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兰缓缓道:“我知道,但我岂能丢下被困的族人不管?若能救出他们,我自有办法通知古秋同里应外合,攻破王城。若不成功,便是天亡九夷,我走与不走,都没有任何意义。”

  雾气空蒙,室内水声依然,灯影如旧,但已空无一人。

  确定殿外无人后,昔湄两人带且兰避开满是雕花长窗的偏廊,直奔后殿而去。

  临近御苑,昔湄在前引路,推开侧门步入绕湖而建的回廊,忽觉眼角人影一闪,她急忙回头,“啊”地掩唇惊呼,僵在当场。

  此时天色已暗,一溜碧竹青纱灯穿过回廊,临水低照,随月湖中粼粼清波荡入渐浓的夜色深处,一片幽然清冷。三步之外,离司独自站在一盏宫灯下,淡淡杏眸半隐于灯火底处显得平静柔和,眉稍却微微细拧,“昔湄、昔越,你们俩个好大的胆子。”

  昔湄强压下心中惊慌,道:“离司姑娘,我们……我们是奉命来请公主……”

  离司将她看住,叹了口气:“你想借御旨瞒过我,却不知从一开始便错了。主上曾说过,公主风姿清洁,当着雪衣为美,为此还亲手以冰种子玉雕了一支木兰簪送给公主,你们拿来这些衣饰虽然华贵,但绝不会是主上的意思。更何况,主上一直在漓汶殿,你们却带公主往雩琈宫去,又怎么解释?”

  听她如此说,昔湄、昔越情知隐瞒不过,双双跪下求道:“我们知错,甘愿随姑娘回去受罚,只求姑娘帮忙救救公主和我们的族人,九夷族上下必然感激不尽!”

  离司缓声道:“主上的脾气想必你们也知道,长明宫中什么错都可以犯,但绝不能行事欺瞒。你们已然犯了大忌,我纵然有心却也包庇不得,更不要说还要帮你们瞒着主上做这等事情。”

  她虽不是疾言厉色,话中却毫无转圜余地。昔湄和昔越对视一眼,忽然翻身跃起,一掌拍向离司,昔越却身形疾退,拉住且兰:“公主快走!”

  离司清斥一声:“昔越!”反手一道掌风逼着昔湄,衣袂飞闪,拦向昔越。

  不料昔湄应变极快,收掌旋身之时肘弯直击离司后心,迫得她回身自救,随即双手错如玉蝶穿花,瞬间向离司攻出一十二招,紧紧将她缠住。

  眼见且兰与昔越就要掠出回廊,离司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愠怒,右手招式一变,并指如刃斜入昔湄掌间。同时左手扣指一弹,一颗小石子破空而去,击向昔越后腰。

  昔湄只觉面前一花,眼中来掌一分为二,二化为四,四变做八,恍若千万莲华骤然齐放,霎时四面八方皆是掌影。她骇然急退,耳边听得“哎哟”一声,肩头剧痛,已被离司挥掌击中。

  离司手掌顺势掠下,纤指疾收锁她手腕,昔湄半边身子顿时酸软,身不由己与她双双前掠,拦向且兰与昔越。

  离司施展自在逍遥法,瞬间抢至两人身前,足尖方一着地,一道袖影扑面袭来。

  离司眼见袖风凌厉,不敢直掠其锋,腰身一折,偏偏一侧,也不知怎地便穿入袖底。但见青影疾闪,昔越肩头一紧已被扣中。方才那颗石子虽没有封死她的穴道,却足以令她气血不畅,离司挥手斜带,欲将人一并制住,但她身法虽快,且兰长袖翻涌如浪,倏地卷中昔越腰间,向后一扬,层层袖影之中玉掌急吐,攻向离司胸前要穴。

  离司被迫放开昔越,抽身躲避。青衫白衣,此攻彼守,好似一抹轻烟穿风过云,谁也难占上风。数十招过后,离司终于觑得空隙,一闪飘开数步,叫道:“公主请听我一言。”

  且兰袖袂飞舞飘扬,收放自如,一股劲气遥遥逼住她:“放开昔湄,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青灯影下离司仍是那温温柔柔模样,摇了摇头:“昔湄犯了宫规,如何处置当请主上定夺,我不敢轻易放人。这兰台游廊上共有九九八十一盏青灯,九灯成一阵,十步一周天,无人带路的话,公主是走不出去的。”

  且兰淡淡冷笑:“百转千回,照水连波,逢十入五,遇九回一,这区区阵势,未必就拦得下我。”

  离司记起她与仲晏子有师徒之缘,知道她破阵并非难事,只好道:“公主执意要走,我便不得不尽力阻拦,公主的炎凤弓和凰羽箭都不在身边,我若尽力施为,或者能和公主打成平手。”

  且兰深深将她打量:“不错,你的自在逍遥法已小有造诣,方才和昔湄交手时以一招‘妙法千莲’将她逼退,又施‘兰若指’锁她脉门,这两者一是清台山大般若寺的不传之秘,一是诸与国千弥山的绝技,而阻拦昔越的一招居然化自我九夷族箭法中的‘鸟尽弓藏’,扣她肩头的一招却是穆国天宗的‘遮云手’,这任何一门功夫都不易应付。”

  离司微微吃惊:“公主好眼力,那招‘鸟尽弓藏’我刚刚学会,还有些生疏,方才出手的若是主上,昔越可就一步也走不成了。”

  且兰心中震惊不在离司之下,先前只知她精于自在逍遥法,一身轻功很是不错,却不想她所学之杂,招数之妙竟至如此。东帝身边一个小小的医女便有这般功夫,这宫中看来是危险重重。却不动声色,只道:“你的武功虽不弱,但我若要擒你杀你,却也不是没有法子。”

  离司蹙眉道:“主上平时便说过,我这些功夫虽然唬人,却并不管什么用,若遇到真正的高手肯定要吃亏。但我今天怎也能阻得公主一时,只是这样下去势必会惊动商公公……”她顿了顿,似有些为难:“那就真的不好交待了,公主难道忍心看她们姐妹罪上加罪?”

  这时且兰忽然发现,湖中月桥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名黑衣侍卫,离司往那边瞥去一眼:“公主请三思。”

  且兰秀眸一垂,心头电念飞转,几如天人交战。刹那之后,她冷艳的面容之上缓缓现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好,我随你回去。”说罢便转身举步,当真携昔越往殿中而去。走入大殿,突然回头莞尔一笑,对离司道:“我这身服饰想必是不对劲儿。”

  离司道:“我按主上的意思替公主选了一套雪丝冰蚕锦,配那冰玉木兰簪,却不知公主是否喜欢。”

  且兰又笑了一笑:“那便好。”

  第11章 第十一章

  漓汶殿地势偏高,一道玄石飞桥横跨兰台绕山而上,隐于大大小小数十道瀑布之间,不见首尾,层层流瀑垂泻如幕,一盏银纱宫灯若隐若现,穿行于水帘深处,渐往高处而去。

  一片洁白的衣袂,似水波,如轻云,宫灯柔亮,透过蝉翼般的薄纱照出且兰冷丽的侧颜,映着一支寒玉雕琢的木兰发簪清光流转。

  进入这王驾驻跸之处,且兰很快发现整个漓汶殿不见一个宫奴,不设一名守卫,清静得异乎寻常。明月当空,瀑布深处不时折射出点点亮光,耳畔唯闻水声激荡,细密如织。

  再行片刻,便见一座殿阁凌空飞起,竟是建在一壁陡峭的山崖之外,半隐水瀑之中。

  似有琴音于微风中遥遥送来。

  四周流水响声淋漓不绝,如击重鼓,琴音却始终清晰异常,一丝一弦,通透清和,似于这三千飞瀑之中化作每一颗清亮的水珠,错层铺泻,澄澈晶莹,潇洒处,飞流直下溅珠玉,极静处,明水净沙过溪山。

  水如帘,风如雾,一时之间,不辨琴音流水,天上人间。

  不知不觉,心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丝丝流逝,渐渐化出怅然与迷惘。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毫无道理地袭来,这般滋味,就像身处九转玲珑阵中时突如其来的厌倦,那样深,那样切,令人什么都不愿再想……九转玲珑阵!且兰猛然一个激灵,双手紧紧一攥,指甲几乎嵌入掌心,大敌当前,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

  漓汶殿外有几个人正跪在阶下,当前一人黑衣墨带,面色俊冷,身形笔挺,后面四人黑衣青带,白面无须,年纪略轻。

  昔湄与昔越自从进了漓汶殿便惴惴不安,见到这几人更是浑身一震,认得是长明宫侍卫统领、左卫将军墨烆和几名身负守卫之职的影奴。

  离司目光自三人身上带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时殿中垂帘毫无预兆地一动,一个身着灰色锦袍,中等身材的老人不知如何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离司上前叫了一声:“商公公。”看向昔越姐妹,“她们……”

  商容点了点头:“主上已知道了,你去看看有什么旨意吧。”

  昔湄、昔越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商容却并不看她们,只往且兰身上打量了一眼,原本低垂的眸中抬起时似有精光忽现。且兰不避不让,冷冷凝眸,灯火水光下便似一尊冰冷而华贵的玉像,神情淡漠,喜怒无痕。

  一瞥而过,商容对这边略欠了欠身,便向下面跪着的几人走去。他走得很慢,似乎每一步都不想浪费太多的力气,但明明只是迈出一步,人却已到了长阶之下。

  “墨将军,”他对最前面那人缓声道,“主上问你可知错?”

  墨烆目视前方,平直的脊梁铁一般的硬挺,神色漠然:“属下一时不慎,令两名侍女私自走脱,有亏职守,请主上降罪!”

  商容道:“你今日刚刚回宫,此事并不完全怪你,但你身负禁宫戍卫之职,不该出此疏漏,主上命你领二十杖责,你可有怨言?”

  “毫无怨言!”

  “好,那你便去刑谳司自领责罚吧。”商容的声音阴柔平缓,始终不含任何感情,墨烆微一顿首:“墨烆谢主上宽责!”

  待他去后,商容看着另外四人,白眉下一双眼睛忽然显得深沉锋利,声音亦冷下来:“你们让不该来的人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又险些让不该走的人走脱,很不应该。”

  后面四个黑衣人齐声道:“属下等有负主上信任,罪当不赦!”

  “知道该怎么办吗?”

  “是!”一声简短的回答后,四人同时向大殿一拜,刀光一闪,四柄白亮的短刃翻手而出,手起刀落,四只左掌顿时齐腕而断。

  断掌落入衣襟,四人立刻挥衣一卷,自行封穴止血,动作迅捷利落,地上干干净净竟未溅上半分血迹。断腕之痛,何其锥心,他们额头上虽都是一片冷汗涔涔,却无人发出半丝呻吟,依旧静跪殿前。

  “去吧。”直到商容淡淡说了一声,四人方垂首叩头,抬头时四道黑影闪过,人已消失不见。

  一阵风过,庭前繁花似经不住这不沾血气的森严,纷落如雨。且兰心头震惊,几乎连呼吸都屏住,昔湄和昔越更是早已骇得面无人色。这时离司自殿中回来,对商容低声说了什么,商容点头,转身对昔湄和昔越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昔湄和昔越自思此去难回,双双跪下,含泪对且兰拜了一拜,颤声道:“公主保重,我们姐妹就此别过了!”商容眉不动眼不抬,不说话亦不阻止,只待她们起身,随即将人带走。

  且兰眼见三人离去,胸中便似一片滚油翻灼,如煎如熬,几乎便要克制不住自己,但她始终一动不动,唇间紧抿已至苍白。

  “公主,主上有请。”离司在旁替她打起一道垂帘。

  且兰深吸一口气,下颌微微扬起,慢慢举步,白衣曳地,在夜色下划出清寒的痕迹,似一抹月光,冷冷流逝。

  独自穿过一道道碎光摇曳的水晶垂帘,微风轻拂,肌肤间绡纱冰凉,罗衣如水,似乎仍行走在漫天的水幕之间。那宫殿极深,似无尽头,琴声却就在耳畔,如勾魂摄魄的魔音,引且兰一步步前行。

  在那人的领地之中,她便像他手心的鸟儿,面对天罗地网,不是折尽羽翼颓然陨落,便是婉转依偎甘愿为奴。

  她会选择什么?

  缀珠绣鞋已被留在幕帘之外,赤 裸的双足,如它的主人一般美得令人屏息,白裙半掩,欲露还隐,比任何一句语言、一丝眼神更能表现女子动人的风姿。

  且兰在淡香清郁的檀木地板上踏出最后一步,琴音一分不差,悠然而止。袅袅余音,绕梁不散,她缓缓抬眸,便自那水晶帘后看到了那人。

  亦是白衣,静静垂落在古琴一侧,玉帘低垂,深深浅浅的光影洒落在他的脸上,看不清容颜。

  且兰敛衣拜下,幽幽发丝随那一低头的婉转轻漾在颈畔,娇弱不胜,楚楚动人,“九夷族罪女且兰叩见王上。”

  帘后传来一声轻叹,“八百年前白帝抚琴成曲,玄女如夷纵舞而歌,二人情终此曲,玄女飞天,化仙而去,白帝入世,始有人间,公主可曾听过这个传说?”

  且兰温顺答道:“罪女听过。白帝无亏开天地,立九域,教黎庶,协阴阳,乃是上古圣贤,人间之主,而那如夷本是幽冥圣女,因感白帝之情,情愿以身补天,救苍生于浩劫,精魂化作九色灵石,散落人间,便是九转玲珑石。白帝将九道灵石分赐九族,共为天下,后登惊云山巅再奏此曲,百鸟齐翔,彩云缭绕,一曲终了,羽化成仙,而此曲亦成世间绝响。白帝临去前禅位于贤者子出,九族辅之,其后八百余年,便是雍朝。”

  那人似含笑,继续道:“朕前些时日空闲,翻阅宫中所存残谱,按弦引律,补为八十一大调,三十六等音,终奏成此曲,只是曲已成,舞难再,不免略有遗憾,可惜!”

  且兰沉默了极短的刹那,轻声道:“既已有曲,舞便不难。”

  “哦?”玉帘折射了光影,一漾,掠过眼前,“朕倒忘了,九夷族女子善歌舞,冠绝天下。”

  且兰轻轻抬头,眼波流转,秋水多情,只一眼,美得摄魂夺魄。

  “愿为王舞之。”

  三两点琴音低低颤过丝弦,白衣乌发的女子单足合掌,明眸静垂,宛如莲华圣女,宝相庄严。

  清音似流水,纤指美如兰,绵长水袖如云出岫,绕身急落。

  羽衣白纱轻飞旋,玉人踏歌,翩然起舞,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轻回,都完美地契合着弦间音符,一人指下生玉,一人袖底飞花。

  七丝冰弦,溅珠撼玉惊游龙。

  九天飞仙,凌空飘逸纵云生。

  斜曳裾,半举袂,绿腰轻折柳无力;敛蛾眉,浅回眸,含情凝睇视君王。

  且兰足尖一点,妙曼的身姿忽如飞雪随风旋转,越旋越轻,越转越快,层层衣袂似妙莲绽放,一头秀发亦自由自在地飞散开来。

  月色、琴音、明光、花枝、轻纱、魅影,都与这绝艳的舞姿交织幻作一片炫目的光,忽然间,旋转中的人儿凭空跃起,毫无预兆地化作一道白光,挟着短促的尖啸声,穿破玉帘!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那道玉帘无风自扬,飞射而出,化作凶器的玉簪迎面一窒。

  与此同时,且兰腰间骤紧,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向前带去,不由自主便撞入一人怀中,蓄满杀气的玉簪在离那人咽喉半寸之处生生停住,再难前进分毫。

  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玉簪之侧,且兰猝然抬眸,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温如玉,寒若雪,这便是王域的主人,天子东帝。

  除了面具的遮挡,她见他飞扬入鬓的眉,薄而含笑的唇,微挑的唇角弧度优雅,笑意却如裂冰,凉透心魂。

  耳畔一声低叹,他离她那样近,笑语温润:“这支玉簪费了我不少功夫,似乎不该用来杀人。”目光一低,“这样美的一双手,也不该沾了血腥。”

  且兰狠狠一挣,却半分动弹不得,恨意再不隐藏:“我今天杀不了你,但总有一天,你定会死在九夷族人的手中!”

  “这么烈的杀气,你若要行刺,便不该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倘若再温柔隐忍些,说不定我便没了防备。”子昊漫不经心地取过她手中的玉簪,重新替她绾在发间,满目兴味地看住眼前的女子,“怎就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且兰这才发现他是刚刚沐浴过,微湿的发以一根纯白的丝带轻束身后,宽松的丝袍随意穿着,襟怀半敞,若有若无的水气混入一丝淡淡的药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清暖而魅异,丝丝惑人。

  咫尺间刻骨铭心的眼睛,冷隽,清净,如水如墨,如静夜深沉,月满天。

  这般肌肤相亲,翠炉香暖,红烛低照,一室玉光流溢,尽是温柔旖旎,他唇边玩味的浅笑却勾起她眼底淬毒的光,“杀我母亲,屠我族人,此仇此恨,我与你不共戴天!”

  子昊眉梢轻微一挑:“为你的母亲,你该谢我,若不是我使人换了酒中的毒,她不会去得毫无痛苦。”

  “你们害死我母亲不够,难道还嫌没能折磨她?我倒还要为此叩谢主上圣恩了?”且兰心中直将他恨到极处,若还能动,怕早已一掌掴去。

  子昊眼底一片幽深,喜怒难辨:“不错,你真得要谢我,否则她会生不如死。”他看着且兰因愤怒而飞红的脸,淡淡问道,“你可听说过妤夫人?她是王太后的嫡亲妹妹。”

  且兰闭目扭头,索性一言不发。他低低一笑:“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那还是先帝年间,王太后当着先帝的面,命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割去了她的舌头,以荆条为鞭将她抽得体无完肤,然后,丢入了虿池。”

  且兰原本决心不听他说话,这时却闻言一震,睁大了眼睛。

  虿池极刑,以九丈深坑蓄养蛇蝎,受刑者断手足,裸体肤,一旦入刑,即遭钻肠破肚,万毒噬骨,却一时不得气绝,非挣扎哀号数日方化为血污,其形状之惨,惊绝鬼神。

  “那虿池之中共有大小毒蛇近千条,但毒性都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妤夫人被投入池中,浑身鲜血激起饿蛇凶性,越是挣扎恐惧便越惹来群蛇攻击。她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神智未失,痛觉尚存,但手足俱废,口不能言,就连自尽都做不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突然停了下来,且兰感觉身后手臂略微收紧,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在池中整整受了三日折磨。三日之后,离司设法往池中投了一条血顶金蛇。”

  “啊!”且兰倒抽冷气,“那妤夫人……”

  “一蛇毙命,万蛇穿心,尸骨无存。”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极冷,似有冰雪融入其中,寒天彻地,万物不生。

  且兰忽地醒悟:“离司是你的心腹侍女,是你杀了妤夫人!”

  “对。”子昊抬手一送,且兰顺势跃出帘外,恢复自由。他淡淡掷下这一字,再未说话。

  玉帘急晃,碎影纷乱,白衣之上洒满明暗不定的光,一室沉寂中只闻珠玉碰撞,极轻的微响。

  过了一会儿,且兰突然冷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王上与太后,倒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子昊徐徐站起来,拂帘而出,声音平缓:“王太后凤妧,并非我生母。”

  玉帘拂落的刹那,且兰看得分明,面前男子的神情极冷极淡,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冰玉光影折射下一片难以言喻的苍白,几近透明的面容与那云丝软袍相衬,周身清寒似雪,纤尘不染,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且兰冷笑。

  高贵,这是她看清这身影时脑海中第一个念头,高贵到不可一世的王族,万物都该匍匐于脚下,任他们凌 辱宰割,生死贱如草芥。眼前清高出尘的东帝,与那雍容华贵王太后一样,双手沾满了巫族与九夷族的鲜血,这样的人,竟然是九域大地、天下苍生的主宰!

  “那敢问王上的生母又是谁?是不是也一样狠毒?”

  问话的人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子昊抬眸,眼底深如平湖,静若冰海。他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继续道:“死在太后手中的女子,除了妤夫人,还有一个婠夫人。她被关在琅轩宫,每擒住一个巫族叛奴,太后便命人在她面前凌迟处死,最多一次百人同刑,琅轩宫中如修罗地狱,血腥连天,惨相绝伦。这种灭族的法子,比起九夷族如何?先帝去后,婠夫人被送入王陵活埋而死,如此死法,比起你的母亲如何?”

  这般静冷的面容,波澜不惊的陈述,且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漆黑的眸心映出王城深宫中一幕幕不为人知的杀戮,一切却仿佛只是司空见惯,丝毫不曾令他动容。

  “所以你不妨记着,若真恨极了一个人,千万莫要一剑杀了他,看他生不如死才叫解恨。”他最后一笑,看透她的双眸,“现在,你可还想杀我?”

  且兰只觉得眼前男子是魔非人,寒意自的背心陡然而上,掌心一片冷汗涔涔,盯了他良久,方吐出一句话,“我只知道,你一日不死,我一日大仇未报!”

  子昊又是一笑,微微颔首:“既如此,那我便给你一次复仇的机会。”一挥手,旁边玉案之上雪缎扬起,露出一柄紫鞘长剑,“白日我折断了你的剑,现在还你一把。这‘浮翾剑’乃是当年白帝采沧海精钢铸炼而成的一柄神器,吹毫断发,削铁如泥,乃天下兵器之克星,要杀人,便该用这样的剑。”他淡笑,“我让你一剑,不避亦不还手,你若要报仇,便拔剑吧。”

  且兰秀眸一凛,颇不相信地看向他,他淡笑示意,负手而立。

  且兰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剑细长修窄,紫鞘银纹,淡笼寒意如霜似雪,未曾出鞘,剑气已逼人心神。她轻轻触到剑柄,一股凉意似水,透上指尖。

  是杀气,多少鲜血浸染的杀气,育有灵魂一般孕于剑身,激得人心血陡然一跳。眼前,仿若再次看到家园尽毁在战火之中,母亲猝死于金殿之上,族人惨亡于乱刀之下,昔湄、昔越临去前含泪的一拜,历历在目!

  漫天血色,模糊了一切。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手指猛地握上剑柄,越攥越紧,忽然,飞袖,拔剑,回身,剑出!

  惊电裂空,横贯深宫,一道寒光刺目急似流星,飚射子昊心口。

  而他,果真分毫不动,束手待毙!

  剑似白虹,去无余势,光若匹练,猛地照亮那双清冽的眸子。

  静如渊,湛若水,惊鸿乍现,且兰心头就像被闪电击中,肺腑洞穿,手腕不由一颤,剑光斜飞而上。

  血溅白袍!

  剑锋入体的那一刹那,她清楚感到血飞骨裂的阻绊,他竟连护体真气都未运,以血肉之躯生生受她一击。

  且兰因知子昊武功高她甚多,一击不中便再无机会,这一剑运足了十二分功力,直从他的肩头没柄而入。子昊被凌厉的剑气激得后退了数步方稳住身子,心口一阵刺痛传来,那潜伏在体内的剧毒蠢蠢欲动,肩头的伤反倒显得无足轻重。剧烈地咳嗽声中,他脸色只比方才更加苍白,衬得那双眸子越发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