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们本就相同,所以才能成为同样的王者。此时江山之尽,九域之巅,他们心中是否想起了那些此生难以忘怀的人?是否想起那些波澜壮阔的风云,一世无悔无憾?

重云深处隐约有两道流星划破天际,落向岐山尽头。星陨山崩,九道灵石似乎唤醒了亘古以来天地之力,那样灿烂无尽的光华,重重笼罩天宇,在这极致的黑暗与极致的光亮中心,巍巍帝都万千宫阙仿若流沙飞尘,渐渐幻灭消失。八百年岁月辉煌的王朝,一代英雄帝王的传奇,亦如这光影尘埃,化作片片浮云飞烟。

帝都异芒冲天之际,九域四海也似天翻地覆。

洗马谷中千湖涌现,暴雨倾天,北域大军惨遭灭顶。避难迁徙的百姓之前,白衣女子握剑抬头,望着那照亮八荒的云霄天光,眼中泪水随着冷雨夺眶出。

曼殊山巅,花海翻涌,雄伟的机关奇城至高处一片浓重的黑暗。红衣少女遥望天际尽头隐隐的血光,冰冷空洞的面容上,似有点点泪痕随风而逝。

惊云山古道前,两匹疾驰的飞马同时停步,马上玄衣女子蓦然回头,看着虚空中灿烂无垠的光华,那片绝美的奇景,不知为何,一股浓重的悲伤直冲心头。数片桃花,随风飘落,春色已至,花开满襟。一阵微风吹拂衣发,玄衣女子勒马回望天涯,许久之后,清魅迷蒙的面容之上,竟有一滴清泪徐徐滑落,泪染尘埃,此生如梦。

第七十章 血染边城

穆国,边城古镇。

黄沙,荒原,一阵寒风扫过长街,卷起片片枯叶残雪,仍旧带着萧索的冬意。

一入穆国境地,天地仿佛变得格外高远肃杀,就连风中也全无应有的旖旎与温柔,在这边城之地,更是唯见飞沙枯草,显得整座城镇颇有些荒凉的意味。

清晨镇上行人不多,直到快晌午时才有店铺陆续开门,长街上勉强有了几分生气。商客进城,潦倒不堪的流民倒是占了多数,再加上瑟缩在风沙中衣不遮体的乞丐,冻倒路边的饿殍,这番情形,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原是楚穆边境最热闹的城镇之一。

自从楚国灭亡,穆国内乱,两国边境本就不甚安宁,尤其楚国战败之后,不少流亡残兵无处可去,逃亡至边境结帮占地,便似强盗土匪一般。这小镇历经战火洗劫,盗匪骚扰,早已不复曾经的安定繁华,唯有辽阔的荒原不曾改变,默默承受着乱世变迁,岁月动荡。

快到黄昏的时候,长街上驰来两匹骏马。马色纯黑,其中一匹额上一点胭脂血红,一看便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名驹。马上一男一女亦皆是身着玄衣,男子身披一件黑色斗篷,虽然已经沾染了不少黄沙,看去有些风尘仆仆,但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桀骜不羁的潇洒,而他的人也已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莽撞少年,在这荒原风沙之间,他身上似乎有种深沉干净的气质,那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仿佛其中蕴藏着奇异的智慧与力量,深邃明亮,令人一见便无法忘怀。

  现在这双眼睛刚刚自天际收回目光,落在旁边女子身上,“今天天色已晚,我们不如在这里歇息一宿,反正没什么事,也不必赶得那么急。”

  那女子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翻身下马。与那男子不同,她身上披的是件纯色狐裘,乌黑的云发自肩头垂下,和那衣上柔光融为一体,仿若夜色流墨,幽美动人。但她的脸色却有些苍白,似乎大病初愈一样,令那裹在裘衣中的娇躯也显得分外单薄。下马之时,她身子忽然微微一晃,一手扶住额头,男子柔声问道:“又头疼了吗?”

  那女子点了点头,修长的凤眸中隐约浮起忧伤迷茫的色泽,男子皱了皱眉,看着她的目光分明有些担忧。

城镇中现在虽然萧条,但昔日豪华气派的客栈却也不缺。男子挑了一间最干净的客栈进去,先扶那女子坐下,方对堂前伙计吩咐,“炒几个清淡的素菜,熬一碗粥来,再安排两间安静的上房。”说话时已抬手打赏了一块楚金。那伙计收了赏钱,眉开眼笑地道:“好嘞!大爷稍等,马上就来!”刚要转身,却听那女子轻声道:“打两壶酒,要最好的。”

玄衣男子道:“好端端要酒干什么?”

那女子转头对伙计道:“去。”她看人的目光清澈冷魅,却又似乎带着淡淡的迷雾,就像细雨之中的深湖,予人难以捉摸的感觉。店中伙计与她目光一触,惊艳之余心头一股寒意冒起,笑容不由僵住,立刻答应着去办。那女子这才看向玄衣男子,“我记得你喜欢喝酒,但这一路上,你都没有沾过酒。”

玄衣男子笑道:“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再说你身子不舒服,我若喝醉了,谁来照顾你?”

那女子眉梢微拧,“可是我记得你酒量很好,从来也没有醉过。”

玄衣男子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什么?”

那女子沉思片刻,面上似乎露出淡淡的笑容,“我还记得我们成婚时,你陪我喝了一夜酒,险些就把我灌醉了,现在你又怎么一杯酒都不喝?”说着说着,她忽然又轻轻抬手撑住额头,蹙眉道:“奇怪,我好像总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只要一想,头就好痛……”

玄衣男子眼中透出一丝异样的神色,又叹了口气,轻声劝道:“想不起来的事便先不要想了,你若有兴致,我陪你喝两杯就是,反正我们已经到了穆国境内。”

他的话语低沉柔和,就像他的人一样,令人听了便觉心安。那女子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但又突然抬头,目光落向客栈门外。玄衣男子也同时转头看去。外面街道之上似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跟着便是一阵阵喝呼喧哗,惊叫哭泣,甚至有着兵刃破风的声音,仿佛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此时客栈中其他人显然尚未感觉到危险的来临,直到快马扬尘,惊乱长街,才有人面色大变,匆匆想要起身,店门却被人轰地—脚踹开,进来几个彪形大汉。

门前光线一闪,只见外面尚有数十名形貌各异的大汉纵马巡回,有的手中提刀,有的马前横矛,不少人兵刃上已经沾了血迹,滴滴落在黄沙之中。傍晚寒风呼啸而过,伴着不远处声声惨哭,更显得他们人人狰狞凶悍,杀气腾腾。

送酒过来的伙计见是马贼入城,早已吓得两腿发颤,一双手似也不听使唤,整瓶酒洒了大半出来。这时身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接过他手中东西,复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酒虽普通,浪费却也可惜,坐一坐吧。”

那伙计不由自主便往桌旁坐下,只觉一股暖洋洋的热流自肩头冲向全身,顿时便不再打抖。玄衣男子早已自行倒了杯酒,却见那满面疤痕的马贼首领将一柄弯刀嘭地插入饭桌当中,大声喝道:“识相的交出金银财货,大爷今日饶你们不死,否则这便是下场!”说话时将手中提着的一样事物往案上一抛,旁边客人骇然看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身子一软,当场昏死过去。

那玄衣女子背对他们而坐,微微皱了皱眉,眼中透出丝缕冷意。客栈掌柜久在边城,知道这伙马贼凶悍异常,动辄要人性命,立刻哆哆嗦嗦将柜上所有银两捧了出来,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另外几桌客人也先后将囊中金银奉上,只求保命消灾,对这些马贼的畏惧溢于言表。

众马贼放声大笑,持刀在旁监视众人。这时候又有一人走上前来交出几锭银子,刚刚回身,那马贼首领忽然喝道:“慢着!把你腰中的东西交出来!”

那人顿时面色一变,却强笑着道:“大王,小人身上的银两已经全部奉上,这一点行李私物,不值钱的。”他往后退了一步,手却已不由自主护在腰前。那马贼首领目露凶光,忽然暴喝一声,伸手前劈。那客人似乎早有防备,当即一个“燕子倒穿云”,拔身向后飞蹿,轻身功夫竟然不弱,同时两手前扬,半空中数点精光疾打对方面门。

“找死!”那马贼首领出手极快,左手一扬,一片暗器竟被他皮袍尽数扫落,同时另一只手已抓住了那客人衣襟,只听哧啦一声,那客人身上落下不少黄澄澄的金粒,人却己被开膛破肚。马贼首领满手鲜血,抓了一把金粒仰头狂笑。店中所有人都骇得面如土色,这时候,突然又有道人影凌空蹿起,闪电般向着店门扑去,正是和那被杀的淘金客同行之人。店门被喀喇撞开,那人扑出门外,忽然长声惨呼跌了回来,竟然被乱刀砍作几段,怀中亦滚出不少金粒。

  众马贼闯进门来,那首领一把拔起桌上金刀,狞笑着喝道:“竟敢反抗!给我杀,一个不留!”

  店中顿时哭爹喊娘,惊叫一片。马贼们扑向众商客,忽听有人轻声说道:“你们好吵。”半空中一丝锐啸响起,一双象牙筷从玄衣男子桌上倏地跳起,闪电般向那马贼首领射去。马贼首领眼见白光趋面,偏偏无法避开,惨叫一声倒飞出去,一只眼中鲜血长流,半边招子竟已被废。

后面几名马贼携刀扑至,一抹云袖在桌上轻轻一,一片白光射出。几名马贼狂吼着跌开,每人眼中都已多了根洁白修长的象牙筷,洞穿脑颅,当场毙命。众人这次方才看清,原来出手的竟是那弱不禁风的玄衣女子,只见她抬起头来,眼中寒意缥缈,似是透出许慑人的幽芒。

马贼首领仗着功力深厚,这一招不曾送命,只痛得面目扭曲,捂着眼睛吼道:“臭娘们!找死!”

那玄衣女子刹那目透寒光,衣袂微微一动,幽云般飘向他身前。她去势看似极缓,却是眨眼便到了那首领面前,冷冷道:“你找死,我便成全你。”袖中一只纤纤素手便往他面上拂去。

她身姿固然极美,那只手也是晶莹剔透,仿若美玉雕成一般。那马贼首领似乎看得呆了,竟然不知躲避。玄衣女子指尖似有晶芒亮起,马贼首领忽然间双目圆瞪,面红耳赤,只见一条条细长的丝光自他眼、耳、鼻、口七窍透出,瞬间便将他头面包裹。那马贼首领以手抓面,扭动挣扎,起初还嗬嗬作声,但不过片刻,全身便都化作一团银白的光茧,悬在半空再也没了动静。

周围马贼个个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那玄衣女子旋身而起,云袖一扬,但见一片马贼当中,忽然亮起幽烁如血的光芒。一道玄色身影恍若清风流云,倏进忽退,一众马贼频频惨呼,鲜血飞溅漫空。那女子云袖之下透出夭矫灵光,每一次光华闪烁,便有马贼毙命倒地。

不过片刻,十余名马贼几乎全部丧命,店中一片血腥。一名商客吓得两眼发直,瘫在血泊抱头惊呼:“妖女!妖女啊!”那女子霍然回身,眸中冷芒再现,拂袖便往他头顶拍落。眼见那商客便要丧命她掌下,原本坐在桌前饮酒的玄衣男子忽然身形一动,在间不容发的瞬息架住了她手掌。那女子袖袂一卷,数道光丝飞云般向他面门击去,跟着又是一掌拍出。

玄衣男子若是仰身闪避,那商客必然立时毙命,当即手臂前伸,顺势搭上她肩头向外一带。那女子身子一偏,一掌击在近旁,将一张木桌击得四分五裂。玄衣男子出手如电,却已扣住了她手腕,沉声喝道:“子娆,你怎么了?”

那女子眼神本已有些迷乱,闻声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看他,“你是谁?”忽然以手扶额,目露痛苦之色。原本守在街口的两名马贼抄了兵刃同时向她身后扑来。玄衣男子剑眉微轩,抱着那女子略一转身,披风下一股强劲霸道的劲气扫出。两名马贼被那劲气震飞,撞在门楣之上口角溢血,心知不是那男子对手,大喊一声双双向外疾奔,待要逃回山寨报信。

玄衣男子足尖一挑,已将血泊中一柄长矛抄在手中,头也不回反手掷出。那长矛流星一般破空而去,只听得一声惨叫,矛身洞穿后面马贼背心,又自前面之人胸前透出,竟是生生将二人钉在了街心。

黄沙染血,寒风吹卷枯叶,不断拍打着半掩的店门。门前一对风灯半昏半暗,照着满地血流蜿蜒,长街上半丝动静也无,只余一地马贼的尸首卧在血泊之中,四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

这玄衣女子正是数日前离开帝都的子娆,而与她同行的男子自然便是此时这西境之主,穆王夜玄殇。夜玄殇扣住子娆手腕阻她杀人,只觉她脉息混乱,体内真气冲撞流窜,大为异常,当即一掌拍在她后心,送入一股至阳真气,随即扶她席地而坐,以自身内力助她行功。

客栈内外尸身遍地.鲜血横流,那掌柜和伙计战战兢兢自柜上探出头来,见他二人静坐不动,身边慢慢竟有云雾轻绕,似将二人笼入幻境一般。子娆身上异芒隐隐,不断流转,而夜玄殇身后则有一道白气笔直升起,看得二人咋舌不已。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夜玄殇方收了玄功睁开眼睛,子娆则昏昏沉沉倚在他怀中人事不知。

夜玄殇见子娆情况不稳,此地又多凶险,不愿再生枝节,取出儿锭黄金丢给那吓得半死的掌柜,命他处理众马贼后事,复又吩咐道:“你找人骑我的马走一趟十里外驻军大营,见到领军大将,便将这个交给他。”

那掌柜得了钱财,胆子稍大,又因他二人击杀马贼,保此一店平安,正是千思万谢,这时接了他递来的东西,着眼一看,却是枚白金铸就的令牌,上面一只仰首啸日的白额猛虎,威风凛凛,甚是慑人。那掌柜虽身在边城,倒也知道白虎乃是穆国王室的标志,不由心头暗凛,捧了金令结结巴巴地道:“这位……这位爷……这……”

夜玄殇挥手道:“速去速回,不得有误。”说罢抱起子娆转身上楼。那掌柜见他行止气度,已知他二人必定身份非凡,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匆匆交代了伙计几句,亲自骑了马往军营奔去。

  夜玄殇将子娆送入客房,伸手探她脉息,不由心生担忧。日前烈风骑攻破王城时,东帝为怕子娆做出傻事,设法令她喝下三杯忘忧洒,将人交给他带离帝都。起初子娆醒后一切安然无恙,除了全然忘记跟帝都相关的事情之外,与他一路西行谈笑如常。但不知为何,自从离开惊云山地界后,她便时常发生头疼的状况,而且似乎越来越严重,方才若非他及时出手阻止,恐怕她气血逆行,当即便会走火入魔,酿成大祸。

  夜玄殇眉心微锁,闭目静思,不知是否那忘忧酒中出了什么差池,但又知东帝对待此事分外谨慎,本身又精医道,想来并不止于用药出错。他恐怕子娆独处一室再生意外,不敢轻易离开,遂将归离剑横置膝上,在旁调息吐纳,不过一炷香时间,方才消耗的真气便已恢复。

如此五更过后.忽有大批奔马之声趋近长街,片刻便到客栈门前。长街之上似乎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隔着窗纸透进重重火把光亮,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再过一会,所有声音忽然全部消失,却有两人脚步声传上楼来,到了门前,有人沉声道:

“西宸宫禁卫统领虞肖、白虎军少将扶风参见殿下!”

夜玄殇起身步出,只见两名白袍将军抚剑而跪,正是虞肖、扶风二人。此时门外已见天光,整条长街上火把林立,十步一岗,五步一人,站满了金甲雪袍的白虎禁卫,一直延伸到楼梯之下,见他出来,同时执剑行礼。楼下马贼的尸体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客栈掌柜和几个伙计一并跪在旁边,竟是头也不敢稍抬。夜玄殇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你们二人,我还想边境驻军何时竟长进了,行动如此迅速。”

虞肖抬头道:“今日边境不甚太平,二公子不放心殿下与公主的安全,特命我们率兵迎接,不想殿下昨日便到了边城。我们原准备连夜赶到楚国,幸好如此没有错过。”

夜玄殇点头道:“也是我们这两日赶得急些。”

这时忽听有人娇声笑道:“听说殿下昨日歼灭一伙马贼,功德无量!如今三千里楚国国土都已是殿下的了,何不派扶风将军前去剿匪,若有成效,论功行赏?”

众人眼前忽地一亮,随着这妩媚笑语,一个白衣女子飘然出现在晨光之下,黄沙地里轻衣袅袅,使似水仙含露,芙蓉笼烟,风姿美艳若春光,门前白虎军将士虽目不斜视,但人人都觉幽香扑面,不由心猿意马。那掌柜的和伙计偷眼相看,几疑天仙下凡,如痴如醉。

扶风心知出兵剿匪是件大大的功劳,凭此至少可晋升一员上将,即刻翻身拜倒,“请殿下下令,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夜玄殇笑了一笑,随手将刚刚收回的金令丢了过去,“给你五千精兵,三个月后若边城还见一个盗匪,你便将令牌并自个的脑袋一起交回来,若见成效,也有你的好处。”扶风领命退下。那女子娉婷前行,来到夜玄殇身前盈盈行礼,“姝儿去将那匪窝给收拾了干净,一个没剩,所以来得迟了,殿下莫怪。前面已经备好了车马,听说九公主身子不适,不知现在怎样了?”

她方才一句话既笼络了扶风这员白虎大将,又对穆王表明一份功绩,可谓两面讨好,此时又殷殷向未来的穆国王后问安,当真处处圆滑周到。旁边虞肖冷眼相看,不由冷哼了一声,那掌柜的却不知眼前这娇媚女子如何竟能收拾了一群凶悍的马贼,正暗自诧异,众人的目光忽然皆往夜玄殇身后看去。

夜玄殇转身回头,却见子娆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独自一人倚门而立。

面前长街上兵马如龙,她却看也未看一眼,只是抬头静静看着遥远空濛的天光。

清冷的晨曦透过云层照落在她脸上,更显得一张玉容冷媚苍白,漠然出尘,那双幽澈的凤眸却像是一泓极深极深的幽潭,里面好似装着这红尘万丈的悲伤,令人一眼望进,便再也挣脱不开。

扶风等人不由都看得呆了,原觉得白姝儿已是人间绝色,但这晨光下冷魅清寂的女子竟然毫不逊色,甚至更加令人心动。夜玄殇走到她身旁,她轻轻转头,对他道:“春天了,不知琅轩宫的桃花开得怎样了。”

夜玄殇目中忧色一闪而逝,随即微笑道:“想来也差不多了,过几日到了宫中,我陪你去看。”

“我们走的时候花都已经开了,你一定没留心。”子娆修长的风眸微微荡漾,忽然露出笑容,这一笑之间,仿佛与先前判若两人,看得众人又是一呆,“桃花开了,我们再一起酿酒,我知道你喜欢喝,今年多存一点给你,可是你那首《桃花辞》上次只写了半阕,这回可不准赖了。”

夜玄殇看了她片刻,柔声道:“好,你把酒酿得好喝一点,回头我便补给你。”

子娆抿唇而笑,似乎甚是欢喜。白姝儿在旁听他二人对答,只觉十分奇怪,目光在子娆身上转了一转,眼中露出异样的神色。

第七十一章 清障魔障

天明后启程西行,夜玄殇半路叫过虞肖低声吩咐了几句。虞肖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便有数名禁卫快马加鞭,先行离开队伍,而穆王车驾却行进缓慢,直到十日后才到达国都邯璋。

夜玄殇离宫日久,先至白虎殿召见群臣,处理政务。子娆的车驾则早有人以王后之礼前来迎接,由兰音夫人陪了先行入宫。

兰音夫人曾经是太子御东宫宠妃,当日因暗中襄助夜玄殇夺位,被胡息化身的应不负施以九针大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离司相救才能恢复如常,但已.从此不能诞育子女。

夜玄殇即位之后诸事动荡.无暇顾及宫中琐事,遂命兰音一并掌管.就连太子御的其他妃嫔也未曾送出宫去。兰音本便熟悉穆国王宫,兼之生性温和,善解人意,尽心维持,倒也将偌大的一个王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夜玄殇虽然称王,却并不曾册封王后妃嫔,是以在穆宫之中,众人都以她为尊.仍旧称为夫人。

车驾入宫之后停在一座精美的宫殴之前。子娆下车抬头看去,只见一方金匾书了“琅轩宫”三字,朱门琼楼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哪里有些不同。兰音见她盯看牌匾出神,温言笑道:“公主,日前依殿下的吩咐,命人将琅轩宫重新惨葺了一番,这牌匾也是新置换的,不知公主看着可合意?”

“哦,他总是这么细心。”子娆轻轻道了一声,间道,“那片桃林呢.还在吗?”

兰音在前引路,道:“公主放心一枝一叶都没有动,殿下特地嘱咐了呢。”

说话间两人来到花苑之中,迎面便见轻红浅碧,花开万点,虽然四周寒风翦草木未苏,但一苑桃花却已尽数盛放,衬得金殿玉宇如在云中,一片灿烂柔和。

子娆面露笑容,向着桃林深处走去。兰音在后微微松了口气,要知穆国地处西境,花期甚迟.这满苑春色乃是穆王飞马传旨,命人自其他地方移植过来,并连日以炭火温暖富苑,昼夜不曾间断。方催得这动人春色提前到来。而这“琅轩宫”原本是穆国王后所居的正殿,一样按照旨意改作了这般模样。

子娆漫步花间,眼前花影绰约,暗香浮动,黄昏日暮,微风徐至,最是熟悉不过的景色。她手拂花枝,徐徐前行,忽然停下脚步,蹙眉深思。印象之中,好像有人曾在花下弄箫,花间饮酒,又似乎有人曾陪她采摘最美的桃花,轻言笑语,历历在目;好像有人曾执笔作画,耐心替她完成那盏精致的桃花灯,又似乎有人和她在落花之下执子对弈.摇头笑她耍赖,语气却是那般宠溺温柔。花开花落,花满天地,一幕幕画面在脑中若隐若现,不知是真实还是幻境,真实之处如此清晰, 但那人的脸却始终如梦如幻,怎样也看不分明。

子娆只觉得那记忆中的画面如此美好,拼命想要记起那人的模样,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是一片模糊。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那人的笑容越来越远,那些美好的画面也变得支离破碎。子娆手扶花枝,只觉头痛欲裂,仿佛有种令人窒息的悲伤淹没了整个世界,当那笑容完全消失,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吞噬,那种绝望的痛苦无边无际,逼得人想要发疯。

漫天花影,忽然无风自舞。兰音本来带着宫奴侍女远远陪着子娆,此时察觉她有些不对,快步上前叫道:“公主,您怎么了?”

子娆蓦地回身,一把抓住她,“告诉我,他是谁?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兰音被她死死扣住肩膀,骇得脸色发白,“公主,您……您说什么呢?”

子娆服中神色渐生狂乱,忽地纵声悲啸,啸声凄凉惨烈,闻之痛彻心肺。兰音内力与她相差甚远,直被震得几欲晕厥,旁边侍女亦人人东倒西晃,乱作一团。子娆啸声甫毕,目现异芒,拂袖将兰音向外捧去。兰音惊叫一声,身子凌空飞起.眼见便要撞上旁边山石,腰间骤然一紧,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人救下兰音,身形急趋向前,抬手一掌拍向子娆。他出手快如闪电,正是觑准子娆旧力方消、新力未生的空隙。子娆抵挡不及,身子一晃向后倒去,那人伸手将她接住,方才松开兰音道:“没事吧?”

兰音这才看清来人正是夜玄殇,惊魂甫定,颤声道:“殿下,九公主……怎么会这样?”

夜玄殇面色凝重t抬手又封了子娆数处穴遁。方才她那一掌看似容易,实际上乃是毕生武学精华所在,若他对子娆的武功不够了解,或是迟来一步,此时局面恐怕又如边城客栈一般。夜玄殇蹙眉不语,将子娆抱起送入寝殿,方对兰音道:“你来看看吧。”

兰音嫁为东宫妃予之前曾为医女,于医术一道颇为精通,这时定下心来,仔细察看子娆的情况,沉思片刻道;“殿下,九公主近来是否服用过什么特殊的药物,现在她好像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但又拼命想要回忆,或许就是因此,才会造成这种混乱的状况。”

夜玄殇略一斟酌,道:“她的确服用过一种叫做‘忘忧’的奇药,但是那药物曾经过多次试验,只会令人忘掉一些事情,本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兰音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便是问题所在,殿下可想而知,人的思想意识复杂多变,有些药物虽能抹去人的记忆,但如果那记忆对一个人来说是最珍贵、最不愿丢失的东西,那么他从心底里便会抗拒这种遗忘。这忘忧之药用于常人或许效果奇佳,甚至可以说有益无害,但九公主修习的武功中有摄魂术之类的心法,她对精神力的控制本便超乎寻常,所以当她执着于一些事情不愿忘记时,自然而然便会去抗拒那些药物的控制。她心中的执念越深,这种抗拒的力量就越强,但是对于自身的危害也就越大,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承受不了,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夜玄殇路上其实曾经想到这一可能,此时不过从兰音这里再次得到证实,问道:“依你看来,此事可有法子解决?”

兰音道:“最直接的办法当然便是消除忘忧的效力,恢复她的记忆,但却不知哪里能够找到解药。”夜玄殇摇头道:“找到解药怕也于事无补,她若息起那些事情,恐怕结果和现在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兰音有些奇怪,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想了想道:“殿下若有此担心,那便只剩一个法子,就是废了九公主的武功。因为只有如此,她才无力反抗忘忧的药效,在殿下的保护中,或许可以无忧无虑度过一生。”

夜玄殇走到床畔,低头凝视帐中女子沉睡的容颜,稍后方道:“如果这样’那么她从此便不再是子娆了,我想她一定不会喜欢,就像她宁死也不肯忘记那些事情一样。”

兰音轻声道:“殿下以为,现在的九公主还是以前的九公主吗?”夜玄殇剑眉微动,转头看她。兰音迟疑了一下,道:“以前我虽与九公主只有数面之缘.但心中对她却一直极是羡慕,更加钦佩尊敬.世间女子美貌者虽多,更不乏聪慧之人,但能如她一股自在不拘、恣肆快意的却少之又少。当初我为太子御所辱,若非,九公主教我莫管他人言语,且问己心是否无悔,我恐怕也没有勇气活到现在。可是今日到九公主,却感觉她已不再是当初的样子……”

她没有把话说完,夜玄殇却已知道她要说什么。此时的子娆已经不是那个恣意如风的女子,那三杯忘忧断了前尘情缘,那么从此她便不再是她,这一路相处他早已清楚.

“这件事,或许我从一开始便错了。”他深邃明亮的双眸被灯火浸染一片明灭不息的光影,语气中既是担忧怜惜,亦是淡淡感慨。

兰音站在他身后,不由无声轻叹。同为女子’或许此时她已经察觉到子娆心中执着的究竟是什么。这世间除了“情”之一字'还有什么能让这样一个女子有着如此深切的执念,宁愿痛苦至此,也始终不肯相忘,情可以令人生,令人死,但其实生与死永远也不能分开真正的眷恋与痴情。忘忧忘情,这世上又有什么良药,能斩断三千情丝烦恼?情之痛苦忧伤又何须斩断,何须忘却?

或许此生此世,对于相爱之人来说,忘却本身才是最深最切的痛苦。

兰音着向夜玄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悄然退出。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沉默,什么时候应该离开。但兰音走出寝殿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此时月下廊前有个白衣女子正隔窗相望。她的目光透过灯火,落在专注于帐中红颜的玄衣男子的身上,颇具心机的美目映了月色,竟也有着一丝莫名的怅然。

这女子正是如今手握着穆国半边朝堂,甚至能够操控西境北域的自在堂主自姝儿,见兰音向外走来,微微侧目,身形一闪,消失在黑暗之中。

白妹儿离开琅轩宫,独自踏月而出,想方才夜玄殇凝视子娆时的神情,心中百味杂陈,竟连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想来嫉妒也非嫉妒,怨恨也非怨恨。她虽与子娆一向不合,但却知夜玄殇与之关系非常,从不轻易犯此忌讳,只是如今见他这样全心全意对待一个女子,而那女子执着痴狂却非为他,不由便觉莫名烦乱。

白姝儿回到住处,喝退了前来燃灯的侍女,独自入内,闭日倚在锦榻之上。暗室之中,忽听有人说道:“白堂主看来今日心绪不佳,倒足少见呢。”

白姝儿微微一惊,方才心思烦乱,竟未发觉室中有人。那人说话之时,她虽仍保持半卧的姿势,身子却倏然掠起,飘入帷幔之中。那人忽地向后一闪,躲开她暗藏内劲的双袖,微微冷笑。白姝儿抬眸看去,“是你?”

暗影中一个紫衣女子走了出来,面上隔着淡淡轻纱,透着月光有种妖艳诡异的气质。白姝儿打量她一眼,道:“恭喜夫人,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已经恢复了武功。

那女子自然便是婠夫人,淡淡道:“也就这样了,这副身子资质有限,马马虎虎能防身便是,否则方才还不伤在白堂主袖下?”

白妹儿笑道:“早知足夫人驾临,姝儿自然洒扫以待,哪里还需动手?却不知夫人千里迢迢来穆固找我,所为何事?”

婠夫人移步上前,“听说夜玄殇从帝都带了那丫头回来,她可是什么都下记科了?”

白妹儿妙眸稍转,道:“此事夫人如何知晓?”

婠夫人冷笑道:“这有什么,耶东帝费尽心机想保她平安知意,临死之前用忘忧酒抹去了她所有记忆.要她此生死心塌地跟定夜玄殇,做个便宜王后,这番心思睁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白姝儿心下揣摩她来意,道:“我正想请问夫人,帝都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变故,就连烈风骑都被生生埋在了王城之下,没有一人生还,莫非那东帝与少原君当真同归于尽了?”

月光斜照入室,婠夫人面色笼在轻纱薄影之中,透着丝丝冷然,你以为就凭他们,还能在九转玲珑阵中死里逃生?那东帝再怎么厉害,毕竟不是巫族之人.王族即便知道九转灵石的秘密,也不及我巫族能以奇术通天彻地。他当初收集灵石.本就做了与那皇非同归于尽的打算.不过他也算是精明到家,以自己将死之身.换皇非一条性命,给那丫头留一个太平江山,真真是稳赢不输、只赚不赔、哼!我偏偏就不让他如愿,必要让他死不瞑目,叫那丫头一并生不如死!”

她目中瞬间透出幽戾的光泽,纵以白姝儿之心狠手辣,见了也不由一惊,试探道:“事已至此,步步如他所料,九公主这个王后也已经做定了. 夫人还能怎样?”

婠夫人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她道:“此番便宜了你,把这东西给那丫头服下,她自会记起所有事情。到时候知道她那王兄早已灰飞烟灭,她必是痛不欲生,这个穆国王后是万万不会再当下去,那这王后的宝座便也非你莫属了.你还不好好谢我?”

白姝儿见她手中托着一粒鸽蛋大小,晶莹剔透的药丸.并不伸手去接,笑道:“原来夫人为此而来,这件事的风险可不小,若是一不留神让穆王救下知道,我的麻烦可大了。不知夫人有什么好处可以叫人考虑?”

婠夫人面上轻纱微微一动,“难道穆国王后的宝座还不足以令你动心?”

白姝儿媚声轻笑,徐徐步到一旁坐下,“夫人未免太小看姝儿了,这王后宝座我若真想要,稍费心思必然得手,只不过这般要来.穆王的心却在他人身上,又有什么意思?我白姝儿虽喜欢这个男人,肯替他费心费力,经营谋划,但是这种事,也要两厢情愿才好。”

婠夫人似是初次见她一样,将她上下大量了一番,她非但恨极东帝与子娆,实际心中对夜玄殇也怨念颇深,原本想借白姝儿之手让他三人各不安宁,却也知这女人精明厉害,不好敷衍,隧道:“我没兴趣管你和穆王的事,你开条件吧。”

白姝儿笑道;“夫人痛快。我与夫人也算有缘,日后同舟共济,很多事还要多多倚仗,自然不会令夫人太过为难。”

婠夫人扫了她一眼道:“彼此,只要日后你不撺掇着穆王兵犯北域,我便多谢你了。”

白妹儿掩唇娇笑,“看来还是瑄离会做人,这么快便哄得夫人高兴,一心偏向着他了。”

婠夫人道:“他现在满心都是那楚国公主,哪还有时间想其他事?”

“那岂不正合夫人心意?”白妹儿眸光飘盈,笑意如旧,“夫人放心好了,穆国就算想要进攻北域,也得有几年休养生息的日子,等到穆国兵强马壮了,北域也必然今非昔比,我还怕夫人和瑄离联起手来,穆国反倒麻烦昵。”

婠夫人野心甚大,此时借瑄离、含夕之势立足北域,犹不满足,白姝儿所说之话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目前暂时无力南犯,当下不动声色,道:“到底怎样你才肯替我完成此事?”

白姝儿道:“我的条件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夫人将那九转玲珑阵的秘密说与我听,我定当替夫人稳稳妥妥办好这件事。”

婠夫人皱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姝儿道:“方才听夫人所言,似乎那九转玲珑阵别有玄机。夫人知道,那皇非乃是我毕生死敌,我可不想他有任何生还的机会,所以这事我必得问个清楚。夫人之前有所顾忌不肯吐露秘密,现在却也无妨了吧。”

婠夫人道:“若是因为这个,那你完全不必担心。九转玲珑阵虽另有玄机,但只要我不动手,他们便唯有死路一条,就算误打误撞,生还的机会也不过万万分之一。”

“哦?白姝儿倾身相问,“这么说来,那阵法果然还可能有变数?我就说东帝怎地如此行事,万万分之一也是机会,夫人可否把话说清楚?”

婠夫人于此事上和她立场一致,倒也无须隐瞒,道:“告诉你也无妨,九转灵石乃是上古神物,其中圃蕴莫测之威,足以毁天灭地,但阴阳流转,虚实轮替一绝境之中必有一点生机可寻。所以当初玄女虽舍身化道,护卫人间免于天劫,但一缕精魂始终不灭,后经白帝以六道生气养护,最终魂返三界,二人修仙悟道,其登仙途。灵石传说虽然尽人皆知,但清楚其中本末的却唯有我巫族长老。”

白妹儿道:“如此说来,这九转灵石的秘密就连王族也不尽知晓了?”

婠夫人冷冷道:“哼!近百年来巫族数次追王族迫害,最终连《巫真》也落入他们手中,但却始终未曾吐露这秘密。这每一串九转灵石都能够单独发动阵法,得其法要,便可移魂换魄,往生返死,若是九石齐集,甚至可以将人送至十方三界,万年虚空之外,而使魂魄得以续存,那东帝说来也算不凡,想必是自《巫典》中多窥此中道理,方才想出以九转玲珑阵对付皇非的计策,若是天意万幸,她自己或者能有一线生机。不过可惜,我会让他魂飞魄散,绝难再返人间。”

“九转灵石竟有如此奇效.倒当真出人意料。”白姝儿趣听越觉惊奇,思量片刻道,“那夫人的意思是.有办法彻底断绝后患,让东帝和少原君绝无生机?”

嬉夫人冷笑道:“他二人怕是本也没有那么好运,无人施术引导,能在那千万轮回之中撞到那一线活路。”

白姝儿立刻道:“但事有万一,还是稳妥些好。夫人若知法门,可否告诉姝儿,让姝儿亲自动手,送那少原君魂归他界,以雪心头之恨?”

婠夫人转身走向窗前,略加斟酌,回头道:“此事倒也不难,我若成全你,你需替我办妥忘忧酒之事。”

白姝儿道:“那是自然,姝儿可与夫人立誓为约。”

婠夫人点头道:“好,一言为定。”两人月下击掌为誓。婠夫人随后道;“你要办此事,便还得着落在九转灵石上。九转玲珑阵发动后灵石重散人间,你若能寻到其中两串,我授你法诀,且送他二人往生去吧。”说着附耳低语,将那施术关要详细指点。

白姝儿留神倾听,牢记在心,特她说完,笑遒:“巫族奇术过真厉害.想这二人纵横天下,一世英雄,如今可统统栽在了夫人手中。王族八百年风光无限,那东帝料尽生前身后事,万无一失,却料不到最终却替夫人散了嫁表。”

婠夫人被她奉承得舒心,露出笑容,但语气仍旧冰冷,“若非那丫头不争气,为一个男人神魂颠倒,天下此时己在我掌握之中。哼!早知她如此难成大器.生来便不该留她!”

白姝儿心知子娆身世必然有异,却也想不到如今的九公主窑际乃是太后风妩的女儿,所以婠夫人对她怨恨极深,必要令她和东帝二人痛苦终生方才甘心,道:“无论如何,最后的赢家总是夫人。依夫人所言,这灵阵法诀逆行为死,倘若翻转方位则为生路了?”

她问得随意,婠夫人也随口道:“那是自然,现在他们生生死死,已都掌握在你手中,你满意了吧?”

白姝儿美眸之中光影闪动,跟着盈盈施礼,轻笑道: “多谢夫人成全,九公主那件事夫人就交给我吧,妹儿一定替你做到。”

第七十二章 再世为人

婠夫人走后,白姝儿手握那忘忧酒的解药坐在黑暗之中独自思量,心中念头百转,一时犹豫不决。此时琅轩宫中,夜玄殇倾大半功力暂时封锁了子娆经脉中的真气,令她短时间内无法动用真气,以减轻忘忧酒所带来的副作用。这办法虽一时有效,但极耗内力,一番行功下来,已是月上中天,漏夜三更。

夜玄殇确定子娆暂且无事,独自静坐调息,真气流转三周天后,精神略复, 张开眼睛看向屋宇,随即起身步出殿外。方到阶下,头顶忽然-声风响,似有什么 东西坠了下来,他随手一抬抄住个酒坛,跟着身形拔起,一掠数丈,轻飘飘落上屋脊。

大殿金光闪闪的鱼鳞碧瓦上,彦翎正仰面躺在最高处,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道:“哟,不错,还能上来。我还以为这两个时辰够你受的,再来上这么几次,怕是就得把命豁出去给人家了。”

夜玄殇提着酒坛走到他身边坐下,一掌拍开泥封,仰头狂饮,一口气喝了大半坛酒方才.停下,大赞一声痛快,似是借着酒劲已将胸中抑闷就此抒发。彦翎斜眼觑他神色,道:“喂,你到底要怎样?我都听到了,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原来他早便已经到了屋上,夜玄殇并非不知,只是这些事也无需瞒他.且随他去。

“错已铸成,还能怎样?东帝这次料错,我这次也想错,子娆便是子娆,她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安排。活要清楚明白,死也要清楚明白,这便是她。”夜玄殇和他一样仰面躺倒在琉璃瓦上,闭上眼睛,“明日我便派出所有人手去寻忘忧酒的解药,这段时间暂时封锁她的内力,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彦翱道:“帝都现在成了个大坑,到处都是熔岩地火,周边却是一片湖泽洪流,你到哪里找解药去?”

夜玄殇道:“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只是要找她未必那么容易。”

彦翎转头道:“什么人?”

夜玄殇将婠夫人之事简单一说,忘忧之药既然出自巫族,那这世上还可能知道解药方法的,便也只有她。彦翎详细问了几个细节,想了一会儿道:“算了,小爷拼着重伤初愈,还是替你走一趟吧。这世上恐怕还没有我彦翎找不到的人,你那些侍卫亲兵什么的,不如省省吧。”

明月当空,照在夜玄殇英挺冷峻的侧颜上,勾勒出~重深邃的轮廓,似乎有着属于君王的沉凝与稳重.却少了少年时飞扬跳脱,一番江湖快意。彦翎皱了皱眉,忍不住道:“我现在真是看着你就有气,越看越不顺眼!”谁知夜玄殇懒洋洋睁开眼睛,半晌说了句,“我懒得动,你若闲得慌,好不好再下去拿几坛酒?”

帮忙寻药之事,两人竟是谁也没有再提,也无称谢,也无客套,仿佛根本再寻常不过.彦翎翻了个白眼重新躺下,“这是你家,自己去拿。”

夜玄殇仰望当空明月,道:“既是我家,你方才两坛酒又是哪里来的?”

彦翎道:“反正你喜欢做冤大头,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我。”

夜玄殇忽然挑唇轻笑,月华金辉倾洒在他眼中,如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浪,一眼望不到底处,“放心,无论如何,冤大头我是绝对不做,那个人若是不守信,他知道我不会让他安生。”

彦翎乜斜他道:“真见鬼了,你到底和东帝约定了何事?怎么你就心甘情愿揽下所有麻烦,又没半点好处?”

当世恐怕唯此一人,会在穆王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夜玄殇唇弧上扬,但却笑而不答.起身道:“没酒喝那我去睡了,一个月后找你要解药,莫要忘了!”说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晃飘下金殿。

彦翎弹起身来叫道:“一个月时间,你要小爷的命啊!”正说着,一重黑影迎面罩下,夜玄殇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若想睡屋顶,送给你御寒。”竟是随手将王袍丢了过来,

彦翎一把接住,里面有样东西撞在胸口生疼,入手一看,却足穆王白虎金令,凭此令牌至少在楚穗境内可以随时调动一切兵马。彦翎切的一声顺势躺倒,那王袍落下蒙在脸上,“小爷又不是你,怎用得着这玩意,多余!”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在耳边笑道:“你不要便送我。”彦翎吓了一跳,竟不知有人到了身旁,猛地翻身跃起,却见月光下白姝儿以袖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彦翱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美人堂主,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夜玄殇那小子刚走,你是来找他的吗?”

白姝儿来到他身边,妙目盈盈一转,“我不找他,找你。”

彦翎挠头,指着自己鼻子道:“找我?那个……话说我现在电算有家世的人了,这深更半夜遇着堂主这样的绝色佳人,可叫人为难得很呢……”

“呸!”朱等他说完,白姝儿含笑啐道,“小滑头少贫嘴,莫非你还怨占我的便宜?”跟着笑眸流转,软声道,“我是想求彦翎彦少侠办件事,却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帮忙?”

彦翎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美人堂主你手段高明,突然这么客气,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大家半斤八两,你办不到的事,莫非我还多出什么办法不成?”

白妹儿斜目嗔道:“闲话少说,你就说帮是不帮?”

彦翎耸肩道:“帮,你若开口.赴汤蹈火也得帮。说吧,究竟什么事?”

“就知道你肯帮我。”白姝儿展颜一笑,向下瞄了一眼道:“听说殿下带了九公主回来。”

彦翎忽然打断她道:“慢着,别的事便罢,我劝你千万莫要打九公主的主意。夜玄殇待她怎样,咱们心知肚明,什么事都好说,唯有这事万万不可。”

白妹儿横了他一眼道:“你当我白姝儿是那些没见识的蠢女人吗?她虽与我不睦,但若杀了她,殿下只会恨我入骨,大家又有什么好处?”

彦翎又伸手挠头,“那你要做什么?莫非还替他俩牵线搭桥.撮合姻缘不成?”

白姝儿冷哼一声道:“将自己喜欢的男人拱手让人.我可没那么温良贤淑,个女人若遇到喜欢的男人却还替池寻妻纳妾,那更是蠢到了家。”

彦翎越发不解,道:“抢也不抢,让也不让,你究竟要如何?”

白姝儿手一扬,迎面丢给他一条软帕,“里面是忘忧活的解药,收好了。我替你免了奔波之苦,你帮我找样东西。”

彦翎抬手接住,乍闻药香,便知不凡,再见那软帕中包着半粒莹润如玉的药丸,既惊且喜,叫道:“你怎么会有忘优酒的解药?我正后悔答应了那小于一件麻烦事,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姝儿悠悠道:“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半粒解药,剩下半粒你得拿一串九转灵石来换,只给你半个月期限,不算吃亏吧?”

彦翎顿时垮下脸来。白姝儿却不待他说话.抽身后退,“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的好消息!”彦翎看着她曼妙的身影消失在月夜之下,愣了半天,道:“女人心,海底针,到底是什么名堂,不就是一串灵石嘛,难得到我金媒彦翎?用不了十天定让你大吃一惊。”说着他一个筋斗,翻下殿脊而去。

明月千里,江山如洗。金殿之下,灯火深处,眉目清艳的女子静卧帐中,浑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曾经有一人,为这安宁的笑容舍却了九域四海?为了她一生平安,情愿历尽千劫万难。九洲遽变,王域尽毁,这天下风云因她而暂息,但是现在,却又是否会因她掀起更大的波澜?

花开灿烂,花藩无声,数日时间转瞬即过。当穆国大地终于迎来春日的气,

琅轩宫的桃花却日渐凋零,随着微风澹澹,落满玉湖红楼。

桥上落花纷纭如雾,兰音带着宫中侍女徐步前行,一时停步桥畔,看着满苑落花出神,直到身后侍女轻声提醒,她才轻声叹了口气,转过身道:“把药给我,你们退下吧。”

楼中窗畔,子娆正对镜而坐,拿了玉梳轻轻理着流瀑般的长发。数点飞花吹过发间,落上衣襟,那镜中魅冶的容颜也仿佛多了几分柔媚旖旎,浑不似昔日清澈肆意的模样。就这短短数日,她便像全然换了个人,如今穆王宫中侍女宫人无不私下议论,只道这未来的王后非但容貌绝色,性子亦极是安静,跟传说中那妖冶祸国的王族公主相去甚远,无怪穆王殿下对她干依百顺,事事以她为重。

脚步声自后传来,子娆抬头看见镜中人影,微微一愣,梳头的手便也停顿下来。兰音端着金盘拂帘而入,笑道:“公主,这是殿下特地嘱咐替公主做的灵芝进补汤,最是补气安神,现在刚刚炖好,公主趁热喝了吧。”

子娆神情倦倦,对着镜子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方才转头看她,柔声问道:“他去哪里了?”

兰音一边端药一边道:“殿下今日和卫将军他们去了校场,想这时候也快回来了。”

子娆点了点头,抬手接过玉盏,只觉一股异香扑鼻,蹙眉道:“好浓的味道。”

兰音含笑道:“我在其中加了几味特殊的药材,这样灵芝才没有涩味。公主若不喜欢,下次我再换别的药膳来,但这灵芝对公主的身子极是有益,公主多少用一点。”

她笑语殷殷,温柔周到。子娆虽不甚喜这汤药的气味,倒也不好拂她心意,遂慢慢将药饮尽。兰音在旁看着,似乎暗中松了口气,轻声道:“公主这些日子病着,殿下十分担心,如今看着虽有好转,还是得用心调理才是。”

子娆喝了灵芝汤,不知为何心中烦闷欲呕,听她说话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修眉微锁.颇见倦容。兰音见她合上眼睛,便收拾东西悄然退出室外,转过九曲回廊,忽见湖畔树下立着一人,玄衣轻氅,雍容冷峻,风中落红如雨,却令他深沉的眸心多了几分柔和。兰音走近前去,屈膝叫了声“殿下”,夜玄殇收回望着小楼的目光,道:“怎样了?”

兰音道:“药已经喝了,但不知何时会有效。“夜玄殇微微点头,这时楼上,垂帘晃动,却见子娆步出门来.独自往桃花林中走去。

原来这些日子夜玄殇连续耗费内力,暂时封锁了子娆体内真气.一时没有再出意外。彦翎平日虽吊儿郎当惹祸误事,但关键时候却也显出了首席金媒的真正本事,那日与白姝儿商定之后,当即施展全部手段,不到半月,果然被他寻到了当初九转玲珑阵中散落的幽灵石,遂交予白姝儿,换来了忘忧酒全部的解药。兰音方才端给予娆的灵芝汤中正是多加了这一味药.为怕子娆察觉,才特地将味道调制的极其浓郁。

子娆服过药后,身子颇觉不适,原想倚榻小憩片刻,不料躺下之后,心思却越来越觉清明。窗外落花随风而入,落得半榻轻红,点点如血。对面铜镜之中人影绰绰,青丝激滟,恍若流水。那一夜落花满地,星雨满天,曾有人站在自己身后,笑语温润,抬手替她绾发,赞她美貌无双。那萧疏的身影,滴冷的眉目,多情的目光比月色更美。她渐渐看得清晰,看清他的摸样,那曾经朝夕陪伴,神魂相依的男子。

满苑风花迎面扑来,子娆迷蒙的眸中隐约有光影浮动,便像重云徐开,墨月隐现。她扶着铺榻慢慢站起身来,痴痴凝视着镜中朦胧的幻影。窗外桃花如雨,时光仿佛回到那夜,花间月下,不改的誓言。他娶她为妻,亲口承诺永不分离、嫁衣娇艳,红妆如玉,这一切是否都是梦境?

子娆转过头,神情渐渐生出变化,似乎欢喜至极,却又悲哀至极。忽然间.她越过重重回廊,快步向着桃林走去。

桃花落,满襟怀,春风拂面过.楼台却是空。予娆脚步越来越快.仿佛在寻找什么,那些曾有的画面,曾有的记忆,曾经的良辰美景、海誓山盟。世她渐渐发现,这片桃林分明已不是记忆中的那片美好的景色.随着花雨重落.心中有念头纷至沓来,那一室红烛焕彩,最终化作惊云山前回首相望,重宇之上血红的云光。

“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天地尽毁,情缘成灰。策天殿上,是谁拨乱了棋局,用这苍天血色换她一世平静欢喜?是谁奇谋诡策,用这八百年辉煌,送她一片江山如画?

那冲涌而来的记忆,仿佛含着尖锐的冰棱、锋利的石刀,毫不留情地冲向心间。子娆只觉得痛,痛得连呼吸都不能,一手扶着花亭,眼中仿佛有晶莹破碎,飘落风中,帮泪光之下,是低声的轻喃,“不可能,子吴,你不会这样骗我,我不信,我不相信……”

她忽然掠出亭外,在花林之中四处寻找,凄然叫道:“子吴!你出来!你不要以为这样就骗得过我,你出来!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生生死死都会和我在一起!你若骗我,我不会原谅你!”

兰音遥遥看着,不由往前走了两步,“殿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夜玄殇抬手拦住了她,沉默摇头,片刻后道:“我既然违背誓约,重新将命运交还给她,所有一切都会尊重她的决定。” 重新将命运

兰音回头道:“可是……万一九公主想不开,做出傻事怎么办?”

此时子娆遍寻花林不见人踪,转身向外寻去,在侍卫宫女诧异的目光中,她飘身落上墙头,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漠漠云空之下。夜玄殇遥望晴日万里,空林花落,忽而轻轻一笑'道:“兰音,你可相信苍天自有成人之美,终会眷顾痴情之人?”

兰音愣了—会儿.抬头看他,问道:“殿下,您……您当真一点不后悔吗?”

夜玄殇长长舒了口气,飒然而笑,“苍天有情,人岂无情?但我宁愿要一个清醒明白的知己,也不愿要一个糊涂无知的妻子。成人之美,其实更多时候是成全自己。”

兰音低头沉思,片刻之后,唇畔亦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合十向天,轻声说道:“是啊,成全他人,便是成全自己,但愿苍天有眼,护佑天下痴情儿女,能够终成眷属。”

第七十三章 慧剑断情

烈日,流火,熔岩。

放眼前方’大地荒芜,寸草不生,唯有一片片嶙峋嵯峨的岩石高低起伏,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气。整个王域都似被这蒸腾的雾气笼罩,不知尽头,亦无去路。

白姝儿掠上一块半丈多高的山岩,举目四望,不由暗暗咋舌,不想这九转玲珑阵一旦发动,后果恐怖至此。如今这王域大地处处部是裂谷断崖,参差狰狞,里面不是万丈深渊,便是熔岩滚滚,曾经的宏伟王城早已不见,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域。这番情景,莫说是两人血肉之躯,便是大罗金仙,怕也要灰飞烟灭,谴是毁天灭地当真一点都不夸张。

白姝儿仗着内功精纯,在这火流峡谷之中赶了大半天路,此时亦觉有点吃不消,寻了个安全地方稍加歇息,方才往当初王城中心策天殿所在的方向赶去,路上深谷险壑,颇是难行,如此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忽见一刃绝壁之上红云隐隐,如锦如霞,在这绝域死地之中迎风灿烁,格外醒目。白姝儿仔细看去,原来那上面竟生着一片无边无际的桃林,此时万花盛放,漂浮云间,端的是美不胜收,令人眼前一亮。她知道这或许便是婠夫人所说的阵法生门所在,才因一缕生机遗下此等奇景.不由心下微喜,刚刚掠至崖下,迎面山岩之后转出个白衣女予.拦住去路,“白姝儿?”

白姝儿一见那人,当即停住脚步,笑道:“谢天谢地.我等了多日未收到回信,还以为王后娘娘不肯来呢。若是如此,那我便只好先顾着少原君,可顾不得东帝了。”

那白衣女子正是王域毁灭之前,被子吴连同王师调去洗马谷,从而逃过一劫的且兰,此时一身素缟.玉容消瘦,唯有一双星眸仍旧透着沉静美丽的光芒,显示出主人聪慧柔韧的性格。她转过岩石,上前问道:“你派人传信与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信中所言又是从何得知?”

白姝儿亦前行数步,越过脚下腾腾雾气,来到山崖之前,道:“我不过是在知九转灵石中的月华石在帝都被毁之后重归旧主,所以才传书相请,否则我手中这一串幽灵石,可没法子既送少原君往生,又救得东帝还阳。”先前她自婠夫人那里得知阵法关要之后,与彦翎分头寻找九转灵石的下落。彦翎寻到那幽灵石,她亦同时查到月华石流落昔国,重新回到了且兰手中,是以修书传信,约她来此相见。且兰素知此女诡计多端,原本将信将疑,但又恐一旦她所言是真,错失良机,几经斟酌,最终还是瞒着众人孤身前来,此时听她这般言辞,心中只觉突突乱跳,跟着追问道:“你的意思当真是说,九转灵石……可以救他复生?”

白姝儿看了看四周这幅景象,道:“你先别高兴,最终灵是不灵我可不敢打包票。总之我从巫族那里得到这消息还算可靠,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赶来试试,说不定老天保佑,叫我们做成了这件事。再者为万无一失,我也需要精通奇门阵法的人从旁相助,确定此地生死之门、九宫方位,免得弄出差错,想来想去,自然是王后娘娘最为合适。”

且兰面上流露惊喜,但略一思忖,复又问道:“你要皇非死,我并不奇怪,但你为何却要救东帝?要知你当初害得王族与楚国反目,他若活着,可是对你绝无好处。”

白姝儿幽幽叹了口气道:“现在王族没都没了,还说这些干吗?我这么做也不过是为自己打算。东帝若真的死了,那九公主便做定了穆国王后,现在我想办法成全他二人一段姻缘。他与心上人共结连理,纵不感激我,我也能得偿所愿,又有什么不好?”

且兰蹙眉道:“你说什么?东帝与九公主二人可是兄妹,怎能共结连理?”

白姝儿唇角一扬,漫不经心地道:“兄妹又如何?这种事情你情我愿,天地不管,上古伏羲大神与女娲大神也是兄妹,结为夫妻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那东帝与九公主一个为卿赴死,一个为君痴狂,我看倒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更何况,那九公主身世似是有些古怪,究竟她是不是王族之人可真不好说……”说到此处忽然猛地记起且兰的身份,哎呀一声,心叫不妙。想且兰本是雍朝王后,自然情系东帝,心归意属,若知自己的丈夫所爱另有其人,纵不恼怒怨恨,也必然伤心难过,这月华石借还是不借,便成了问题。

白姝儿想到此处,不由暗怪自己大意.一时竟没留心此节。且兰因这一番话惊诧莫名,但心念稍转,却隐隐感觉白姝儿所言非虚。这念头一起,回想东帝与九公主相处之时种种情景,竟当真是柔情蜜意,两心相悦。只是在此之前非但是她,恐怕任何人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在众人眼中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过是东帝宠爱王妹,而九公主眷恋兄长而已。

且兰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心绪激荡难平,只是面上强忍着不肯袭露,面前桃花如云,在眼前渐渐模糊,此时此刻她才知道.难怪子昊大婚之后始终不曾与她圆房,亦从来不曾召幸含夕。本以为他旧疾缠绵,病体未愈,如今却蓦然醒悟,原来那些温存柔情皆非真心,他一人一心早有所恋,竟是从来给他人留半分立足之地。那九公主虽与他聚少离多,但只要人在帝都,他便常常去流云宫一侍使是整夜,又或是她在长明宫陪伴君侧,彻夜不归。且兰并不知自己与王族的真正关系,心中一时气苦。白姝儿见她面色发白,身子摇晃,伸手扶道:“王后娘娘……”

且兰将手一抽,低声道:“王后娘娘这四个字,请你以后莫要再叫了。”

白妹儿纵使精明伶俐.此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心想事已至此,只盼她莫要一时想不开,否则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再去找一串灵石出来?不料片刻之后,且兰情绪稍复,抬头道:“走吧。”

白姝儿不知她什么意思,道:“阵法生门所在可能是崖上那片桃林。”且兰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当先而去。白姝儿随后同行,只见她神情落落,沉默下语,一双秀眸微微发红,显然有些神思不属,虽有心提醒她再推算一下阵法,却又怕言多必失,还是先上山再作打算。

那山崖看似不远,实际深峡凌空,极为险峻。两人仗着轻功卓绝.倒也有惊无险,快到崖顶时,前方已无落足之处,白姝儿飞袖上扬,卷中伸出整边的桃树,身子一轻,便如白云般荡起丈余.飘然落下,随即左袖卷住树干,复将右袖送出。且兰在她袖上微微借力,便也落至崖顶,放眼一望,但见浮云缈缈,江山尽在眼下心胸霍然一清,过了片刻,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起初听白姝儿说起子昊与子娆之间的情愫,且兰心中虽不说是惊涛翻涌,却也的确极为伤心,但这一路上山,心绪渐平,此时身在绝顶.竟突然有种身心俱轻的感觉,仿佛有些东西终于可以放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束缚自己。

眼前云在青天,沧海在怀,她蓦然而知对于子昊的这份感情,原来一直都是自已心中最沉重的负担。从开始到分离,她钦佩他、迷恋他、倚靠他,明知永远都得不到,却可能永远都放不开

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之苦莫过于此,然而这些痛苦究竟是源自他人,还是自己难以平静的内心?

那一段烽火连天的岁月,他用微笑俘虏了她,其实也早已亲手替她打开了感情的枷锁。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日将整个王族的力量交给她,他没有留给她花前月下的想念,却给了她更加宝贵的东西,那些智慧与武功,眼光与机遇,从此海阔天空,她可以任意翱翔。

何谓无情?何谓有情?

他或许是天下最无情的君王.却亦是天下最深情的男子。或许他比世上任何一人都懂她,懂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

且兰眼中忽然悄悄流下泪来。白姝儿在旁看着,终于忍不住道:“其实东帝虽对九公主有情,但心中未必就没有你,否则又怎会封你为后?他昔日对九夷族的维护,也当真可谓仁至义尽。”

且兰闭上眼睛,轻轻摇头道:“你不知道,他不是皇非,亦不是穆王,像他那样的男子,若是心中有了一个人,就绝不会再容下第二人了。九公主何其幸运.能令他倾心相待。”

白姝儿凝眸打量且兰,见她虽面带泪痕,颇见憔悴,但一身雪衣清雅,丽容无俦,当真也是人间绝色,不可多见,不由叹道:“说实话,我还真不知你有哪里不如那九公主。不过这种事谁也勉强不来,说来总是缘分,你也别太过难受。”

谁知且兰微微一笑,转过头道:“我自然不比九公主差,只不过姻缘定数,那人并不是我的真命天子。他既无心我便休,这一点,我还看得开。”

微风之中,那美丽自信的容颜看得白姝儿一愣,片刻后她扬眉笑道:“早听说昔日九夷女王乃是女中丈夫,如今见其后人便知一二。当世女子恐怕无人能有这般胸怀气度,我白姝儿向来不太服人,今日倒是要说一声佩服。”

且兰淡淡道:“人生苦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缘。他若能与心上人得偿所愿,我替他高兴,便是自己的福分。”

白姝儿美目转了一转,笑而不言。其实在她心中,若是当真爱上一个男子,那定要千方百计与他在一起才好,即便他另有所爱,她也必要设法让他爱上自己。只是她心机颇深,知道此时在且兰面前,这话是万万说不得,便笑道:“那我才是真正放心了。时问不早了,我们不如先寻阵法方位吧。”

且兰点头答应,二人随即往桃林中行去。且兰此时定下神来,心中默算,确定这桃林果真便是阵法生门。白姝儿将婠夫人提点的两个方位说出,且兰本是仲晏子入室弟子,又曾经子吴悉心教导,于奇门五行之术已是颇为精通,当下依先天八卦推算六十四方位,先寻出了阵法上离下坎的“未济”之位,指着一处山岩道:“便是这里了。”

白姝儿依言掠上那处岩石,方一落足,便觉周围似有某种气流相涌,若有若无,玄妙难言,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将那幽灵石取出道:“以灵石封印此处,断了生息之途,任那皇非再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生还此世,”

且兰想皇非昔日也曾于自己有恩,两人同门一场,并非毫无情义,如今要亲手送断他生路,心中倒颇为不忍。白姝儿却当即破指取血,寻了岩上隐蔽位置.不惜以真元精气引动灵石,并按照婠夫人指点的法门在四周书下血咒。那灵石幽光重重流动,透地而入,瞬间向着整片桃林扩散。白姝儿掠下岩石,扯了且兰向后退开。

两人一直退出数丈,只见岩石周围灵光如幻,云水一般倾向地下,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让人感觉阴气缭绕,寒意刺骨。如此连绵不绝,一直过了一盏茶时分,那光芒才渐渐收敛。两人上前查看,知道封印已成。且兰感念皇非旧情,遂搓土为香,倾身三拜,心中默默祷祝一番。

白姝儿与皇非虽也渊源深厚,但却只恨他生,不惜他死,此时亲手断了他归路,才算除了心中一大隐患,但见且兰叩拜,只在旁冷眼相看。且兰祭拜完毕,擒下随身佩戴的月华石道:“东行六十四步便是‘归妹’之位,第二串灵石便应安散在那里了。”

白姝儿点头道:“但愿逆行法诀能够有效。”当即在前先行。两人转过一处山岩,忽见眼前两间竹屋隐于花下,碧竹盈盈,落花淡淡,竟似这绝域之中出现了一片世外桃源。且兰心下惊异,上前推开屋门,却见这竹屋里面一片娇艳柔美的喜色,桌案几榻一应俱全,榻前锦帐如烟,案上流苏轻垂,竟然是间布置精美的洞房。原来这片桃林便是曾经琅轩宫所在之地,子昊将阵法生门留于此处,王域变故虽大,千里之地面目全非,但这竹屋花林却是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且兰见那案上一对翡玉合欢杯,认得是昔日长明宫中之物.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打量这一室美景,抚案悄立,不由心潮起伏,一时竟是无法平静。白姝儿四处查看一番,发现这屋中一尘不染,竟似有人打扫一股,走回榻前道:“你推算的方位可是这里?”

且兰收敛心神,走出屋外环目四顾.点头道:“没错,上震下兑‘归妹’之位,正是在这竹屋之内。”

白姝儿道:“这灵石事关重大,我们不如还是将之埋入石下,这样使绝不会有人发现。”

且兰道:“也好,此地虽说人迹罕至,但如此更加稳妥。”说完方要入屋,白姝儿却突然站住,凝曰遥望,眉尖微微一拢:“奇怪.有人来了。”

且兰亦转身看去,只见半山崖上云雾笼罩,有道缥缈的身影若隐若现。径直往这崖顶而来,来人轻动身法不在两人之下,在那峭壁上微一借力,身子便悄然上升,如仙似魅,特到崖顶,亦如白姝儿一般卷中花枝,拂袖借力,凌空落下。迎面山风激荡,吹得她衣发飘舞,风姿出尘,白妹儿轻声道:“是她?”一拉且兰进入屋中,“莫要出声。”

且兰此时也已看清,那来人竟是九公主子娆。白姝儿不知子娆是否已经恢复记忆,不愿在此与她撞见,若有误会恐怕解释不清,便拉着且兰躲入帷帐之后。且兰知她二人素有过节。未免麻烦,便也随她。外面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一会,便听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子娆缓缓走了进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屋中复又没了声息。过了一会,且兰忍不住透过帷帐缝隙内外看去.却见子娆孤身立在案前,痴痴看着这满室轻红,目光既是欢喜,又是痛楚,片刻后她闭上眼睛,唇畔浮现一缕凄然的微笑。

且兰在帷帐后悄悄看着,只觉那笑容虽美,却是哀伤至极.悲凉至极,令人望之魂断心碎。她虽性情通达,并不怨恨子吴心有所爱,面对于娆却也并非全无芥蒂,可见她这般目光神情,胸口就像刺入一把钝刀,竟是说不出的难过,正忧郁要不要出去相见,告知她九转玲珑阵之事,却听子娆轻声道:“子昊,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忍心这样骗我?你为什么不给我一杯穿肠的毒药,也好过此时让我受这样的痛苦?”她抬头环目四周,满室喜色映她形单影只,却越发显得凄凉,“什么洞房花烛,什么永结同心,什么生生世世……你根本都是在骗我,骗得我好苦。不过没关系,你骗不了我一辈子,这一次,你再也拦不住我了。”

且兰听她如此说,不由心头一惊,方要出声叫她,却见子娆身影飘动,掠出门去。白妹儿哎哟一声,叫道:“不好!”两人皆想到她恐怕要为东帝殉情,双双追出屋外,遥见花林之中玄影一闪,子娆已奔到悬崖尽头,凌空向那绝壁跃去。

第七十四章 情丝成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