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姝儿大惊失色,穿过桃林,全力纵身飞出。但子娆此时死意已决,去势何其之快,她总有绝世轻功也赶不及相救,就在这时,忽听有人惊叫一声“公主”,一个碧色身影飞身扑上,伸手捉住了子娆的衣服。

  子娆的身子已然跃出半空,下坠之势非同小可,那人虽拽住他的衣袖,却被带的一并向下冲去。幸而悬崖边一株桃树横空而生,那人猛地探手抓住,半边身子掉出悬崖外,却也生生阻止住了趋势,子娆身上的幽冥玄衣乃是一件刀枪不入的至宝,若非如此,早已裂断衣袖坠下崖去。那抓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离司,此时正半身悬空,死死握着子娆衣袖道:“公主……公主你快上来,我……我要抓不住了……”

  凭子娆的武功,这是只要稍微借力,便能轻而易举跃上崖去,但她心中早已万念俱灰,回到这里只是为了确定子昊当真已不在人间,立即便要随他而去,竟对离司的话充耳不闻。离司方才用力过猛,右肩已经脱臼,强子咬牙坚持,但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小,眼见便要抓不住桃树,两人将要一并坠崖身亡。叫道:“公主,主上……主上有样东西留给你,你上来……先上来啊……”

  崖下风急云涌,将离司的话吹得断断续续,子娆似乎一动不动,毫无反应。“公主……主上有东西让我交给你……交给你……“离司手下力竭,无奈闭上眼睛,忽然感觉左手一沉,身子便向下冲去,但跟着又有人在自己背心一抓,随手一扬,将她送离悬崖。离司翻身落在桃林之中,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却见子娆站在崖边安然无恙,不由喜极而泣:叫道:“公主!”

  子娆原本一心赴死,绝不会因让人阻拦而作罢,但方才听离司提到子昊留有东西,终还是想要亲眼一见,又见离司舍命相救,不但累了她性命,遂跃上崖来,将她救起,白姝儿之前赶到近旁,但见离司飞身救主,便没有上前多事,但见她支持不住时,子娆已经回到崖顶,便对随后赶来的且兰微微示意。两人闪在桃林之后。

  子娆和离司此时一人心伤意绝,一人险死还生,竟没有发现林中有人,子娆在崖边站了半晌,转回头来,对离司道:“他留了什么东西?”

  离司肩头脱臼,方才拼了名阻止子娆,倒还坚持得住,此时却痛得满头冷汗,话都说不出来,子娆冷眸相看,终是轻叹一声,来到她身旁,伸手替她接上肩骨,道:“傻丫头,这是何苦?”

  离司生怕她再行寻死,紧紧抓住她手腕道:“公主,主上吩咐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一直守在这里;如果你来,,就把这个交给你。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几天了,方才若不是下山取水,早就遇上你了。”

  子娆见她自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小卷轴,伸手接过,只见封口处用朱砂勾勒了一枚娇艳欲滴的桃花。她抚摸那熟悉的笔致,心中一阵酸楚,轻轻解开封口,展开卷轴,谁知卷中却没有只言片语,入目之处是几幅清简的小画。

  子娆凝眸而视,一阵微风吹拂,点点飞花落在卷上。

  那第一幅画中一片珠海碧波,风轻云淡,一个白衣少年坐在林下抚琴,面前长发少女迎风起舞,回眸相视,两人目光交融,尽是默契欢喜。第二幅画中只见风水蒙蒙,烟雨翠庭,那白衣少年坐在棋盘之前,手握书卷,满脸无奈,长发少女自后捂住了他的眼睛,笑容娇俏顽皮,第三幅画却是月下湖畔,深夜万千灯火,那长发少女身披白裘站在桥头,神情妩媚,白衣少年替她燃起手中青灯,波光荡漾,清雅眉目温柔似水。第四孵化上春光明媚,重重繁花锦绣,长发少女云鬟微偏,容色含羞,那白衣少年将一枝并蒂桃花替她夹在发间,侧目含笑凝注……

  岁月如水花开落,一勾一描,一笔一划,那无尽深情,如丝流淌。

  卷轴在子娆指尖徐徐打开,那些熟悉的画面一幕幕映入眼帘,这世上唯有一人之笔,能将她的眉目画的如此传神,也唯有一人与她一般,能将这点滴琐事记得如此清晰。离司倚在树畔,见子娆手指轻抚卷轴,桃花影下,她的神色如此温柔,如此缠绵,但是锵然坠落的泪水,却径自打湿了那轻盈的丝绢,飘零的落花。

  离司不知主上在卷轴中写了些什么,为何会让公主如此伤心,轻声道:“公主,主上说你看了这卷轴,自然便会明白他的心意。他说这世上虽有很多人,但难有公主一人最是懂他,主上他……他一定不想看到公主伤心的。”如此说着,自己眼眶也已经微微发红。

  子娆之间掠过那些刻骨铭心的光阴,在那些记忆之后,他留下了一个个空白的画框,一直到卷轴的尽头,仿佛是要告诉她,还有很多美好的时光在等待着他们,等待他们一起将那些欢笑填满,将那些画面完成,他会陪她生生世世,地久天长。

  桃花林中,笑语在耳,茫茫天地,人归何处?他用一个无望的诺言,许了她一生一世的期盼。若是没有他,那些空白又有什么能够填补?若是没有他,又有什么人能将这红尘作画,陪她共看人间岁月?子娆强忍悲伤,微微闭目,唇畔却有点血色徐徐逸出,“你知道么?他是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若要骗你,你便是死也甘心的。现在他又在骗人,但我不会再相信他,绝不会。”她抓住那卷轴不想再看,手底微一用力,却觉心中痛极,猛地一口鲜血呕出,溅得满襟满地。

  “公主!”离司大吃一惊,急忙伸手相扶。子娆身子摇晃,脸色苍白若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离司心下害怕,俯身探她脉息,脸上忽然出现惊喜的神色,但跟着又隐露出担忧,扶着她在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子娆闻言微微一震,移目看向她道:“你说什么?”

  离司柔声道:“公主难道自己竟不知道吗?就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若再这样的伤心难过,这孩子恐怕会保不住的。“

  子娆愣了半响,手指紧紧握住画卷:“孩子……你说孩子?“

  离司微微点头,“刚刚一个多月,难怪先前都没有察觉,好危险呢。“离司的医术已是十分精妙,绝不会弄错这种事情,子娆手抚小腹,心里一阵欢喜,一阵难过,只觉气息荡荡,几乎又要呕出些来,带强自定下心神,怔怔看着那片桃林,爷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离司轻声问道:“公主,我陪你回穆国好么?”穆王殿下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的。“

  她说了两遍,子娆才转眸看她:“回穆国?“

  离司道:“是啊,我陪公主一起,这样照顾起来也方便,虽说穆王殿下一定会派最好的御医给公主,但公主的饮食喜好还是我更清楚,亲子照看,总是放心些。”

  子娆眼中透出奇异的神色,片刻后,低声道:“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别人。”

  离司见她情绪似已平静,安安放了心,听她这样吩咐,即可点头答应下来,心想此事晚些再说也不迟。子娆转过头去,唇畔捋过一丝寂寥淡漠的笑意,便再也不说话,片刻之后,她自行闭目调息,精神略微回复,收好手中的卷轴,站起身来,看向桃林深处,道:“离司,你去帮我摘一枝桃花。”

  离司不知她要干什么,回头去寻花树,不了刚刚转身,只听风声微响,颈后一痛,身子便软软的向下倒去。

  不知过了多久,离司悠悠转醒,只见四周锦帐低垂,子娆早已不见了踪影,帐外有人坐在案旁,见她醒来,微微笑道:“你醒了。”

  离司手扶后颈,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竹屋之中,而面前那人却是且兰,蹙眉道:“王后娘娘……九公主呢?”

  且兰叹了口气道:“她将你送到这竹屋之后,便自己走了。以后我也不是什么王后娘娘了,这称呼从此免了吧。”

  离司又是担心,有时渺茫,不知子娆为何要将自己打晕,忽然听到有人媚声笑道:“人既然醒了,那我便不陪你了,这小丫头留在这里也不方便,你还是带她一同回昔国那边吧。”

  离司抬头一看,只见白姝儿倚在门前,正笑吟吟的将一枝桃花在手中敲打,不由吃惊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白姝儿移步上前,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问道:“小丫头,你刚刚和九公主说了什么,怎么她哭着哭着突然又不寻死了?”且兰与白姝儿方才怕惊动子娆,站的距离稍远,是以并没有人听到两人的对话。离司瞪了他一眼,道:“你先前害了公主一次,难道现在还盼着她性命不保吗?当心穆王殿下不饶你!”

  白姝儿扑哧一笑,道:“小丫头嘴巴好厉害,不过也真的死心眼。上次我想办法让她嫁不成皇非,她应该好好写我才对,怎么算是害她?这次我又耗费心思成全她……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不跟你计较,反正看她那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事情既然办完,那我先走一步,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这最后一句却是对且兰说的。离司昏迷的这段时间,她二人已将月华石放在竹屋之中,为怕有人心存他念破坏阵法,遂相互约定无论对何人,哪怕是穆王与昔王也不能说出这秘密,以免多生枝节。

  且兰站起身来道:“我知道利害,后会有期。”

  白姝儿点了点头,飘身离去,且兰走出竹屋,山林光影渐渐消失,云烟脉脉,西山斜阳已尽,更显得整片王域荒如死地。但在更远的地方,江山一久如画,多少英雄风流已成绝响,未来波澜壮阔的岁月,这片广袤的九域大地又是谁人主宰,谁人称雄?

  万里神州,山河无情,谁是棋局的赢家,谁右江风云看尽?是也非也,几番离合,故人悲喜,何去何从,且兰手握翾剑,遥看山川浮云,心中感慨万千,许久后终是一笑,携铜离司下山而去,东归昔国。

第七十五章 酒楼说古

  十年风雨江山事,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岁月匆匆,转瞬春秋过境,不知不觉,自东帝八年九域那场剧变之后,已经过了十载光阴。

  汐水滔滔,寒暑易老,多少青丝成白发,英雄埋枯骨,但位于北城冲要之地的伏俟城却并未受到战火的影响,仍旧一片兴旺,历经岁月变迁,不改昔日繁华。

  眼见秋去冬来,数日连绵秋雨阻下了南商北客的道路。长街之上雨花朵朵,青檐垂帘,两旁的酒家饭肆正是人满为患,千灯阁前堂中也是人来人往,那些江湖客、皮货商行路不便,皆凑在这里听书赏曲,消闲饮酒,一时忙得跑堂脚不点地,团团乱转。

  “咄!都说是功名尘土梦中烟,又谁道白日消残战骨寒。成一时,败一时,君王意气今何在,一抔黄土,百年悲笑,毕竟有中无。”

  一阵筝声回荡,堂上瞎眼老者指下挑起几个高音,悠悠收止,拍案道:“这一回,说到那东帝与少原君一站同归,从此九州浮沉,江山无主,天下虽大,再无如此英雄事。可佩,可敬,可怜,可叹!”

  堂下听客唏嘘一片,一个总角童儿托着茶盘四面走了一圈,收了不少金银赏钱。外面雨声渐密,店中陆续又进来数人,皆是被大雨阻了路的客人。东北角坐着一个虬髯大汉,掏出一锭足银往盘中一掷,大声道:“雨天无聊,上不得路,老先生肚中还有什么故事,再多说来些听。莫非这东帝与少原君之后,天下人才凋零,竟然再无英雄?”

  那瞎眼老者听得堂前客满,话兴正浓,又得一份厚重打赏,打叠起精神,侃侃道:“客官差矣,老朽方才说的,乃是一番前朝旧事,惊天传奇。当今九域三分,又岂无人独领风骚?不消多。老朽只说二人故事,便足以与那少原君比肩,令那东帝称是。”话说至此,顿了一顿,卖了个关子。堂下江湖客见他卖弄,早已按捺不住,一迭声叫道:“快说快说,当世英雄,又有何人?”刚进来的数人也跟着起哄。

  那老者不慌不忙,按弦引筝,高高低低弹了几个花腔,将众人的胃口钓了个十足,方才慢条斯理地道:“有一人,文采风流世无双,豪侠仁义满天下。昔日王域遽变,九州四海天灾横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此人扶危济贫,救苦难,散万千之资赈灾济民,活天下百姓无数。他以一人之身振一国,三分天下,力挽狂澜。十年之中,四境百姓尽来归服,数次请他登位称帝,他却始终坚辞不受,只因心怀故主,不肯背恩忘义。列为客官,老朽说的这一人,可称得上是英雄豪杰?”

  他话音甫毕,堂下拍案之声迭起,众人已齐齐叫道:“说得好!昔王苏陵仁义无双,端的是当世英雄!”那跑堂的也站下脚,高声道:“莫说其他,便是咱们伏俟城也曾受过昔王不少恩惠,蒙他数次庇佑才有今日太平。谁敢说昔王不是英雄,我打他老大耳刮子!”

  近旁几位老客笑骂道:“小猴崽子,不快去端茶打酒,尽在这儿多嘴!”那跑堂嬉笑一声,钻着人缝去了。

  那老者见众人听得热闹,筝音拂动,清了清嗓子,扬声再道:“说英雄,道英雄,昔王苏陵名动久域,诸位心中敬服,可见老朽说得不错。但还有一人,人品武功不在他之下,名誉声望不在他之下,豪情侠义不在他之下。”众人闻声,喧哗稍止。先前那虬髯大汉高声嚷道:“此又是何人?老先生别卖关子,快快道来!你若是说得有理,另加打赏,说的无理,吃我老大一拳!”

  众人见他醋钵大的拳头当空虚晃,这瞎眼先生哪里当得起他一指头,皆尽哄笑道:“老先生小心了!”那老者眼不能见,倒也不慌,五指拂动,筝声流淌,做了个过门,道:“这位大爷莫要着急,你道此是何人?生平快意江湖事,归离任侠藐万众,白龙鱼服渊中游,一朝腾云上九霄。”

  “啊呀!归离剑!”那大汉叫道,“我道是谁,你说的是穆王殿下!惊云山一站后,归离剑早便已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

  那瞎眼老者轻轻叩弦,道:“前年五湖群盗不识好歹,冲犯惊云圣域。穆王玄殇一人单骑,星夜奔驰千里,赶在沣水之前截住群盗,一柄归离剑杀得五百盗贼血流成河,鬼哭狼嚎。此事遍传天下,江湖称道。九州十年动荡,山河失主,穆王麾下三十万白虎军定西陲、平楚地、拒北师、保王域。归离剑下,魑魅魍魉哭断肠,白虎军前,天下群豪尽折腰。如此英雄,如此豪气,谁人不是倾心佩服?列为客官,老朽所言是也不是?”

  众人尚未叫好,那虬髯大汉已放声大笑,“不错不错,穆王若还算不得天下英雄,何人算得?若不是他在惊云山剑下留情,老子这颗脑袋早已喂了沣水鱼虾。当日那些兄弟死在归离剑下,倒也不冤。”

  此言一出,诸人心头无不暗凛,均想此人原来曾是那杀人不眨眼的五湖大盗,无怪满脸疤痕,面目凶悍,这说书先生可别惹祸上身。堂前喝彩声不由静了一静,那大汉身边却有一人噗地失笑,几乎将满口美酒喷将出来,听起来便格外刺耳。

  那大汉闻声转头,只见旁边坐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看去身形瘦长,目光精灵,长相并不算十分英俊,但那笑嘻嘻的样子令人一见之下便生亲近。他肩头微湿,雨痕未干,显然刚刚入店不久,但是周围所有人,包括近在身旁的虬髯大汉都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众人听他发笑,都将目光转了过去,那虬髯大汉斜眼将他打量,道:“怎么,你是否不服穆王是英雄?”

  那青年男子方才险些被酒呛到,忍笑咳嗽了两声道:“没有没有,那穆王殿下……咳咳,穆王殿下自然是英雄无比。只不过我听说他当年千里单骑赶去惊云山,似乎是犯了那冽泉酒的酒瘾,偏偏五湖群盗那日出门没看黄历,正好撞在了他手里。”他明知那虬髯大汉曾是群盗之一,却还敢这么说,店中不少客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那虬髯大汉果然目露怒意,却听他将声音一扬,对那瞎眼老者道:“老先生品评当世英雄,说得倒也不错,但当世之下另有四名女子,非但天生绝色,而且领袖一方,名动江湖,老先生可又知晓?”

  那瞎眼老者道:“老朽虽然眼瞎,心却不盲,这位少侠所说的四名女子,或者略知一二。”

  那青年男子笑道:“如此老先生何不令大家一饱耳福?”

  那瞎眼老者捻须微笑,摇头不语。众人都知关窍,无不起哄打赏,待那童儿捧满了赏钱回去站在案旁,那老者才抬手抚筝,咳嗽一声道:“老朽要说的四名女子,其中二人正与方才品评的两位国主渊源颇深。”

  那男子道:“哦?却不知是哪二人?”

  那老者徐徐按弦道:“这第一人,兰心蕙质,风姿天成,雪衣羽箭统千军,夺门阵法摄鬼神,一十三路浮翩剑法,与昔王风寻快剑并称当世,协理国政,备受臣民爱戴。这一人,算不算得江湖绝色,世间奇女子之一?”

  那男子点头道:“嗯,曾经的九夷女王,如今的惜国王后且兰,非但姿容不俗,见识更高。她曾与少原君同门拜师,亦曾封后王族,母仪天下,当年无视世俗之见,与昔王共结连理,携手立国,也是人间传奇佳话,自然算得一人。”

  那老者指下弦动,转出几缕柔音,道:“这第二人,天生媚骨,妖娆多娇,喜白衣,善奇谋,精诡道,曾数次助穆王大破北域敌军,庙堂江湖,来去自如。此人乃是穆王心头爱将,身畔红颜,可比花解语,可比玉生香,不知算不算一人?”

  那男子拍手笑道:“自在堂堂主白姝儿,千般容色千般美,替穆王定后风,谋楚国,抗北域。七窍玲珑九转肠,天下英雄加起来,心机也不及她万一,精明厉害不消说。算的算得!”

  那老者微露笑意,复又闭目抚筝,似在思索这第三个女子的人选。堂下众人等得焦急,纷纷哄闹催促。片刻之后,却见老者一扬眉,一击弦,道:“这第三人,黄衣翠衫,英姿飒爽,统领豪杰真国色,巾帼女儿意气高。此人以女子之身,号令江湖第一大帮派,手下六十四分舵遍布大江南北,天下财富尽在掌握,纵白马,轻王侯,却又算不算得一人?”

  旁边早就有人叫道:“哎呀,这说的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那青年一杯酒尽,抬手击案道:“不错不错!跃马帮帮主殷夕语,巾帼不让须眉色。她与穆二公子夜玄涧情投意合,两人神仙眷侣一般。三年前穆国天宗正式并入跃马帮,可见这二公子得美如此,就连宗门也宁肯舍了,她若不算,谁还算得?”

  这两人一唱一和,搭档得宜,将店中本便热闹的气氛推到了高潮。就连这千灯阁的主人,原本在楼上宴客的铁旗门门主秦师白也被惊动,同客人走出廊前向外一看,见到那青年男子,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怪不得这么热闹。”

  这时那青年男子赞完殷夕语,命跑堂新打了酒来,正开怀畅饮。旁边客人却都迫不及待地催问那瞎眼老者,“这第四个绝色女子又是谁?”

  那老者停下筝声,双目向天,盲眼之中空空洞洞,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之事,过了片刻,摇头道:“这第四个人……列为客官,请恕老朽藏拙了吧。”

  众人哄然不允。座中有人笑道:“这老儿又待讨赏,罢了罢了,爷们今天破费点银钱,也要把这四大美人听全了。”旁人纷纷笑骂,待要解囊打赏,那瞎眼老者却道:“列为客官不要误会,并非老朽贪财求赏,这第四个女子,实在不说也罢。”

  那青年男子方饮尽一坛酒,笑道:“老先生说话吞吞吐吐,恁地不痛快,莫不是凑不成数,说不成书了?”众人见他酒量甚豪,先是叫了声好。跟着一起哄笑,揶揄那瞎眼老者。那老者见众人执意要听,推脱不过,只得叹了口气道:“这第四个人……红衣雪肤,貌美如花,艳如桃李,却是心似蛇蝎。”手底筝音切切,弹出几声悲调,又似凄凉之音。堂前众人听着,心中都觉不甚舒服,却不知他说的到底是何人。

  只听那老者抚筝唱道:“百万鬼师惊天地,月光千里照血衣,不见人间回头路,儿哭爹娘惨凄凄。”

  众人闻声无不心生寒意,那青年男子面色微变,跳起来道:“老先生这最后一人,说的可是姽后含夕?”

  话音甫落,整个大堂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那跑堂的也定在了当地。“姽后含夕”四个字就像是什么慑人的魔咒,令得闻者魂飞,听者丧胆,跟着便有几人径自离座而去,似乎单是听到这名字便会惹上极大的祸患。过不多会,这楼中客人竟然走了大半,余人多数是些胆大的江湖客,旁边一个瘦小汉子来自南疆,不甚知晓原因,骂道:“他奶奶的,干什么这么邪门”那娘们莫非是黄泉恶鬼,吓得个个龟孙子一般?”

  那瞎眼老者叹道:“客官有所不知,那曼殊山上,机关奇域,姽后含夕非是黄泉恶鬼,却有无数恶鬼听她号令。鬼师一出,千里赤地,禽畜生灵,万不存一啊。”众人听他语调,皆觉森然凄凉,想起那鬼师之威,更加骇然不已。那老者抬头问道:“彦少侠,这姽后含夕是否天生绝色?算不算是领袖一方,名动江湖的女子?”

  那青年男子正是金媒彦翎,留神看那老者,哈的一声笑道:“若说模样……嗯,她也的确算得上是绝色之姿,至于这后面八个字,姽后含夕的威名,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目光在那老者身上打量一番,不知他双目皆盲,如何竟一口道破自己身份,待见那案上黑黝黝的短筝,心中念头一闪,叫道:“啊!你莫非是‘铁音神目’松先生。”

  众人闻声皆是凛然,原来这“铁音神目”的名声并不在“金媒”彦翎之下,此人对江湖人事无所不知,手中的铁筝虽不及当年宣王的夺色琴,却也横行北域,鲜有敌手。但见眼前这瞎眼老者双目空空,骨瘦形销,不知他如何竟变成这般模样。

  那老者听彦翎叫出自己名号,长叹道:“‘铁音神目’四个字,从此莫要再提了,老朽这一双招子已经废在那姽后手中,这铁筝也不过是堂前摆设,聊助听兴罢了。”

  此话一出,莫说彦翎,周围众人皆是惊诧莫名。彦翎此次来伏俟城,除了办一件要紧的事情外,便是要替穆国收集与鬼师相关的情报,听他如此说来,不由追问道:“先生与那姽后交过手?可否细说详情?”

  那松先生也知近年来穆国、昔国为了对抗北域鬼师费了不少周折,彦翎有此一问,必是替穆王打探敌情,便道:“说来无妨,那还是八年之前,我受人之托,想要打探机关奇城的秘密,有一日夜里独自去支崤城探路。”

  众人听他竟敢孤身夜闯机关奇城,不由都是啊的一声,彦翎目光一亮,问道:“先生进城了吗?”要知这机关奇城变幻莫测,穆、昔两国十年间数次发兵攻打,皆在鬼师手下吃了不小的亏。那支崤城的机关总图多年前虽曾被帝都所获,但天工瑄离奇谋鬼才,经他之手改动机关,竟令那机关图形同虚设,就连妙手神机宿英也奈何他不得。这十年中,彦翎也曾数次想要入城探查,但始终不得其法,却不料有人曾经去过支崤城。谁知松先生摇头道:“我并未进城。那夜我到了城下,观察地势,设法寻找入城路径,抬头望天,前面明月当空,那机关奇城为群山环抱,高耸入云,四周竟连城门都没有,莫说是人,便是飞鸟怕也难入。我正心下琢磨,忽听护城河中水声阵阵,河水竟然凭空分开,月光下一个红衣女子自水中走出。那女子年纪不大,但容貌俏丽美艳,站在水花之中,就像凌波仙子一般。”

  “那便是姽后含夕了。”彦翎点头道,“原来护城河中有入口。”

  松先生到:“当年我也想到入城的密道必然在水底,但却不知那红衣女子便是姽后含夕,那时候她还没那么大的名头。我见她自水中出来,独自往南而去,一时好奇,便沿路跟了下去。她孤身一人,来到离城不远的一处村落,便站在村头大树下取出一支洞箫吹奏起来。我远远躲在一颗树后,只见过不多会,那村中百姓就随着箫声一个个走到村外,跟着她向前走去。我当时明白她是在以上乘内功催动箫音惑人,却不知道她究竟弄什么玄虚,左右她的箫声我还能抵抗,便继续跟了去看。那晚月色极好,她红色的衣服在月光下便如鲜血染就的一般,一路将那十几个村民当中转了一转。那时月色稍暗,我见那些村民摔倒在地,却还没想到是遭了她毒手,直到满地鲜血流出,才发现他们每个人胸前都已多了个空洞,原来心脏都已被她掏空了去。”

  说到这里,众人搜抽了一口冷气。彦翎摇头道:“好快的手法,好毒的手段,她以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可当真没这么狠的心。”

  松先生哼了一声道:“当时她看起来也只是个娇弱女子,谁知却如此心狠手辣。我那时见她俯身检查尸体,脸上露出微笑,似乎对自己的手法甚是满意,心中既惊且怒,方要出声呵斥,却听她忽然又吹起萧来。这次箫声一起,可真的是我生平未见的恐怖景象。”他说着面色微变,似乎记起了那夜月下荒坟间的情景,一时住口不言。那虬髯大汉按捺不住,问道:“到底怎样?”

  松先生面上抽搐了一下,露出些许惧意。彦翎微微皱眉,道:“先生可是见那满地死尸忽然又都活了过来?”

  松先生似乎一惊,道:“你如何知道?”他虽未回答,众人却都已知彦翎所言非虚,不由毛骨悚然。酒楼上一时无人说话,外面愁雨淅淅,冷风潇潇,一阵寒意袭来,大家心中都隐隐打了个冷颤。彦翎叹了口气,苦笑道:“北域鬼师只上半年便曾两次进攻穆国,小爷一日在战场上捡了三次命回来,现在对活人变死人,死人变活人这种把戏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松先生回过神来,沉声道:“何止是村民的尸体,就连那些坟中的死人亦纷纷破土而出,随着她的箫声在月光下手舞足蹈。她一边吹箫,一边脚踏九宫方位,在那些尸体之中穿行,手腕上隐隐有道血色的幽芒不停流转。那数十具僵尸舞着舞着,慢慢聚向她身边,最后她以箫音指挥,要他们向左便向左,要他们向右便向右。那情景便像地狱里群魔起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众人想象那僵尸齐舞的情景,心头都是发毛。彦翎道:“嗯,她那时候还在练习这门功法,才不过操纵数十具尸体,现在可是如臂指使,得心应手,号令千万鬼师进退自如。”

  松先生道:“单是数十具尸体已经够着骇人了,我当时便吓呆了,身子一动,踩中了旁边一根枯枝。她立刻发觉身后有人,回过头来。哎……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那么美,但却像是怀着比渊海还要深的忧愁,比地狱还要深的怨恨。她看到我,竟然笑了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既是诡异,又是美艳。我听她柔声道:‘你知道我在吹箫,居然还不听话,真不应该。’她说话的时候,那箫音却一直没有停,一重重向着我身边飘来。我心里知道不妙,便想以铁筝对抗她的箫音。她面上露出恼怒,起初还站在那里不动,后来箫音转了两下,越拔越高,好似鬼苦一般。我只觉得心烦意乱,几乎要跳起来狂舞一番,那红色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伸手便向我两眼插下。”

  众人虽知他双目已盲,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不知何人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松先生抬手指了指脸上两个肉红色的窟窿,惨然道:“后来我这对眼珠子便被她生生挖了出去。我那时候眼睛剧痛,心里却突然清醒了不少。她见我未死,又一招向我心口抓来。我毕竟比那些村民多些功夫,抬手挡了一招,这一招聚我毕生功力,她恐怕也没想到,被震得后退了一步。我便借力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说来也巧,恰好落入了一个新挖的坟中。我躲在那坟里动也不敢动,她却也没追下来。过了一会,我又听到箫声响起,四周便传来无数整齐的脚步声,想是她操纵僵尸四下寻我,但那些怪物毕竟不通灵性,有的从我身上踩过,便就那么去了。我在坟里躲了一夜,直到进了一个城镇,才听说这附近几个村落的人一夜之间都被鬼怪掳了去,想必都是那姽后做下的事了。”

  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彦翎亦叹道:“现在又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功力早就今非昔比,为祸便也更深。哎,这姽后含夕的摄魂箫曲和奇门之术说起了都传自东帝,东帝已然作古,当今世上不知还有没有人能制得住她?”

  那虬髯大汉问道:“奇怪了,为何这姽后的武功竟然传自东帝?”

  彦翎对帝都往事自然清楚得很,随口道:“这姽后含夕原本是大楚公主,东帝御旨亲封的左夫人,和原来的王后且兰一样,两个人皆、昔日伴驾帝都,颇受东帝指点,都算是他半个嫡传弟子。”

  那大汉一拍桌子道:“如此说来,那且兰王后也应该懂得这些门道,岂不是能够制得住她?”

  这次彦翎尚未开口,旁边已有个独臂汉子道:“昔王与王后若是分毫不懂奇门之术,昔国早便毁在鬼师之下了。那姽后的手段不止如此,背后还有异人相助,想要彻底破她鬼师,哪里像说的这么容易?”

  这人声音嘶哑低沉,听去甚是刺耳。他一开口,众人都不约而同扭头看去,却见是个往来北域的参客。那虬髯大汉道:“兄弟莫非见过鬼师?怎知那姽后还有更多手段?”

  那独臂参客笑了一笑道:“那姽后含夕不但能够操纵人尸,还能驱使异兽成军,替她冲锋陷阵。昔国去年年底被他趁大雪毁了两座城池,在下这条命便是侥幸从鬼师手里捡回来的。”说着抬起左手将身上皮袍解开。众人一见之下,纷纷倒抽了口冷气。

  原来那独臂参客衣袍之下露出数条狰狞扭曲的疤痕,自左肩锁骨一直延到右腰之上。众人先前见他一臂折断,江湖中人见惯打杀,倒也没十分在意,现在看了他身上疤痕才知道,这条右臂竟是被某种猛兽所伤。看样子他当初半边身子几乎都被撕掉,如今只剩了一团凹凸纠结的皮肉,即便已经痊愈,也能令人想象到那赤红的血肉之下,一根根粉碎断裂的筋骨,而他声音之所以如此难听,亦是因为喉咙曾经受过重伤。

  彦翎算是见多沙场死伤,看见这样的伤亦呆了半晌,忍不住道:“这么厉害的伤,竟还能活下来。”

  那参客束起了衣袍道:“这便是被鬼师中的熊罴所伤,算我命大,当时遇上了昔王麾下靳无余靳将军的夫人,拖她妙手回春,救了我一条性命。”

  彦翎笑道:“你遇上了离司姑娘,啊,对,现在是靳夫人了。当真算你命大,她可是当你东帝身边的医女,现在放眼九域,她的医术若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这点伤在她手中,自然不成问题。昔国原先离王域甚近,当初王域剧变,那些异兽珍禽没死绝的怕是都逃去了昔国。姽后的手段甚是厉害,哎,这鬼师一不需军备,二不需粮草,杀之不绝,毁之不尽,穆国那边其实也深受其害。”

  那跑堂的在旁插嘴道:“去年那几场大雪,咱们伏俟城也遭了鬼师袭击,幸好昔王殿下出兵救援,在赤谷关口跟鬼师大战了数场。不过今秋时候鬼师来袭,却是玄女娘娘显灵退了敌军,保了伏俟城平安。”

  他刚说完,那虬髯大汉便道:“什么玄女娘娘显灵?竟瞎扯!”

  跑堂的急了,道:“客官远道而来,有所不知,那晚咱们伏俟城的百姓可都听见了,有一股奇异的箫音从天外飘来,跟那姽后斗了约有大半个时辰,终是驱散了来袭的鬼师。咱们铁旗门的两位舵主出城查看,正见玄女娘娘凌空飞升,望月而去,那仙姿风神可绝不是凡人能有的。不信,不信你问老先生,他老人家那时也在伏俟城,一样也听见了。”说着将手往松先生身上一指。

  松先生点头道:“他说的没错,那箫音与姽后含夕所奏的曲调似乎颇为相近,只是飘渺变幻更加精妙,亦是清冷空灵绝无邪气。老朽双目皆盲,玄女娘娘的仙姿自是无缘目睹,只是那晚退敌的箫音听起来倒更像是有人以内功与那姽后斗法,最终似是还胜她一筹。”

  那跑堂的道:“定然是玄女娘娘显灵救世。若是有人能制得住姽后,这十年来早不容她为祸人间了,再说了,莫非这人的能耐比昔王、穆王还要大?我是不信。玄女娘娘救了咱们全城百姓,咱们可是感念在心,这几日正重修玄女祠,求她多加庇佑呢。”

  “玄女娘娘?”彦翎闻言抬眼往外一看,侧耳听雨,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

第七十六章 伊人芳踪

  外面雨势仍大,看这样子不下上一天绝不会停。这时大门一响,似是又有客人上门,那跑堂转身去迎,却见一阵风雨吹进,进来个年约八九岁,头顶斗笠的孩子。那孩子进了门将斗笠一掀,露出张机灵秀气的脸庞,对跑堂叫道:“小二哥,打酒!”

  跑堂显然跟他甚是熟络,道:“小鬼头,下雨天还来替你娘跑腿?”

  那孩子嘻嘻笑道:“一斤竹叶青是我娘的,四样点心是我的。替我娘跑腿本就应该,何况还有点心吃,换你,你来不来?”

  跑堂笑骂一声“鬼精灵”,接过酒壶道:“等着,这就来。”说完转身去了后堂。前面众人议论了一会儿玄女娘娘之事,都不得其解。角落里一个头戴逍遥巾的白衣书生忽对松先生道:“先生方才品评天下绝色女子,这姽后含夕容貌虽美,名声虽盛,但狠毒诡邪,多行不义,如何能与前三位相提并论?依在下之见,还是应当弃之不算,再补一人为妙。”

  松先生微微点头,捻须片刻,说道:“此言的确不差,但老朽一时间却也想不起天底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够当此殊荣,不如请众位集思广益,补了这一空缺如何?”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倒也举出不少女子,不是武功出色的江湖侠女,便是诸国名门千金,但说来说去,却总觉无一能与先前三女相提并论,一时难有定议。这时那白衣书生又道:“在下前些日子偶尔得了一幅画卷,画中有一女子容色绝俗,胜似天人,风姿神韵更是颠倒众生,其他不说,只论容貌恐怕更在先前三位之上。可惜不知是何方仙子,来历如何,倒也不好妄加评判。”

  松先生闻言道:“这位客官不妨将画取来大家一观,老朽双眼虽盲,但在座诸位无不见多识广,或许能有人识得芳容也说不定。”

  那白衣书生自得画卷,一心想要寻访那画中女子,方才开口便是此意,当即应承,便自身后背囊中取出了个卷轴出来。众人听他方才如此说,都围上前来观看。松先生目不能视,也不去凑那热闹,仍旧坐在筝前,耳听那书生展开画卷,忽然间,整个大堂中都没了声音。

  松先生心下奇怪,侧耳细听,周围所有人却似乎都愣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有人长长舒了口气,跟着一声叹息,又是一声,有人摇头感叹,有人啧啧称奇,各种赞叹水浪一般传了开来,这堂前才算恢复声息。

  彦翎原本正仰头喝酒,见众人古怪,转眼往那画上一瞥,哎哟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她,这个要得!”但跟着凑上前仔细一看,又道:“不对,好像不是,那位姑奶奶美则美矣,但可没这么温柔似水。”原来那画上画的是一片桃林美景,林下一个玄衣女子手把花枝,含情凝睇,身畔花色如烟,其人眉目如水,那微笑的眸光柔情无限,缠绵妩媚,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移不开眼睛,只觉世上美好的事物莫过于此,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惊动分毫。

  画卷左上角以行书题了“桃夭”二字,笔致清峻疏朗,飞扬出尘,除此之外,通篇再无任何字词,亦无印章落款能够表明这女子的身份。那白衣书生无意中得到这画卷,对这女子惊为天人,多方打听却全无线索,听彦翎语气似乎知晓端倪,立刻问道:“少侠莫非知道这女子的来历?”

  彦翎喝了口酒,笑道:“这天底下恐怕还没多少事小爷不知道。这位姑奶奶若在,前面三位可真真都要退避三舍,她若性子上来,就连那姽后含夕怕也得让她三分。我劝你千万莫要去惹她,别人不知道,反正小爷我是惹不起。”

  他这一番话,可是将众人的胃口吊到了极致,那白衣书生追问道:“究竟她是何人,如此厉害?”

  彦翎不慌不忙地喝酒,等得众人心急如焚,直到一杯酒尽,他才叹了口气道:“这位啊,她便是……”话没说完,突然有个略带稚气的声音道:“咦?这人好像我娘!”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方才那打酒的孩子等得不耐烦,钻进人群里来看热闹。那跑堂正装了酒回来,伸手照他脑门上一巴掌,道:“小鬼头瞎说什么,你娘若生成这等模样,玉皇大帝还成了你爹呢。”众人闻言哄笑。那孩子伸手挠头,听得众人嘲笑,面露不忿,叫道:“这画的分明就是我娘,只不过……只不过……”

  那跑堂问道:“只不过什么?”

  那孩子记起娘亲平日里的嘱咐,忍了忍,道:“只不过她没我娘美!”

  这么一来,众人更加当他童言无忌。这画中女子已是人间绝色,若说这伏俟城中有人比她更美,自是没人相信。彦翎手玩酒杯,一直在旁打量这孩子的眉眼神态,此时突然问道:“小娃娃,你娘既然这么美,自古美女配英雄,那你爹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了,他可在这伏俟城中?”

  那孩子脸一红,低下头小声道:“我……我没爹。”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窗边有个皮袍客高声叫道:“小娃娃,你娘若当真生得这么美,大爷干脆委屈一下,给你做爹算了。”

  那孩子涨红了脸,双拳紧握,瞪大眼睛盯着那人。众人都道他要恼,谁知他哼的一声,一把抓过跑堂手中的酒壶点心,转身就往外走去。大家没了热闹看,皆道这孩子胡说八道,待要继续听彦翎讲述画中女子来历,却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就像来时一样,偌大的酒楼中竟无人看到他何时候离开,去了哪里,唯有松先生双目虽盲,但耳力灵敏,听到那孩子走时彦翎闪出酒楼,悄悄跟了出去。他想起彦翎方才说过的话,思忖片刻,对那抚卷长叹的白衣书生道:“敢问这位客官,这画中女子可是长发玄衣,容颜清魅,左手手腕上有一串七彩灵石?”

  那白衣书生喜道:“不错,正是如此,莫非先生知道她是何人?”

  松先生仰头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他说就连姽后含夕也要惧她。哎,此人若是在世,能与穆王联手号令天下,共抗鬼师,这九域苍生怕是能够少受些苦楚煎熬。只可惜十年之前她便生死不知,踪迹全无,可惜啊,可惜!”

  那白衣书生方要追问,忽听身后一声响动,转头看时,酒楼雕窗霍然大开,紧跟着一个包袱当空飞进,向着方才说话的皮袍客背心砸去。那皮袍客身怀武功,察觉风声响动,闪身向侧跃开。只听扑通一声,一包臭粪散了满地,酒楼中顿时臭气熏天,冲人欲呕。跑堂大声惊叫,众人纷纷掩鼻后退。那书生见机算快,衣袖一扫,收了画卷,没让粪汁沾污了去,与那皮袍客同时喝道:“什么人!”

  窗外有人拍手大笑,“哈哈!让你们笑,送你们大粪尝尝鲜!”正是方才那打酒的孩子。皮袍客怒吼一声抢出门去,谁知刚一推门,一包东西当头掉落,饶是他纵身急闪,那满包粪便还是洒了半身,被雨一淋,臭不可闻。那孩子遥遥叫道:“好臭好臭,人臭话也臭,话臭人更臭!”一边说着,一边向后跑去。

  那皮袍客怒不可遏,拔腿欲追。那孩子突然停步道:“喂,你敢追我,前面还有粪包给你,小心了!”那皮袍客闻声果然一顿,那孩子趁机闪入小巷,立刻便没了踪影。

  彦翎手提酒壶坐在对面屋檐下,将那孩子搬运粪包捉弄众人看了个一清二楚,见他转入巷中,便将酒壶一收,跟了上去。此时雨势微歇,那孩子在街巷中转了几转,见无人追来,放缓脚步,提着酒向前走去。起先他还是一脸得意,过了一会儿,嘴边笑容却慢慢消失,拿脚踢着地下石子道:“哼!想做我爹,重新投胎再说。我爹是像穆王那样的大英雄,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现在我只不过没见到他,等我见到他,让你们再笑,哼,让你们再笑!”他平日在酒楼茶馆中玩耍,常听说书先生提到穆王快意江湖、纵横沙场的各种传说,幼小的心中早已不知不觉将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想像成那样的英雄。彦翎在后听着,不由暗暗好笑,几次想上前逗弄他说话,但为探出他家住何处,却又生生忍住。

  那孩子神情落落地提了酒壶点心,一路到了城东一条偏僻的街巷。彦翎见他转过拐角,方要跟上,刚刚踏足巷口,忽觉雨气一寒,一道剑光无声无息自暗处闪现,直刺面门而来。彦翎吃了一惊,纵身向后跃出。那剑光快如闪电,凌厉锋锐,彦翎虽然闪避及时,半空中却惊出一身冷汗,落地之后连退数步,想起这快剑招式,笑道:“哎呀呀!墨将军手下留情,我不进去就是了,何必动刀动剑!”

  那巷中一片安静,似乎根本空无一人。彦翎既然知道冥衣楼的人守卫在此,心中猜测便也落实,摸摸鼻子,转身离开,走出巷口找了家客店,自怀中摸出只青羽信鸟,口中念道:“小家伙啊小家伙,你这次带信回去一定有人重重犒劳,那小子十年未见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这伏俟城中,西宸宫一时半会儿又要没了主子唩。”说完将密信封好,松手一放,那信鸟在雨中转了几圈,直投西方而去。

  小巷之中,那打酒的孩子自然不知身后有人跟踪,走到巷子尽头的小院门前,伸手推门。门开,细雨濛濛,院中树丛修竹一弯幽径,再往后去,便是两间整洁的屋室,除了碧竹青瓦再无任何颜色,秋雨中显得分外清冷寂静。

  那孩子进到屋中,叫了声“娘亲”,掀帘而入。内室光线略暗,有个玄衣女子正斜倚卧榻,凝望窗外竹林细雨,怔怔出神,面前摆了一局残棋,一个空盏,雨光之下青丝散榻,一身寂寞,幽然如画。听见那孩子进屋,她转回头接了酒壶,打开盖子仰首饮酒,不过片刻,一壶酒尽,自案前拿了本书递给他道:“这是我新录的两本棋谱,你,明儿把它看熟了,背下来。”

  那孩子结果棋谱一翻,顿时苦了一张脸,“又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娘亲前些日子写的那些什么乾坤兑离、地水火风,看得我眼都花了,怎么还有啊?”

  玄衣女子转头淡淡问道:“怎么,你背不下吗?”

  那孩子笑道:“怎么可能,娘亲你不是常说我聪明吗?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先天卦数,天九、地一、风二、雷八、山六、泽四、水七、火三。娘亲,你抽问我好了,那本书我偷了点懒,所以才背了三天,这两本嘛,明天就背给你听。不过这次我若背得快,娘亲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玄衣女子微微蹙眉道:“你要干什么?”

  那孩子想了想,凑到她身前小声道:“娘亲,要是我明天背了出来,你可不可以对我笑一笑?”

  玄衣女子一怔,道:“什么?”

  那孩子跪在榻前,搂住她胳膊,道:“我从来都没有看到娘亲笑过。娘亲,是不是子羿不听话,总惹娘亲生气,所以娘亲才不笑?那我好好背书,娘亲不生气了好吗?”

  那玄衣女子愣了半晌,冷淡的目光中渐渐透出些许怜爱与疼惜。过了一会,她略微扬唇,似是淡淡飘过一丝笑意,可有可无,而后慵然转眸看向窗外,没再说话。子羿却抬头看着她,轻声道:“娘亲,你真美,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人!以后我一定听话,这样娘亲就会常常笑了……”他这半日出门闹得累了,此刻渐觉困倦,伏在母亲的身旁很快便沉沉睡去,梦中犹自喃喃说道:“我没有骗人,我娘亲就是比她美……我爹是个大英雄,等我见着他,你们就知道了……”

  那玄衣女子正是子娆,听到孩子梦中呓语,她低头看来的目光似乎微微波动,随后又恢复那种漠然的平静。当年帝都毁灭、子昊身故,她本已心灰意冷,生无所恋,只是突然遇见离司,发觉腹中竟已怀了这孩子,一时不忍令他未见天日便已夭折,终未狠下心肠追随子昊而去。

  与离司桃林一别,她不愿再见故人,北赴边城,最后隐居在这诸方势力管辖之外的伏俟城。母子相伴,一过便是数年。这几年间天下动荡不安,鬼师为祸甚烈,她虽知晓,却也无动于衷。三年前冥衣楼旧部寻到此处,墨烆等人暗中守护,她虽察觉,但也不管不问。天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令她关心,只待这孩子长大成人,她便再无牵挂,若有冥衣楼相护,更加可以放心撒手,与子昊相聚于泉下。

  子昊当初发动九转玲珑阵后,碧玺灵石与旧主相互感应,很快重归子娆手中。她虽无意再管这天下纷争,但十年静修,对灵石操控之力却日益纯熟。那日小股鬼师突袭伏俟城,恰逢她在城外独坐抚箫,见之心生厌烦,遂以箫曲催动灵石之力,驱退来敌,不料却被城中百姓误做玄女显灵,一起筹资翻修玄女祠。

  转眼月余时间过去,玄女祠完工之日,城中举行祭祀活动,甚是热闹。子娆对诸事漠不关心,向来不会在意这些,子羿却是少儿心性,一直惦记着此事,当日跟母亲说过之后,便独自去玄女祠玩耍。

  其时虽已入冬,伏俟城刚下了一场大雪,天日渐寒,但玄女祠前烟香纷纭,人头攒动,却是挤得水泄不通。子羿不知身后萧言、洛飞两人跟着自己暗中保护,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尽寻些热闹的去处,一会儿站上石楼看驱鬼舞狮,一会儿挤到街头看江湖杂耍。他人小机灵,随心所欲,到处来去,可把后面两位冥衣楼高手折腾得够呛,总算两人轻功了得,追踪经验亦是丰富,倒也没有把人看丢。

  好不容易到了日落时分,子羿与一群孩子玩了半天弹子,在小摊上买了把糖果糕饼塞在怀里,早早爬到神祠前的大树上,等着看夜晚的焰火。玄女祠祭祀燃放焰火一向要等到入夜时分,算来还有小半个时辰,萧言、洛飞见这小主子终于消停下来,便寻了个临街的酒家坐下,点了酒菜休息用饭。

  不一会儿,天色渐暗,玄女祠前熙熙攘攘,人流如川,挤满了前来看焰火的百姓。子羿早早占了树上好位置,既不需在人群中拥挤,视线又佳,乐呵呵地摇腿嗑瓜子。萧言和洛飞辛苦一日,见他稳稳当当坐在树上,一时半会绝不会离开,两人与他相距不过数丈,若有事情随时能够应付,便也放心吃酒。

  待到月上树梢,夜色降临,玄女祠前一声炮响,焰火冲天而起,照亮夜空。一时间流金炫彩,异辉纷呈,漫空灿烂夺目。子羿在树上看得拍手叫好,萧言、洛飞一边饮酒,一边留意他身边动静,见他兴高采烈的模样,都忍不住摇头微笑。焰火放到中途进入高潮,只听连声震响,当空数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开绽如雨,照得满城亮如白昼。众人纷纷仰首观望,萧言和洛飞也一起抬头看去。烟花易逝,刹那间纷落无垠,洛飞端酒笑道:“听说秦师白从昔国请了能工巧匠回来,专门准备玄女祠祭祀的焰火,果然甚是好看,铁旗门这次好大的手笔。”

  萧言方要答话,眼光一瞥,突然发现树上的子羿没了踪影,吃了一惊,道:“人呢?”

  洛飞转头一看,只见树上枝叶摇晃,树下人挤人挨,哪里还有子羿的影子,跳起来叫道:“这小祖宗,饭也不让人吃安稳了。”两人丢下银两,匆匆起身。洛飞眼尖,猛地瞥到一角黄衣钻出人群往城东去了,一拉萧言,“那边!”话音未落,人已越过人群,掠出数丈。

  原来子羿在树上看了会儿烟花,想起已经出来一日,家中只余娘亲一人,还是早些回去陪她,这念头一起,便松手跳下树来,也不留恋满天烟花,钻出人群而去。主街之上人来人往,几乎寸步难行,子羿自幼在城中长大,对各处道路甚是熟悉,往玄女祠后面绕过,向左一转,穿过两条横巷,便来到了一条稍微安静的侧街。

  天上焰火此起彼伏,街道两侧灯火隐隐,行人稀疏。子羿想念母亲,加快脚步,走到半路,却见街口出现数点光亮,前面八个身着白衣的妙龄少女每人手提一盏茜纱宫灯袅袅而来,后面跟着一顶装饰精美的紫檐小轿。子羿见那轿子样式独特,不由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忽听有人软声道:“小弟弟,你过来。”他愣了一愣,只见那轿子停在身边,轿帘掀起,有个白衣女子正向自己招手。

  子羿走到灯下,见那女子雪衣乌发,容颜极美,扶在轿帘上的纤手更似水晶一般,手上一环紫色串珠流光幽幽,甚是动人,不由心想,原来除了娘亲,世上竟还有这么美的人,不知娘亲当真笑起来,是不是也这么好看,于是站住问道:“你叫我吗?”

  那美貌女子冲他微微一笑,道:“你过来,你住在这城中吗?我问你,去月梅庵的路怎么走啊?”

  子羿听她话语娇柔动听,又增三分好感,抬手指道:“你走反方向了,月梅庵在城东,离我家不远。”

  “哎呀!”那女子轻呼,“居然走错路了。小弟弟,我初来乍到不认得路,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月梅庵啊?”

  子羿犹豫了一下,那女子柔声道:“来,你看快要下雪了,我顺路送你回家。”子羿闻到她身上如兰似麝的香气,忽然一阵迷糊,只觉得就算娘亲也从没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不由便往轿中走去。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少主小心!”那女子目光一抬,伸手一拉,子羿身子扑向轿中。他不知外面萧言叫的是自己,背心微微一麻,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黑暗中,一道鞭影急卷轿帘,正是萧言、洛飞赶到。那轿中女子轻声一笑,纤指微扬,袖口中两道白光射出,分袭二人。萧言的鞭梢本已卷上轿帘,忽觉劲风扑面,迫不得已向后仰身。就这一瞬耽搁,轿帘落下,四名轿夫抬手一举,软轿凌空飞起,四人翻身滚地,八柄长刀罩向萧言,而那八名妙龄少女亦同时出招,将抢上前来的洛飞围在中央。

  那软轿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数周,轻轻落下地来。二人不知子羿生死如何,心中皆是焦急,双双向前抢去。那八名少女手持宫灯,足踏奇步,微微一动又将洛飞围住。似是循着某种特定的阵法,八人身形变幻多姿,看去极是美妙,手中出招却是精准毒辣。洛飞连换数种身法,一时竟然无法突围。

  萧言与那四名轿夫缠斗,只觉他们刀法诡异,飘忽不定,绝非名门正派。他担心少主安危,长啸一声,软鞭招数陡变,频下杀手。那四人合力围攻他一人,本占上风,此时却渐渐抵挡不住。萧言横鞭急扫,其中一人长刀脱手,撞上旁边一棵大树,忽然倏地没了踪影。萧言吃了一惊,另外三人攻上前来,被他回鞭扫去,两人翻身一滚消失不见。空中一朵烟花爆开,余下一人纵身跃起,倏忽后退,仿佛随着烟花凭空而去,再无踪迹。

  萧言心中惊诧不言而喻,翻身扑到轿前,却见轿中空空如也,子羿和那轿中女子早已不知去向。这时候,围攻洛飞的八名少女拧腰旋身,袖中八道青烟飞出,八盏宫灯倏然而灭。烟雾遮空,一阵风过,八人同时消失不见。

  洛飞顾不得多想,落到萧言身边,一看轿中,亦是面色微变,但他毕竟久历江湖,立刻问道:“是什么人,可看出来历?”

  萧言摇头道:“那四人身手古怪得紧,找不回人,恐怕要惊动公主。我回去调派人手,你马上去见秦师白,请他设法封锁城门,只要人在城中,凭着冥衣楼和铁旗门,我就不信找不出来!”

  洛飞微一点头,两人顾不得多说,分头而去。

第七十七章 十年故友

  那白衣女子趁萧言、洛飞与人缠斗之机,施展身法,携了子羿离轿而去,但并未走多远,转过街角便进了一座院落的后门,穿过回廊,来到楼上,一个绿衣女子随即迎了上来,低声道:“堂主,就是这孩子吗?”

  那白衣女子将子羿交给她道:“送进去好生看着,冥衣楼和铁旗门不好应付,莫要走漏了风声。”

  那绿衣女子点头道:“堂主打算如何处置这孩子?”

  白衣女子看了看子羿沉睡的眉眼,轻轻哼了一声道:“彦翎这死小贼,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花了几年时间,居然替殿下找回这么个儿子来。我揣摩殿下心意,定是要亲自来接他回国,立为太子。穆国王位如何能落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身上?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绿衣女子沉吟道:“殿下若是有此心意,留着这孩子,终是祸患。现在他已落到咱们手中,堂主可要早做决断。”

  那白衣女子蹙眉道:“你又怎知他不是殿下的亲生骨肉?殿下当年与那九公主情义极深,万一他真的是殿下的骨血,谁敢伤他半分?此事我定要调查清楚再说。无论如何,这一次不能让殿下见到这孩子,否则他明天便是穆国太子了。你们看好了他,千万要小心。”

  那绿衣女子点头答应,将子羿送入房中。

  子羿昏睡了一夜,悠悠醒来,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精致华丽的睡房。房间里面不知是什么熏香,温软迷人,翡翠屏风鸳鸯盏,一事一物都考究到了奢侈,看得人眼花缭乱。

  子羿跳下地来,跑去开门,谁知门窗皆从外面锁住,纹丝不动。他毕竟年幼,心中害怕,想起娘亲一夜不见自己回去,定然非常担心,不由拍门大叫:“来人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外面有人站着把守,但无论他如何喊叫总是不肯答应。子羿哭闹了一阵,没人理会,到了午饭时间,却听窗棂一响,有人递进几样小菜,一碟银丝花卷,一笼水晶虾饺。他跳起来看到个白衣少女,窗外飘来轻歌笑语,琴瑟之声,仿佛是个极热闹的所在。

  那少女只是送来东西,也不跟他说话。如此一日三餐,有人送饭送菜,外加鲜果点心,东西样样精致可口,但就是不放他出门,也不让他看到任何人模样。到了晚上,外面喧闹之声更甚。子羿不知这地方乃是伏俟城中最大的青楼,枯坐半日,伸手摸到桌上灯烛,忽然眼睛一转,兴起个大胆的念头,心想我放一把火在屋里,看你们开不开门。

  他人小鬼大,也不知害怕,这主意一定,当即爬到榻上,刚要扯了帷帐点火。这时候,忽听外面一声轻响,雕窗一晃而开,跟着眼前一花,有个玄衣人出现在屋中。子羿吓了一跳,那玄衣人伸手在他嘴上轻轻一按,低声道:“你叫子羿,对吗?”

  子羿点了点头,道:“你是谁?”

  那人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扫了四周一眼,却未回答,又问道:“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子羿想起昨晚之事,道,“好像是个穿白衣服的姐姐。”

  “姐姐?”那玄衣人一愣,随即低声笑道,“他们昨天有没有为难你?”

  子羿摇头道:“没有,但是我想娘亲,这里好闷啊。”

  玄衣人微微扬唇道:“好,那暂且饶过他们。你别出声,我带你出去。”

  子羿并不知自己一句话替多少人免去一场重责,他在屋里闷得坏了,立刻点头答应,一想又道:“外面有人守着,我们出不去。”

  玄衣人轻轻一笑,俯身将他抱起,“我变戏法给你看。”说着抬手一指,吹了口气道,“倒!”推开窗户跃了出去。子羿扭头一看,发现外面看守的人早已倒了一地,心中暗自称奇。那玄衣人抱着他转过拐角,迎面两个白衣少女捧着点心走来,见到他们吃了一惊,张口欲呼。子羿心想糟糕,却觉那玄衣人身子一动,闪电般抢到二女中间,伸手一拂。那两名少女被他手指点中,呼喊都来不及,便软软睡倒。

  子羿看得有趣,拍手道:“你这是什么戏法,真好玩,教给我好吗?”

  玄衣人笑道:“这点穴的戏法你娘也会,她没教过你吗?对了,你年纪还小,学不了这门功夫。”

  子羿见他背上挂着一把形制古拙的长剑,伸手摸了摸,想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你这是厉害的武功,不是戏法。我娘也会武功,有时候她也教我,不过还是背书背得多。”

  这时两人穿过外面庭院。那玄衣人身法极快,在山石之后一闪而过,院中虽有护卫走动,却没有一人发现他们。到了围墙之侧,他抬头笑道:“这么多年了,不知她功夫进境如何。她为何总教你背书,想让你当状元郎吗?”说着轻轻一跃,飘上墙头,身在半空,轻声呼哨。黑暗中马蹄急响,一匹全身乌黑的骏马闻声而至。那人抱着子羿跳下墙头,恰好落在快马之上,一抖缰绳,带着他疾驰而去。

  子羿身子腾云驾雾一般,被他环抱在前,稳稳坐在马上向前飞奔,小脸兴奋得发红,一时竟忘了答他问话,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道:“娘亲让我背的书可古怪了,有什么五行八卦,有棋谱、琴谱,还有什么经脉穴道,不过不管多难,我每次都能很快背出来。”

  玄衣人问道:“那你是喜欢背书了?”

  子羿道:“我不喜欢背书,可是我背得多,娘亲就会高兴些,所以我总是快些背。其实我还是喜欢学武功,但娘亲很少教我,有时候我求她,她才跟我说一点。”

  玄衣人点了点头,道:“你娘亲教过你武功,那你会骑马吗?”

  子羿道:“这个娘亲没有教过。”

  玄衣人将缰绳交到他手中,“来,试试看。”

  子羿觉得他手臂一松,立刻紧紧抓住缰绳,心中虽然有些害怕,却更加兴奋新奇。快马离开闹市,玄衣人在他耳边低声指点。子羿生性聪明,很快便知道如何控制马速,操纵马儿左右转弯。那玄衣人不断在后提点,护着他纵马疾驰,两人一路跑到城郊,子羿开心地叫道:“若是娘亲在就好了,她还没见过我骑马呢!”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一日一夜,娘亲一定在到处找自己,不由心下牵挂,收了马缰道,“我想回家了,娘亲不见了我,肯定很担心。”

  那玄衣人一手提缰,在一处溪流旁勒马,“放心,你娘很快便会来找你,我们在这儿等她好了。来,我试试你武功。”说着翻身下马。子羿自己从马背上跳下,伸手抚摸黑马,甚是喜欢。玄衣人对他招了招手道:“你来抓我,若能抓住我,我教你自己骑马。”

  子羿眼睛熠熠发亮,显然极是高兴,叫道:“那我来了!”说着向左迈步,身子一晃,却向右扑去。那玄衣人早便知道他是虚招,轻轻一闪。子羿与他擦身而过,跟着便反身抓他左臂。玄衣人抬手在他肩头一拍,转了开去,笑道:“不错,再来。”

  子羿被他拍中肩头,心中甚是不服,展开娘亲教过的步法,一个转身又抓向他衣襟。玄衣人动作看似悠闲,却总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他手掌。两人进退往来,在溪水边过招。子羿想尽办法也抓不到那人衣角,却不觉气馁,暗中观察他身法,忽然在他转身时向侧抢出,双手前抱。

  玄衣人没想他竟能料到自己落足的位置,险些被他抓到,足尖轻点,向后一晃,不知怎地便到了他身后。这时他已经摸清了子羿武功底子,伸手拍他脑门,摇头笑道:“你娘的武功虽然不错,不过阴柔多变,还是更加适合女子修习,何况她没好好教你,这娘当得甚是马虎。以后我们不背书了,我教你骑马射箭,再传你剑法武功,怎样?”

  子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待他一松手便坐到了地上,闻言却又猛地跳起来叫道:“真的?”

  玄衣人尚未答话,身后忽然有人冷冷道:“夜玄殇,你不在惊云山对付鬼师,跑来这里哄小孩子玩闹,是不是这些年没有对手,闲得手痒了?”

  玄衣人微微侧首,唇角轻扬。子羿寻声看去,只见月光下一人站在溪畔,衣发幽魅,随风而舞,不是母亲却又是谁?欣喜之下,大叫一声:“娘亲!”扑上前去。

  夜玄殇此时才回过头来,含笑看着月下女子。子娆淡淡看了儿子一眼,复又抬眸盯着夜玄殇散漫的笑容。原来昨日子羿失踪之后,萧言等人遍寻城中不见,无奈之下回禀了子娆,同时找了秦师白相助寻人。

  子娆携子避世隐居,在伏俟城住了数年,虽然不为外人知晓,但铁旗门在此地势力深广,秦师白又与洛飞等人交好,见冥衣楼所有分舵高手无缘无故都移入了这伏俟城中,略经查探,多少也猜知些端倪。昔年子昊曾自宣王手中救他性命,子娆亦曾在少原君面前保下名妓莫仙奴,成全他一番姻缘,秦师白心存感念,既知子羿是谁的儿子,自然封锁城门全力寻找,却未想到对方将孩子藏在青楼之中,一时搜寻未果。直到夜玄殇救出子羿,故意纵马长街,冥衣楼与铁旗门立刻得到消息。子娆虽这么多年不问世事,此时关心儿子安慰,却也到了冥衣楼分舵,一得知此事随即追出,便比所有人都快了一步寻到了他们。

  夜玄殇转身笑道:“你来得比我估计的要快,看来这些年功夫没有搁下。”

  子娆轻轻哼了一声,忽然身形急趋,眨眼到了他身前,袖袂轻拂,往他面门扫去。夜玄殇哈哈一笑,“到底是谁手痒了?”侧身一让,还了一掌。子娆与他多年不见,有心试他武功,手中绽现一道明光,瞬间化作重重叠叠的光环,凭空罩下。她这些年心无旁骛,潜心静修,武功已非昔日境地,连续近身抢攻,夜玄殇空手连接数招,兴致大增,叫了声“好”,拔剑出鞘。

  归离剑法本是世上至刚至阳的武功,这十年来战场磨砺,更添锋锐杀气。莲花四术却是至阴至柔的招式,居然丝毫不落下风。子娆与夜玄殇两人十年前便经常切磋过招,此时甫一交手,便知对方功力大进,皆是全力出手,有心一较高下。

  夜色下剑气迫人,光华夺目,子羿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娘亲的武功居然这般厉害,亦从未见过这般凌厉的剑法,一时盼望归离剑得胜,一时又怕娘亲受伤,只觉眼花缭乱。这时夜玄殇与子娆同时清啸,剑气敛,光华消,两人无声无息连交三掌,突然双双向后退开。

  风扫落叶,漫天轻舞,夜玄殇长剑反手归鞘,笑道:“不错不错,你这四术合一的功法已是大成了。”

  子娆落足溪畔,轻轻侧眸,亦道:“十八招归离剑法通明圆融,绝无破绽,你也不错。”

  子羿看得十分过瘾,拍手叫好,奔到子娆面前道:“娘亲,你怎么来了?昨天那些坏人抓了我去,是这位……这位大叔救我出来的。”

  子娆眸光微转,看向对面,“我知道。”子羿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和大叔早就认识吗?”子娆尚未说话,夜玄殇已大步来到她身旁,一把按住子羿脑袋,笑道:“什么大叔?叫父王!”

  “啊!”子羿怔怔抬头,“父……父王?”

  面前男子扬唇轻笑,曲指在他脑门上一敲,道:“自然是父王,你爹乃是堂堂穆国之王,姓夜名玄殇,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做夜子羿,给我记住了。”

  子羿又惊又喜。这一路上夜玄殇出入险境来去自如,救他出困,教他纵马,方才又答应传他剑法武功,在他心中其实已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该有多好,现在突然听到他竟然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大英雄,名震天下的穆王夜玄殇,而且亲口要自己叫他父王,子羿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看着他,“穆王?我爹是穆王?我爹……我爹是穆王!”他忽然大叫一声,“我爹是穆王!我有爹爹了!我爹是穆王!”一边喊着,竟然高兴得连翻两个跟头。

  子娆修眉微蹙,连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听见,转头道:“夜玄殇,你干什么?你明知他……”

  夜玄殇将手一抬,看住她双眸,道:“这孩子我今天一定要带走,男孩子只跟着母亲怎么行?何况现在伏俟城中已经危险重重,但在我面前,没有人敢动他分毫。”“谁敢动他,我要谁的命。”

  夜玄殇低头道:“你即便能够保护他,却给不了他一个父亲。”子娆猛地抬眸,眼中薄蕴微怒。这时子羿跑回他们身边,连声问道:“娘亲,我有爹了,我爹是穆王,是不是?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这是真的吗?他是我爹,他是我爹,对不对?”子娆微微垂眸,看到孩子殷切期盼的眼神,心头一软,一句话到了嘴边,竟然没有说出来。夜玄殇笑了一笑,蹲下身道:“子羿,从明天开始,父王先教你剑法,好不好?”

  子羿叫道:“好!父王,你身后那把剑,就是天下最厉害的归离剑吗?我可不可以看看?”

  夜玄殇反手解下佩剑,插在他面前道:“归离剑法共有一十八式,只要你想学,父王以后尽数传给你。”

  子羿伸手握住剑柄,慢慢拔剑出鞘,剑锋雪亮,照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庞,不断跳动闪烁。归离剑乃是冰海精钢所制,甚是沉重,他双手握剑,尚自有些吃力,却突然向前虚劈一记,大声道:“父王,我学会了归离剑法,跟你一起带兵打仗,一定把鬼师打得落花流水!”

  夜玄殇哈哈大笑:“好!我就知道你这小子不会让人失望,所以一收到消息,便快马加鞭地赶来接你,就是不想让你在这里无所事事,耽搁了大好光阴。”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子娆。

  子娆这时脸上已然恢复了那种清冷的神情,静静看着他和子羿,过了一会儿,道:“你当真要带这孩子走?”

  夜玄殇起身道:“他已经快十岁了,对一个十岁的男孩来说,他需要一个父亲。”

  子娆点了点头,唇边竟然徐徐晕开一丝极淡的笑意,“也是,这孩子若交给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这样再好不过。”子羿两手提着归离剑,在旁开心地上下挥动,兴奋不已,并没有注意母亲的神色。子娆看着他的目光既是怜爱,却又有种寂寥如雪的颜色,冷暖交融,莫可名说。

  夜玄殇与她生死相交,虽然十年未见,但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十年前,子娆恢复记忆,孤身前往王域,夜玄殇实际暗中相随,将桃林中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但因离司、白姝儿在侧,子娆生命无忧,所以未曾现身。后来子娆伤心远走,他也始终留意她的行踪,知道她一直平安,便也放下心来。但七年前九域惊现鬼师,战乱迭起,穆国屡遭突袭,着实混乱了一阵。那时,子娆迁居伏俟城,夜玄殇忙于战事,一时疏忽,居然失去了她的消息。这些年彦翎受他所托,四处寻找子娆,终于在数日前查到了伏俟城。

  月色清溪,徐徐流淌。子娆无声凝望着子羿时,夜玄殇伸手挽住了她的肩膀,道:“跟我一起回去。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北域鬼师再次进攻惊云山,我与昔王约好共同发兵,此事耽搁不得。”

  子娆侧眸看他,“十年了,你似乎还是这样子,随心所欲,一直没变。”

  夜玄殇微微低头,道:“其实你也没有变,你我二人,都不是轻易改变本心之人。我知道你,你知道我,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穆国现在需要我,孩子需要父亲,也需要母亲。”

  子娆十年来每当想起帝都那满天的血色,缤纷的桃林,都像是身在炼狱苦海,日日夜夜都是煎熬,只是为了这孩子,不得不苦苦支撑,现在突然见到夜玄殇,竟觉得蓦然轻松,好像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负担。在这世上,她最信任的人便是他,子羿和他在一起那样开心,若是以后跟着他,一定比跟着自己这个娘亲更加快活。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道:“战事当前,你千里迢迢跑到伏俟城来,就是为了这孩子?”

  夜玄殇一笑道:“说实话,我是为了孩子的娘。彦翎这次带回消息,说是鬼师中似乎出现了蛊尸,这次来犯恐怕不易应付。我千里迢迢,可是来借救兵的。”

  子娆眉间轻轻一挑,转过身来。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散漫潇洒的模样,哪里见得半分忧虑紧张,但是相识多年,他从来没有开口托过她任何事,无论是真是假,她又如何说得出不管?子娆眼中光色变幻,一瞬清流漫卷。过了片刻,她抬头看向半弯冷月,轻声道:“好,我跟你回去。”

第七十八章 青衣异客

  凌晨,天色将明。漫空长风将昔国明紫色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大军主营之前,早有两队士兵守护在一辆青色饰白蛟纹马车旁,整装待发。军中报晓的刁斗声悠悠传来,一个身披白裘的碧衣女子趁着晨光往主营而来,一路上站岗的士兵见到她,皆是十分尊敬,先后执戈行礼。

  那碧衣女子正是离司。十年前,她随且兰离开王城,回到昔国,后来在昔王苏陵的主持下,嫁与右卫将军靳无余为妻。她因医术高明,常常伴随丈夫征战南北,救死扶伤,光阴荏苒,屈指一数,也已经过了数年时间。

  自楚国、宣国相继覆亡之后,现在的昔国在苏陵与且兰的执掌之下,已非曾经的势微小国。当初且兰应白姝儿之约前去王域,自她口中得知子昊心有所属,遂昭告天下,自废王后之位,重新以九夷女王的身份面对世人。这些年来,她与苏陵同舟共济,苦心经营,将王族、九夷、昔国、昭国等昔日分散的领土合而为一,与穆国、北域三足鼎立,成为统领一方的诸侯大国。他们两人本便性情相投,如此朝夕相处,情意渐生,几经波折,终于结成连理,如今随着时光流逝,感情愈深,始终恩爱谐美,相敬如宾。

  晨风袭来,已带着风雪的寒意。苏陵在车边站下脚步,有些担心地看着且兰,嘱咐道:“你此次怀这孩子甚是辛苦,可不比生韵儿时那么轻松,眼见没多久便要足月了,我又不能陪你一起去,路上千万小心。”

  且兰微笑道:“时间还早呢,何况有离司陪着,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心我,这次鬼师来得凶猛,你专心与穆王应付他们,我和韵儿会替你祭拜,很快便也回来了。”

  宽松的狐裘之下,隐约能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显然已是有了数月身孕。她与苏陵成亲之后育有一女,年方七岁,取名苏韵,便是方才那跟离司说话的紫衣女孩,眼下怀着的正是两人第二个孩子,算来再有两三个月便将出世。

  自从东帝故世之后,每年深冬时分,苏陵与且兰、离司都会亲自到王域祭拜,十年以来从未间断。但今年且兰有孕,怕到那时刚好临产,无法成行,遂决定提早前去。本来若无要事,苏陵必定与她同行,但此时恰逢鬼师大举进攻惊云山,他需得坐镇军中,分身乏术,这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恐怕数月方能终结,无奈之下,只得令她们自行前往。

  眼见天放亮,昔国大军传令拔营,且兰与离司亦带了韵儿登车,复由青冥、鸾瑛两名女将贴身护卫,启程而去。王域大地在被九转玲珑阵摧毁之后,十年时间休养生息,原本荒芜的大地已经有了不少村庄城镇。近年来鬼师横行北域,边境百姓纷纷向南迁居,越发令这里多了不少人气,在昔王精心治理之下,曾经的帝王之都正慢慢恢复着生机。

  且兰等人与大军背道而驰,一路南行。鬼师此次进攻惊云山,虽然来势汹汹,但尚未越过穆国、昔国两方联手封锁,所以以原来的息川城为界,王域以南尚是安全,路上倒也顺利。

  如此晓行夜宿,当晚在一处村庄歇息,算来明天再走一日,便也能够到达帝都。这小村建成不久,住户不多,众人借宿在一家农户,且兰与离司共住一室,入夜之后点起灯火。韵儿在车上玩闹一日,早已睡眼朦胧,吃过饭后,便趴在母亲身边睡着。

  离司披着外衣坐在灯下看书。且兰一日车马劳顿,身子颇觉困倦,只是一时半会却也睡不着,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出神。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将在桃林中安放九转灵石的事告诉任何人,但在内心深处,却总是盼望能够出现奇迹,子昊真的能如白姝儿所言,终有一日重回人世。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希望一次一次落空,她知道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只是有些事已经养成习惯,每年冬天不走这一趟,心中总觉牵挂。

  外面夜深人静,村庄和平安宁,月色幽幽,洒照峰峦,令白日里嶙峋崎岖的山地显得格外柔和。眼见夜深,且兰与离司亦熄了灯火睡下,隐约到了三更,忽然听到外面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且兰睡得本浅,一惊睁开眼睛,离司却早已从床上起身,低声道:“什么声音?”

  “好像是山里野兽。”且兰侧耳倾听,蹙眉道:“你听。”

  就这片刻时间,那嚎叫由一声变得此起彼伏,似乎离村庄近了许多,深夜中回荡在山间,听得人毛骨悚然。外面传来村民出门查看的声音,这时韵儿也被惊醒,揉着眼睛问道:“娘,什么声音?”

  “怎么会有这么多野兽?”且兰一手拍着女儿,随手取来了身边佩剑,离司心下生出不详的预感,这样的声音或许别人并不熟悉,但对常年追随昔王与鬼师作战的人来说,被兽群围攻已经不是新鲜的经历。

  “不好,村民危险!”且兰也同时察觉不对。话音刚落,村中传来一声惨叫,跟着便是无数凶残的厉嚎。屋门砰的一声被什么撞开,一只白额猛虎带着腥风向内扑来。离司不想兽群来得竟这样快,反手拔剑,身形一晃,向着猛虎刺去。那猛虎本是扑向且兰,被她剑锋一阻,返身回扑。且兰一把将韵儿拉到身后,浮翾剑同时前递,与离司双剑齐出,正中猛虎双目。猛虎狂吼一声,人立而起。且兰挥手下劈,仗着浮翾剑之利,竟将猛虎一分为二。此时离司已转身与扑到门前的一头巨狼战在一起,数招之后,一脚将其踢出。青冥与鸾瑛仗剑赶到,双剑其下,将那巨狼砍杀。

  且兰抱了韵儿出门一看,不禁心下骇然。只见山色森森,月夜幽暗,不知何时,整个村庄竟已布满了虎狼狮豹各种猛兽,正向各处房屋攻击。随行而来的数十名战士已经赶到,结成军阵,护卫着她们所在的房屋,群兽一时不得近前,但其他村民从睡梦中惊醒,有不少已为巨兽所伤。

  这般情形,除了鬼师行凶不作他想。但以前鬼师无论是指挥僵尸进攻城池,或是驱使兽群袭击村落,都会有箫声在前引导,总有预兆可寻,不知这次为何突然发难,又是在这王域深处。且兰此时已顾不得多想,提剑斩杀两只虎豹,喝道:“结阵保护百姓!鸾瑛带人往村东,青冥带人往西,引百姓们到这里聚集!”

  青冥、鸾瑛领命而去。护卫中分出二十人随他们冲入兽群,前去营救被困的百姓。离司亦仗着轻功高明,在兽群中往来冲杀,先将几个孩童救起,眼见兽群当中熊罴貙虎无数,狮豹豺狼凶残,更有巨蛇猛象不绝而来,一时震惊至极。她从村头掠到村尾,不曾听到驱使猛兽的箫声,心中更是不解,闪身避开一只白狮的攻击,忽然看到兽群中有人呆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吃了一惊,急忙纵身去救。谁知刚刚落足那人身边,一条赤红的蟒蛇倏然蹿起,便往她身上卷来。

  这一下出其不意,离司只觉一阵腥气扑面,情急之下旋身躲避,左侧却有一头巨熊扑至。离司心叫不妙,危急之际,半空中箭矢厉响,一道精光流星般射至,直透巨熊脑门。那巨熊狂嘶一声,翻身滚倒。离司反手一剑刺死一只花豹,旁边又是数支羽箭破空而至,却是且兰以凰羽箭相助,同时高声叫道:“离司回来!”

  离司得利箭护持,危险稍减,却仍旧惦记兽群中那人,匆忙中回头看去。月光透过树梢,正巧照在那人脸上,只见他面色枯槁,目光呆滞,周身散发出幽异的血光,赫然竟是一具被法术操纵的蛊尸。离司心头悚然,挥动常见杀散兽群,几个起落抢回屋前。这时青冥、鸾瑛与众护卫也已撤回,且兰指挥村民搬动大石,按照奇门方位堆成了一个石阵挡在门前。护卫们本来已被逼得连连后退,借助石阵稍微稳住阵脚,将二三十名幸存的百姓以及且兰三人护在屋中。

  离司落入阵中喘了口气,想起刚才看到那人,转头对且兰道:“娘娘,驱使兽群的是蛊尸!”

  且兰方才也已感觉那人不对劲,此时仔细观察,发现兽群中每隔几步便有一具蛊尸缓缓移动,不知被什么方法操纵,竟能引导兽群攻击村落。这时四面八方忽然响起密集如水的窸窣声,空气中传来浓重的腥臭之气,躲在屋中的村民突然大叫:“蛇!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