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狡黠笑意,令叔孙亦一愣复又一震,倘若这成群的异兽当真袭营,王师守军虽不至于被轻易攻破防御,但若是突然遭遇这般攻击,有心人刻意引导,又或群兽数量过多,就算是烈风骑那样强悍的军队也要在猝不及防之下损兵折将,吃上不小的亏。

  “以兽为师……”叔孙亦低声道了一句,目光微动,抬眼之间看向正注视着群兽的东帝。含夕却已拉了子昊的手,笑道:“子昊哥哥,你说怎样,我的主意好吗?我知道你要与姬沧开战,我让这些异兽做前锋,将赤焰军打个抱头鼠窜好不好!”

  一旁诸人你眼望我眼,皆觉得有些惊异,但这主意又似乎并非全然不可行,若有一支凶猛的异兽军队,战时冲杀在前,威慑敌军,单在声势上便可令对手胆寒,对敌军的杀伤力亦不可低估。子昊却是微微一笑,低低轻咳,“走兽非人,想要训练成军非是易事,且对驯物之术要求极高,哪里便这么简单了?驱兽作战自古虽有先例,但也都是小规模的利用,只因兽群过多过杂,倘若一个不慎失去控制,在战中冲撞己军,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大乱。”

  含夕自不服气,抬手指着营前道:“你看,眼前这些异兽如此凶猛,倘若攻击大营,谁又能抵挡得下,谁又能击退它们?”

  “御之以声,束其神魄,若遇上精通音律而修为足够的高手,反客为主并非难事,比如,皇非。”子昊眉目淡淡,信手接过她的玉箫。

  微风拂衣,天光倾洒,只见他单手执箫,随意吹奏,一缕箫音便自那清淡薄唇,温润暖玉间徐徐流淌,轻轻逸出。分明是极简单的箫声,曲调亦极柔和,但却偏偏,刹那之间,在极致的清澈与优雅中生出极其肃杀的冷凛之气。

  仿若沧海横波,风卷云涌,仿似万年虚空,黑暗空无。

  下方摇头摆尾的群兽,突然全部安静了下来,接着无论是翱翔空中的异鸟,还是威风凛凛的狮虎,无不收敛了威势低头俯首,慢慢地,有条不紊地向来路退去。也不过就是片刻,无数异兽尘羽不惊,退潮一般渐渐远去,而营前所有的士兵在惊讶的同时,亦都从心灵最深处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慑,仿佛君临天下王者的目光,就那样不动声色透心入微,令得一切臣服,无从抗拒。

  这样极具侵略的探知力,极其无情的压迫力,却来自如此清逸的箫声,如此出尘的一曲,天光下平静的神容,温润冷冽,莫测如斯。

  子昊修习的九幽玄通,原本便与巫族奇术同源同宗,若是有意为之,摄魂夺心轻而易举,更何况他此时的修为,早已出神入化,突破玄通心法最高一层,直达生死之境,含夕的摄物夺虚术虽然神奇,但和九幽玄通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召唤群兽这样的小事,对于他人或者不易,但于子昊也不过举手可为。

  下一刻,所有的将士守军,都放下了武器,不约而同,向着行城方向叩首跪下。

  且兰等人皆是侧身让开,不敢僭越受此千军一拜的重礼,虽然子昊没有刻意施压,但他们每个人的心中,亦与这三军将士一样,都涌起威严肃穆之感。

  箫声止,风云清。

  所有人中,唯有含夕仍旧靠在子昊身边,软了话语,幽幽轻道:“子昊哥哥,姬沧毁了楚国,害死了我的亲人,你就让我一起参战好吗?我要亲手替楚国报仇,替王兄和皇非报仇。”

  子昊将玉箫交还给她,淡道:“战场厮杀并不适合你,你一日在朕身边,便处于朕的保护之下,无需手染杀戮。”

  幽静的目光深澈如许,似星似海似若怜惜,又似一片阒暗之夜,含夕身处其中,不由也收敛了顽皮的性子,接过他递来的玉箫,不再出言坚持。

  她难得这般温顺乖巧,且兰却与叔孙亦相视一眼,两人目中都掠过担忧的神色。

  东帝起驾回宫时,含夕一直缠在子昊身边说这说那,且兰便略缓脚步与苏陵二人同行,叔孙亦低声建议道:“殿下,不妨考虑调昔湄昔越至御阳宫随侍含夕公主,时刻贴身伺候,以免有些闲言传到公主耳中,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王上想必也不会反对这样做。”

  且兰点了点头,却又轻叹道:“只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就算王上也不好处置。”

  苏陵在旁目送那跟随东帝离开的红衣身影,温文眉宇之间亦有着三分无奈,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战争,亦没有绝对错误的仇恨,每个人的命运都从开始便已决定,当这天下陷入乱局的一刻,身上流淌着楚国王室血脉的含夕,便也注定了要承受这份乱世的宿命,承担楚国争雄九域惨重的代价。

  叔孙亦取出一封密报,说道:“遥衣刚刚带回勃言王子的密报,殿下找个方便时间转交王上,含夕公主在侧,臣等就不入宫面呈王上了。”

  且兰听他话中有意,接过来看了一眼,神情微微震动,“皇非。”

  叔孙亦迎上她的目光,“不错,少原君日前在宣国连斩赤焰军八员大将,慑众立威,姬沧却只喜不怒,日日与他同进共出,有求必应,只差未将军权一手相交。”

  如今的赤焰军中,几乎无一人敢再言少原君为敌,皇非每日与将士相处,上至最桀骜的大将,下至最普通的战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较之姬沧亦不遑多让。而皇非亦将昔日烈风骑最凌厉的战术,最有效的训练方法倾囊相授,甚至亲自指点每一名将士,令得原本便所向披靡的赤焰军兼容二家之所长,战力越发提升得恐怖。

  “姬沧好胆量,好大的赌注。”且兰不由动容,这一消息若让含夕知道,也不知是喜是忧。当初接天台一战,所有人皆以为少原君阵亡,烈风骑因此惨失主帅,溃不成军,终被宣国与王师联手所灭,但唯有叔孙亦、苏陵、且兰等几个核心人物却都清楚,所谓皇非身亡的消息传播虽广,但当时并未见到尸身,亦无人目睹实情,只不过因是东帝亲自动手,由不得人对此生疑。实际当日在战场上,东帝最后一招并没有施尽全力,斩草除根,反而借当时乱局,亲手将皇非送向了最大的敌人,宣国。

  皇非与姬沧,少原君与宣王,谁能想象这二人联手之威,谁又敢与这样两个人,同时为敌,正面交锋?如此筹谋,如此险局,只要一步错算,便将面临全盘的毁灭,皇非的复仇与宣国的铁骑,足以令整个王域,整个帝都毁于一旦,化作一片烈火地狱。然而那个人不留退路,亦无迟疑,只手倾国,便这样在宣国之上悬起了一柄绝世利剑,那冰冷的剑锋,直指赤焰军最为柔软的心脏。

  第二十章

  飞雪,长空。

  一只苍鹰振翼高飞,掠过茫茫江山,直上九天苍穹。穆都邯璋一连数日大雪纷飞,城池山野遍覆苍茫,无边雪落,令同样是一片素白的王宫更添几分萧杀与肃冷。

  白幡映雪,铺天连地,哀钟鸣响,丧仪满城。

  偌大的邯璋城空无一人,除了自卫所不断驰出,防守各处要地的铁甲精兵,往日热闹喧哗的国都静若死域,在东宫禁令之下,所有百姓都被限制出入,所有商旅都被驱逐出城,街上行人绝迹,店铺闭户,唯有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阵阵急促的兵马声遍布街巷。

  西宸宫中,所有穆国臣子已经守灵三日,稍后先王灵柩出宫入葬,跟着便将举行新君登基的大典。

  这三日内,不知有多少人夙夜未眠,不知有多少臣子出入东宫,不知有多少令旨频繁传出,不知有多少军队调动布防,如许不安的暗流在整个穆国汹涌流淌,就像是渊海之下隐藏了万丈熔浆,灼热的气息于风雪深处沸腾,一旦找到喷涌的出口,便足以改变,甚至摧毁一切。

  颜菁纵马进入两道宫门之间的广场,看着禁宫戍卫精兵频繁调动,流水一样驰向九门重地。

  在他身后,是改变形容秘密进宫的夜玄涧、彦翎,以及女扮男装的殷夕语,众人皆以帽檐遮住大半面貌,四周亦都是实际隶属冥衣楼的统卫府亲兵,所以不虞被人发现。

  自从确定了老穆王的丧讯,双方所有谈判的基础全然崩塌,情势急转直下,失去了老穆王这重顾虑,不但夜玄涧,就连夜玄殇自己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以雷霆手段褫夺王权已成了唯一的选择。

  换上侍卫服饰的夜玄涧压低声音道:“未免引起过大的动乱,卫垣的白虎军已借换防之机驻扎各处城门,随时可以应付任何突发局面,我们想要速战速决,便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王宫,尽量减少伤亡。”

  “太子御突然调白虎军换防,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彦翎接口道,“由统卫府指挥的外戍军兵马并非核心禁军,只负责驻守王宫外城,倘若太子御龟缩不出,我们是否要强行闯宫?”

  外戍军向来负责王宫外九门安危,与白虎禁卫一内一外,乃是穆国王宫两重坚实的防线。宫中九门十八处卫所分别驻军,总数超过两万,几乎与白虎军兵力相当,只要一声令下,整个外戍军可迅速封锁宫城,抵挡并粉碎一切来自宫外的突袭,但涉及到宫内的情况,便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有效的反应。

  前方禁宫庄严的大殿矗立雪中,层叠飞檐挑破天空,划出道道凛冽的痕迹。

  颜菁皱眉道:“强行闯宫很可能会两败俱伤,败者固然搭上全部身家性命,胜者也不过惨胜,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但却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殷夕语道:“除非颜将军能够说服虞肖,令白虎禁卫全然站在我们这边,否则太子御负隅顽抗,恐怕无法避免两军自相残杀的局面。”

  颜菁有些头疼地道:“那日在燕子楼虞肖险些对三公子动手,幸好给我及时阻止,没有惹出乱子。后来我曾经试探过他,当然并未透露太多秘密,他的态度暂时无法确定。”

  最不愿发生内战的夜玄涧此时却显示出冷静的决断,断然道:“倘若只能与禁军正面冲突,任何迟疑都将影响穆国未来的命运,无论虞肖如何决定,当战则战,穆国绝不能落在太子御手中。”

  殷夕语赞同道:“最多破釜沉舟,事后跃马帮可全力支持三公子以重金招募军队,一支禁军的损失我们还承受得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彦翎轻轻打了个响哨,学足了夜玄殇平日漫不经心的样子,“现在便看谁的拳头硬,运气好,我看夜玄殇那小子运气一向不错,否则怎么到现在还完好无缺,没给太子御大卸八块?更何况我们还有殷帮主这大金主在,太子御若不识相,一把火烧了禁宫干净!”

  一番说笑,众人皆被逗得莞尔,冲淡了紧张的气氛。前方马蹄声响,远远一名亲卫驰马而至,到了面前滚下马来,呈上绘有白虎金纹的令牌,高声禀道:“太子殿下有令,传召将军与虞统领入宫,并命外戍军立刻封锁宫城九门,从现在起,任何人无东宫令符不得出入,违者立斩不赦!”

  颜菁与夜玄涧等交换一个眼神,不知太子御又有何打算,领命而去。

  颜菁进入东宫,通过几道关卡,转入通往承澜殿北门的御道,把守的侍卫已由外戍军变成白虎禁卫,随行近卫亦在此停步,再往内去,全部人马便皆是东宫嫡系亲卫,除去太子御的命令之外,不会听从任何人指挥。

  整个穆王宫中,唯有东宫三殿拥有人数在五千左右的独立兵马,其他地方的防卫皆由白虎禁卫负责,共有超过两万的禁卫分头驻守禁宫内城,包括西宸宫白虎殿以及四苑八宫三十二大殿,足以在任何时候掌控宫中任何情况,所以禁卫统领也一向都是太子御心腹之臣。虞峥意外身亡后,太子御非但对其疑虑尽消,更放心任用其子虞肖,目前整个禁卫兵马皆由他一手统调。

  颜菁作为军中上将,更统领外戍禁军,即便是素来目中无人的东宫亲卫亦颇看他颜面,隔着长阶,一名亲卫长迎上前来,“殿下正在等候将军,刚刚还命我们派人去催,将军里面请!”

  颜菁认得是太子御身边当值的首领侍卫萧让,寒暄笑道:“雪又下得大了,兄弟们多有辛苦!”

  萧让叹道:“谁不知眼下情势非常,只盼稍后登基大典能顺利进行,不过殿下调尽都城精兵,还不是只等那夜玄殇送上门来。”跟着压低声音道,“颜将军可听说朝臣中有人公开支持夜玄殇,其中似乎有白虎军大将。”

  颜菁目光一动,当即问道:“萧老弟此言何出?”

  萧让平日与他略有交情,私下透露道:“东宫接到密报,不久前夜玄殇曾在燕子楼现身,与白虎军将领当众拼酒,殿下闻讯自是大怒,传召将军和虞统领恐怕便是为了此事,将军当心莫要触了霉头。”

  颜菁心头暗凛,燕子楼之事发生时老穆王仍旧在世,那时双方并未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尚存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夜玄涧希望促成和谈,夜玄殇故意现身施压,原本无可厚非,但太子御出乎所有人意料动手害死老穆王,彻底踏破底限,如今双方已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由于太子御对都城的控制减弱,燕子楼的消息整整迟了三日,无巧不巧正在此时传入东宫,眼前任何错误的应对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太子御突然下令换防,将白虎军全部调离宫城,显然已经疑心防备,虽说未必直接怀疑到卫垣,但也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令他们失去胜券在握的可能。他与虞肖那日虽也在场,却是在楼上厢房,未曾直接参与,亦不可能有人知道此事,除非虞肖因杀父之仇当真投效太子御,那情况便十分不妙。

  想到此处,颜菁不由微微色变,但眼前已经绝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先行入殿。

  通向承澜殿主殿的回廊两侧左右各列十名带甲亲卫,兵戈利亮,刁斗森严。见到二人,几名亲卫同时执戈致敬,萧让止步退往门旁,不再前行。

  颜菁步入大殿,虞肖已先他一步到达,正跪在当中殿前,因着家国双孝,一身雪白铠甲不缀任何装饰,就连盔上金缨亦作素色,更衬出年轻将军干净犀利的眉目。旁边除了数名隶属东宫系统的御卫将领以及掌管要务的太子宫臣,另有四名黑衣人漠然立在屏风之侧,人人目光精邃,气度森然,正是东宫一直秘而不露的杀手,现在片刻不离,贴身保护太子御安全。

  面前地上,一张金案一断为二翻在阶下,却无人敢上前收拾,可见太子御方息雷霆之怒。

  颜菁拂衣跪见,虞肖目光向侧一掠,随即恢复目视前方的姿态。

  “统卫府颜菁参见殿下!”

  “哼!你还有脸来见孤!”

  随着这声不善的冷哼,“嗖”地利芒破空,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含了凌厉的真气迎面劈向阶下。

  “锵!”

  长剑擦过颜菁脸颊直射殿中,剑身入地三寸,兀自微微轻颤,坚实的金砖地面四分五裂。众人无不骇了一跳,颜菁却纹丝未动,甚至连眼都未眨一下,始终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只将他人惊出一身冷汗。

  在这样的剑气压迫下,任何高手的第一反应都是抽身躲避,非有十分胆量十分定力,便不能保持如此镇定。

  穿戴王袍金冠的太子御回身冷冷盯视颜菁,似是要在这禁军重臣身上看出个洞来,“夜玄殇在燕子楼大肆张扬,你这个统卫府上将居然一无所知,恐怕下次他人进了东宫,站在孤面前,你们也都是聋子哑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颜菁眼角一瞥虞肖,心中电念飞闪,低下头道:“前几日城中兵权交替,人员调动太过频繁,难免有所疏漏,此事是臣失职,还请殿下降罪。”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子御沉声道,“若是连相在,必不会出这等错漏。哼,夜玄殇即便勾结群臣又有何用,孤莫非还怕了他们!既然朝中诸人不识时务,那便无需再和他们客气。你外戍军即刻给我抽调兵马,将白虎殿内外封锁,众臣不得命令出殿者死!虞肖亲自领五百禁卫,凡是在燕子楼接触过夜玄殇之人,全部杀无赦!”

  太子御在此关头囚禁群臣,肆行杀戮,必然引发朝堂动荡,身后众将面面相觑,但人人皆知太子暴虐的脾气,这时候谁又敢有半句劝言。虞肖剑眉微蹙,刚刚抬头,颜菁已抢先一步道:“外戍军、白虎禁卫领旨,殿下容臣等告退安排!”

  太子御阴沉的目光扫过殿下,森然笑道,“仔细行事,再有疏漏,你二人便提头来见,莫以为孤不会杀你们,就算没有内外禁军,我一样会令夜玄殇死不超生!”

  风雪如晦,扑面而来。步出承澜殿后,颜菁方觉背后浸了一身冷汗,寒意透骨而出,几乎有种脱出生天之感,对着雪幕深深呼出一口重气。

  “世叔。”身后随行的虞肖突然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颜菁此时已确定虞肖并没有对太子御说出燕子楼中的实情,侥幸之余更增添了几分说服他的信心,一直走出东宫亲卫的范围,方才驻足,“殿下既然下令,我们依命行事便是。”

  虞肖剑眉一轩,上前数步,“那日燕子楼曾与三公子饮酒的大臣二十足有余人,难道个个都杀?”

  颜菁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以太子殿下的性情,随后必然还要株连九族。”

  虞肖目光微微一跳,沉默片刻,突然道:“世叔始终没有告诉我,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颜菁心下暗叹,他是唯一一个曾经亲自验看虞峥尸身,亦从中推测出部分真相的人,但这事实却绝不能令虞肖知晓。风雪在两人之间拉开一道细密的幕帘,如刀如刃,不休不止,“你父亲与我相交十余年,曾经一起杀敌建功,领军破城,他在战场之上替我挡过箭,挨过刀,我亦曾不眠不休千里驰援,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若说情义,我与他可论生死之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令他枉死。”

  虞肖双拳紧握,“但世叔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颜菁隔着飘雪,看向少年将军血气方刚的脸庞,“肖儿,世上万难无非一忍,人并不是想做什么便就能做。”

  虞肖冷笑道:“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岂能坐视父仇不报?禁卫军中所有父亲的旧部,同样不会放过凶手!”

  颜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在你能够复仇前保存自己的实力,否则你可能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世叔不想骗你,更不会害你。”

  虞肖眸光一扬,问道:“那世叔告诉我实话,外戍军是否已全部投向三公子?当日在燕子楼,你其实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既将话挑明,颜菁也索性直言,只因再也没有时间任他考虑,只待最后抉择,“你认为三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虞肖道:“当世英雄,可为其一。”

  颜菁再道:“那太子御又何如?”

  虞肖蓦然沉默,一时不语。

  颜菁趁机道:“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拥立三公子继位,乃是替穆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非但关系一国,更可能改变天下运数,牵扯九域苍生祸福。而且你父亲同我一样,只不过表面上同太子御虚与委蛇,实际暗中支持三公子,他意外身亡,最不可能放过凶手的首先便是三公子。”

  偌大的广场之上雪落纷纷,虞肖唇锋紧抿,呼吸略见急促,显然心中天人交战,正经历着极其激烈的斗争,片刻之后倏地抬眸,“三公子现在何处,是否已经入宫?”

  颜菁沉声道:“不管三公子在哪里,穆国都不会容许弑父篡位的人登基为王。”

  虞肖闻言一震,“什么?”

  颜菁道:“先王乃是被太子御以药毒害死,此事千真万确。”

  虞肖一瞬震惊之后,渐渐恢复平静,双目之中透出坚定的神色,断然道:“世叔不必多说,我会先将众臣留在白虎殿,除非三公子能当众证明此事,否则白虎禁卫绝不会叛国!”说罢不再多言,手底披风一扬,同颜菁擦身而过,身影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

  大雪纷飞,充满整个天地,亦将禁宫化作一片洁白。象征着穆国无上权力的白虎殿厚厚地覆盖着一层积雪,仿佛松软的白毯一般,夜玄殇便躺在这禁宫中心的最高处,落雪无声无息地掩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而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一任白雪覆盖全身。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想到他竟在这里,这是禁宫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冰雪底处,绝对的安静,绝对的孤独,越来越厚的积雪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掩埋,隔开了与周围一切联系,心跳和血脉流动的声音变得分外清晰,口鼻之息却全然断绝,似乎回到母体胎息的先天至境中,体内充盈的真气自然流转,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明明身在其中,却又物化其外,似在混沌之间,却又奇异地感觉到天地间每一分细微的变化,就连每一片雪落,都能一丝不漏地反映在心境之中,清晰得仿佛亲眼所见。

  一种充满生机的宁静,一切无止无限游刃有余。

  蓦地响声传至,夜玄殇并没有真正听到声音,只是一种纯粹的直觉,玄而又玄,根本无法说清,直到他被从安眠中惊醒,凝聚功力仔细倾听,才发现四面八方涌来迅速整齐的脚步,因为距离尚远几乎轻不可闻,但他却立刻判断出对方的人数速度,并察觉来者至少是禁卫军这样的精锐部队。

  整整五百人,分做三队兵马,通过雪中广场向白虎殿包围而来。

  夜玄殇睁开眼睛,恢复呼吸之时稍运内力,身上雪融无踪,露出飘雪纷扬的天空。

  三队兵马已踏过广场,趋向白虎殿前高筑的玉阶,从其精良的装备以及行动的迅捷可以判断,来者正是王宫中最具实力的白虎禁卫。

  夜玄殇微微蹙眉。

  虞肖踏上覆满冰雪的殿阶时,握剑的手向侧一挥,仅一个轻微的动作,白虎禁卫在下一刻已刀剑出鞘,包围大殿。

  穆国所有朝臣此刻几乎全部集中在白虎殿,两名左君侯府少将察觉有异,出殿喝道:“发生什么事!禁卫军为何惊扰先王遗灵?”

  虞肖踏雪前行,冷冷道:“奉太子殿下令旨,请各位大人暂且留在殿中,未经传召一律不得出入。”目光一扫,越过两人掠向大殿,“请御史大夫易大人、郎中令陆大人、廷尉佘大人、太史商大人、太尉程将军、护军都尉蒙将军、少府中尉师将军、给事中阙大人、简大人……随我移步偏殿。”

  一连串文臣武将,皆是那日在燕子楼与夜玄殇喝过酒的人,殿下数百禁卫兵戈林立,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氛。那侯府二将对视一眼,看出来者不善,双双按上兵器,“敢问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虞肖道:“禁卫军不过奉命行事,还请诸位大人配合。”

  “虞统领最好将话说明白些,无故禁押朝中重臣,太子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待见过殿下,自有分晓。”虞肖不多解释,断然下令,“请诸位大人移步!”

  白虎禁卫迅速散开,当前三十名执戈战士奔上玉阶,入殿押人。

  “大胆!”

  “先王灵前,岂容放肆!”

  怒喝之中,两名少将一刀一剑,横空劈下,刹时兵戈交击,前方禁卫踉跄跌退。殿中其余武将亦拔剑而起,拦在门前。虞肖眉峰微微一竖,突然身形疾闪,剑出人至,直指当先二人。

  一连串“叮当”激响快如雨打风铃,阶前雪光爆起,三人短兵相接,各退一步。周围禁卫随后蜂拥而上,诸将自不会束手待毙,结阵护住殿门,双方顿时动起手来,不过片刻便成一片混战。

  穆国最骁勇的将领与禁军最精锐的部队,一方不乏高手,一方人多势众。诸将皆知眼前情势极为不利,一旦惊动宫中驻守的两万禁卫,单凭他们些许人等,纵然个个武功高强,亦难与之抗衡。侯府二将有此默契,当即双双展开攻势,联手逼杀虞肖,务必要在数招之内将他拿下,先擒敌首,再论后着。

  虞肖的武功本来不弱,年少一辈中也算佼佼出众,但攻守之间以一敌二,数招过后便觉压力剧增。二将毕竟身列军府,登堂拜将,武功修为皆非寻常,如今全力施为,立意制敌,岂是等闲易与。但虞肖少年刚勇,亦被激起心性,身处下风,剑势忽然一变,凌厉之处竟似玉石俱焚,招招抢攻,不留后路。

  四周众将为阻挡禁军入殿,早已杀做一团,敌我难分。如此局面,纵使虞肖亦未曾料到,心急之下出剑愈快,忽然眼前雪光骤盛,迎面一将剑走偏锋,罡风之中一丝疾利的冷芒,“咻”地一声,电闪而至,直夺咽喉。虞肖侧身踏步反手相格,不料利啸贯耳,另外刀光夺面生寒,封死所有退路。

  冷锋如电,攫杀无情!

  虞肖眼底精光爆闪,在两人夹攻之下一声大喝,身法倏然疾晃,以毫厘之差避开夺命一剑,手底剑光一晃,飞化流星,却是以硬碰硬,连人带剑撞向对手悍然的刀势。

  如此一招,倘若对手不肯撤刀变招,必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而那使刀的侯府将军陆朝亦是一等一的悍勇人物,狭路相逢,有进无退,无视虞肖犀利的剑锋,人随刀走,疾劈而下!

  两人瞬间竟到了以命搏命的境地。

  眼见劲流横飞,刀剑溅血在即,突然间,两人面前人影闪过,一人抬手,一掌轻挥,虞肖只觉有股浩瀚之力沿剑而上,沛然宏大,欲抗无从,原本疾冲的长剑便似撞上铜墙铁壁,铮然而止,再难前进分寸。与此同时,那人左手现出一瞬寒光,飞雪中“叮”地一声清响,陆朝连人带刀向后退去,两人耳边同时响起一声轻叹。

  “同国同根,何必相残!”

  随着这清朗的话语,虞肖手腕一紧,手中兵刃竟被压制,对方身形动处,便这样抓着他穿梭战阵,刀光剑影之中宛若惊龙出云,举手投足掌拍指点,不过片刻,白虎禁卫个个跌出战圈,不是被封了穴道,僵立当场,便是被震开丈余,滚跌雪中。

  混战场面顿时一清,那人举手压慑战局,忽地朗声一喝,“堂堂七尺男儿,不上战场杀敌,护我家国,却在此处自相残杀,尔等不觉汗颜!”

  喝声之中蕴含强势的真气,直如惊雷入心,众人无不一震。陆朝翻身落地,“噔噔噔”连退三步方才止住势子,看清来人,“三公子!”

  “三公子!”

  “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