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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妈一个笑意盈然的对眼,弄得我反倒羞涩起来。皓尘大概也惊觉我们的举止有些过了,脸泛微红。

还是我爸打破这小小的尴尬:“小于啊,来,陪我喝一点咱的绍兴黄酒,温过的,这季节喝再好不过了。”

他刚要拿酒瓶给皓尘满上酒,皓尘忙抢先接过酒瓶,为他的杯子满上酒;随后他询问我妈是否能喝,我妈说“可以来一点”,他又替她倒上了小半杯黄酒。

“愫愫,你要不要也喝点?这可是你家乡的酒呢!”皓尘含笑问我。

“冲你这句‘家乡的酒’,我还能不喝?”

皓尘最后才给自己的杯里斟上酒。我小声提醒他:“你平时滴酒不沾,少喝两口、慢慢喝,别醉了。”

“哟,我这女儿还没那么关心过她老爸呢。我都快要吃醋了。”我爸取笑道。

“爸,吃醋得跑镇江去,这里可是只有绍兴黄酒哦!”我回道。一桌四人皆笑翻。

吃过中饭,我带皓尘出外游逛。沿着巷子行走,途经水泠家,隔着白色的院墙传来古筝的弦音。叩门后,我阿姨开门把我俩迎进屋去,并大声唤水泠到厅里。和我阿姨、姨夫稍作闲话,水泠便拉我和皓尘进了她的房间。

“门外头就听见你在练琴了。”我说,“有你在,这台筝才不至于白白搁着。”我转而对皓尘说:“这筝原是我的,后来我去了上海,筝太大,没有带去。正好水泠要学,就转给了她。她练了几年,如今应该弹得比我好了。”

皓尘刮了刮我的鼻子,笑道:“你也别谦虚,你‘曾经的那一曲’,我可是印象深刻呢!”

经他一说,我不禁在心底偷笑。一曲“战台风”,把我当时掩饰不住的醋意完全发挥了出来,也难怪皓尘说“印象深刻”。如今回想起那一幕来,却觉得异常甜蜜。连带与皓尘一路走来其余的甘苦往事也霎时随之涌出,恍如历历在目。

水泠自是不知个中奥妙,问:“姐你弹的什么?”

“别理他。”我哪里好意思详细说明我“拈酸吃醋”的故事,忙转移话题道,“把刚才弹的曲子完整地弹一遍给我们欣赏欣赏吧。”

“这谱子我还不太熟,你们随便听听就好。”水泠在筝前坐下,略正了正琴谱,开始弄弦。

雕花的老旧木窗半开着,从我和皓尘坐着的角度望出去,可看见天井里一个装饰架上摆放的金鱼缸。鱼儿们仿佛也通晓音律,随着悠扬的乐曲的节奏在水草间摇头摆尾地游动。我和皓尘十指交握,相偎并坐,心头暖暖。

水泠弹奏的曲子叫“梦江南”,曲调婉转、如梦似幻——梦江南、江南梦,若是梦,我简直不愿醒来。

阿姨、姨夫原要留饭,我婉拒了他们,说好久未回家,晚饭还是想在自家吃。他们便不再强留。和水泠一起送我们到门口。告别时,水泠突然趴上我耳边说道:“姐姐,皓尘哥哥看上去和你好配呢。”

“你猜水泠和我悄悄说的什么?”往家走时我问皓尘。

皓尘笑道:“我不猜。猜人家姐妹间的悄悄话,显得我一个大男人太八卦了。”

“嗯,这样啊…”我故作神秘,“她可是对你这人大有意见呢!你不听就算了。”

他素来是直率的性子,果然上钩了。“我何时得罪她了?应该不会啊…”他说话时语气平静,不过由他闪烁的眼神看得出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上下起伏。多半是苦于之前他自己说了“不猜”、不乐意显得“八卦”,如今反不好意思细细追问了。

我决意不再逗他,呵呵笑道:“放心吧,你很好,水泠也很喜欢你这个哥哥。我只是想看看你着急的样子。”

皓尘揽紧我:“什么哥哥,该叫姐夫才对。”

我脸一阵热,羞于让他看出我内心的暗喜,便加快了脚步,走在他的前头。

“哟,沈家的姑娘回来啦!”

快到家时相邻的街坊吴阿姨正好推门出来,见了我跟我打招呼。我出生前我父母和他们家是邻居了。我也忙向她问好。原想稍聊两句便走,她叫住我,从自家院落的廊檐下拿了两条腌制的鳊鱼,用绳子绑好,硬是塞给我说:“也没啥好东西,带去吃吧。”

“阿姨,这我家也有呢。你留着自己吃。”

“知道,这里家家都不缺腌腊,只是一家一个味儿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她善意地一笑,向我身边的皓尘努努嘴,“男朋友吧?正好让他尝个新鲜。这个不是我吹,大城市里可吃不到这么味道正的腊味。你要再客气,以后我也不敢去你家做客了。”

她既这么说,我只得谢过接下了鱼。吴阿姨关门后,我朝皓尘晃了晃手里的两条鳊鱼,说:“这个吴阿姨腌制的鱼可好吃得很。你有口福了。”

皓尘接过我手中的鱼,说:“请问沈家姑娘,啥时愿做于家媳妇?”

乍听这话,我很想笑,转念间又心下黯然——要使“于家媳妇”这一称谓成真,怕也难吧?

下午出门没带手机,晚饭前我回房从包里翻出来一看,竟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是冰焰打来的。我正踌躇着要不要回,皓尘一把夺过手机,对着印有红色的键猛按了下去。

“你干嘛?”我惊问。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给我看,屏幕显示:您有六个未接来电。

“好在我之前就调了无声,否则这一下午电话定是也响个不停了。”皓尘翻看来电号码后对我说。

“你不回?”

皓尘莫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都是我妈打来的。见我老不回电,给我发了条短消息,说她会去邱冰焰家暂住,直到我回来为止。”他用拇指抚摩我的眉骨,似欲将我紧锁其间的惆怅舒展。“我想她不一定就光是为了我们俩的事生气,她也是顺便想去照看球冰焰吧。这也好,邱冰焰那里也的确需要个人。她俩做个伴,我反而放心。”

说完,他把自己的手机也关了。屏幕一闪之后,彻底暗了下来。皓尘把手机放进衣袋,说:“至少这两天,我们不要受到任何外界的打扰,你说好吗?”

“嗯,听你的。等吃了饭,我带你去看河边夜景。”我微感不安,但也赞成关机的做法。就算明知逃避只能是“一时之计”,我依然希望在故乡尽享这三天假期所拥有的恬静——它们,着实美好到不容相扰。

虽说对我是再熟悉不过的家乡景色,然与皓尘携手走在临河的长廊,也不禁对这撩人的清风月色心驰神往。一路信步,再从条条幽深的窄巷穿行,我们轻声交谈,似不约而同地不忍破坏小镇独有的安详静谧。行至一条有中有石桥贯通、两边筑有老屋的小池塘边,皓尘对我说:“在这儿歇歇脚吧?”

我环视四周:在淡淡月色、粼粼湖光掩映下,岸边的杨柳树枝虽因处于冬令时节而略显萧条,仍不失姿态优美。此地过往人烟稀少,僻静幽雅。我点头:“好。”正要在临着池塘的石阶坐下,皓尘轻声制止到:“等等,”他解下自己的围巾,垫在石阶上,说,“大晚上的、又是水边,石头太凉。”

我和他一同坐下。纵然隔着一层围巾抵挡加上裤子的布料,也可感受到临湖的石阶逼人的寒意,只是心里倒是暖和得很。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爸妈…对我印象怎么样?”皓尘问。

“呵呵!”我笑了笑,其实也没太多时间单独与父母好好谈谈话。只在晚饭后帮妈妈洗碗时偷偷交谈了几句,想到当时的内容,有些莞尔。

“别光是笑嘛。”皓尘无奈地耸肩。“这问题很严肃的。”

他补充上那句“问题很严肃”后,我不由扑哧一声,反更憋不住笑了。“嗯,我妈说,你什么都好,就一样她不习惯。”

“哪样?”

我托起他的脸,假装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出其不意地抓了一把他脑后的头发,道:“你的长头发啊。——你进门时,不觉得我爸妈眼光有点凌厉?”最后这句是我胡诌的。

“本来不觉得,你一说,倒觉得有可能是了。”皓尘窘然地挠挠头。

“在他们眼里,留长发的都靠不住。”这句是真的。

“那要不我一回上海就剪了?”他看来既无奈又是当真的。

“你舍得?”

“不是舍不舍得,多少会不习惯倒是真的。”

“当初怎么想起留长发了?”

“呵,最初大概是想故意气我爸,后来也就留惯了。”

“真的假的?”我大叫。

皓尘冲我扮了个鬼脸:“一半一半。”

“其实你留长发还真不难看。”我哈哈笑道,摸摸他的头顶,姿态是夸张地作出大人逗小孩儿的模样。“鉴于你留长发实在好看,而且毕竟没有留得比我还长,所以我爸妈说随你啦。”这当然是我乱说的,事实上真正打动他们的是皓尘淳朴的举止和对我温柔细致,也许还有我对他那份显而易见掩饰不了的依恋吧,他们也觉得女儿这次是认真得很,看我们俩感情那么融洽默契,作为长辈的他们自然欢喜。

“愫愫,我认真问你件事…”

“说吧。”

“你会因为我留长发就质疑我的人品吗?”

我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头发长见识短’?——当然,这话多是用来形容女人的。你觉得可有道理?”

“无稽之谈。”

“这就是了。既然头发和见识无关,和人品又怎么扯得上半毛钱的关系呢?”我说,“习惯用表象界定事实,这是人人都会犯的通病,大概是那样判断就容易些、省事些。不排除,我有时也不能免俗。但是对你,绝对不会。”

皓尘默默抓捧起我的手,轻轻吻遍每一根手指。他的双唇柔软,虽有些微凉,但每次浅啄都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直通我的心室,令它的跳动一阵快一阵慢。

“这双手,我不会放开。”皓尘把我的手合在他的掌间,“我们的问题,我们一起面对。”

彼时池塘寂静。若不是月色和附近老屋的灯火透出,无意间将晚风拂水面的光影打在石桥上、显出微微颤动的波纹,几乎感觉不到它的流动。

我渐渐有些散神,蓦地联想到被暂时抛诸脑后的现实问题:冰焰、岳阿姨、也许最终还会加上原本十分中意自己的于叔叔,反对的声浪、阻挠的力量在不远的地方等待着我。如同眼前这汪看似平静的水面,实则波潮暗起。

“不早了,回去吧?”皓尘站起,顺便拉了我一把,我弯腰把围巾拾起,抖了抖灰土,替他围好。

“哦,差点忘了…”白亮亮的月光下,他的瞳仁精光微烁,笑意盈盈,“在这儿白天只怕是没机会,现在正合适…”

不待我开口,他把我拉至一棵垂柳的枝条下,伸手抚摸我的眉峰处,然后缓缓地垂下眼睫…他的鼻息渐近,最后与我的呼吸彻底融合在了一起,再难分彼此。

自此隔银湾

沈愫盯着手提电脑的屏幕,下意识地滚动鼠标,蓦然发觉已到文档的最后一行字。底下是一片空白的页面。

她心里泛起化不开的苦涩:若是故事只到这里结束,也好。

她已经记不得,当时何以会选择用文字记录下这段往事。如非要作出揣测,大概多半是因为积压的隐痛无从宣泄、而身处异国的寂寞更迫使她回味这甘苦交织的情感经历。然而当故事进行到这里,她再无法平静地码字。

室友缪泓今天严重扭伤了腿、只能闷在宿舍养伤。若不是她向沈愫提出要借她的手提电脑看片、上网用以消磨时间,沈愫几乎不会轻易去打开这个文档。她担心缪泓会无意间因为好奇而点开这篇自传体的小说——纵使概率微乎其微,到底还是不愿存着曝露自己隐私的风险。略加思索后,她点击了文档的编辑钮,选择“查找”功能,然后将自己的名字全部替换为另一个虚拟的人名——“宋雅”。至于其他人的名字,她懒得一一虚构了,也无此必要。反正,在这里,是另外一番天地、另外一个圈子,没有人与她国内的亲友有所交集。

而“宋雅”,是她俄文名字“索尼娅”的谐音。有时这里的老师为了发音方便,会叫外国学生的俄文名,她也就“入乡随俗”地按自己姓名的首字母起了“索尼娅”这个名字。

沈愫用键盘敲出的故事,不能说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白都做到毫厘不差,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写下的是她这大半年来原汁原味的生活历程,有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精准度。正因为太真实,所以,她才无法将它写完。她不是真正的小说家。她不知该给这个“故事”安上怎样一个收尾、该为这份感情“创造”怎样一个结局。在她潜意识里,“故事”永远停在“且留此梦”那一章节,最好。

她推开窗,早春的莫斯科,晚风甚凉,她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遂又把窗关紧,拉上深色的厚窗帘。关机拔掉电源后,她抱着笔记本走出自己的房间。

沈愫所住的莫大主楼宿舍是一个套间里两个小单人间,所谓室友,其实是同住一个套房。每间房面积都很小,床是窄窄的单人沙发床,其余家具不过是一面迷你书橱、一个折叠书桌和一张椅子而已。实际上,再想添置任何“大件”,空间必会相当局促。

住主楼宿舍最大的优势就是视野宽广,窗下就是偌大宏伟的校园。而且莫大主楼就建在麻雀山上,麻雀山虽不过是座最高海拔仅两百余米的小丘,却已是莫斯科自然景观的最高点了。从主楼走到山顶的观景台很近,在那里可以俯瞰全城:顶着“洋葱头式”金顶的东正教堂点缀在苍茫的树林之中、莫斯科河静静从山脚下流淌,麻雀、乌鸦和鸽群不时扑到草丛与人群中漫步觅食,那些小东西丝毫不见怕生的迹象——忽而它们成群地呼啦啦扇动翅膀,在山顶恣意盘旋片刻后远去、也可能再次于山上落脚,隐匿林间;放眼向下眺望——或近或远处的体育场、民居、商店、还有熙熙攘攘的车流…种种凝固和流动的风景尽收眼底。

对沈愫来说,入住主楼宿舍区还有一项目前尚未享受到的好处,即入系后上课特别便利:从这里步行到文学系所在文科一号楼只有几分钟时间。只是现在的她还在预科中心上课,交通相对就比较麻烦了。莫大的校区分散,大多数科系集中在主楼周围,但像新闻学院和心理系就在红场附近,而从主楼所在的麻雀山到预科中心要坐十几站的有轨电车。更不便的是,从麻雀山走到电车站,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要么步行至少二十多分钟、要么另坐两站巴士转车。自四月冰雪初融以来,沈愫多半是选择步行。倒不是为了省车钱——她用的是学生月票,本就不限当月的乘车次数;她只是不喜等待并不准时的班车。等车加上行驶的时间,比步行到26路车站的时间省不了多少。

“你明天不上课,早上肯定要睡觉,反正我今晚也不用笔记本了,免得到时吵醒你,干脆现在就给你吧。”沈愫把手提电脑交到缪泓手上。

缪泓半歪在沙发床上,左脚上缠着用来固定的白色的绷带。她是个国内本科刚毕业的女孩,长得瘦瘦小小,乍然一看算不上漂亮,可她微笑起来的神情很讨人喜欢:眼睛弯弯的,鼻子旁的三四点极浅的小雀斑略微挤紧了些——谁都不会觉得这些小雀斑碍眼,反而倒显得这张脸孔有种纯真未脱的可爱。“多谢了。我可真倒霉啊,追个公车都会扭伤脚。幸好有你的笔记本,不然在这个鬼地方,我一个人在宿舍待上一整天非闷死不可。看来暑假回去我也得弄台笔记本带过来。”她喟叹一声,“唉,来之前哪里知道一个人在国外生活那么无聊。”

“安安心心休养几天就好了,就是千万别再伤着。这几天的晚饭我可以顺便帮你做些。”在国外孤军奋战,病了、伤了,是头等麻烦的事。沈愫很理解缪泓的心情,能帮上一点忙就尽量出份力。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不用麻烦你了,反正主楼里有卖现成吃的。谢谢,你真好!”所谓“需求产生商机”,不少中国留学生在楼里坐起了小卖部和盒饭、点心生意,卖的是中国小食品和中餐。打个电话订购,就可送来。有些生意好时忙不过来,反正都是一栋楼里,大不了亲自去做生意的学生宿舍跑一趟。

“那行,我先去睡了。”沈愫转身回到自己房里。她仰躺到床上。灯没有关,反正她自己知道一时也睡不着。用手机调好闹钟顺便看了眼时间:23:50。莫斯科当地时间,与国内相差五小时。

失眠,和时差无关。出国已经一个半月。别说时差,连当地的生活也都大体习惯了。山下地铁站旁就是菜市场,一般隔个两三天她会买一些菜,也就是放学后从26路车站下来顺便走过去。预科的课并不紧,以她原先的俄语程度,要掌握这些并不困难。原本是一年或一年半的预科(根据学生的要求或程度定),她向校方申请只念下半学期,在做过语言测试后学校应允了,只要她能通过夏天的预科结业考试就可升入研究生。

沈愫翻了个身,拉过毯子盖住大半个身子。——房间里暖气充盈。别说已是四月,就是隆冬时节,莫斯科的室内温度也不低。寒冷并不难耐,教人不堪忍受的是漂泊的孤零感和远离故土和心中至爱的强烈痛楚,稍稍静下心时,那种痛就悄无声息地钻入骨髓,像一条饥饿的蚕虫一样啃噬着她的心、一口接一口、昼夜不停。很多时候,她感到有些麻木了,麻木到只要不再某个特定时刻提醒自己就可以承受那份记忆。可惜,今晚要除外了。在翻看自己的文字时,沉淀下来的痛苦又被搅动了。那条记忆的“蚕虫”仿佛肆意加重了啃噬的力度,对准她的伤患处狠狠地咬了下去,疼得她几乎要尖叫起来。

她的那个故事固然从淡淡忧郁的笔触开始,却是止于温情款款处。从安昌返回上海后的事,她只字未写。可在她的回忆里,有一个深深的凹陷,盛满了苦咸的海水。任她流再多的眼泪,也不能将这汪苦海完全倾干。——可能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点,在只身来到莫斯科后,她反而甚少哭泣。最后一次哭,还是在上海飞往莫斯科的旅途中,飞机遭遇到强气流,她不知怎么就失控地抽泣起来,使得邻座的人以为她是害怕飞机失事,好心安慰她。她哭得很凶,浑似个没心没肺、不忌讳模样失态的小孩。飞机在西伯利亚上空剧烈颠簸着,她僵坐于绑着安全带的座椅上,身子微微颤抖,手脚冰凉,眼泪爬了一脸。

在绍兴火车站候车时,皓尘和沈愫同时把之前关掉的手机打开。——逃避不能是永远的,此刻就是他们必须回去面对风暴的时候了。

两人的手机均显示了有超过二十个来电提醒。对此起初他们并不惊讶,直到从皓尘的手机里翻出一条短信——正是这条短信,震碎了所有的梦:

“皓尘,我是冰焰,你妈自杀了。速回!”

回拨电话后,冰焰接听并告知:“幸而发现及时,人已救过来了。”两人这才略松了口气,心里仍是一片死灰。坐进车厢,四周其实很吵:人们的交谈声、打牌声,伴着咯噔咯噔地车轮压过铁轨的单调声音,搅和在了一起。他们却什么也听不见:心里空旷荒凉,寂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怖,可谁也不张口说一个字。当途中另一列火车轰隆轰隆与他们这列车相向驶来,又疾驰而过、各自分开的那一刻,沈愫和皓尘不约而同地都隐隐感觉是种不详的预兆——有一种人力不可违抗的力量,正把他们推向各自不同的方向。沉默在继续。不是他们不想说话,而是没有勇气向自己或对方承认当下真实的心情。

“妈——”皓尘冲进病房,痛苦地跪倒在病床前。沈愫则停留在门口,不敢入内。

岳依梅的病床被一旁陪床的冰焰摇起至四十五度,她仰靠着身后雪白的枕头,冷厉地瞥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沈愫:“你不是要跟她走吗?你可以不用管我们的,你们走吧,我不会阻拦你。”

“你明知道我不是要抛下你不管,为什么还做这么可怕的事?我只不过陪沈愫回趟老家,只去几天而已…在电话里我都跟你说了,不是吗?你豁出性命相胁的这份固执究竟为了什么?总不能硬要我…放弃沈愫、和冰焰结婚吧?妈!求你理智点行不行?如果真出什么事,你是预备让我悔死、恨死自己吗?妈,你好残忍!好残忍…”皓尘把脸深埋进床单的边沿,哽噎道。

岳依梅轻叹一声,对坐在椅子上的冰焰说道:“冰焰,你先出去。”遂将目光转向沈愫,又迅速收回。

沈愫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岳依梅是要和自己的儿子单独谈谈。她转身退到走廊。冰焰也从里面走出来,顺手把门带上了。

沈愫看着乳白色的病房门缓缓合上,心中的不安更甚:她似乎看到了幸福的入口被无情地堵上了;抑或可以说,被掩住的是她和皓尘用信念支撑的唯一的、充满希望的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这样的结构,是在写到两三万字的时候就定下的。虽然人称作了转换,但读者应该不难看明白。

Светлана Светиков

这首歌百度上很多中译文版本都是误传的,或者有可能是英文版的中译(英文版本我没听过,据说有),这个是我和俄文原文对比后觉得比较好的中译。歌词比较长,截取一段分享:

和你分开 已不是秘密 不在一起 过去是偶然的相遇

我们都找不到过去 没了白天 只有黑夜在轻轻抽泣

和你分开 彼此不再联系 不在一起 誓言没有结局

不再和你在一起 我们按各自方法行事

我害怕醒来时孤寂 因为身边没你

没有你 世界清冷无比

你的声音慢慢淡去 像手中的雪花终归消逝

你从我的世界走开 我最后和你说声如意

——虽然彼此已不在一起

幸福已成裂帛

“皓尘,你坐下。”岳依梅神态较之前和缓了些,“我不否认,沈愫其实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可惜我无法忘记,潇尘出车祸与她有很大的关系。”

皓尘这才恍然悟到:原来母亲并不是完全失去理智和判断。她对沈愫“拒绝接纳”的态度,与沈愫本人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没有多大关系。事实上,她不能接受沈愫的理由和他当初发现项链里的照片时的感受原是相通的。然而,他爱沈愫、爱到可以忽略一切的地步;而他没有立场和道理要求母亲也以同样的心来待她。他想为沈愫辩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皓尘自可以说出一百个沈愫的优点,但对他母亲来说,沈愫再好都抵消不了她的中年丧子之痛,在母亲的意识里,沈愫早已被“定罪”——即使这是个连“无心之失”都算不上的意外悲剧,站在岳依梅的角度看,不可能把她放到“置身事外”的角色上。

“妈不是有心威胁你,妈是在求你、求你离开沈愫!她很快会有她自己的生活,我不是故意希望她过得不好。只要她不再出现在我眼前,我甚至愿意祝福她。”岳依梅言辞恳切地说道,“而且,你知道吗?冰焰说,如果你和沈愫在一起,她就要离开上海,让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们母子。这怎么可以呢?皓尘,我知道要你娶冰焰是为难了你。冰焰也说了,她不过是要给孩子一个名分,她答应等孩子入托以后,同意和你离婚。”她叹了口气,“妈甚至在想,或者,在这几年里,你和冰焰能处出感情来…说真的,冰焰还那么年轻,我们不能阻拦她另觅归宿,如果你能照顾他们母子,那是最好不过…”

皓尘抱头嘶吼道:“妈!我不可能爱上冰焰,永远不可能!你知道为什么的!你知道的!”

岳依梅声音暗哑但格外温柔地说:“好了,我都知道。皓尘,我当然不能勉强你爱谁,但我求你体谅妈妈——离开沈愫、留下冰焰和孩子,别让冰焰去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别让我们永远见不到潇尘的孩子,行吗?”

“妈,”他虚脱般地轻声道,似乎在用尽身体里仅存的一丝勇气和力量,发出最后的“讨饶”,“如果换我求你呢?我求你接受我和沈愫在一起,你会答应吗?”

岳依梅的眼中闪过一瞬惊痛,可一刹那间的心软表情很快便消隐在她苍白坚决的脸上。她没有回答皓尘的问题,把脸慢慢别向面向窗口的一侧,选择了沉默。

皓尘不知道,此时此刻,门外的沈愫和冰焰也在进行一场艰难的谈话——

“要不要猜,于皓尘是否会选择和你分手?”冰焰不温不火地问道,似乎这是个随意抛出用来打发时间的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不去猜测。”

“是不敢去想吧?呵呵!”

冰焰的笑声很尖锐,像有把锋利的刀尖划过沈愫的鼓膜。沈愫道:“皓尘是无辜的,可你在把他推向深渊。”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沈愫忍无可忍嚷道,“你忘了,他是潇尘的亲哥哥啊!”

“你住口,别和我提潇尘!”冰焰截住她,“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他是谁,我只在乎他是你的男人。”她冷笑道,“啊,对了,你说的有道理:皓尘是潇尘的哥哥,是除我之外与我肚里的孩子血缘最亲的人;所以,你不觉得他来做这个孩子的父亲最合适吗?他会善待他的,你说呢?哈!”

沈愫连和她争辩的欲望都没有了,因为她忽然觉得:冰焰有些疯了。

她闭嘴、紧咬牙关,不是因为她认为冰焰说得有道理,也无关乎对冰焰的友情,她此刻的沉默,是她对眼下的状况无可奈何。说再多,也是多余。

“沈愫,”冰焰止住冷笑,转而说道,“其实,我没想过要和可怜的于皓尘捆绑一辈子…”

沈愫不接话,只是带着不解地抬眼看着她。

“啧啧,”冰焰故意夸张地叹道,“你也不用太兴奋,我是想过,等孩子入托后就和他离婚——这是个好消息,嗯?哈,当然…他在此之前若是爱上了我,嗯…没准我也会爱上他,那我可不愿把自己的老公拱手让人了。”她斜睨了一眼沈愫,“怎么,你觉得没可能吗?”

“没可能。”沈愫闭上眼睛,淡淡地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促成的婚姻,可能产生爱吗?”

“说的很对。”冰焰低头摸了摸自己的指甲,“那好吧,谈点实际的:等过个两三年,我和于皓尘离婚后,你们若是还想在一起,那就和我再无瓜葛。至于他妈妈那边,能否搞定就看你俩的造化了。”她凑近到沈愫跟前,“沈愫,别怪我没提醒你,皓尘妈妈的个性通过这次的事你也领教了吧?至少现在,不要再做会刺激到她的事。否则,于皓尘就算能接受潇尘的死是个意外,他也绝不能再承受自己的母亲因为你的存在而自杀。”

沈愫面孔紫涨,继而泛出惨淡的青白色。她至少有两秒钟的窒息感,甚至产生了一时的幻听:好像有什么人把一叠厚厚的纸给狠狠撕碎了;撕拉撕拉的声音持续了良久——很轻却是格外刺耳。

她知道冰焰的话是对的:皓尘——深爱着他但也同样深切爱着母亲和弟弟的皓尘,他再无法承受因为她的存在、而造成自己亲人的悲剧了。她想到自己指责冰焰在把无辜的皓尘推向深渊,然而她这会儿惶然地醒觉到:自己对皓尘的这份爱、和皓尘对自己的难以割舍也完全可能把他推向另一种可怕的境遇,造成两人均负疚一生的遗憾后果。如果这样的不幸发生了,他们,纵然有爱情,还有可能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吗?还有半点幸福可言吗?

就在这个时候,皓尘从病房内走出来。他推门而出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沈愫仿佛看到刚才的幻觉中“那堆撕碎的纸片”被吹得七零八落。皓尘的眼神迎面撞上了她的,在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他们品读到了彼此的悲凉。于是有些话,变得不用说出口亦能领会了…

皓尘唱完今晚的最后一个场子,喝了杯啤酒后从酒吧出来,跨上摩托车往家的方向急速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