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透过血污的眼帘,看见有雪花在轻轻落下。

  原来这里也是会下雪的。

  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走近,呼吸浑浊,步履沉重地停在十步之外。

  他在等。

  他也在等。

  黑暗之中唯有如同濒死野兽的呼吸声被寒风撕扯着几近破碎。

  他慢慢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俯卧在地上,不愿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他缓缓握紧手中的长剑,指向那人的后心,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淬炼出的杀手嗅觉告诉他,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前,面对这样一个仅凭一己之力便结果了与自己同来的数十名顶尖杀手的人,他必须保持足够的耐心与安全的距离。

  当然值得庆幸的是,那把恐怖的剑此刻已不在那人的手中。

  前方不远处,那把剑穿透了两个黑衣人的心脏深深地钉在树干上。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满是铁锈的味道,经历了残酷的搏杀,他是杀手团硕果仅存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可以独吞两万楚金的机会,在这一刻他还是宁愿选择离开。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几个时辰前的那场搏杀,因为只要想起,就会浑身战栗,那个人是嗜血的杀神,即便是像现在这样子重伤、力竭,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鲜红的血洇透了身边大片的雪地,他仍然不敢过分地靠近。

  他自信是最好的猎手,他有足够的耐心看着眼前的猎物自己走向生命的消亡。

  雪花慢慢在堆积,渐渐掩盖了地面之上散布的断肢残骸,殷红纵横的血迹。

  但是仍有鲜红的血慢慢浸染渗透而出。

  血红。

  雪白。

  竟然有瑰丽炫目的美。

  终于,他听到雪面在嘎吱作响,那是厚底靴子踩在雪地之上的声音,代表着死亡的脚步正在一步步逼近。四肢僵冷,眼前一阵阵的眩晕,他忽然想,如果三日前,那人不来,是不是不会有今日之局?他当然知道那该是怎样的答案,心底落下一声叹息,艰难地牵起嘴角,如果这是生命最后的时刻,莫如笑着看上苍最后的裁决。

  一道剑光闪过。

  唇边的笑容凝固,鲜血飞溅。

  横亘在记忆深处的巨大殿门轰然坍塌,有声音从幽深的大殿中传来,是他从不曾感受到的温暖与柔和。

  隐隐约约却听不真切,终归于无边的死寂中……

  第103章 第一章

  东帝四年,冬。

  上郢城东穆国质子府。

  长空如墨,漫天星斗倾空而落。

  黑白格调的楼阁孤立于四周富丽堂皇的王公府邸的碧瓦飞檐之间,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也显示出它的主人特殊的处境。喧嚣与繁华似乎从来与此地无关,在周边彻夜长明的灯火比照下,这里也从来都是东城最黯淡的地方,当此夜深人静之际,更显楼阁阒然。

  而此时,府中最高的楼阁屋脊高处,却有一人静卧其上。夜玄殇双手枕于脑后,仰卧在轻凉的瓦片之上,似已躺了许久。星光和远处的灯火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如岩石雕刻而成。双眸寂如寒星,万般思绪掩于其下,无痕无波。

  记忆里好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了,系马垂杨,纵酒高楼,笑饮千觞,停棹孤舟,美人膝上,枕尽风流,来自穆国的玄殇公子在多数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夜夜流连于勾栏瓦肆,千金买醉的纨绔子弟。

  天星如雨,密密洒下,仿佛触手可及。

  细碎的星子揉碎在他幽邃的深眸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他的唇角渐渐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痕。

  有些回忆,不论你是否愿意记起,却在这样的夜晚,在这天地空寂的时分,漫溯过岁月之河,随着这如水月光倾泻而出……

  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三年前自漠北而归,当他风尘仆仆赶回王宫,未料想眼前横亘的却是寝殿前那道紧闭的殿门,宛如记忆里父王母后淡漠的面容,冰冷中带着厌恶。他站在殿门之前,身姿依然挺拔如枪,而心中却有一些东西瞬间崩塌委顿成尘。他就那般在殿外站了一夜,仰着头,紧紧地抿着嘴角,倔强地挺直了脊梁,那一夜,月冷,星寒。在那日之后不久,他便奉诏入楚,临行前他来到曾经居住了七年的偏殿,庭中那棵老槐树依旧,依稀又看到曾经那么瘦小的自己,爬上高耸的树梢,只是想看一看层层宫宇之外的天空,而现在他只需轻轻一纵便已立于树梢之上,但入目所及依然是两侧暗红高大的宫墙,迎面而来的沉闷和压抑,还是那么的窒人心魄。

  树上有一个不易发现的树洞,那一天,树洞的主人随手放进去的是一枚黄灿灿的金叶子……所有的往事在那一刻永远被封存,抬头望去依然是满目的星辉,而从此以后,一切终将不同。

  长空浩渺,有苍鹰翱翔其上。

  唇边的笑痕不自觉地加深了几分,轻阖上双目,就在这样的夜色中,漫天星辉下,似乎睡了过去。

  忽然,横于胸前的归离剑发出一声轻微的铮鸣……

  左侧的殿脊之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黑衣人。

  夜玄殇眼睛蓦然睁开,一缕精芒倏忽闪过,却一瞬间又淡入眸底,握上剑的指尖,缓缓地松了开去。

  他淡淡地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来人并没有搭话,只是走过来像他一样舒展开肢体,似是终于放松了心神,静静地躺在了他的身边。

  从来都是如此相像,但凡能坐着,又何必站着,但凡能躺着,又何必坐着?

  再者躺着说话本身也是一件很舒服很惬意的事,更何况身边的那人恰巧又是你唯一的朋友。

  于是他笑着向来人抬了抬手,似是索要着什么,只是因为他知道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好酒,那酒必然是极烈的,像漠北的寒风,凛冽地刮过喉咙,淋漓酣畅,荡气回肠。而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那人眼皮都不曾抬起,只是打落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说:“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出深深的遗憾,“没有?还真的很怀念燕风楼陈年醴浆的味道啊。”

  虽然明知他是故意的,来人还是摇了摇头,轻声叹了一口气,扔了一个酒囊过去。

  夜玄殇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手,笑着将酒囊接到手中,倾酒入喉。

  来人静静地看着,看着黑暗中那人棱角分明的侧面,滚动的喉结,看着他平安地躺在这里,喝着自己带来的烈酒,黑暗中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袍袖抹去嘴角的酒渍,夜玄殇笑道:“你不是去了赤峰山,怎么又千里迢迢地跑到了上郢来?”

  来人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没想到,夜三公子倒是越来越有闲情了,大半夜在自家屋顶上吹冷风,赏花赏月赏星星,倒是我彦翎多操了这份闲心。”回想三天前,他还正在宣国支崤城中和姬沧的手下捉迷藏,却偶然得知穆国三公子在上郢遇刺的消息,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

  夜玄殇微微一笑,似又轻轻一叹,说道:“皇非姬沧,逐日对上血鸾,这一战还真是让人心驰神往。”

  彦翎一听马上来了精神,“蹭”地一下子坐了起来,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你是没有见到,啧啧,那一战,真算得上惊天地,泣鬼神,堪称自当年白帝与朱襄惊云山十番棋局以来最为惊艳的对决……话说那日赤峰山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只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自山峰两侧缓缓步上峰顶,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撞,刹那间,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彦翎滔滔不绝,逞舌如簧,直说得口沫横飞,舌灿莲花,浑然未觉身边那人渐渐阖起双眼,似乎睡了过去。

  “……只见皇非一招‘日落千山’,你说怎么地……嗯?奶奶的,夜玄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夜玄殇眼都不睁,喝了一口酒,方懒洋洋地慢慢说道:“还能怎么地,最后还不是姬沧负了半招于皇非,放弃了九夷之争。”然后抬眼看了看彦翎,用异常诚恳的语气说道:“唉,我实在不是想打击你,不过关于这场对决即使是上郢城中最蹩脚的说书人也比你讲得精彩,不要怪我不提醒你,你做你的消息贩子可比说书人有前途多了,而且更加有钱可图。”

  彦翎白了他一眼,劈手抢了酒囊灌了数口,还待再喝,手腕已被夜玄殇一把拉住。

  夜玄殇侧眸笑道:“喂,喂,这酒是你带给我的,怎么你倒喝起来没完没了的啦。”

  彦翎闻言,嘴角一撇,手腕一滑已脱离了夜玄殇的掌控,指上用力,那酒囊脱手向庭院落去,却见身边黑影一闪,去势更急,抄了那酒囊在手,未见如何动作,人已复坐于自己身侧,笑着将酒囊之中的酒饮尽。

  “如此好酒,被你这样糟蹋岂不可惜。”

  “枉你身为一国之王子,做人却是越来越小气了。”

  夜玄殇笑道:“当年倒不知是谁为了一枚金叶子被魔云教的老道姑一掌要去了半条命,若论小气,此人排第二,天下再无人敢称第一了。”

  彦翎一翻白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忽然又似想起来了什么,身形一动,凑到夜玄殇身边,问道:“喂,你可知道刺杀你的是些什么人吗?”

  夜玄殇挑唇一笑,“连你金媒彦翎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得知?”长眸微微细起,那一日的情形宛如尚在眼前,那日所遇杀手个个均非等闲之辈,出手狠绝,计划严密,受制之后宁可咬破口中毒丸自尽,也绝不透露半分线索消息于他,显然是一批训练有素的死士,虽然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想去证实什么。更何况身为一国质子,他的特殊身份也会招致多方势力的剿杀,看不得穆楚交好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单说这上郢城中,权倾楚国的少原君皇非,可与皇非分庭抗礼的赫连家族,在他们眼里他这个以穆国嫡子入楚为质的三公子也不过是棋盘上可用可弃的一枚棋子罢了。

  彦翎看他若有所思,一拳打在他的肩头,说道:“喂,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连我也不肯告诉吗?”

  夜玄殇侧目看了看彦翎打在自己肩头的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见他不说话,彦翎微微一挑眉,说道:“最受不了你这副没有表情的表情了。”

  夜玄殇眉头微皱,说道:“没有表情还算得什么表情。”

  “呵,你这个样子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在想问题,越没有表情,越让人感觉到莫测高深!”

  “我有吗?”夜玄殇眉头蹙得紧了几分。

  “怎么没有?”说着手掌又在夜玄殇的肩头重重拍了一下。

  夜玄殇看着彦翎拍在自己的肩头的手,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你看看,又来了,还说没有。”

  夜玄殇苦笑着看着彦翎,慢慢说道:“下回可不可以拍另外一边?”

  “为什么?”

  “因为我受伤了。”

  “受伤了?哪里?严重不严重?”彦翎猛地撑在他的肩头,跳着脚蹦了起来,急急问道。

  夜玄殇微微侧头看向他的手,那手正重重按在他的左肩之上。彦翎若有所悟,抽动着嘴角,慢慢将手收回,讪讪地说道:“喂,不会这么巧吧?你一定是在玩我!”

  夜玄殇面上带着非常严肃的表情相当郑重地说:“的确很巧。”

  “……”

  一道黑色的身影隐于殿柱的后面,从那人所处方位向侧上方看去,正可以看到楼顶之上的夜玄殇与彦翎二人,黑暗中只见那人微微眯着眼,目光闪烁不定。因为离得远了,那人似乎是待听得再真切些,不知不觉地自殿柱之后微微探出头来,额头之上忽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由得“哎哟”一声痛叫,随后夜玄殇冷酷的声音从上方传了过来:“计先,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难不成是来陪本公子喝酒赏月的吗?”计先抚着额头,跪倒中庭,回复道:“属下未见公子在寝殿,故出来相寻……”话未说完,便听夜玄殇冷冷地道:“倒劳计总管挂心了,这里左右没你的事,去歇息吧。还有,如果你想听什么,不妨直接来问本公子。”说罢眼光冷冷扫视下来。计先跪在当地,背后冷汗涔涔,见他尚没有立即起身的意思,夜玄殇眉心掠过一丝不耐,喝道:“还不快滚!”

  目光斜睨,看着计先狼狈起身,低头退了数步,方转身灰溜溜地离去,渐渐没了踪影。夜玄殇无奈一笑道:“你真的不该来。”

  彦翎一笑,说道:“不该来也来了,再者说你那王兄,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小爷我这几年走南闯北也习惯了,身后总是跟着几条狗,没事遛一遛,那是相当的有益身心。不过你府上的这一条不叫不咬的,却愈发要小心提防才好。”说罢丢了一粒胡豆入口。

  夜玄殇眸心深处掠过一抹略带嘲讽的淡笑,身子向后一仰,人复躺在了瓦片之上,语调散漫,说道:“好歹养了三年,我也习惯了。”

  彦翎随他也躺了下去,谁也未再说话,静看星空。

  良久,彦翎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谁让小爷最近闲来无事,便替你查一查这些死士的来历权当消遣。”

  “没有酬金的事你也干,这倒奇了。”

  “也就是你夜三公子,否则别人出一万楚金我也不干!”

  “这样说来,倒是我夜玄殇好大的面子。不过……”词锋一转,夜玄殇继续说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嗯?”彦翎不由转头看向身侧之人,那人唇角处仍然是熟悉的一抹淡笑,只是那笑容背后隐藏的一些东西是从不肯让人触及的,即使是他。三年的时间,身边的这个人,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有些东西终究与以前不同了,他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恣意的狂傲的少年剑客,那时的他就像漠北天空下翱翔的苍鹰,桀骜不羁,而现在的他收起了傲人的羽翼,做回了这个坚韧、隐忍而克制的穆国质子,更像行走于大漠之上的孤狼,只有在没人看得见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没有这俗世的几多羁绊,他们可以像漠北高原上四处游弋的风儿一样自由,可如今三年过去,那笑容如昨,却掩藏了多少尘世沧桑与悲凉,彼时的年少轻狂,回不去的幸福时光,再见已非江湖。

  额头一阵疼痛,他蓦然惊醒,却见身边人眸光中含着笑意看了过来,手指在胸前微微屈着,拇指轻轻一弹,又是一道风声直奔额头而来,彦翎微一抬头,那胡豆直没口中,却没有让他二次得逞。

  夜玄殇朗声一笑,说道:“请你去喝酒。”

  看彦翎微阖着双眼,懒懒地躺着并不答话,夜玄殇俯身过去,笑道:“后风国的云湖玉髓酒,可不是人人想喝就喝得着的,怎么,彦小爷没有兴趣?”

  彦翎闻言,睁眼与他目光相接,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了然于心,双双转头看向楚都东城灯火最盛之处。

  那一日,少原君府藏酒阁的横梁之上,刻下了两行不易被发觉的小字。

  夜玄殇,到此一游。

  彦翎,同上。

  第104章 第二章

  邯璋城。

  太子东宫。

  五更大雪。

  雪被风翻卷急舞着,纷扬地洒落在青石条铺成的宫道之上。一个缁衣宫人步履急促,白茫茫的雪地上迤逦地留下一串足迹,很快地又被白雪所覆盖,终至无痕。

  穿过殿前回廊,廊间牛角纱罩宫灯闪烁,光影明暗间已行至书房门前,那宫人伏跪于地,禀道:“殿下,上郢有信到。”

  室内光线略显黯淡,夜玄御坐于书案之后,轻阖双目,单手拄着额头若有所思,听到宫人的回禀,他似忽然被从某种梦境中惊醒般蓦然睁开双眼,两道犀利的目光穿透一室的幽暗如有实质般射在伏跪在地的宫人身上。右手轻轻揉了揉额角,左手一挥命身边近侍去取了信函过来。

  夜玄御持信在手,随着目光在信函上缓慢移动,唇边渐渐勾起一抹阴冷的笑痕。慢慢抬起头看向殿门之外,眼光终落于那宫人的身上。那时间明明很短,跪伏在外的宫人却感觉那两道阴冷的目光似在寸寸凌迟自己的肌肤,时间缓慢得让呼吸也变得沉重,背上早已是冷汗涔涔,额角之上犹自疼痛的伤口也仿佛在提醒着三日前的那一幕,同样来自楚国的密函,太子盛怒之下转瞬在指间化为齑粉,破风而至的古砚在击破他的额角之后摔落尘埃。念及于此,支撑在地上的双臂忍不住微微颤抖,正感觉禁受不住那样目光的折磨时,却听到头顶转瞬即逝的一笑,在太子身边服侍多年,他自然能够听出那短暂笑声中的自得与欢愉,“退下吧”,那声音仍然一贯的低沉冷淡,而那宫人闻此三字却如逢大赦,敛衣襟退了下去。

  夜玄御慢慢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案头上的两份奴籍丹书之上。看到计先的名字,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声,此人如果有他哥哥一半的脑子,也不用在质子府做这么久的总管了。

  轻阖双目,手指轻轻挤按了几下眉心,唇边笑意冷诮,低沉的话语自唇齿间辗转磨砺而出:“还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人呢……只是这一次……计轸,定然不会让我失望!”

  有阴冷的风自殿门穿梭而入,吹散了自指间飘落一地的纸屑。

  夜玄御英俊的面容隐于暗影之中,唇角一缕笑痕冷酷,双眸蓦然张开,射向窗外雪色空蒙。

  太子东宫,禁卫重重,却有一人履霜踏雪无约而至。

  阴霾的天幕下,对面殿宇之上有人负手背光而立,身形峻伟,一柄阔身重剑负于身后,如与来人融为一体,须发随风雪在空中恣意张扬,天地旷远,更显人冷,剑寒。

  夜玄御起身离座,微一挥手屏退身边众侍从,微一挑眉,人已向那人所在之处飞身而去。轻身形落于瓦片之上,向来人拱手一礼,笑道:“国师雪夜造访,却为何不进来共饮一杯?”

  来人正是天宗宗主,国师渠弥。

  渠弥国师闻言冷笑一声,却未回身,只道:“闻东宫杀手二十人入楚,无一生还,还真是让老夫开眼,倒未料殿下此时犹自赏雪品茗,端的好雅兴。”夜玄御面色微凝,却转瞬笑道:“还不是拜国师一手教的好徒弟所赐。”

  渠弥捻须阴沉一笑,“这话原也不错,倒是老夫一直小觑了他。”转回身形,面如石雕峻冷,一双深眸精光内敛,隐含戾气,默默打量了几眼夜玄御,语声低沉地说道:“但愿老夫未曾选错了人,只不知这一次你又有几分把握?”

  夜玄御微一眯眼隐去眼中一瞬间生出的寒意,对渠弥的问话却是避而不答,只反问道:“他自七岁时投入国师门下,这十余年来,国师对自己这个弟子又了解多少?”

  渠弥面露不耐之色,说道:“了解多少?殿下到底想说什么?在老夫面前就不要如此拐弯抹角了吧。”

  夜玄御一笑,道:“是人便会有弱点,他的弱点虽则不多,但有一个就足以致命。”

  渠弥微微眯起双眼,说道:“这么有把握吗?”

  夜玄御道:“国师是不信我,还是太过相信他。”

  天幕低垂,雪舞漫空,是刺不透的阴郁与黑暗。

  渠弥看向他,仿佛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眼前之人,这一刻他忽然感觉透过面前这个张扬狠戾的年轻人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挑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转过身,望向南方的天际,黑云翻滚如潮,风雪肆虐,天地一片晦暗。终于还是抛下了一句话:“我会派出天宗好手暗中襄助于你。”

  夜玄御微一颔首,挑唇一笑道:“如此甚好,有劳国师了。”

  渠弥冷哼一声道:“东宫精英尽遣,你这府上还需加配人手吧。”言犹在耳,人已如夜枭飞身而起,转瞬即逝。

  夜玄御看着渠弥的身影消逝在风雪之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勾起削薄的唇淡淡地笑着,风雪侵衣却浑然不觉。这般风雪之中,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下雪的午后,冰湖之上玩耍的两个孩子,那时冰层并未冻得结实,他却故意引了那人过去,本欲从背后推那人入水,却未料被那人鬼使神差地避了去,自己反而失控跌进了冰湖之中。事发之后他反诬是那人推了自己,那人并未反驳一句,只默认了一切,被罚带入宗庙跪了三日三夜。他至今还记得错身而过时那人的目光,没有怨恨与愤怒,只如那冰湖之下的水清寂寒澈,也许他们的兄弟情就在那场风雪中冻结了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朋友兄弟,无论是谁成为自己王者之路上的绊脚石,他都会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而那人,只是与自己恰恰相反而已。

  弱点,那人的弱点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这一次,三天后,来自楚国的消息绝不会让自己失望。

  雪落满肩,他的唇角挂着凉薄的笑,语调低沉:“三弟,穆国的雪真的很美,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上郢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