨,因想着他要离开江宁,陈湘如拼命地想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甚至是肆意地纵容他。

那样频繁的欢好,那样深的痴缠,虽成亲不过半月有余,却似把前世一生的房事都做完了。

她想说两句,可身后跟着绿叶,只得忍住。

绿叶似瞧出来,欠身道:“夫人,明天将军要出门,刘奶娘说要奴婢跟她到库房里挑送周大将军夫妇的礼物。”

周八朗声道:“他们夫妇这儿不必太多,各挑两匹缎子就成,对了,我慕容舅舅家的也得备上,慕容家有三个哥哥,三个哥哥都成亲了,舅母喜欢“富贵长春”纹的缎子,颜色以藏青和栗色为主,我舅舅喜欢蓝黑、蓝灰色的,三个哥哥和三个嫂嫂的你和刘奶娘看着挑。”

他竟叮嘱给慕容舅舅家的礼物,瞧这模样,竟似对他们比对自己的父亲还要好。

陈湘如微蹙着眉头,有些不解。

绿叶得令,欠身退去。

夫妻二人走在花园子里,一阵风过,他的声音显得飘忽又不失凝重:“你曾问我,可知我亲生父母是谁?”

他勾唇一笑,前世在舅舅、舅母活着时,他没好好地孝敬,还来不及对他们好,来不及知晓他的身世,他们就没了。

但今生,他可以弥补,也会真心地对他们好。

难道…

舅舅慕容焕不是他舅舅,根本就是他的亲生父亲。

慕容家有三个儿子,这才把最年幼的儿子送给了慕容氏为子。

只为了瞒住周五爷周子迁不育的事实。

陈湘如此念一闪,惊道:“那你…其实是慕容鸣?”

一出口,险些没站住,他一把将她捞在怀里,眸光熠熠地看着她。

她一定知道他前世的结局,他死得惨烈,乱箭穿心而亡。

她还是没能忆起他,忆起那个默默喜欢她几十年的人?

“你怎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结局,但今生是绝不会重蹈覆辙的。

今生,他娶的是陈湘如,而非丁翠芬。

现在丁翠芬就只配与人为妾了。

陈湘如摇了摇头,“慕容舅舅真是你亲生父亲?”

他用沉默回应了她的话。

慕容鸣,燕国公慕容焕之幼子。康正二十年二月二十六,异族侵边,长门关守将慕容焕领着众人抵御外敌,其长子、次子在这一役中战死沙场。慕容焕悲愤之中,将异族人驱赶百余里,而夺下敌方二员大将的项上人头,康正帝大喜,念其英勇,晋其为正三品镇北将军。

康正二十年八月十三,异族入侵,绕行三百余里,攻下雁城,行至白塔镇时,有敌将听闻此镇乃是大周镇北将军慕容焕的家乡,竟下令屠镇,慕容焕的妻子、儿媳、孙儿及家仆全家被杀。

遭此大变,慕容焕感染恶寒,一病不起,于康正二十年冬月初九与世长逝。三子慕容骞带兵攻打敌城,英勇就义。

慕容鸣,是在慕容父子、慕容家遭此巨变后才步步脱颖而出的。

在这之前,史书居然没有关于慕容鸣的记载。

直至慕容鸣功成名就,步步成为大将军、燕国公,世人才知,早前的镇北大将军慕容焕乃是他的父亲,而他是慕容家最后的血脉。

只是后来,慕容鸣也惨死沙场。

陈湘如不敢再想下去,扑在他怀里,“我不要你有事,也不想慕容家有事,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答应我…”

康正二十年,不正是今岁么。

那么二月时,慕容家的长子、次子都会在一场激战中死去。

她知道这结局,那他呢?

周八将她紧揽在怀里:“娘子,你知道了什么?怎么,你好像突然很害怕。”

“你是慕容鸣!你是慕容鸣…”她打着颤儿,更用力地抱紧了他,这是她今生的依靠,也是她今生的幸福,她不要他有事。

慕容鸣,一个注定会成为战场神话的男子,一个会让敌军胆颤心惊,闻其名,就畏惧七分的人物。

难怪他那么残忍,是因为年少的他,历经了父兄战场,全家被敌人残忍伤害,就连几个月的侄儿也被砍下人头,慕容家的妇人、幼孩,上下十二口人的人头就挂在白塔镇的英勇牌上。

那英雄牌坊,原是治隆帝嘉赏白塔镇武将特意赏赐的,可八月时,却挂着慕容家女眷、孩童的人头,敌人的手段不可谓不很。

她一直想要打听的慕容鸣,不是旁人,竟然是她的丈夫,是周八。

也就是说,早晚有一天,周八还会姓慕容,还会做回真实的自己。

看着怀里充满惧意的妻子,周八后悔了,早知道她会害怕,就不告诉她这事,至少这样,她会开心些。

“娘子,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活着,活着看我们儿女成群,活着陪你看日出日落。”他故作不懂地问:“只是,你怎这么害怕呢?”

告诉他,自己其实有一颗数十年的灵魂,对这个朝代的事了若指掌,她甚至知道他会建立怎样瞩目的战功,他会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武将…可她不能说。

她不能被他当成怪物。

重生,谁又会信呢?

她从一个几十年后的灵魂,重生成江宁府的陈湘如。

“你明儿就回边城,一定要护好慕容大哥、二哥…”

她果然忆起了。

可知道了这一切,她为何就偏偏忆不起他呢。

周八轻声问道:“你还忆不起在我与你在郊外林中相逢之前的事么?”

第222章 悄然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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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第二次提及了,陈湘如也曾用心地想过,他们确实在那儿见的第一面。

“夫君,你告诉我,你以前在哪儿见过我?为甚我想不起来呢。”

她真是忘了冥府的事,也对,那里的事,冥府的人怕是不愿他们忆起来的吧。

他当时怕误了吉时,没等饮孟婆汤就踏入了重生门。

她若饮了,定是记不得的。

“夫君,我遇刺那日,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那么你在哪里见过我?”

周八笑了,“你许是记不得了,我是五月时随父母回的江南,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岳父过世不久,那天你一袭素衣到绸缎庄去,早前我还在想,这小姐真怪,穿着孝服买布料么?

我娘曾说,要想俏一身孝,那一身孝服穿在你身上,纯洁、美丽得像白莲,我只一眼就动心了。”

让他动心的,其实是冥府里孤独的陈湘如。

她就那样坐在望乡台上,一坐就是很久,一回回的重复,一次次的逃避重生,那样奇怪的她就吸引了他。

对她的事了解越多,他就无法控抑的喜欢。

从好奇到深爱,就这样不可救药的以情相许。

他生前未曾那样爱过,死后却寻着了。

陈湘如摇头:“我一点印象都没了。”

“你自然想不起,我看到了你,你却没看到我。”

这是他编出来的藉口,她既忆不起,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记得就好。记得她就是他守候几十年想娶、想要的女人。

他轻吻着她的额头:“我们回去睡一觉,明儿就要离开了,我总觉得自己都有使不完劲儿。就想不停地要你,不停地…”把往后几载欠她的。都用在今日的弥补上。

她随他回了周宅。

缠绵床榻,累了就歇下,他又与她读着剩下的书信,照旧是每封都读三遍,读完三遍就要她一回。之后又读信…

她早已疲乏,而他却像个不知靥足的孩子,如此往复,直至太阳西沉。直至华灯初照。

“娘子,我陪你去赏灯?”

“不,明天你要出发去雁城,我想留在家里,就陪你坐坐,陪你说说话。”

“我还没瞧过灯市呢。”

他其实是瞧过的,因为他知道,她已三年没赏过灯市,怎可再错过,一年也才这一次。

“好。我们去赏灯。”

陈湘如与他换了身衣袍,领了柱子、绿叶等人去了江宁府灯市。

两人猜迷、尝江宁小吃,直玩到近三更时分才回周宅。

许是她真的累了。这晚,周八却再没有碰她,而是躺在一边看着她,往事历历,这三年来,他发现前世发生的许多事,今生也都有发生过,那些人还在,那些事也有。他必须尽快赶回边城。第一件事就是从长门关救下慕容焕父子三人的性命,若是早作打算。异族人许就不会给边城带来如此重的伤亡。

次日,陈湘如一觉醒来。习惯性地一探手,身边却是空的。

“夫君…”她唤了一声,以为他和往常在一样,会在一边应她,可这回却是寂静无声的,陈湘哪忆起他要离开的事,腾地一下坐起身来,“绿叶!”

绿叶进了内室。

“将军呢?”

“回夫人话,将军今晨五更二刻就出门了,还不许吵醒你,说夫人太累了得好好歇息。”

五更二刻…

他起得这么早,离开得这样快。

绿叶道:“夫人备的礼物,将军并没有拿,只是带了夫人备的酒和干粮。将军说,绸缎礼物等可随顺风镖局的人送往雁城。”

他在她还在睡梦中时就离开了,只因舍不得吵醒,或许也不想看她难受落泪,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与丈夫分隔千里,也没人能看着自己的良人征战沙场。

她昨儿,真的想今生就与他待在一处。

也明白为何最初,老夫人不愿意她嫁给周八。

“回头我再看看备的礼物。”

“是。”

给慕容家人的绸缎,多是她的嫁妆里挑的,又买了些寻常颜色和花式都好的茧绸补上,另又备了几身男子、女子的衣袍,周子迁和慕容氏的、慕容焕夫妇的、甚至连慕容家三位少将军夫妇的也有,各人一套,或绸缎、或茧绸,都是她从外头买回来的成衣。

陈湘如细看了一番,方令刘奶娘与周宅的管家去了顺风镖局托运。

到上房时,老夫人屋里也有客人,王家三舅公父子要回鲁郡青州了,正与老夫人辞行。

老夫人含着泪,叮嘱三舅公道:“你回去好好过日子,拿了银子再置些田庄分给你的儿孙耕种,虽不能大富大贵,好歹让你们过得好些,也买几下个侍候,别太那么辛苦了。你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

赵婆子递过备好的礼物,又几张银票给三舅公,父子俩一看不少,心下暗乐,但想着将要分别,也落下几滴泪,辩不清是感动还是难受,总之是哭了的。

老夫人又道:“岳氏和问梅就不回青州了,我留她们母女住下来与我作伴,过几日赵家要来人与问梅、赵荃订亲,三弟也是乐意的,我就给他们做主了。”

岳氏满是感激,老夫人做主,就少不得给问梅置一份嫁妆。“姑母是我们母女的大恩人,又保媒与问梅结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实在让我过意不去。”

王三舅公道:“岳氏,你留在江宁,代我给你姑母敬孝。”

几人又寒喧了一阵,王三舅公父子带着两箱子礼物,一箱布料绸缎、一箱江南土仪,满心欢喜地离去。

老夫人又难过了一场。岳氏口齿伶俐,好不容易才把老夫人给劝好了,又亲自下厨给老夫人做了鲁郡点心。哄得老夫人又吃了不少。

自打王问梅来后,老夫人对她的宠爱远越过了陈湘妮。

毕竟。这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孙女,是陈湘妮难以比拟的。

老夫人如先前教陈湘妮读书那样地教王问梅。

王问梅相较于陈湘妮,更显淳朴、憨厚。

陈二婶禀道:“老夫人,姚牙婆来了,说是年前说好的,要给王二奶奶和梅表小姐选婆子下人的。”

虽说陈家的下人不少,但因岳氏和王问梅都是从外头来的,老夫人还是决定从外头买几个下人。

老夫人看着一脸兴致缺缺的陈湘如。知今晨天未亮周八就离开,新婚夫妻,正是恩爱时,却又这样分开了,要不是为了陈家,陈湘如是可以随周八是雁城的。

“如儿,我想让岳氏和问梅住淑华苑,你看…”

早有原想随便寻个院子安顿,可这回不同了,二姨娘不乐意把陈湘妮许赵家。岳氏却乐意了,还直夸老夫人眼光好,光是这一点。老夫人就欢喜,自然待岳氏母女就有些不同了。

她嫁到陈家几十载,对娘家也无甚帮衬,这回就想拉岳氏母女一把,也算是对娘家人有个交代。

陈湘如现在住在周宅,光是周宅的三处院子就够住了,道:“祖母,淑华苑那边,我能收拾的都搬到周宅了。里面的东西也都是现在,正合问梅使。”

王问梅面露感激。淑华苑因是陈湘如以前住过的,这处院子比淑芳苑更好。

老夫人含着笑。“你们母女先搬过去住,待二小姐出阁,再移到淑芳苑。到时候这淑华苑还得重新拾掇,二爷、三爷的年纪大了,早该分开住,到时候就改成二爷的院子,让他与武功师傅住到里面去。”

岳氏又谢了老夫人。

姚牙婆领着十几个婆子、丫头进了上房院子。

老夫人令岳氏去挑使唤婆子、丫头。

岳氏笑道:“姑母,婆子就从陈家挑一个得体的,我就给院里挑一个大丫头,又三个小丫头。”

陈湘如捧着茶盏,岳氏很干练地挑好了丫头,一个长得高挑健壮的的,瞧着倒是诚实可靠的,又两个长得清秀入目的,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高挑健壮的,自是服侍岳氏的,要替她跑腿。

十来岁的丫头是给王问梅选的贴身小丫头。

岳氏母女用的,都是老夫人身边的茗儿及两个小丫头。

挑好了人,岳氏母女就搬入了淑华苑,母女二人照着二姨娘和陈湘妮的例拿着月例。

老夫人原就是大方的,想着给陈湘妮都给了两家铺子,也照着二姨娘的例,也给了岳氏两家小铺子打点。

岳氏因会种地,老夫人把花木房给她打理,这处又无关紧要。

正月二十这日,赵三舅母带着赵荃又有媒婆上门了。

这一消息,顿时就传遍了整个西院。

岳氏领着打扮得体的王问梅也到了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