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雨。

  染香湖十里风月一片烟岚迷蒙,金殿华台,红楼翠阁皆在这漫天飞雨中若隐若现。湖上轻波澹淡,烟笼寒水,半月阁几点画舫点缀其间。

  “咚”的一声器物入水的声音,不知惊醒了谁人的旖旎春梦。爽朗的笑声从一艘画舫中传来,有人笑道:“佳人美景当前,你却舟头独坐孤饮,如此不解风情,岂不是辜负了此番风月,枉费了青春热血?”

  彦翎看着那刻着“敕造少原君府存”的玉瓷瓶在水中连水花未曾溅起一个转瞬沉了江底,微一扬眉说道:“唉,酒色如双斧,我还真是为你这根木头担心啊,算了算了,你既无事,我便走了。夜玄殇,你自己保重吧。”

  但闻夜玄殇笑道:“这话倒像应该是我说的才对,也好,那么告辞、再见,不送了。”

  彦翎摇头自船首起身,望向对面随波轻摇的画舫撇了一下嘴巴,理理衣襟,小声嘟囔了一句“重色轻友”,说话间,身形微动,人已掠至江岸之上,未及站稳,身后一道风声追身而至。彦翎骂了一句:“背后偷袭,小人行径”,反手抄了,却是半瓶残酒。夜玄殇清朗的声音自江上传来:“你背后诽议好友,又岂是君子所为!”

  彦翎翻了一下白眼,抬手将那瓶中残酒饮了,冷哼一声道:“算我倒霉,误交损友,走了走了。”

  画舫之内,夜玄殇玄衣半掩,斜靠在软榻之上,隐约可以看到从左肩一直绑到胸口的白色绷带,侧目看向身畔仍在熟睡之人,薄汗轻衣,半遮半掩,眉目姣好,一袭如云乌发披泻在枕畔,修长的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纤长匀称的秀腿在素白轻纱下若隐若现,秀美的莲足也似在这迷离的夜色中无声地妖娆着,这是一个从骨子里都散发着无尽媚惑的女人,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男人,蛊惑着最原始的冲动。夜玄殇微一扬眉,揽了衣襟,方要起身离去,襟袖一紧,垂目看去,一双白玉般的手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角,那人用带着初醒的慵懒、却又生出别一般的媚惑的声音说道:“三公子,又要不告而别了吗?”手指攀援而上,滑过强健的胸膛,附上宽阔的肩膀,螓首微扬,红唇一点嫣然便要掠上对面人棱角分明的唇锋。

  夜玄殇唇边带着一抹淡笑,手指轻轻勾起床上之人娇小的下巴,轻轻摇了摇头道:“铃儿,何时也变得如此缠人了?”那眼中明明有笑意,却又若有若无生出淡漠与疏离。她清楚地感觉到手掌之下男人的肌肉坚硬如铁,保持着绝对的警觉与戒备,她便在那样的目光中慢慢松开了手。

  他这样的男人,就像染香湖之上穿梭而过的风儿,来时无心,去时无意,又岂是她这般身心的女子所能把握?

  她看着男子转身离去,抓在锦被之上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面上笑容终于一点一点冷却下来。

  有风从湖上来,吹动着窗前悬挂着的一串银色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音。

  夜玄殇已然上岸,在风铃声响起之际凝伫了身形,玄裳当风,微微阖上双目,天地静穆,唯余风动、风铃动。

  清晨微雨天气,路上行人无几,彦翎信步而行,他这样的人少有如此沉默安静的时候,而此时眉头却难得地紧蹙着,低头前行若有所思,忽然展眉一笑,从怀中取出钱囊,于手中掂量了一下,鼻中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彦翎是这么没有创意的人吗!他奶奶的,管他死活。”话是这么说,收了钱囊,手中却多了一枚铜板。

  随手空中一抛,那铜板做了几个优美的空中转体,然而落地后却不肯在雨后湿滑的青石路上停下来,顺着微微倾斜的路面一路滚了去。彦翎抬手抚额,心中暗骂了一句:钱兄钱兄,您老也玩我,却也无奈抬步,尾随着那枚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向前昂扬滚动着的铜板而去。

  于是清晨的上郢街头,出现了这样有趣的一幕:在一枚意志坚定一路向前的坚决不动摇的铜板之后,紧随着一个皱着眉头一脸无奈的少年……

  哎呀呀?怎么会这样?彦翎看着一路不停的铜板有些发怔,心说老天爷还真不靠谱,决定一件事所考虑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一点吧……

  铜板似乎了然了主人的怨念,渐渐减慢了滚动的速度,在力竭之前又尽力摇晃了数下,眼见着就要完全停下来……

  彦翎心中一喜,急行几步欲向前去看个究竟,忽然整个人怔住了,脸色开始发青,那神情难过气恼,总之难看得似乎想要杀人。

  因为他发现那铜板之上忽然踏上了一只靴子,一只雪白的没有一星污点的靴子。

  “喂,你……”

  他大声叫道,顺着那雪白的靴子向上看去,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看到一个白色的人。

  白色的文士长衫,白色的靴子,就连手中举着的那把伞也是白色的。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却白不过那张脸。

  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唯有唇色一片殷红,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显得异常突兀,像是刚刚吸足了人血,被鲜红的血液浸润得红艳欲滴……

  彦翎忽然打了个寒战,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

  舌头似乎在嘴里打起了结,他抽搐着嘴角,下半截话被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

  “金媒彦翎?”白衣人却张嘴说话了,那声音听起来温文尔雅,从容有礼,甚至让人一瞬间感到有那么一点可亲。只是彦翎看着眼前这张惨白的脸,血红的唇,只感觉寒意像一个小虫子一样从脚下缓缓爬上来,渐渐爬满了周身,左右张望了一下,手指方点在自己的鼻尖说道:“你……在和我说话?”

  “看来是没错了。”白衣人上下又打量了彦翎几眼,面上露出惋惜的表情,“眉清目秀年少风流倒还真是有些可惜了。本公子今天心情不错,为你开个先例,你有何未竟之事,不妨说出来,看本公子可否替你完成!”

  彦翎撇一撇嘴道:“小爷我活得春光灿烂,春意盎然,春色满园,春风得意的,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那人听着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废话还真是多,只可惜这次人家要的不是你的舌头,既然如此,可莫要后悔!”说罢双目之中寒光一闪,就待动手。

  “喂,喂,等下!”彦翎双手在胸前急摆着,说道。

  “这么快就后悔了?”

  彦翎撇了撇嘴说道:“非也非也,我只是想看看老天爷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替我做了个什么决定而已。”

  “有趣,有趣!那不妨我们也用这铜板赌上一赌如何?”

  彦翎一听笑道:“江湖盛传幽冥公子奚雪衣好赌如命看来倒是真的了。只是不知阁下想和我赌什么?”

  “唔,这名号倒似有很多年没有人再提起了,不愧为金媒!也好,明白人说敞亮话,听说你的脑袋在姬沧那里会有一个好价钱,所以这赌注嘛,就是你的脑袋。你若赢了,它尚可以在你颈上多寄存个把时辰。若是输了,对不起,它就得换个主人了。”奚雪衣说这番话时,语气悠闲,倒似乎在和人闲聊着天气。

  彦翎哭丧着脸,小声地嘟囔道:“好像输赢也没有多大分别,可不可以不赌?”

  “你好像没得选择!”

  “好吧,既然输赢没有多大分别,可不可以先猜?”

  奚雪衣挑眉一笑,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看着眼前皮笑肉不笑的一张惨白的脸,彦翎双手不由自主地搓了搓了臂膀,似乎感觉有鸡皮疙瘩簌簌地掉了一地,却还是勉强笑道:“那你输了!”

  “哦?”

  “这铜板本无正反,无论我说什么都是我赢!”

  “世上会有这样的铜板?”

  “彦氏出品,如假包换,你不妨一看!”

  奚雪衣足尖轻挑,铜板跃上手心。打量之下,只见那铜板两面图形竟然是一模一样,再仔细一看,上面绘的却是春宫图形,不由得一笑:“果然有些名堂,都说金媒彦翎人小鬼大,却原来是色中饿鬼,今日算是见识了!”

  “客气客气,承让承让。”彦翎一抱拳,牵动了一下嘴角,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三分的笑容,全身的肌肉却在这一刻绷紧,身体像一张拉满了弦的弓,话音未落人已向侧方急射出去,撞进了路边的木质阁楼之中,施展出绝顶的逃命功夫,一路狂奔出数条街巷,方停下身形,回头未见奚雪衣追来,弯腰拍了拍胸脯,长长呼了一口气,正要直起身形离去,嘴角抽动,身体蓦然僵住了,他呆呆地注视着地面之上浅浅的一湾水泊,水中倒映着一条白色的身影,正倒吊在身后的一棵树上,紧贴着自己的身体,见他看来,那人阴笑着在他的脖颈之后轻轻吹了口气,然后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血红的唇贴在了彦翎的耳畔,阴恻恻地笑道:“阎王要你三更死,莫敢留人到五更。”与此同时,周边似乎有无数条幽灵暗影缓缓聚拢围聚过来……

  暮色四合,楚都西郊一处山谷,幽林暗影重重,蒿草迎风招摇,半没于腰,即使是白日也鲜有人踪,而此时密林之中却是人影绰绰。

  所有人所在的位置看起来杂乱无序,却以最佳的角度,最有效率的站位守住了进入山谷的每一处通道。无形中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即使是一只苍蝇也不得过。

  他们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而现在代号为十三的人,正在修剪自己的胡须。这本是一个正常男人经常会做的一件事,可是任何人第一次见到他修剪胡须都会有很怪异的感觉。

  他肥胖的身躯坐在树上最纤弱的枝干上,看似摇摇欲坠,却在危险的颤动中始终保持着相同的频率。他手里是一把大号的剪刀,大到那刀口打开,可以剪掉一个人的头颅。而此时这把剪刀的主人却在用它修剪胡须,他的手法精致温柔,他的神情过于专注,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所以活该这只没头没脑乱撞的苍蝇倒霉。

  迅疾无匹的刀光闪过之后,透明的翅膀仍在扇动着,而头已经和它的身躯分了家,停驻在那把可以剪掉人头,修理胡须的大剪刀的刀口之上。

  刀过如风,风去无痕。

  他忽然为自己感到可惜,确切地说是为自己的代号感到不公平。

  他知道这样的刀法放眼江湖,能挡得住的不会多过百人,而这一百人中至少还会有二十人为刀风所伤,可他仅仅是一个十三号。想到这,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十三身下的那棵树下静静地坐着一个人,看起来是整个无形网络中最无足轻重的位置。他的皮肤白晳,长相斯文,两撇八字胡须妥帖地装饰在温和的脸上,如果不是那双隐含精芒的眼睛,稳持干燥布满厚茧的手,任谁也无法将他和杀手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他看起来十足像是一个买卖人,这样的人岂不是真的很适合做杀手?

  而此时他的手中正在把玩着一把纯金打造的小剑,忽然眉目一细,金色的光芒一闪即逝,剑尖之上留下了两片完好无损的翅膀,他从来都是一个补漏的人,最容易被忽视却往往能给出致命的最后一击。

  他的代号十四。

  密林中心的位置有一处小小的空地,临时搭建起来一间木屋,从十四的角度看过去,透过门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个盘膝端坐的身形。

  那人直挺挺地坐着,笔直如枪。

  左手边放着一把剑,漆黑如墨。

  一身黑衣包裹着瘦削颀长的身躯。

  他显然不喜欢阳光,甚至不喜欢暴露在空气中,就好像现在他宁可窝在这间斗室之内,而身边放着三具已然开始腐败散发出恶臭的尸体。

  他是这里所有人中唯一有名字的人,虽然他好像并不需要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更多的时候带来的是耻辱。

  所以他更喜欢而大家更习惯称他为老大。

  这个人便是计轸。

  停在身前的三具尸体,他们生前在这个杀手组织的排名,曾经让十三嫉妒的眼睛发红,可是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他们已经成为没有知觉的尸体,而且正在腐烂。

  这三个人杀过的人加起来不会超过十三杀人的零头,但是每一个死在他们手下的人都足以独霸一方。可是即便如此,三人联手在那人剑下不过也只走了五十招,而那个人仅仅是伤了左肩。

  这些信息,来自这三具再也不会说话的尸体。

  三天,他不曾走出这间石室,三天的时间他用来寻找一个答案。

  那人剑法的漏洞。

  作为一个顶尖剑客,他的目的不只是杀死目标,他更想用自己手上的剑打败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个人。

  他甚至可以在脑海中复现三天前那场对决的全过程,他知道那人的剑会从哪里来,甚至知道用何种方式去躲避去反击,送出致命的一击。但是他仍然没有把握去战胜他。因为他所面对的这个人,是一个从来不按章法出招的人。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幽暗的光影下,拇指被齐根削断,眼前蓦然闪过太子冷俊的脸,狠决的目光,凌厉的剑芒,手掌之上淋漓而下的鲜血,三年前的影像依然如此清晰,而这一切都源于那场失败的刺杀。

  他已失去太多的东西,这一次他必须得到偿还。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他已足够快,更何况,棋局之上他已占尽先机并掌握着那人致命的弱点。

  漆黑如墨的长剑在指间收紧的一瞬间,他的周身散发出阴冷的死亡气息。

  三年的时间,等待已足够漫长,是该了结的时候了。这一次他必须成功。

  三天后,放在穆国东宫太子书案之上的那纸奴籍丹书将永远不再存在。

  十三看着计轸的身形渐渐没入淡淡夜色之中,忽然想起,早晨出去的老二至今仍然没有回来。

  染香湖畔。

  烟雨低回,灯火阑珊。

  雕栏玉户,飞檐红楼轻笼在两岸如画烟柳中,漠漠轻寒,无边细雨打湿了灯火流光,将四周景致晕染出有别于晴日里的迷离清幽,如梦似幻,一方水阁檐间四角风铃如与泊于湖畔兀自悠悠荡漾的画舫之上的风铃相和,风声吹过,响成一片。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烛影摇红,歌声曼妙。

  菱花铜镜映照着娇美柔媚的容颜,薄如蝉翼的云衫罥笼着曼妙的身姿,裙摆迤逦散在妆凳四周,一袭流云乌发披散在肩头。妆镜之前端坐之人正是这方水阁的主人,昨夜还在染香湖上与夜玄殇同船共游的半月阁歌姬曲铃儿。

  她静静看着妆镜中的精致妆容,微微笑着,翦水秋瞳若笼着淡淡轻雾,晕着蒙蒙烟气,眼波流转之际仿佛陷入了迷离的梦境,步入不为人知的记忆轮回,缓缓闭上了眼睛,有泪水静静流溢而出,淡淡划出两行泪迹,宛如白日里不肯示人的伤痕。

  四下里风声忽然止了,风铃停息,曲铃儿睁开双眼的瞬间,看到窗前站着一个人。

  黑色的衣,黑色的剑,仿佛与如墨的夜色溶为一体。

  曲铃儿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着,朱唇紧咬隐见殷红颜色,一声脆响,紧握着的檀木梳子不堪重负般折断在手中,碎了一地的金玉。

  第105章 第三章

  杀人是一门艺术,讲究技巧与天分,可这两样东西说到底却是很难用肉眼辨别,用数值衡量的,所以排名这东西标准不一样,结果会很不一样,千万别当真。

  十三这样想着,微微眯着眼,斜靠在树枝之上,胖胖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却在抬眼向前望去的一瞬间完全凝固在嘴角。昏暗的夜幕下,一男一女几乎并肩而来,男人半隐于女子身后,一袭黑衣正是计轸,而那个女人……却穷极他的词汇也无法去描摹他所看到的一切。夜风很冷,十三却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用手中的剪刀去衡量来人的脖子,而是看向身体上其它的部位。烟雨如幻,荒草招摇,女人的面貌朦朦胧胧,款款而行,像漫步在云端之上,曼妙的腰肢扭动间如和着令人神魂俱迷的韵律。他的目光一下子被女人的腰肢所吸引,再也移不开眼。在这之前,他实在想象不出有人走起路来会有如此动人的风韵,那扭摆的节奏似敲击着他的胸膛,让他的心不由得随着那节拍跳动,几欲窒息。

  十四却根本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在女人走过身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女人身上淡淡的幽香,像极了山野里正在开放的百合花的味道。

  女人被带进了那个简单收拾过的小木屋,屋里还残余着些许腐败的尸臭味,但相比前时不知道好闻了多少。屋角处放着临时拼接起来的一张简易木床,女人背对着门静静地坐在上面,一言不发,正如这一路行来,都以沉默相对。

  计轸甩手带上那道简陋的木门,屋中烛火被关门时瞬间带起的风吹得左右剧烈地晃动着,缓缓停步于女人的身后。幽暗的光线下,女人的背影曼妙纤弱,计轸目光灼热,眼中如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着,他忽然冷哼一声,转至女人身前,双目陡然一眯,猛地抬手捏住对面人娇小的下巴,迫使着她抬起头来,倾下身去,狠狠地吻在娇艳的红唇之上,舌尖带着暴戾的气息撬开女人来不及闭合的牙关,咬在舌尖之上,血腥的气味在口腔之中漫延开来,计轸疯狂地辗转吸吮着,内心之中蛰伏已久的欲望终于被点燃,熊熊燃烧着,让他不受控地颤抖着,喉咙中逸出类似野兽一样的低吼。

  女人表情木然地承受着,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丰艳的丹蔻深深地嵌入掌心里。

  烛火摇曳,明暗之间,欲孽沉浮。

  “老大!”门被人忽然从外面推开,计轸霍然回身看向门口,烛火映照下,一双眸子犹如嗜血的野兽,血丝密布,贸然进来的十三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门外的些许天光,计轸微微阖上眼睛,又猛地张开,黑沉沉的眼底看不出喜怒,只冷冷问道:“有事?”

  “老二让人带来了一个包裹。”

  计轸微一点头道:“知道了,出去!”语气低沉,带着让人不可违背的威势。

  十三将一个长条包裹放在门口,低着头退了出去,关上门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抬头向里看了一眼,昏暗的灯火下,只见女人双手紧掩着胸前的衣襟,缩在床的角落里,微微颤抖着,神情模糊。

  包裹打开,里面包着的是一柄奇形怪状的薄刃,另有一张绯色信笺,红笺墨字,笔迹风流,上书:彦翎兵刃奉上,夜玄殇之头明日再行奉上!落款之处却是一个血红的唇印,艳色尤胜红笺。计轸嘴角抽动,狠狠将那张信笺握入手底,手背之上青筋隐隐,冷哼一声:“不自量力!”正自怒不可抑之时,隐约听到屋外传来几声怪异的鸣啼,计轸微一蹙眉,大步走出木屋,撮唇一声呼哨,众人只见头顶风声疾掠而过,一只白翎乌隼已落上计轸伸出的手臂之上,羽翼微湿,神态仍不失跋扈飞扬。计轸取下缚于隼足上的竹筒,抽出一封短笺,旁边早有人晃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借着火光,数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计轸微微眯起眼睛,唇角慢慢勾起阴冷的笑痕。十四仿佛不经意地抬头,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短笺被细雨打湿的落款,隐约是一个先字,渐渐被雨水晕染最终变成了一团乌黑墨渍。

  人间奢华,浮世喧嚣,染香湖上的画舫笙歌,半月阁中的纸醉金迷绝不因这一日连绵不绝的雨而稍减半分。长宵夜半,红楼绣馆,华灯犹盛,夜玄殇斜斜靠在软椅之上,在一片娇红软语声中,微一扬唇饮尽杯中残酒,揽过身边莺莺燕燕,轻笑一声道:“有酒无歌,总是欠了些什么,今日如何独不见铃儿姑娘?”身边女子回道:“铃儿姐姐恐是昨夜被公子欺负得惨了,今日阁中灯火早就熄了,想是安歇了。”夜玄殇摸了摸鼻子淡淡一笑,那女子恨恨打掉他扶在软肌纤腰之上的另一只手,软语娇嗔道:“公子还真是偏心的很,只这一晚,铃儿姐姐未在身边,便问个不休,若是换了奴家,就未必如此上心了呢!”夜玄殇一笑手上轻轻一带,已将那女子带至膝上,微微倾身下去,男子醉人心魄的深眸倒映着女子娇媚的容颜,身上霸道峻冷的气息慢慢淡笼下来,却是令人甘心沉溺的温柔,夜玄殇轻轻摇了摇头,呼吸间带着酒香的清洌甘醇,笑道:“今天的酒为何泛了酸味了?” 那女子粉面含春,双颊飞红,婀娜婉转,心中若有所待之时,却见夜玄殇已抬眸看向门口,无奈回首看向门边,只见一打杂小厮怯怯地立于门边,看样子似是有事要说,却一时不敢进来。

  见夜玄殇看来,慌忙垂手低头回道:“楼下有个人要见公子,说是您府上的总管。”

  一抹光芒快速在夜玄殇的深眸中掠过,脸上却露出潇洒笑容,“看来有些人生来就是败人兴致的。”话是如此说,手轻轻拍在佳人翘臀之上,女子又羞又恼无奈起身,夜玄殇轻笑声中人已离案走了出去,那女子轻咬朱唇,心中却是着实恨极了这败兴之人。

  计先立于一楼楼梯口处,眼角余光透过楼上雕栏巧护瞥得玄衫轻摆,慌忙自窗外收回目光,所望之处却正是曲铃儿的那一方水阁,此时灯火已熄,唯有檐间四角风铃犹自随风轻荡,清音袅袅。

  夜玄殇居高望下去,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是漠然地看下来,计先抬头间正遇到那双墨玉一般的眸子,不由得双膝一软,便要跪拜下去,夜玄殇冷冷一笑:“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倒不知何事要有劳计大总管半夜出来相寻?”

  计先躬下身形回道:“属下听下人回禀,说是入夜时分有人放了一封信函在门房,要务必于子时前交予公子,属下怕误了公子要紧之事,这才找到了这里。”说罢趋步上楼,双手呈上。

  夜玄殇微一扬眉,将信函取于手中,看去是一封极其普通的信函,淡淡扫过封口之处,眼中现出讥诮之色,取出信函细细看去,微一扬眉,眼中似有冰刃划过,随手将那信函掷于计轸身上,冷冷地抛下一句:“有劳计大总管了,你可以回去了。”说罢再未理会众人,抬步离去。

  在楚都为质三年,夜玄殇对上郢城中巷陌街衢早已熟稔,不消半个时辰,已按信函所指来到约定的地方,却是楚都城北郊外的一处义庄。

  荒村断霭,风声如泣,天空愈发阴沉,雨点也渐渐地大了起来,打在树叶荒草之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破败的门楣之下白色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着,发出惨淡阴沉的光,庄院之内听不到丝毫的人声,一片死寂。夜玄殇负手站在那黑漆漆的木门之前,玄衣尽湿,紧紧地贴在英挺的身躯之上,雨水顺着棱角分明的面庞缓缓流下,勾勒出俊冷的轮廓,嘴角是惯常的上扬弧度,深眸如寒潭幽寂。

  有夜飞的枭从漆黑的天空低低飞过,鸣声凄厉,“吱呀”声中巨大的木门陡然间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开,挑唇隐见一笑,夜玄殇阔步走了进去,却在步入庄门后又缓缓止住了身形。

  空旷的院落中,停放着一口巨大的石棺,棺体上留下岁月斑驳的痕迹,雨滴砸在厚重的石板上,向四方激溅开来,之后沿着凹凸不平的表面缓缓流下,一枚铜板赫然摆在棺盖正中的位置,夜玄殇微微眯起了眼睛。

  义庄灵堂的殿门也在此时幽然洞开,入目可以看到堂内停放着一口质地不凡的木棺,漆色尚新,长风灌入室内,将火盆内香纸余灰吹起,纷纷扬扬犹如黑色的雪,有飘向屋外的纸灰未及扬起便被雨点砸落尘埃。

  “又见面了,夜三公子。”一袭白衫的男子撑着白色的伞自堂内缓缓步出,惨白的脸,墨黑的发,血色的唇,宛如地狱修罗,声音仍不失温润优雅,但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却透出了异常诡谲的味道。

  夜玄殇唇角淡淡勾着,声音峻冷:“幽冥公子!三年过去,阁下还是如此不长进。”

  奚雪衣唇边笑意温雅如故,对夜玄殇语气中的嘲讽丝毫不在意,笑道:“鬼蜮伎俩,却甚合吾意。夜三公子当然不曾体会过被人活着钉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呵……倒不知你的朋友在里面感觉如何?怎么,不想打开亲口问问吗?”

  遥远的天际数条闪电划过,雷声隐隐。

  夜玄殇冷哼一声,缓步向石棺走去,就在奚雪衣以为他会打开棺盖之际,夜玄殇唇畔勾起一抹冷酷讥诮的笑痕,指尖微动,奚雪衣蓦然心生警觉,大喝了一声:“动手!”数十条黑影自庭院四周隐身之处,赫然现形,剑光挽起雨丝飞急,直袭庭院之中的夜玄殇!

  眸光凛冽,归离剑霍然出鞘,一道迅疾无匹势如雷霆的剑光斩开重重雨幕,雨丝向两面纷纷激荡开去,轰然巨响中,棺盖已被狂肆霸道的剑气从中间生生劈裂,向两面爆开,无数幽幽碧芒随之从棺中激射而出。夜玄殇一声冷哼,长剑荡开,碧芒遇到狂傲的剑气如被卷入急转的漩涡,裹成一束,夜玄殇一声长啸,单臂一振,那碧芒陡然四散激射,势如强弩,纷纷射向正飞身而来的众人,有人格挡不及,惨叫声中已毙命当场,此时此刻,夜玄殇手中剑已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弧度,运剑如斤,势如破竹,当空向自棺中冲天而起的一条黑色身影直劈下去!

  “咔嚓”一声,黑衣人手中的剑在归离剑的重击之下登时断为两截,身体被霸道的剑气激得倒跌出数丈,撞在身后的一处短墙之上方才停住,鲜血缓缓自额心流下,在脸上划出一道诡异的血痕,身体蓦然分开两半,栽倒尘埃。

  众人似被惊呆了,愣怔片刻之后,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举剑向夜玄殇攻来。

  夜玄殇眼中划过刀锋一样的寒芒,唇角笑意冷酷,淡哼一声,右手长剑自腋下回刺,登时刺穿了身后一名一马当先的刺客胸膛,左手闪电般将刺客手中松落的长剑接在手中,剑光一闪已贯入身前另一名刺客的腹部,抬脚踢在尸身之上,血花飞溅中,那尸身旋转着横飞出去,登时撞飞了身后两个举剑而来的刺客,滚落在一处,骨断筋折。抽剑在手,旋身而起,剑光化作一道炫目圆弧,身处内圈的刺客眼前一片刺目的光亮,睁眼如盲,只闻得鼻腔之中腥气翻涌,喉咙中尚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鲜血已自剑痕处潺潺流出,双目圆睁,身体向前仆倒下去。玄衣轻舞,夜玄殇轻身落下,双目睥睨,长剑斜指,一颗飞溅上额前碎发的血珠缓缓顺着发丝滑落,手指随意轻弹,那血珠破碎成几瓣融入到连绵雨雾之中随着四周刺客喉间喷溅的血花一同化作一场红雨,洒落一地尘沙。

  庭院之内血雨纷扬,不多时已倒下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尸身,哀号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夜玄殇每前进一步,都会踏在一人尸身之上,长剑之下,几无一合之将。

  不多时,院落之内只剩下一个尚能站着的杀手,双手紧握长剑,见夜玄殇踏步向前,两股战战,却未曾后退半分,夜玄殇淡淡挑了一下眉毛,那人咬了咬牙大叫一声,双手举剑直劈过来,夜玄殇轻轻摇了下头,那人尚未感觉到剑刃透体的痛楚,剑光闪过,似乎还来得及低头看一眼胸口处的鲜血潺潺流出……

  夜玄殇抬手掩去面前人犹自睁开的双眼,那眼中兀自流露着生命最后一刻的不甘和惊恐,手上微一用力,那尸身向后砰然砸在地面之上,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青石砖,慢慢地和地面之上流溢的雨水交融在一起,最终汇成一弯猩红刺目的水泊……

  对敌人仁慈和怜悯从来都是多余的,他虽不喜杀戮,但不代表他不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