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淡淡一笑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现在想它做什么?”

子娆轻轻抬眸,“无关紧要吗?”

子昊方要说话,外面忽然响起轻微的破空声,一只银色信鸟穿过雨雾,落向白玉案前。子昊转身抬手,鸟儿跃上他的指端。他看过信鸟带回的密信后,复又轻轻挥手,那细小的鸟儿展翅而去,很快消失在雨夜之中。

子娆见他放信鸟空回,便猜到了来信的内容,道:“他来了吗?”

“嗯。”子昊点了点头,清眸深处透出淡淡光泽,仿若夜雨洗净冷玉,月光照上寒潭。

雨光入幕,子娆刹那心生错觉,感觉他神情背后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欣然,好像强敌的到来并非威胁,而是他期盼已久的结果。她凝眸看他,最后终于忍不住道:“是不是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出自己的打算?”

子昊转身笑道:“你不知道吗?”

子娆幽幽叹了口气,“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的心思我猜不透又想知道,那恐怕便是你。这一次我本来决定什么都不问,可到了这时候,偏偏又忍不住。”

子昊道:“我的心思你什么时候还猜不透过?”

子娆抬眸道:“现在。”

子昊一笑道:“现在烈风骑五万精兵已入雍江口,带兵的人是皇非。”

子娆道:“但是帝都已经是一座空城。”

子昊道:“帝都虽比不上北域机关奇城,但也有九重城墙,总共一百零八道机关,我还可以凭借九转灵石布下九道阵法,任何人想要通过我的阵法都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子娆蹙眉道:“但是来的是皇非,他是王叔的嫡传弟子,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些或许能够阻住别人,却绝对无法阻住他的脚步。”

子昊淡淡道:“既然挡不住,那又何必费心去挡?”

子娆愣住,“难道你已经没有应对之策,那又为何调走所有的守军?”

子昊道:“我让苏陵和且兰离开帝部,只是不愿他们待在这里送死,他们会为帝都流尽最后一滴血,但可惜他们就算拼上姓名也保护不了帝都。”

子娆道:“那你呢?”

子昊道:“我也一样守不住帝都。”

子娆十分意外,问道:“难道你也守不住帝都?”

子昊看着她吃惊的模样,突然笑了,“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为什么人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就一定能做到?”

子娆沉默了片刻,好像一直以来,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这样想的。别人没有办法的事,子昊一定会有办法;别人解决不了的事,子昊一定能解决;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子昊一定能做到。他不是天上的神仙,却是他们心中坚信的力量,苏陵、且兰、离司、墨烆、靳无余……他们或许从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会守不住这座象征着雍朝尊严的城池,即便是有,他也会让他们相信这不可能。所以现在的帝都才会这样安静,他们两人才能有这样一段独处的光阴。

夜雨轻轻,吹落烟纱,轻拂子昊单薄的衣衫,仿若深梦一场。他眼中的笑意倦意,他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神情,子娆只觉心中隐隐地痛,伸手拥住他,将面颊贴在他的胸口,“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取回九转灵石了,无论能守不能守,王族宁肯毁掉帝都,也绝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中。”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欢喜的神色,像一朵娇柔的花儿在深海舒放,那样平静美丽,无忧亦无怖。

“子昊,你送走了所有人,却没有让我走,这个时候,只有我和你在一起。”

子昊低头轻轻一笑,“你若是后悔的话,现在走还来得及。”

子娆眸色清澈,似是一泓秋水,映着他温柔的目光,“你不必拿话来激我,你

知道我不会走。”

子昊凝视怀中女子,道:“我不说,你不走,就这样陪着我和王族一起送死

吗?”

子娆轻声道:“我早便说过,九天十地,碧落黄泉,只要有你在,对我都是一

样。王族也好,帝都也好,那些与我无关,现在总算没有人能再让我们分开”

子昊淡淡道:“从今往后,那些也与我无关了。”

子娆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用什么和夜玄殇做了约定,让他心甘情愿接下这

盘棋?”

“用你。”子昊道,搂着她的手臂向内轻收,“我用这万里江山换一个你。”

子娆笑道:“你亏了。”

子昊道:“亏的是他。你知道我从来不吃亏,他的剑法虽然不错,但这一点肯定不如我精明。”

子娆不由笑出声来,但是跟着,她又轻轻叹息,幽幽说道:“我是不是很贪心?现在我突然不想陪你送死了,我想你活着,我也活着。我们一起看花、赏雨,听你吹箫,看你作画,陪你喝酒,若是酿了桃夭酒喝不完,我们便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小镇,在路旁种几株桃花,结庐卖酒。”

子昊微笑道:“若卖的是桃夭酒,十年才得两瓶,恐怕要饿死人。”

子娆道:“你少来唬我,我知道你会酿很多种酒,要不然,便让你画画来卖,我也知道你不光只会画梅花。”

子昊道:“酿酒的是我,卖画的还是我,那你做什么?”

子娆魅眸轻漾,浅笑如丝,“我卖酒啊,你信不信,我卖酒一定比你卖得快,卖得贵。”

子昊皱眉道:“不行。”

子娆奇怪道:“为什么?”

子昊笑道:“因为我不想别人看到你,否则只怕人家买的不是酒不是画,而是人了。”

子娆蓦然轻笑,说道:“那这样的话,我们就只好吃桃子了。”

子昊道:“吃桃子也好啊,难道你没听说过食桃化仙的故事吗?”

子娆倚着他的怀抱柔声道:“若是和你真有这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便是神仙我也不换的。只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

子昊低头安静地听着,突然拉起她的手道:“你跟我来。”子娆被他牵着,一直走出长明宫,越过飞桥复道,来到久已废弃的琅轩宫前。或许是因为落雨的缘故,琅轩宫看起米竟似焕然一新,子娆在伞下抬眸相询。雨光如花,映着他温润的容颜,竟也是似水的柔情。

子昊含笑着引她前行。尘封的亭台楼阁不知何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子娆心中渐渐涌起异样的感觉,握着子昊的手不由收紧。当两人来到那片桃花林前,她突然微微一愣,那桃林深处雨星灿灿,落花如雪,不知何时竟有了一楹整洁雅致的竹屋掩映在繁密的花枝之间,万千桃色点缀,檐下轻红浅碧,美得不似人间。

子娆怔怔站在门前,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的景色。子昊看着她发愣的样子微笑,“怎么,刚才还说要结庐卖酒,不愿进去看看吗?”

子娆这才伸手推门,看到屋中的情景,身子轻轻一颤,险便流下泪来。只见这看似简单的竹屋中,竟是涂椒为壁,缀玉为饰,四面罗幔轻垂,是深深浅浅娇艳的红,当中一对龙凤花烛照着帐中朱罗锦被,亦照着灯下艳丽的嫁衣,案上的翡玉双杯被一丝红线绕住,仿佛绕上了她的心头,绕住了他的目光。

子昊牵着她的手入内,子娆回过神来,问道:“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间屋子,又怎么……怎么会布置成这样?”

子昊柔声道:“我记得,好像之前欠你一样东西。”

子娆星眸柔亮如梦,轻轻道:“你欠我的不是什么东西,足一个完完整整的洞房花烛夜。”

子昊微笑道:“不知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子娆低头浅笑,抬手抚摸那一袭绝美的嫁衣。那嫁衣本便是以天岭血丝织就,柔若云霞灿若星,穿到她身上流光婉转,映衬那修眉风目,更是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红烛盈盈,照此良宵,窗外桃花星雨,点点尽是柔情。子昊站在她身后,含笑凝视镜中绝色的容颜,轻声叹道:“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看来这里的胭脂水粉都要白白浪费了。”

子娆抬手轻理云鬓,侧首看他将那支血玉凤簪绾上她发间。他的手指温柔多情,理过她烟云般缠绵的青丝,仿佛生生世世不解的宿缘。上一次他替她绾发,他仍旧是她的王兄,天下作嫁,她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这一次他吉服在身,桃花影下,是否能与她永不分离?子娆对镜相望,镜里梦幻竟似真,他就在身边,一身温暖的喜色为她而穿,她忽然便静静流下泪来。

“子昊,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才相信你真的会和我在一起。你遣走离司的时候我便一直害怕,怕你会让我像其他人一样离开。我知道如果你决定要我走,我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就像那盘下了七年的棋,我直到现在也赢不了你。”她翻过掌心,露出一枚淡金色的药丸,“所以我准备了这个,这一次无沦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离开你。”

子昊的手掌停留在她肩头,看到那药丸时神色刹那震动,随即又露出柔和的笑容,“傻丫头,你打算用这个要挟我吗?”

子娆道:“你会被人要挟吗?”

子昊笑了笑道:“想要要挟我的人似乎不少,但至少到现在,还没有人能真正要挟到我。”

子娆转头道:“所以我也不会要挟你,我只做我能做到的事,你要我走,我便死在你面前。”

子昊突然伸手在她唇上轻轻一按,道:“今天是好日子,我不想听这样的话。”他眼中的柔情深邃如海,波光轻涌,柔软的海浪令人心神沉醉,纵使溺毙在这一片深海之中也是甘愿,“我已经说过,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不管你是谁,或者天下人怎么看,为此我愿用我的一切去交换,换我们俩今生真正的缘分,你应该知道,我从不轻易给任何人承诺。”

子娆闭上眼睛,明明是在笑着,泪水却一直沿着面颊往下流。她转身靠向他的怀抱,轻轻道:“子昊,我的人我的心早便是你的,我心中如何待你,也知你必如何待我。我不奢望能真正成为你的妻子,但只要和你在-起,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只怕和你分开,若这眼前一切不过是场梦,等到天亮了,梦醒了,你便不见了,那我宁肯现在就死掉,也不要受那样的折磨。”

子昊一手揽着她,一手拂过她发丝,目光却穿过窗户,看向了那片深沉的雨夜,那一瞬间,他眼中似有深邃的痛楚掠过,那些欣喜、温柔、深情都像是雨夜中最后一丝光亮,在那片幽黑的色泽中消沉不见,唯有眸心支离破碎的光影,无言亦无声。但是很快,一抹笑意重新漫过那双修长的黑眸,下一刻他手底略微用力,已经将子娆打横抱起,在她惊讶的刹那,手中的药丸已经悄然落到了他的掌心。

身后鸳鸯锦被,罗绮生辉,他将她抱入帐中,看着她泪痕未干的面容,身身笑道:“要你相信,你又不肯,现在这样子若让人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淡淡烛光映得他笑颜温润,甚至有些轻魅的风流。子娆被他看得玉面染霞,咬着嘴唇不说话,目光渐亮,渐生欢喜。他在她耳畔低声轻笑,又道:“那瓶桃夭酒我特地留到了今晚,既是洞房花烛,我们是不是该先饮三杯?”

子娆还是不说话,只是柔柔地看着他。夜色如水,人也如水,美酒醉人,人亦醉人。

翡玉杯,合欢盏,桃花酿,艳如玉。子昊走到案前,亲手倒了两杯酒出来,子娆伸手接过,在他温柔的笑语中,心中早已忘记了一切忧虑,只余无尽甜蜜无比喜悦。子昊柔声道:“这一杯酒,为此良辰美景,一饮永结同心。”

子娆含笑点头,举杯沾唇,抬头饮尽。子昊喝得并不快,一边喝着,一边又替她倒了一杯,“好事成双,成双成对才是和美。”

子娆抬眸看他,酒色染双颊,笑意满星眸。她的酒量本来不错,但今晚的酒似乎格外醇浓,两杯成双,她清澈的目光已似秋湖笼烟,微微有了醉意。子昊却还是意犹未尽,再添了第三杯酒,笑道:“前一杯饮尽今生,这一杯却是为我们来世,喝了这杯酒,生生世世我都能找得到你,无论多久你也都要等我。”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叫人如此向往,眸中的笑意又是如此多情,这样一杯酒又有谁能够拒绝?所以子娆这次喝得更快,喝完之后发现他杯中还有酒,轻声嗔道:

“我已经喝了三杯,你才喝了一杯,这不公平。”子昊将自己手中的杯子斟满,递给她道:“你再喝了这杯,剩下一瓶便都是我的。”

“你不准骗人。”或许是太过欢喜,子娆只喝了三杯酒便觉得有头晕,眼前的一室朱红艨胧如幻,仿佛有很多东西渐渐模糊,连子昊的笑容也不再清晰。她心中隐约有些怕,但是这种迷离的感觉却又如此诱人,仿佛世上所有的烦恼忧愁都化虚幻,红尘如烟,往事成灰,无需再想,也不必再想。他真的在身边,他的怀抱暖如三春花海,他的目光催人入梦。她靠在子昊肩头,以手抚额,低声道:“我喝一杯,你喝一瓶。”

“嗯,你喝一杯,我陪你一瓶。”子昊微笑着道。子娆接过他手中的酒,忽然觉得他口气有些异样,朦胧中看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感觉那些浅淡的欢喜背后似是藏着极深极浓的悲伤,就像寒冬不化的积雪,深夜无尽的冷雨。这刹那清明的念头让她蓦然一惊,似乎意识到什么,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但是一切已经迟了,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被人一刀戳进了心口,那杯酒还握在手中不及喝下,她只开口说了一句:“子昊,你……”一片强烈的空茫袭上心头,身子便软软向他怀中倒去。

柔软的娇躯落入臂弯,子昊唇畔笑痕瞬间凝固。灯火深处,凝眸相望,片刻后他徐徐抬头,将手中半瓶残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似是化作千万把利刃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最终狠狠穿刺人心。他面上似乎仍旧挂着笑意,慢慢靠在锦帐中闭上眼睛,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就连浓烈的酒意也无法染回苍白的容颜。

红烛渐暗,冷雨敲窗,一室轻红焕彩喜色如旧,失去了女子妩媚的笑语,寂寂寒夜,唯有落花的声响点点敲打在心头。过了好一会儿,子昊才缓缓舒了口气,握住子娆仍旧抓着他衣襟的手指,抬手抚过她如水的黛眉修魅的眸。指间青丝轻散锦榻,美若云烟,幽若雾,女子流晕的双颊与那嫁衣相衬,灯影尽头,不知哪个更艳,哪个更美。

然而他已渐渐看不清她的容颜,随着经脉中彻骨的疼痛,眼前黑暗渐浓,仿佛灯火将熄。当最后一丝光亮从眼前消失,他的手指最终停在她朱红的唇衅,俯身轻轻一吻,哑声道:“子娆,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骗你,但也是最后一次。今生我没有办法陪你天长地久,但愿那一杯酒,真的能让我们来世相逢,再不分开。”

晨光漫过窗棂,天将明时,雨已停,花满地,酒已尽,红烛熄。

琅轩宫朱红的大门终于重新敞开,夜玄殇自仍旧一片黑暗的广场前回过身来。

当接过子昊手中沉睡不醒的女子时,他轻轻皱了眉头,道:“真不知等她醒过来,我要怎么交代这件事?”

子昊解下肩头狐裘盖在子娆身上,静静凝视她的容颜,脸上却再没有一丝情绪流露,“一杯‘忘忧’已足以让人忘掉所有烦恼。等她醒来之后,绝不会记得世上还有我这么个人,所以她什么也不会问,你什么也不必说。”

夜玄殇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只有你,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喝下这杯酒。”

子昊道:“但现在只有你,才能护她平安快乐。”

夜玄殇突然问道:“你不后悔?”

子昊无声一笑,“这一生后悔的事情我只做过一次,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两次。”

夜玄殇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你记得我们的约定,不要让人空等—场。”

子昊点了点头,“拜托。”

夜玄殇也点头道:“保重。”

当他带着子娆离开之时,帝都上方忽然传来剧烈的声响,数道赤焰直冲天际,化作浓烈的硝烟在苍穹之上霍然爆开。大地震动,凛凛风急,子昊负手抬头,目中柔情瞬间化作锋锐的杀机。夜玄殇站在通往穆国的山崖上回头,他印象中最后一次看到帝都,便是在烈风骑横扫九域的战旗下,这一片赤色无边的血潮。

第六十八章 策天之战

策天殿,高入云,站在这孤立九霄云外的神宫之前,随时可以将千重帝阙尽收眼底。子昊清冷的衣袖随风飘拂,遥遥下望护城河前战火冲霄的景象,身后十余名影奴扶膝静跪,在这震动天地的惊变中,仍旧沉默得像是君王的影子。

自王师军队撤出帝都,冥衣楼所有部属亦奉命离开。偌大的王城中便只余了世代效忠王族的影奴,他们为帝都生,为帝都亡,亦与雍朝八百年尊荣同在,除了死亡,没有人能够让他们离开这座曾经辉煌的城池。

当帝都九门传来毁灭性的巨响,焰光冲向云霄,几乎将这千里云气亦化作火海,子昊方才开口下令,“发动机关撤开三十六浮桥,截断烈风骑首尾,护城河开闸放水,寸土不留。”

身后影奴一言不发领命而去。

烈风骑攻破帝都九门时,所有人都已发现这座天下至尊的王城根本竟是一座空城。

城门破,城下机关顿时发动,护城河水冲起骇人的巨浪,九门上方的盘龙臣石在十八道机关牵引下带着沉重的呼啸向下坠落。

八百年前王族建都雍江,依山筑城,俯瞰天下,帝都城池的高度几乎是息川城的两倍,除了九道城门以外,任何军队都不可能从别的地方攻破这座城池。为防止强敌入侵,王族第一代造工大祭司奉命于九处城门之上各设计了一方重逾千斤的断龙石,一旦城门被毁,巨石落地,帝都内城将被彻底封锁,成为固若金汤的绝地。

巨石落下,护城河水漫过浮桥,向着高耸的城墙涌来,烈风骑若不立刻退兵,便会连唯一的退路都失去。但是就在此时,皇非突然发出了全军入城的命令。

“当今世上如果有三个人在面对九门断龙石时不会退兵,少原君定然便是其中之一。”这是数日前在漓汶殿水瀑石台上,东帝与穆王的对话。

夜玄殇那时道:“我知道帝都外面的护城河是所有河流中最可怕的一条。九门断龙石落下,那条河就会变成杀人的河,其中的‘噬骨断魂散’非但销筋化骨,更是极为厉害的迷药,攻城的军队若不即刻撤退,稍迟一步,便可能再也走不出帝都。”

东帝曾经问道:“换作穆王,欲下帝都,将作何计?”

夜玄殇只回答了两个字:“入城。”

城中空无一人,所有屋舍楼阁皆似笼在一片空茫的雾中。断龙石落下,城中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就连天日也黯然无光,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令九域诸侯闻风丧胆的烈风骑无疑是天下军纪最严的部队,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一丝不乱,就连战马躁动的声音都分毫不闻。皇非在王城之前勒马,对方飞白道:“你可曾想过有人会用一座空城来对付烈风骑?”

方飞白道:“王城不是第二个息川,烈风骑也不是曾经的赤焰军,如果有人这样认为,那这人一定是世上最狂妄的人。”

皇非却笑道: “你错了,这人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因为至少他敢这么做。”

方飞白沉默不语,一旁召玉蹙眉问道:“君上打算如何处置?”

皇非目视王城中心若隐若现的明光,道:“他既然送书约战,我也已经到了帝都,这件事情只有我与他当面解决。”

方飞白皱眉道:“其实君上根本没有和他决战的必要,烈风骑随时可以毁掉这座王城。”

皇非目中透出淡淡精光,“可惜他等的不是烈风骑,而是我。”

黑暗,绝对的黑暗。皇非独自进入王城,天地如漆日月无光,不久之后,就连先前策天殿上那点光亮亦消失不见。没有声息,没有色彩,在这样的黑暗中,任何人都会生出恐惧的感觉,何况四周虽然没有光亮,空气中却传来危险的气息。

但凡曾经历经战场的人,对于危险的感觉大都十分敏锐;但凡—个卓绝的剑手,往往天生都有一种异乎常人的直觉。这种直觉在平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当一个人身处陌生的黑暗中时,那一瞬间的直觉往往便能决定生死的界限。

黑暗无边,一缕刀风忽然无声无息地自后方袭来,像是—条狠辣的毒蛇,却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带起。

能够施出这样刀法的人,在江湖上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甚至已可与血鸾剑、千云枪一较高下,但是这样阴损的手法,无论姬沧或是夜玄涧都不会用。现在挥刀的人出现在王城,手中的刀刺向皇非,除了禁宫影奴之中顶尖的人物世上再不可能有这样默默无闻的杀手,以及这样决绝锋利的刀法,这样令人心悸的杀机。

杀机乍现,一只手却早已握上剑柄,烈芒一烁,仿若闪电惊魂。一声闷哼,一道血光,周围复又恢复绝对的黑暗。

血腥在黑暗中逐渐弥漫开来,原本死寂的空间也隐约出现了一丝轻微的喘息。

嗒!

鲜血滴落,杀意更浓。

皇非却徐徐闭上了眼睛,方才剑光亮起的一瞬,他已经知道对方总共有六人,六个人,六柄刀,所处的位置形成一个完美的六芒星,右后方一人便是最先出刀之人。此人在方才竟以一道剑痕为代价避开了逐日剑的杀招,只伤不死,若余下五人武功皆与他相当,那当今世上能够活着走出这星阵之人恐怕不会超过五个。

相传上古之时,雍朝开国君主的身边曾有六名一母同胞的死士,他们的刀法比任何一种武器都要可怕,并练有一种六人合击的阵法。在八百年前那段风云动荡的岁月中,任何人谈起这六名暗影死士都会骇然色变。王族先代君主子出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却能号令九域,将白帝传下的江山固守至今,六名暗影曾经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战功。这六人也就是最初护卫王旗的影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模样,听过他们的声音,除了零星的传说之外,史书上也没有留下过他们片言的记载,因为他们永远身在黑暗之中,见过他们的人绝不可能活着走入光明。

八百年来,禁宫影奴早已不止六人,他们像是雍朝君主的影子,曾经无数次粉碎针对王族的阴谋,为此付出了不知多少鲜血与生命。但是无论多么艰难的局面,哪怕是昔日九州动乱、襄帝被囚,这世代传承的六名暗影也不曾出手,这六芒星阵,不曾为任何一人发动。

六个人,六柄刀,他们的武功虽不流传于世,但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对手。

黑暗并不会妨碍他们的视觉,反而成为他们有利的条件,因为他们的眼前从来就没有亮光,在光明之下,他们唯一的可能便是死亡。

然而此时,这六人的眼前已经不是绝对的黑暗,那道惊鸿一瞥的剑光照见一人,赤色的战袍,握剑的手,战袍如血,手若玉琢。八百年来第一个走入六芒星阵的人,完美得不见半分瑕疵,连同他手中之剑,都似乎根本无懈可击。

逐日剑入鞘的刹那,六人本来都有出手的机会,可以从六个角度做出致命的一击,但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一个人动手。

皇非就在此时闭上了眼睛。

原本身处阵心的人,仿佛忽然失去了踪影。阵中六人无不生出莫名的惊凛,这并非因为他们看不到皇非,凭他们天生能在暗处视物的能力,那袭赤色的战袍仍旧像火焰一般在黑暗中燃烧,他们甚至可以看清那张冷玉般的面容,轮廊分明,俊美无情。但他们偏偏感觉不到皇非的存在,找不到对手自然便没有出手的可能,那种诡异的情形无法用语言形容,渐渐化作黑暗中轻重不一的呼吸,而更加可怕的却是一股充斥在整个空间,强大冰冷的剑气。

逐日剑仍在鞘中,六名暗影分守星芒,六柄刀已然在手,锋冷的刀气原本像六道利箭一般直指阵心,任何人身在其中都会感觉到这种可怕的压迫,但是现在,却有一股更强的剑气在星阵中隐隐散发,那六道刀气不但失去了目标,还失去了那种令人生畏的力量。

静立于阵心之人,便好似化身九霄之上烈日骄阳,炽烈的阳光没有人能够忽略,但当你直视烈日时却往往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种强烈的存在感和无法捕捉对手所在的矛盾,令六名暗影倍感压力,右后方那人方才已被皇非所伤,虽然伤势不重,但要对抗这样的剑气却已力不从心,片刻之后,忽然一口热血向前喷出。

就在这时,逐日剑的光芒再次亮起。

皇非以剑气迫敌,等的便是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那人鲜血喷出尚未洒落,剑光穿喉而过,更浓的鲜血溅向黑暗。

六名暗影心意相通,一人遇险,其余五人同时扑向星阵此处。五道刀光笼罩皇非周身,没人可能在这样五个人的联手攻击下全身而退,更何况皇非的剑仍旧在第六人的咽喉中,那被洞穿喉咙的暗影突然伸手,在临死之前紧紧握住了逐日剑的剑锋。

皇非此生名扬天下,历经大小战役三百余次,手刃仇敌无数,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加惊险,就连息川城上与宣王姬沧的对决,他都没有感觉如此接近死亡。五柄毒蛇般的刀,从五个不同的方位疾刺而至,无论他向哪个方向闪避,必将有一把刀能够将他刺伤,在这种情况下,伤便代表死。

没有人能形容这五人出手的默契与速度,刀气砭人肌肤,最快的一柄刀锋已经刺破他的衣衫。

刀光之中,皇非身子忽然游鱼一般向侧滑开。

这一步迈出,五柄刀刺出,几乎每一柄都以毫厘之差自他身边擦过,刀锋的锐气催人心寒,下一刻,皇非的剑也已出手,无光无色的黑暗中几条人影迅速起落,刀气剑气纵横如织,但偏偏听不到一丝声音。

剑光忽然照亮黑暗,一连四闪,四声兵刃落地的声音。

最后一名暗影自飞溅的血雨中疾速后退,落向空寂的黑暗,然而眼前忽然一亮,他看到了一柄剑,一个人。

剑光如血,烈阳当空。

作为暗影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但却忽然明白那种感觉,因为这凌空一剑之威,唯有九天烈日可以形容,

  血溅,刀声落地。当逐日剑光芒逝去,己经有六把刀六只手躺在黑暗之中,六芒星阵甚至未及发动,便已被对手攻破。

鲜血的气息浓烈沉重。片刻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好快的剑法,难怪主上说我们不必来,王族若毁在这般人物手上,也不冤枉。”

说话的正是最后一名暗影,此时他的刀也己经落在地上,连同握刀的右手-起。在他之前,包括那名己死的暗影在内,其他五人的右手皆已被齐腕斩断。失去手与刀,他们自然不可能再阻挡这可怕的敌人。

皇非仍旧站在六芒星阵的中心。似乎没有移动过半步,“他说得对,你们本不该来送死。”

那暗影沉声道:“但是我们不会让别人毁掉王族,所以我们非来不可。”

皇非淡淡道:“我不杀你们,便是要留下你们的眼睛,让你们亲眼见证王族的毁灭,现在你们可以让路了。”

一名暗影叹道:“身为暗影,我们绝不可能看到王族毁灭,而你也末必真正能够毁灭王族。”

皇非不再说话,徐徐向前走去。随着他前行的脚步,天日渐开,黑暗渐逝,当光亮即将取代黑暗的一刻,五名暗影己经无声倒下,竟是同时震断心脉而亡。

皇非没有回头,只因天光之下出现了一片旖旎的美景,一缕清扬的琴音,悠悠飘来。

琴音仿佛自天边传来,花海却在眼前。无边无际的花海,在无边无际的云雾之中若隐若现,一种奇异的幽香如同夜色一般,让人无需用眼睛便能感觉花朵的美丽。

雾很浓,却很温柔,几乎每一朵花都带看朦胧的光彩,却偏偏出人感觉那样清晰,那样艳丽。花姿摇曳,脉脉多情,对于生活在王城中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温泉海上的子夜韶华,但是每当夜色快要降临时,却没有人敢走入这片花海,只因一在夜雾之下靠近这诱人的仙境,无论心志多么坚强的人也会疯狂痴迷,传说他们会想起自己一生最快乐的事情,又或是最痛苦的事情。

子夜韶华,花色千般,曼妙如幻,亦如这尘世万象,人间烟云。琴声如水,轻轻流淌,转过花海云海,夜色雾色,不知何所去兮何所终。

皇非此时站在花海之中,一动不动,右手握在剑柄上,冰冷稳定如同磐石。但是在浮绕飘摇的雾色下,他面上似有轻微的汗珠渗出,握剑的手越来越紧,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发白的指节。过了片刻,他忽然向后退了一步,在花海之上盘膝坐下。

那琴声便在这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这花海中描绘出重重优美的画面。皇非面色竟然略微有些发白,跟着再次闭上了眼睛。在六芒星阵中闭目时,他仍旧冷静而自信,纵然身入黑暗,却能一招毙强敌于剑下,然而现在,他虽然不听不看,脸上却已渐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惊才绝艳少原君,名动天下楚皇非。天下人在谈论到少原君时,往往会想起四个字——琴、棋、剑、兵。据说没有人能同时在这四件事上与少原君争锋,而这四件事中排在第一的便是琴。皇非琴技之高,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几人能够相较,花前月下,轻弦可动佳人心,烽烟沙场,金声可丧英雄魂。声发指下,琴意由心,所以一个擅琴之人,往往对琴音的理解比普通人更加深刻,能够打动他的琴音,也必然有着某种深切动人的感情。

花香在畔,琴声入耳。皇非握剑的手更紧,明知这是比六芒星阵更加可怕的阵法,慑敌丧胆的逐日剑却始终不曾出鞘,只因此时在他眼前,是一幅幅深深浅浅如血的画面。

花海无尽,刺目的血色。九重纱衣,七弦琴,三月飞花,花如血。十余年前,曾经的少原君府,刀枪剑戟环伺,花零落,琴声扬,锦衣乌发的女子唇畔浸血,弦下轻歌,动了铁血军容,催得千人泪下。

楚都烈焰,烽火冲天,新婚夜,花烛残,上阳宫中烈火焚亲,九天兵戈惊尘寰。一身嫁衣的娇娆红颜,碎风冠,裂红妆,千里江山杀伐路,断了今生恩义,无亲亦无情。

息川城,生死战,日落千山风尘冷,血鸾夺色逝水长,那一片水火之间,谁是天地的主宰?谁是地狱的王者?赤衣红袍飘如血,人在前,剑在手,寒锋入心的刹那,指间是温热的鲜红;眼前绝魅容颜,笑眸如血,曼殊花下人何在,一曲离殇,相见无期。

皇非身子微微一震,一缕血色忽然自唇角徐徐染下。不过是花下琴音,竟已令他身受内伤,子夜韶华的迷幻,再加上九幽玄通的真力,足以令任何人心魔丛生。

曾经爱过的,恨过的,得到的,失去的,这世间有什么人,能够真正跨过自己的心魔?

少原君一生风流轻狂,拥三千姬妾,号铁血千军,打马青楼,纵酒金阙,他永远远身处最辉煌最光明的地方,受万人拥戴,被万众瞩目。人生灿烂莫过于此,世间英雄莫过于此,然而他毕生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他心中珍惜的又是什么?是荣华富贵,玉楼金阙?还是王侯霸业,执手山河?是那多情的红颜,还是剑下的知音?是光辉灿烂的一生,还是留名青史的传奇?

皇非蓦地睁开眼睛,长啸穿云,声震九霄。无边花海风催如浪,仿佛现出一片赤红的颜色,天际血日,花残似血,逐日剑动,剑下飞血。

血海之中,瑶琴裂,嫁衣燃,金阙毁,苍穹乱。琴声忽变,急如千崖流瀑,雨摧冰壑,仿佛九州之水,风云滔天。

天日暗如深渊,血色比黑夜更浓,何人执剑,何人相杀?至亲至爱,知己知音,琴歌血衣,剑气夺命。抚琴的慈母,绝情的红颜,一道道剑光最终化作火中的赤袍,狂肆的风姿,那一剑追魂,似从九天劈落的惊电,仿佛就要击向心间。

逐日剑芒忽然亮起。

长啸声止,皇非眼中射出奇异的精光,剑在手,似是昔日一战重临人间。烈光绽,风雷动,天际星陨如火,血光漫空,一剑穿心而过。

红衣空落,幻影交错。虚空中仿佛传来铮的一声弦响,琴声便在此时戛然而止,一切幻象逝如云烟。

温泉海上万花如旧,风中花落无声。夕阳西下,斜映那一身血色的战袍,那—般冰冷而稳定的手,那一柄多情亦无情的剑。

一片飞花温柔地抚过剑锋,轻轻飘落,一分为二。

天边日暮似火,壮丽而灿烂的光辉正浓正烈,独立在夕阳下的身影显得如此高傲,却也如此孤独。

英雄无情。英雄之路,岂非本便孤独?

逝去的已然逝去,曾经的选择早已尘埃落定,无论再重复多少次,他都不会伸手挽留无缘的感情,也终会刺出那绝情的一剑。情困于心,非是男儿本色,王者的孤独,或许只有另外一位王者才能真正懂得。

策天殿,高入云。九霄神宫同样孤独,陌下红尘花开无声。

当皇非踏上策天殿最高处的神台时,天穹虚茫,飞雪隐隐,一抹青衣身影衣袖随风,静静站在雾霭的尽头,衣下飞云出尘,沧海茫茫,那身影仿佛也有着孤寂的清冷,高傲的寂寞。

不是孤独之人,又怎会到达这九域的巅峰?不足骄傲的人,又怎配站在这九域的巅峰?

台下有琴,无酒,琴弦已断,曲已绝。

遥望尘寰的人双眸寂静萧索,仿佛看过了三千世界,漫漫浮云,任何事情都已无法将他打动。

一副棋盘半隐云霭之间,黑子如星,白子如玉。纵横天下的棋局,是否此时已到了尽头?

听到皇非的脚步声,子昊淡淡微笑,“你来了。”

“我来了。”皇非的剑早已入鞘,英挺的身形在云气之中仍旧那样完美夺目,但是身上迫人的杀气却早已消失,步履之间反而更添从容淡然。

无论是谁能够从自己的心魔中走出,挣开心中的执着与妄念,对所有事情的看法或许都会有所改变,所追求的东西或许也会有所不同。

皇非在棋盘对面坐下,微微笑道:“听君一曲,不枉此行,但可惜了这绝世名琴。”

子昊转过身来,“逐日剑名不虚传,此琴此曲与有荣焉。”

皇非道:“你原以为我应该到不了这里?”

子昊亦拂袖落座,棋旁无酒,却有茶。一只红泥小炉中沸水翻滚,水满则溢,炉火渐熄,子昊抬手斟茶,仿佛在款待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君若不至,此茶又有何人能饮?此局又有何人能解?”

皇非端茶品味,笑道:“好棋。”说着拈起一枚黑子,随手置入局中。

第六十九章 同归于尽

这棋局本已极尽变化,双方所走的每一步都已妙至毫巅,到这时候,等闲难再有破局之路。但这一枚黑子入局,忽然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子昊点头赞道:“的确好棋。”亦抬手落下一枚白子。

皇非似乎极是愉悦,道:“昔日一局沧海余生,我一直很想与你再下一盘棋,只可惜俗务缠身,始终没有这个机会。”

子昊笑道:“棋逢对手,酒逢知己,皆是人生快事。这一局棋,我也等了很久。”

皇非道:“放眼天下,能共饮一醉的人虽有,但琴、棋、剑、兵皆能品茶而论的,却唯君一人。”

子昊轻声叹道:“唯君一人,一人足矣。”

皇非亦叹道:“一人足矣。”

两人说话之间,手中棋子不断落下,谁也不曾有半分停顿。盘中局势早已天翻地覆,风云动荡,几乎已经到了寸土必争的地步。此时子昊白棋将落,皇非端茶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动,子昊的衣袖也轻轻一拂,然后白子落在一片黑子中间,盘中顿时形成一个生死劫。

“妙。”皇非俊眸淡淡一亮,两人目光之间似乎有某种别样的气息流动。这一着棋虽然精彩,却并投有对黑子造成致命的威胁,但对弈的双方却都知道,皇非赞的并不是棋,而是那双落子的手。

原来在方才白子将落的刹那,皇非左手小指与无名指突然拂出,便有两道真气射向棋盘。他非但早已料到了子昊落子的位置,更以精纯的真气封住了那附近所有方位,却没有震动任何一颗棋子。无论是谁,想要避开这两道真气的阻挡将棋子放入棋盘,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子昊的手亦在那时晃了一晃,那轻微的晃动就好像云中幻影,稍现即逝,却在绝不可能的瞬间化解了皇非所有阻挡,将那颗白子放入了本该放入的位置。

这其中精妙奇巧的变化无异于一场惊心的决斗,其中滋味也唯有两人心知肚明。

皇非放下茶盏,复将一枚黑子拈起,棋子落入棋盘。就在他收手的瞬间,棋盘上却似突然生出一股奇妙的力量,那黑子微微一震,竟然自行向上跳去,跟见便要落向一块空白的角落,变成一着无用的废骑。

皇非的手正收回到一半,屈指微弹,一道劲风迎空而去。子昊袖中的手亦连拂三下,那黑子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不休,被两股真力带得越转越急。皇非目露笑意,单掌凭空虚按,啪的一声轻响,黑子终究落在原先的位置,截杀白子一条大龙。

子昊亦点头赞了声“好”,轻轻抬手拂袖,一枚白子落入指间。就在这时,棋盘上骤然生出意想不到的变化,只见所有棋子在刹那间都已改变位置,便好似沧海桑田,繁星流转,霭霭云气随风飘拂,化作探不见底的迷雾。方寸棋盘无论落子何处必然是错,必是败局。

子昊拈棋的动作极缓,手在变,棋局亦在变。皇非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黑子白子,错综成谜,待到后来几乎己令人眼花缭乱。这对弈的两人,竟是谁也不肯让对方轻易落子,谁也不肯让对方抢占一丝先机。

千变万化的棋,处处危机的局。子昊唇畔却掠过极淡的微笑,指尖直指棋盘中心天元星位,青云广袖无风而起,局中密布如星的棋子忽然同时向上跳起。

星隐天幕,两人指下的棋盘顿时成为一片空局,唯有天元星位一点白光急射而至。

皇非目中精芒倏现,反手在棋盘上轻轻一击,整张碧玉棋盘凌空飞起,抄向漫空落子。云飞雾绕,星子闪烁,只见一道赤风一抹青影在黑白二色的棋子间闪电般变幻,拈棋之手在刹那之间已经变化了九九八十一招,操纵棋盘的手也整整封锁了九九八十一招。

那电光石火间的变化似乎已达到了武学中最炫目的巅峰,已经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

飞云如絮,在点点精芒之间迅速穿插。皇非忽然手腕一沉,棋盘上似是生出奇妙的吸力,一枚黑子倏地落上天元星位,与棋盘一起向下沉去。

半空中棋子如雨纷落,子昊一笑屈指一弹,指尖白棋化作一道轻光,无声无息向着那枚黑子射去。只听噗的一声微响,棋盘落地,那黑白双子相撞,前者碎作数点乌星向外溅开,后者却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天地中央。

漫空棋子随之落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所有棋子在触及棋盘的同时竟已尽数化作齑粉,云下风过,玉屑如雪纷飞,刹那飘扬无踪,棋盘上只余了一枚晶莹的白子——孤独、寂静,却散发出不可一世的清光。

一子占天元。 ‘

这一着棋落,其中二子撞击时所用的巧劲,凭空毁掉余子时所发的真气已是出神入化,时机、眼光、劲道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皇非微微一愣,随即仰首长笑,“好一个九幽玄通,好一个通幽棋!”

子昊淡淡垂眸,淡淡道:“琴棋剑兵,你胜我一局,我胜你一局,但你的剑还没有出鞘,胜负终还未分。”

皇非笑眸深处精光隐现,长身而起,“既然如此,何不乘兴一决?”

子昊仍旧静静坐在席前,微微抬手,只说了一个字:“请。”

天外浮云,云锁高台,他的神情在那缥缈的云雾之间仿若虚空止水,遥远淡漠清冷如澌。皇非蹙眉道:“你就这样接我的剑招?”

子昊傲然一笑,“如此足矣。”

皇非面上似有冷意浮现,“你可知道姬沧之所以死在我的剑下,便是因为他自负轻敌,大意行险?”

子昊道:“我若是姬沧,你便绝不可能站在这里,所以我不是他,你也没有同样的机会。”

皇非负手看他,“没有人能够坐着接下逐日剑三招,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出手。”

子昊仍旧面色平静,“你不敢出手。”

皇非目中隐露锋芒,“我不敢?”

子昊道:“你不敢,是因为方才的较量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实力,而你却无法把握九幽玄通的奥妙,现在的你根本无须我起身。三招之内我若离开此地,这一战便算我输。”

他清冷的语气傲意从容,甚至带着淡淡的不屑,这种态度对于任何对手来说已经不是轻蔑而是侮辱。皇非霍然回身,“我敬你是值得我拔剑的对手,你却一定要如此狂妄?”

子昊竟然合上眼睛,仿佛已不愿多说什么,“你若当真不敢在我面前拔剑,就此认输倒也无妨。”

皇非不由怒极而笑,“三招之内不取汝命,我皇非从此再不用剑!”

子晃轻轻扬手,数枚棋子落入掌心,“请。”

云雾深处,红尘遥遥,隐约有桃色轻红点缀在万里江山之间,那一片浮云飞雪下,好似流淌着淡淡的赤色,淡淡的柔光。逐日剑出鞘,仿佛惊动了那红尘桃花骤然盛放,霞光冲霄,就连天际的微风也在刹那变了颜色。

剑气,风声。

剑气来至,已是激得寒意入体;风声过耳,仿佛身处万丈地狱。

没有人能端坐不动接下逐日剑三招,这并非虚言,亦非恐吓,剑出,已足以说明一切。

面对如此可怕的敌人,子昊却一直合目静坐,直到那锋利的剑气已至身前半寸,他才倏地向后仰身,手中扣着的三枚棋子破空击出。

三枚棋子,三处要穴,比剑锋还要快的速度,比剑气还要锐的真劲。

剑锋贴着他鼻尖擦过,在全无借力的情况下,皇非身形忽然向上拔起,三枚棋子自他脚下飞过,人如飞凤冲天,他手中的剑也凭空倒转,自上面下直刺对手。

这一式应变行云流水,几乎与前招浑然一体,在极短的时间内,他的精神体力竟已提到极致极限。一人一剑,似挟风雷之威、九天之怒,当空下击。

绝无花俏的剑法,甚至连剑身都不见一点锋芒,仿佛所有荣光都在那急速的剑锋之下被吸收得无影无踪。比起那一招曾令天地失色无数英雄魂丧的“日落千山”,这一剑看起来并不出色,甚至可谓平淡无奇,却是历经生死淬炼,世上最为恐怖的剑招。

逐日之剑,本已不再是昔日耀目的利器;皇非的人,也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原君。

剑锋敛尽光华,子昊面上冷淡的笑容也已全然消失,逐日剑击下的一刻,他双手闪电般前伸,竟用一双手掌将逐日剑锋生生阻住。

剑锋入手,血色乍现,子昊袖底灵石幽光大作,透出慑人心魂的异芒。光芒破空呈现,皇非忽然看清子昊的眼睛,同时亦感觉到九幽玄通的真气竟然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无法抵挡自己全力出手的一招。

但此时一切都已无法改变,逐日剑透过子昊的手掌刺下,他虽侧身闪开数寸,剑锋依旧自他右胸洞穿而过。

鲜血,飞溅长空,仿若风扬桃花,落满红尘。

皇非长啸一声,拔剑后退,猛地转身。血,自子昊掌间胸前徐徐流下,染透了青衣素袍,染透了白玉神台上古老的纹路。血色过处,一缕缕异芒仿佛自云霭深处透出,几乎将整座神台映得通明夺目。风雷之声,自九霄响起,皇非却无视眼前诡谲的景象,一瞬不瞬地盯着子昊,“你的眼睛!”

子昊面上露出笑意,但虽然在笑,却无法压抑剧烈的咳嗽,每咳一声,胸前伤口便有鲜血涌出,每说一句话,唇畔也有鲜血不断滴落,“如此一战,却不能亲眼目睹少原君风神,当真遗憾。”他徐徐抬起头来,脸色虽已苍白如死,双眸虽然空茫清冷,却仍然那样从容不迫,九域天地之威,仿佛也不能改变他平静的面容。

“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温泉海上的幻境并非真正的九转玲珑阵,此时你我所在之处才是真正的阵心。你身上若是没有那串湘妃石,或许今日我并无必胜的把握,但是现在,你我二人无论胜负,都将与这片王域一同毁灭。”

九石出,天下一,九转灵石的秘密是毁灭亦是重生。以王族的鲜血为代价,九道灵石齐聚,通上古灵力,覆人间山河,纵然是玄女重生也无法再行阻止,身处阵心的人血肉之躯,如何能抵挡这通天彻地之力?

对手血溅衣襟,皇非怀中亦有幽芒亮起,渐渐透出慑人的明光。出人意料的是,此时他居然没有丝毫愤怒,只是抬头遥望重云密布的苍穹,云层中的电光隐隐照亮他漆黑的双眸,不断变幻着夺目的光彩,“你知道含夕出卖王族,却放她回到我身边,就是为了让她亲手将这串灵石交给我?”

子昊低咳道:“不错,我告诉了她事实,也告诉了她复仇的方法。”

皇非道:“你之前以血玲珑作为我们交换的条件,只是为了让我对这件事毫无防备。我虽然知道九转灵石乃上古至宝,却绝不会想到随身携带的祸患。”

子昊道:“所以你才会毫无戒心地接受含夕的湘妃石,九转灵石的秘密本就不为世人所知。”

皇非转过身来,目视于他,“你方才那样说,乃是故意激我出手,并非不屑一战?”

子昊面上露出笑容,“能与少原君一较高低,实乃毕生所愿,我从一开始便已全力出手,岂敢狂妄大意?”

皇非赤色的战袍被天际汹涌的风云拂得猎猎作响,忽然仰天长笑道:“好!很好!东帝不愧是东帝,今日我虽能以剑法胜你,但你却早已谋算全局,立于不敢之地。琴棋剑兵,这最后一字,我输了!”

  子昊亦长叹道:“如此胸怀气度,少原君也不愧是少原君,可惜这一战我未能奉陪到底。”

  皇非道:“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更没想过竟会输得这么痛快。”

  子昊轻轻扬唇道:“人生难得痛快一场,输又何妨,赢又何妨?”

  皇非哈哈大笑,“不错!我皇非一生戎马,快意恩仇,时至今日又有何憾?能与东帝同归于尽,倒也不负此生!”

这时候电光环绕中的白玉神台似乎已经被子昊的鲜血染作一片赤红,九天苍穹亦遍布赤云,向着大地徐徐压下。整个帝都,甚至整个九域都能感觉到风雷滚滚的震动,无数山陵崩裂,无数江河狂啸,沧海日月涌向深渊,仿佛人间末日即将到来。

忽然间,策天殿四周九道刺目的异芒冲天而起,照亮了神台尽头飞扬的红衣,亦照亮了鲜血深处清淡的微笑。那红衣似火,微笑如水,水与火本是世上绝难相容的两种极端,却又偏偏如此相似,同样能够带给人绝对的震撼,畏惧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