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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仔细琢磨了一下他的话,觉得有理:他和沈愫交往一场,完全有可能有彼此的电邮或QQ、MSN。他们没有联络,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皓尘喝了两口杯中的冰水,再次把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烟盒上。终于没忍住把手伸过去,抓起了它,翻开纸盖。

思南看着烟雾后那张暂时得到情绪缓冲、继而却陷入更深悲哀的脸孔,她无奈地发现,开口阻止他抽烟,也似乎成了件“强人所难”的残忍事。

回头想想自己刚才的那个念头,她觉得自己错了:沈愫和皓尘没有联络,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沈愫在三月间的一封邮件里询问过一次皓尘的近况,整封信本就不长,只简单说了她在莫斯科的生活“一切安好”之类的话,在末尾处看似淡然地提了一句。那是他和冰焰新婚不久。她当时想了很久,都不晓得该怎么写回复的邮件。最终,她也只是在邮件里对皓尘的事写了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她们两个无论在邮件里还是QQ上,都选择对皓尘的事只字不提了。

“小悦越长越可爱了吧?”她决定转换话题。

“是啊,前两天我在家抱她玩,发现她都长出第一颗牙齿了。”提到孩子,皓尘嘴角略扬,像得到了某种安慰。他转而眉头轻锁,自责地说,“我这个爸爸当得很不称职,也不知道小悦长大后会不会怨我…”皓尘摸了摸自己长袖衬衣的袖口。沈愫走的时候还是二月,倏忽天已入秋。

思南换了个坐姿,双腿交叉,两手置于膝盖上,这样多少能让自己放轻松些。她暗自唏嘘感慨:听皓尘的语气,他是极其自然地把自己代入到了“父亲”的位置上。或许他做得真的不够好,可换做别人,又将如何?他的所有痛苦来源于小悦的母亲,这并没有妨碍到他将小悦视如己出。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大半年间,于皓尘变得干瘦、病弱,委顿颓然。命运对他的玩弄使他应接不暇、疲惫不堪;谁又能再苛责他这个“父亲”不够顾家?思南悲伤地看着他的脸:灰白中透着不健康的红晕。她忽然有一种感觉:他活着,似乎连呼吸都不是为了自己。在她脑中冒出个令自己胆战心惊的假设:倘或没有为人父、为人子的责任,失去了沈愫的他,只怕生趣全无。每一天、每一夜他都活在巨大的、无法拜托的阴影里——母亲、妻子、甚至小悦的存在,都一再提醒着他痛失所爱的绝望。他像是由最亲近的人强行架上了一座水车,被逼迫着进行一项重复机械的运动,从强忍辛苦到接近麻木无感。这样的生活不断循环、永无终结。她不由自主地更加抓紧了自己的膝头,心里有个声音说:不行!不行!这对于皓尘不公平!她再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脚下不断踩出苦涩的水流。她无法继续冷静克制地坐在旁观者的席位上,看着他后半段的人生化为一截死灰。

“于皓尘,干脆我找冰焰谈谈你们的问题,好不好?”

他惊愕地注视她,精光在眼中流转了一瞬,又湮灭了:“没有用的。”

“我要试。”这三个字她说得语气固执,并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的分贝。待发觉自己情绪过于激烈后,她稍作停顿,轻轻地道,“你有没有想过,与你‘共同生活’的日子,冰焰自己或许也受够了。”

“你何苦搅进来帮我?以你的立场只怕很难…”皓尘的声音里倒没有太多希冀的成分,只是纯粹的感激。

思南的掌心渗出细汗。她低头不看他,端起杯子却没有喝,又轻轻搁回了茶碟。收拢手指,她淡淡地道:“这不光是在帮你,也是为了沈愫和冰焰。我旁观太久,实在看不下去。以前我一直觉得就算是朋友,感情方面的事也不该插手太深,怕好心换来适得其反的效果;我想我是错了,我早就该醒悟:对你们三个来说,任何情况都比现在的情况要好。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皓尘嘴唇微颤:“还是谢谢。”

“不用早早谢我,实际上我也不敢保证结果,唯有尽力而已。”思南再次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茶水。“有件事我请你答应我,无论怎样也要爱惜自己——就为了沈愫,好吗?”她说,“到莫斯科后,她曾经向我问起过你,我当时不知该怎么说;万一她再问起你,我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是逼我说实话还是说谎话?”

皓尘看了眼刚才一会功夫就扔进烟缸的两个烟头,干笑了一下。他拿起烟盒、用力捏瘪:“我答应你就是。”

她双手围握瓷杯,隔着纯白的薄壁,忽觉掌心微暖。

作者有话要说:一点说明:请相信这是部BG小说。至于其他,我个人对此只把它视为一种真实存在的情感,如果不能百分百去理解,至少,宽容一些去对待吧。

成哥在这个故事中是个很小的配角,但我从安排他出场开始就打算写上这一笔。不会着墨太多、涉及太深,更不会影响整个故事的基调。

所有的美好的感情,都值得被尊重。这是我个人的态度。

被回忆追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爱 尹健

不爱韩剧,可是这首”悲伤恋歌”的主题曲我很喜欢。而且看过中译的歌词,还满符合对尚云的人物设定的。

沈愫抱着笔记本出了阶梯教室,在走廊上看见尚云正朝与下节课教室相反的方向走,以为他一时记错教室,加紧上前两步在他身后提醒:“你走反了吧?俄语课的小教室应该朝另一边走。”

“我知道。”尚云稍作停留,轻声道。

沈愫问:“还有两节俄语课,你不上了吗?”

“Сегодня нет.”(今天不上了。)他用俄语简单回道。嘴角牵强地作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沈愫冲他笑着耸耸肩,只当他是普通的一次旷课,因而也没多想什么。这时袁欣岚过来叫她,她们便一道朝俄语课教室走了。

尚云盯着她的背影兀自出了会神。随后略加调整了一下书包带在肩头的位置,转身去往电梯口。

入系后沈愫和崔尚云未出意外地在课堂相遇。除了大课,他俩还被安排在一个俄语小班里。这样的语言课程专门针对外国留学生设立,考虑到俄语毕竟并非他们的母语,本科也好、研究生课程也好,涉及的专业知识既深又广,对大部分留学生而言,一年左右的预科只能通过基本的口语关,涉及到专业词汇、书面语甚至某些复杂语法,运用起来都颇为吃力。即便是像尚云这样在国内俄语专业毕业的人,也需要在入系后继续补习俄语以求精进。

回想起和沈愫的相识,他不由觉得整个过程充满玄妙。这一连串“巧合”,就算他想刻意忽略对她的印象都很难。

——尽管,他习惯对周遭人事漠然淡看,已经许久了。

尚云至今还记得入系后第一堂俄语小课,老师曾问起学生们来俄罗斯求学的原因。这个问题,本身并无新意:一是几成“惯例”的询问、二是顺便初探班上学生的俄语水平。沈愫回答时似乎对这个问题有所迟疑,最终说的仍是类似于标准答案一类的回答:诸如俄罗斯很美、俄语也很美,以前在中国学过一点俄语、想取得更大进步,便于以后从事和俄语有关的工作等等。理由不差,直觉却告诉他,她说的不是肺腑真言。至少不全是。诚然,班上每个人的回答乍一听来都是这个论调,偏唯独她的表情、语气,使尚云觉与众人皆是不同。别人的回答虽也未必都是真实心态的写照,不排除带有“官方正式答复”的意味,听来却仍是坦然无忌的口气、有些个甚至还带着点没心没肺的欢快。沈愫则不然,说话时谨慎深思、一副“另有隐情”的滞重模样,又绝不似单纯因俄语表达能力不足而导致的不流畅。

他看着她缓慢地把“来俄罗斯的理由”陈述完毕,不知不觉陷入了发呆失神。

“好了,下一个。”

老师所指的“下一个”就是尚云。他显然还没缓过神来,有些木讷地说道:“我和她一样。”

“不不,亲爱的,不能简单地只说‘一样’。”女老师态度温和却不容反驳地说道。本来嘛,她发问的目的就是要看看学生各自的语言底子如何,自然不容许学生拣这最不动脑筋的答案作答。

于是他“排列组合”了一堆在他自己看来不着边际的空话。——语法正确、用词恰当、逻辑合理,外带言不由衷,一如沈愫刚才的表现。回答完毕,他扫了一眼坐在靠窗处的沈愫,一束阳光正好从窗台投射到了她的侧面:她略低着头,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又有些心不在焉的意味。睫毛、刘海、头顶都被阳光映上了偏金的深咖色。她的神态仿佛若有所思、带着点常人难以触及的距离感。那瞬间有一个明亮的点突如其来在他脑子里被拉长成一道弧线,他竟联想到自己之前随口敷衍的回答:“我和她一样。”——这个女生也的确似被某种痛苦生生“驱逐”出了国境、带着“落荒而逃”的失意和狼狈来到这一片陌生的广袤之地。他莫名地如是揣想。

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最后是那么对老师说的:“来这里留学是被俄罗斯的美吸引,这里有很多著名的历史建筑、有浓厚的艺术气氛,产生过许多著名的文学巨匠。并且俄罗斯盛产美女。比如,老师您就是。”他的话当即把他们那位年轻女老师逗得笑声如铃。尚云自己知道那完全是信口胡说。他会到莫斯科大学读研、最主要的原因既不是因为父亲在此经商、为举家团聚而来,更不是对什么俄罗斯的历史、建筑、美女提起了兴趣。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是因为这儿“有什么”而来,恰恰是因为这儿“没有什么”才来的。

回忆一路追赶着他,不曾因为路远迢迢而放弃;可至少,这里不会有那些熟悉的街景,那些与回忆有关的人事物,不时提醒他关于贤爱的过去。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电梯楼层的显示屏一层层跳转。出了电梯、从底楼衣帽寄存处取回外套、草草披上,就这么敞开着衣襟走出了文科一号楼。忽然卷起的一阵秋风、夹带着凉意朝他迎面刮过来。他的头发被向后吹起,心脏一阵缩紧,也分不清是因为不胜秋寒抑或是内在的伤感作祟。他抬起眼睫,忧伤凝结在他黑澈的眸子里。穿过透明的泪水,他望着布满鸽羽状云片的瓦蓝长空,呆立良久。

午后的太阳看上去金暖暖的、直映衬得满山的槭树叶如同被人新上了浓烈的油彩。可已是深秋,繁华是假,日光也寒。

他哪里也没有去就直接回了宿舍。从隔壁房里传出网络游戏“砰砰锵锵”的动静。室友是个19岁的中国小男生,人挺好相处,读书却完全不在行。本科阶段的课相对排的很满,尤其是大一这年;尚云倒觉得室友在宿舍的时间比他还多。他们两人关系谈不上热络,但也不坏。客客气气地同住一个套间,在共用部位遇上了则打个招呼。任何父母若是知道孩子出国后却成天窝在房里玩游戏,大概都会伤心的吧?——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偶尔会替对方的父母发出一丝感叹。

今天的他当然不会有工夫为旁人的事操心,甚至当他站在过道上开自己那扇房门时、他都没有留意到那些音量开得并不算轻的游戏打斗声。他的耳朵张开着,心却关了门。他的世界是寂静空白的。眼下所有的动作、都是在一种“不经意”的状态下完成。开门。关门。把自己摔到床上。仰卧着、盯住天花板上一个似乎已有了年头的的黑黄污渍发呆。

终于他耐不住烦闷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直觉告诉他他应该找点事来做。他铺开一张垫子,把身上衣服脱到只剩一件背心,开始做俯卧撑。他的身体上下起伏、越做越快;额头、脖颈和肩膀都浮出了汗水。他的手臂渐渐酸麻,61、62…他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的俯卧撑数数。下去、挺起、63…下去、挺起、64…他把脑袋里其他的东西都暂时倾倒到了别处,此一刻只想着三件事:下去、挺起、数数。

“哥,是我!”

…72、下去、挺起、7——他停了下来,忽然意识到有人在门外唤他。他蹙了蹙眉,似乎很不乐意这时候有人打扰。他刚刚形成的“固定节奏”被顷刻间破坏掉了。虽是这样,他还是直腰站起,从衣橱里取出一条干毛巾马虎地抹了一把汗,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

“是贤英啊。”他嘟囔道。又想到了什么要紧事似的,略带严厉地说:“你们经济系下午没课吗?怎么这时候过来?”

“那么哥呢?哥自己还不是逃课?”贤英嘟着嘴反问道。

尚云不说话,用毛巾兜住脸,迅速且用力地自头顶而下擦拭了一遍头发和脸上的汗珠。

“哥,对不起,我不是想说你逃课。我态度太凶了,对不起。”贤英看到他把毛巾拉下时眼眶发红,顿感一阵不忍。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日子对尚云来说是多么痛苦难忘啊。即便自己本来就不是认真在说教,只是随口无心的话,她还是觉得自己失言了。

“没关系。你又没有说错什么。”尚云一屁股坐在做运动用的垫子上,“好吧。偶尔逃下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呵,”他轻笑了一下,“我们就谁也别说谁了,嗯?”

贤英在单人床上坐下。面朝尚云:“哥,要是能和你一起读研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保证天天准时上课。”

“那样的话我反而要逃掉很多课了,还是不要了吧。”尚云半开玩笑地说。

“哎!”贤英叫道,声音不大,只是比平常来得尖一些,“我就那么让哥讨厌吗?”话里充盈着委屈和失落。

“怎么会?”尚云说,“你是贤爱的妹妹,也是我妹妹啊。”

“不要!”贤英不容置疑地打断道,“哥能偶尔忘掉我是贤爱姐的妹妹这件事吗?不要只因为我贤爱姐的妹妹才对我好。”贤英的声音冷静,脸却红到了耳根,她缓缓地继续说,“我不是什么人的妹妹。我的名字叫‘赵贤英’。哥能把我看成‘赵贤英’、而不是已经过世的女友的妹妹来喜欢吗?”

“贤英,你疯了吗?”尚云从垫子上站起来,扯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从房里出去,走进盥洗室,把毛巾打湿了搓洗,顺便洗了把冷水脸。

“哥,我不信你从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这个鬼地方。”贤英追出来,站在过道上对着盥洗室门里的人喊道。

尚云关紧了水龙头,把毛巾搭在自己的肩头。抬起脸,从镜子的反光里看到身后的贤英。她说得对,他知道她是为了他才选择来莫斯科的。上一次在中餐厅聚餐,是为了来看望女儿的贤英的父母接风。作为父母,他们是多么不放心年纪尚小的女儿待在这个陌生的、传说中治安又不算太好的国度!贤英当时是拼命说服他们才获准出国的。她才十九岁,在他眼中还是个小女孩儿,她的感情纯真、热烈,这使他连严厉的拒绝都变得说不出口。所以纵使明白她的心意,他一贯的做法只是躲闪。贤英今天突如其来地把话挑明了,他竟一时手足无措。

终于下决心转身:“贤英,我…”

贤英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被打断后的尚云说不下去了。

有人敲响了套间的大门。

执迷

冰焰听见敲门声、打开门,见是岳依梅。

“皓尘不在家…正好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说…”岳依梅说起话来带着点期期艾艾的不畅。

冰焰心里也觉得婆婆今天的表现有些“不同寻常”,——先是提了“皓尘不在家”,言下之意不等于是说只有他不在家才方便谈论接下来要说的事?她不便主动相问,只得把岳依梅让进屋内,等着她把话题打开。

“妈,你要说什么尽管说吧。”

岳依梅让冰焰先坐,随后她挨着她坐下,说:“皓尘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到了今天我不得不去想,我可能是做错了…”

“妈,你是说…”

“从心里说,我是真的不愿意接受沈愫做我的儿媳妇。可是当初我这样逼迫着皓尘和她分开,结果把好端端的皓尘搞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这个当妈的说不后悔那是假的…”

冰焰心道:你话里没有一句责备我,只是一味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可意思分明就是我和你一起拆散了沈愫和皓尘,把他变成又虚弱又颓废的模样。听到岳依梅这么一说,她的心情有点复杂难明。细细分辨后,她发现自责和本能的一丝不快同时攫住了自己,此外尚有一些其余的难以定义的细碎心情,在她脑袋里上下翻滚,搅得她很不好受。

岳依梅察觉到冰焰闷不做声,大概猜到她多少有些怏怏不快,遂说:“我真是没有半点怪你的意思,你的情况我都了解,我也心疼你。”她抓过冰焰的手,缓缓道,“孩子,不怕你笑话,我原先想你们或许能处出感情,那也不错,是不是?只是感情啊,是最勉强不得的事。你应该也懂的,对吗?”

岳依梅最后的那句话无意间触痛了冰焰。她抽回手,幽幽地说:“我懂了。你是要我主动离开皓尘,怕我毁了皓尘,是这意思?”

岳依梅哀哀地叹了声气。

冰焰顿觉心念成灰。“自责”也好、“生气”也好、“反思”也好——这些字眼霎时都在她的意识里退场。她看了眼墙上的钟,站起身对岳依梅淡淡地说:“妈,不好意思,我赶着出门呢。”

岳依梅脸上青白一阵,有些尴尬地应了句“好”,退出了冰焰的房间。

冰焰固然是在以“出门”为借口结束与婆婆的这次对话,但绝不是她信口胡诌的理由。白天在公司她确实接到思南的电话,约她在皓尘家附近的茶坊见面。冰焰对她的邀约满心欢喜。她的孤独、惶恐,别人看不到,自己则最清楚。辛苦筑起的防线不过是表面带刺、内里也带刺的一副盔甲——那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个软弱、流血的躯体。平日她不愿将真实的自己示人,只因她不认为还有人会对她加以怜惜。在她的概念里:既然“示弱”只会换得众人笑她作茧自缚、另累无辜,不如以坚硬锐利的壳示人。有时她不免也会想有个人能替自己包扎伤口,陪她一起流泪。然而她的朋友不多:逼走了沈愫、气走了孟繁,至今愿意继续理她的只剩下思南一人。她纵使做不到把内心所有的真实感触剖析给思南看,至少把她视为了唯一可以吐露“体己话”的对象。上回皓尘哮喘病发后第二天,她主动去了思南的住所,又拉着她一起喝了些酒,最后失态地倒在她怀里、蜷缩着啜泣不止。当时的她半醉半醒,事后只记得思南曾一边安抚她一边反问“何不放手”之类的话;自己只是哭,没有给予回答。

“都说生了孩子多多少少都会比生育前丰满些,你怎么反倒瘦了?”思南待冰焰坐下后,不无担忧地说。

“那不是很好?别人想减肥都减不下来呢。”冰焰自我解嘲道。侍者过来送上菜单,她接过后打开,未瞄上一眼又直接给合上了,“一杯热奶茶就好。”她对边上的侍者说。

思南说:“这就对了。我还真担心你点酒喝呢。”

“不会。要喝酒的话还是直接去你家,省得我胡言乱语连累你一块儿丢人,哈!”她发出凄楚的一声笑。

思南摇头:“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喝醉后是什么样子?”

冰焰眼底地闪过一道幽黑的眸光:“知道。”

“其实你也后悔了,是不是?”思南上身向前略倾,试探着问。

冰焰呷了一口刚上的热奶茶,她的眼睛低垂着,这让思南看不见她的神情。她慢慢把杯子放回茶托,反问一句:“后悔也好,不后悔也好,又怎么样呢?”

思南微闭上眼皮,再次睁开:“现在补救,还不算太迟。”她说。

冰焰定定地看着思南,似在屏息敛神地观察着后者脸上的变化。思南在她近乎“逼视”的目光渐感不适,刻意避开了她的眼睛。

“那么,你说的‘补救’究竟是什么?”沉闷持续很久后,她说。

“把自由还给于皓尘、让他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这样做,你也能从尴尬的处境里解脱,不是吗?”

冰焰的嘴角浮上一抹难以琢磨的笑,她不温不火地道:“先暂且不管我的处境能否变好。依你看:我和于皓尘离婚的话,他的‘自由选择’会是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我们心里都明白!”冰焰突然提高了声音嚷道,“你果然还是站在他们那边的,没有人为我考虑!”

“这不是一个由主观决定‘站哪边’的问题,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是非题’。你不爱皓尘、沈愫和他相爱,你为了报复沈愫硬是拆散他们,你敢你说得问心无愧?我今天不是为了来评判你和沈愫的对错才劝你的,而是你根本就不该拉于皓尘下水。他和你们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是潇尘的哥哥、是沈愫的恋人,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扯进来了。我承认,我对不起他,可是怎么办呢?我没办法放他走。”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邱冰焰!”思南发出一声恼怒又痛心的低吼,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几乎是把她强行按回了座位。这气势一时震住了冰焰,只因她从未见过娴静的思南情绪如此激动。

思南道:“我本来不想说,可你简直让我不能忍耐下去了!你仔细想想,你对沈愫的报复就那么理直气壮吗?你怪她什么?怪她吸引潇尘?这是她能控制的事?还是因为害得潇尘出车祸的那条项链里有她的相片,你就觉得是她害死了潇尘?——呵,天哪!如果要这样推论,你能免去所有责任吗?潇尘那天是去见你的吧?那是否也可以最终推论到你不该和他在那天见面呢?”

“住口!你…你怎么能说出那么可怕的话?”冰焰掩耳,试图阻止这些她无法承受的句子。

“你也会觉得这种论调可怕?那请你仔细想想你难道不是在把这可怕又站不住脚的罪名强加到沈愫身上吗?她就承受得了么?可不管她乐意也好、不乐意也好,事实是她把这些都硬扛下来了!她心里该有多难过你不知道吗?”

“她…她活该。”冰焰颤声道,声音好小好小,每个字都充满了不自信。

思南对着她连连摇头:“你无可救药了!”

冰焰踉跄离去后,思南逐渐冷静了下来。她轻扶住自己的额头,那里湿湿的,覆着一层细汗。她暗悔自己的沉不住气,喃喃自责道:“我可真是个笨蛋…”

于皓尘回到家,发现卧室里床头灯打开着,冰焰靠在枕头上走着发呆,像是在想什么东西想得出神。

他几乎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他自己知道,每次他回家,灯虽然是熄了的,冰焰却未真的睡着。两人“心照不宣”地这么相处着数月,今天甫一到家看到她还没躺下,他还真是颇不习惯。见她神思有异,不由就问了句:“怎么还不睡?”

冰焰向他斜睨了一眼:“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皓尘没心情回应她没头没脑怪腔怪调的感慨,干脆闭嘴,打开衣橱找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澡。

“我说呢,今天一个两个三个都关心起我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冰焰继续说道,嘲弄的冷笑浮上了她的脸庞。

“你到底要说什么?”皓尘把衣物扔到床上,疲惫又无奈地问。据他的推测,看样子若不让冰焰把话说完,就算他洗完澡出来也别想好好睡。与其如此,不如让她一次说个明白。

“你们莫非是联合起来想让我退出?先是发动了妈、然后是思南!最后你还假模假样关心我睡不睡觉?你不是根本不愿意和我废话半句吗?哦——”她意味深长地点头道,“是为了来向我‘验收’成果的吗?”

皓尘起初不明就里,待她说完后,倒是基本猜出个七七八八了。看来是思南的“劝说”失败了。果然,自己想得没错,邱冰焰是不会轻易放掉他的。

“啧啧,失望得没话可说了?”冰焰的指甲暗暗抓紧床单。

皓尘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呵,你想多了。我啊,根本没对你抱希望。”

“于皓尘!”冰焰一字一句地说,“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我也想看你幸福来着。可是怎么办呢?我就是不能看着你和沈愫在一起,我就是看不得她得到爱情…”

皓尘本已拿上衣物准备去浴室,听到她的话,他急转回身,把手上的衣物劈头盖脸往冰焰脸上掷了过去。他的双手紧揪住裤腿两侧,死命着按住自己的腿,几乎是咆哮道:“不要让我再从你嘴里听到沈愫的名字!你怎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她就那么了不起?连提她名字的资格我都没有吗?”

于皓尘蹲下身,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她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女人。她开心的时候会笑,伤心的时候也会哭;她外表坚强,可事实上她也会有软弱的时候、偶尔还会钻牛角尖。她一个平凡的女孩儿,所要的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幸福而已。但她现在所承受的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以负担的痛苦。”他深吸了口气,“现在我唯一庆幸的是:她离开了这里,可以不用面对你这个可怕的女人、我也不用担心你会再用什么样的手段使她更为不幸。”

冰焰被一种极大的挫败感刺伤了。尤其当那一瞬——皓尘说自己是“可怕的女人”、用冷冽的目光看着自己时,她忽把面前这张脸看成了是死去的潇尘,在严厉地指责她。皓尘和潇尘本来就几乎一个模样,她只是强作冷静,实则精神恍惚、心绪不宁,也难怪她会一时产生错觉。这使她的心猛地痛了起来,神经质地大喊道:“为什么你只管她幸福不幸福?啊?我的幸福就可以被踩在脚底下不被过问吗?为什么?为什么?…”

“大半夜的,你们是想吵醒孩子还是预备吵醒整栋楼?”岳依梅出现在他们的房间门口,提醒道。她早就被皓尘和冰焰的对话吵醒,忍了一会儿见丝毫没有收场的迹象,这才出面。

皓尘没有理会母亲的出现,也无从知晓此时的冰焰多半是在对着臆想中的“潇尘”在发话。他冷淡轻蔑地瞥向一脸哀痴的冰焰,用不乏残忍的语气和字眼说道:“我只会关心我心里的那个人她过得好不好。至于你——”他用手狠狠地一把抹干脸上的泪水,“我没你狠,我还学不会怎么去践踏别人的幸福。我既不会指望你过得开心、也不会诅咒你。但是你做的一切…你自求多福吧。”

冰焰霎时间清醒过来,意识到和自己说话的人是皓尘而不是潇尘。对于皓尘绝情冷漠的话语,她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同样的口不择言:“我不会为自己求幸福,但是,我只要看着她不幸就足够了!呵呵!你爱她是吗?那么就心甘情愿地陪她一起不幸好了!”

岳依梅眼见自己的儿子、媳妇四目相向的情景,悲从中来。她对自己的选择悔不当初:皓尘对沈愫的爱是那样深,绝不是人力将他们分开就可以断绝的。而这份无望的爱把他整个人都濒临摧毁,又无意间间接成了冰焰折磨他的武器。她走过去拉起蹲在地上默默流泪的皓尘,对他说:

“儿子,妈不干涉你和沈愫了,都是我的固执才害苦了你们。”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皓尘平平地道。

“不,你们的婚姻,应当结束。相信我,会有办法的。妈支持你,好吗?虽然晚了些,可但愿还不迟。”

“妈…”皓尘和岳依梅抱头痛哭。

冰焰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自己坐在四面环水的一块浮冰上,孤立无援。果然,亲疏有别,当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同样遭遇痛苦时,作为母亲的岳依梅毫不犹豫就站到了皓尘那一边。她咬紧自己的唇,像是在抵抗内心的寒冷和恐惧,又像是在忍住哭泣的冲动。一片黑色的雾迷住了她的眼,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感到头脑中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混沌不明,只剩下一个可怖到令她自己都发出战栗的决定缓慢却不可逆转地成形…

作者有话要说:63章刚补了个尾巴。没看全的可以回过头去看。

还有一点小说明:63、64章叙述的差不多是同时发生在两地的事。一个是在下午、一个是在晚上七八点。为什么说是同时呢?很简单:那是因为时差:莫斯科和北京时间的时差是五小时。

同病相怜

尚云挣脱开贤英,走至大门边拉开把手。

门外站着的是沈愫。

两人对视,俱是尴尬地一愣;尚云在回神后忙返回屋内,掩上了房门。

沈愫原就觉得贤英面熟,略加回忆后记起曾在打工的餐厅见过。正想打声招呼,却被贤英迎面而视的带点狐疑和冷漠的目光噎得说不出话来。她仍出于礼貌向她点了点头。

贤英神态恢复到自若随和,她微微一笑,说了声:“Привет!(你好!)”

“Приве——”最后一个字音还没来得及从喉咙里蹦出,她就毫无心理准备地被尚云轻轻拖住一条衣袖,“尚云,你这是…”她错愕地回头,见尚云套上了一件米白色的圆领毛衣,胳臂上搭着件驼色外套。

“能不能先不要问,跟我出来一下?”

“干嘛去?”他诚恳清澈的眼神令沈愫的惊疑渐止,只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散步去。”他未再多做解释。

她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出了主楼。尚云放开手,她原要为他的莽撞粗鲁责怪他几句,忽见他脸上氤氲着愁雾,似有难言之苦,一时反生不忍。

罢了,这事暂且不追究。——她想。随即说道:“我来找你是为了把俄语课上的作业划给你。”说着沈愫低头去翻自己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