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妈大奇:“姑娘问八房的地做什么?难不成真有心要买?”

小二房不缺地,当初分家分到了十顷族田,张氏陪嫁的奁田也有一百亩,再加上她这些年陆陆续续置办的田产,加起来也有二十顷了,大部分在奉贤,也有一些是在邻近的县内。听起来数量好象不多,只有两千亩,但事实上,这只是正式记在小二房名下的地。建南侯府御赐的百顷良田,每年收获的粮食都要折算成钱,送到张氏手里,这部分田地跟小二房所有没什么区别,还不用为它操心,皇帝派的人就会料理妥当。

小二房人口少,除了田地还有别的入息,并不是完全指望地里的出产度日。如今张氏早就不再为家里添置田产了,主要是没那么多精力去料理。赵琇忽然表现得对八房的地很有兴趣,难怪卢妈会觉得惊讶。

赵琇就解释说:“不是我有没有心要买的问题,外八房如今要卖地,一卖就卖上两百亩,还是族田,只能卖给族人。可如今族里有哪家是能一口气买下这么多地的?除了我们小二房,也就数六房有钱了。六房行商,对土地需求不大,又正打算多开分号,扩大生意,未必愿意拿钱出来,那剩下的不就只有我们了吗?我要是不买,难道还真能眼睁睁看着八房的伯父因为不孝子欠债而上公堂吗?要是祖母在家,她也一定会买的。”

卢妈恍然大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她叹道:“八房虽然算不上富裕,却也是殷实人家,日子一向过得美满,八房老爷为人也还算公道,在族中颇有威望,没想到临到老了,却要被不孝子连累,连族田都要卖掉。族田没了,他这一房人在族里还有什么脸面呢?”

感叹完了。她又扯回正题,回答赵琇先前提出的疑问:“八房的族田说来与我们小二房的族田离得有点远,相隔足有二里地,算是中田吧,并不十分肥沃,几乎全种的是棉,只有六亩地种了稻,都是找了雇工耕作,不曾佃出去。我听人说,八房卖地。是连地里如今长着的东西一起卖的。作价五两银子一亩地。也算是贱卖了。若不是赶着要钱,价钱提到七两一亩,也能卖得出去。不过最近连日有雨,他家光顾着病人。没心思料理地里的事,没挖水渠,不少地方被淹了,若姑娘真的有意接手,怕还要花不少心思去料理善后呢。”

善后的事好办,赵琇年年看着祖母管家,对要做的事也心里有数了,连挖渠的人手都不是问题。既然八房的地出价实惠,这笔买卖也做得。

赵琇心里没什么趁火打劫的概念。现在是外八房急等着钱用,主动要卖地,价钱再低也是他家自己定的,她出手买下来,也算帮了他家的忙。他家还能有什么怨言?旁人就更没理由说闲话了。

不过她一个小女孩,真要买地,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两百亩地,每亩五两银子,总价就是一千两,固然是比堂兄堂嫂开的价低了一半,却也不是她随手就能拿出来的数目。张氏临走前,嘱咐过账房,百两以下的零用随她取,超过百两就得问过沈氏的意思了,要是超过五百两,就必须得赵璟、沈氏与三房八老太爷三人共同点头。如今要花一千两,赵琇少不得要先跟沈氏打声招呼。

她亲自跑了宗房一趟,谁知赵璟和沈氏都不在家,往八房探病去了,她只得一边跟清姐儿聊天,一边等着。

八房的事是近来族中最大的新闻,清姐儿自然免不了要谈论几句:“我听说,八房那位叔叔还跑去小二房,要小姑姑你买下他家的族田,是不是?还开了个高价吧?”

赵琇点点头:“他老婆说,松江那里的上等田价钱是十二两一亩,看在我们是一族人的份上,愿意降到十两一亩的‘优惠’价格卖给我。”

清姐儿往地上啐了一口:“亏他们说得出口!他家的地不过是中等田,四两一亩就算是高价了,他们居然有脸开十两一亩,还不如去抢呢!”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我听到我爹跟我娘说,那个债主有问题,多半是设了局害人,不然谁会在短短几天内,就欠下一千两的赌债?”

赵琇吃惊:“是赌债吗?我只知道他欠了债,却不知道是赌债。”

“是赌债,他去他小舅子家里,碰上他小舅子跟几个朋友在一块儿赌钱,他一时手痒,也赌上一份,谁知三天就欠下了上千两。他丈人和小舅子没一个愿意为他出头的,连他老婆都在埋怨他,如今还待在娘家,不肯跟着回来呢。”

赵琇皱起了眉头,心里十分膈应。她最讨厌的,莫过于黄赌毒三个字。要不是她对八房的堂伯父印象还算好,真不想插手这件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个债主要是真的故意设局讹那位堂兄的银子,还真是挺大胆的,赵氏一族如今即便不如从前威风了,在奉贤还是挺有地位的,官府也愿意给面子,他搞这么一出,难道就不怕会偷鸡不着蚀把米吗?

赵琇正思索着,就听到清姐儿又叹了口气,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八房出了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连累我们宗房?我爹和娘为了凑一笔银子借给他家还债,连我娘的陪嫁首饰都当掉了好几件。爹答应过,今秋要送哥哥出门游学,如今却打了水漂。”

赵璟嫡长子赵源今年十五岁,已过了县试,连着两年都倒在府试这一关,他的先生建议他出门游学一年,这件事早在去年就已经定下了,赵琇也听哥哥提过,赵璟和沈氏早早为此备下了银子,没想到会有这个变故。

赵琇不解:“这是什么意思?璟大哥和大嫂子要借钱给八房?”

清姐儿点点头:“借了四百两银子,刚刚爹娘才特地送去的。我爹说,他是宗子,不能眼睁睁看着族人受难。昔日八房的堂伯祖曾经帮过我爹的忙,就算是为了还这份人情,他也要借出这笔银子。要不是实在凑不过来了,他还想借更多呢。”

赵琇想不明白了,据她所知,宗房虽然是个土财主。但大部分财产还掌握在赵璟之父煜大老爷手里,而煜大老爷又是个爱占便宜的,哪里会真心为族人着想?连内三房的人他都不是真心关怀,更别说是依附来的外八房了。光看赵璟夫妻俩为了四百两银子就要当掉沈氏的陪嫁,便知道这个决定没有得到赵煜的支持,那赵璟和沈氏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八房已经决定要卖地了,他们大可以拿钱换地吧?她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

赵琇问了清姐儿,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案:“我爹说,别房都可买他家的地,独我们宗房不许。因为八房的地是贱卖。真的买下来了。固然是帮了八房一把。可事后旁人难免要议论我们宗房趁火打劫的。我们宗房如今处境已经不容易了,何苦再惹非议?借一笔银子出去,只要八房能保住田产,日后要还钱也容易。”

赵琇闻言沉默了。她觉得自己好象想得太过简单,八房的地现在正便宜,他家又急需银子,她把他家的地买下来,是帮了他家的大忙,自己也得了实惠,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可那不是外人,而是族亲,真有心要帮忙。未必要买他家的地,买了,又是低价,就永远也摆脱不了趁机占便宜的嫌疑。宗房是自己处境不佳,也是为了以示公正。但他们小二房呢?

虽说小二房不是宗房,但因为自家祖父祖母的关系,一向在族里占据着独特的地位,不似宗房而胜似宗房,全族都因二房而兴,心里自然也将二房视作权威。祖母张氏多年来不忘扶持族人,因此祖父去世多年,她也依旧受人尊重。要是自己只想着买地是否实惠,会不会辜负了祖母一直以来的苦心?

赵琇离开了宗房,回到家里,想了又想,就下定了决心,带着碧莲翻箱倒柜,找出了两匣子金银锞子来。

这些都是逢年过节长辈们给的荷包里装的,也有祖母为她准备好用来赏人的,成色都很好,花式也新鲜别致,换了是平时,她一定舍不得拿它们当寻常货币使。可谁叫她无法让账房开出一百两以上的现钱呢?只好用上这些了。

她点了二十个金锞子,二十个银锞子,又凑了两个别人送的金项圈,估摸着也能值上三百两银子了,就让人包了起来,带上碧莲,跟卢妈打了声招呼,便往八房去了。

赵琇直接把这包东西送到了八房当家的那位堂伯父面前:“祖母不在家,侄女儿不敢随意动用家里的银钱,这是随便凑的,您先拿去用吧。”

赵璟和沈氏刚刚放下四百两银子离开,没想到赵琇也送了一包金银过来,一看她这包东西,就知道她动用的是自己的私房。八房老爷一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的小儿子直接给赵琇行了个大礼:“多谢妹妹,妹妹大恩,我们全家都铭感于心!”

赵琇连忙避开一步,笑道:“堂兄无须如此,大家都姓赵,本是一家人,你们家有难处,我们本来就该伸出援手的,只是我年纪小,一时没想到,听说璟大哥送了银子来,才想到这一出,来得晚了,我心里还觉得惭愧呢。伯父和堂兄也不必谢我,若是换了我们家遇到难处,你们也不会袖手旁观。守望相助,原是族人应尽的义务。”

一番话说得八房众人都红了眼圈,八房老爷哽咽道:“好侄女儿,伯父念你的情。你放心,等我们家过了这一关,一定会把银子照数儿还给你,若我死了,我儿子也会接着还!”

有了宗房赵璟夫妻和赵琇带头,其他族人都陆陆续续送了点银子来,除去一些手头紧的,或是不情愿的,只借了二三两,其他大部分人至少都送了十两银子过来,连外六房也为了在族人面前塑造好形象,硬是挤出了二百两银子送过来,八房终于凑够了一千两,偿完了债务,把嫡长子给赎了回来。

这件事能和平顺利地在短时间内解决,全族的人都觉得既惊讶又新奇。虽然大家常把宗族成员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的话挂在嘴边,但照顾族中孤寡还好说,象这样一人欠债,全族借钱帮忙还钱的事还是头一回发生。原本以为天都要塌了的八房,并没有伤了元气,只要省吃俭用几年,就能把债还上。对于一家人来说天大的难题,全族人合力面对,就好办多了。

族人们看着这回带头伸出援手的宗房赵璟,再看一眼身量尚小的二房赵琇,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大家仿佛头一回了解到,原来宗族可以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第六十四章分析与骗局

赵氏一族内部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很是融洽,原本族人之间有些小口角,小矛盾的,也比从前平心静气了许多,愿意商量着是否有和平的解决之道了。宗房的赵璟与三房的八老太爷见状,都感叹不已。

只要一逮着跟煜大老爷过不去的机会,八老太爷都会骂上几句的,这一回他同样不肯放过,还当着赵璟和沈氏夫妻俩的面说:“瞧瞧,瞧瞧,这才是一个宗族该有的样子!从前你祖父不懂事,你父亲也不懂事,把好好的宗族搞得乌烟瘴气,人人离心,只顾着自家的利益,何曾想过要帮助族人?什么礼仪廉耻简直就抛到爪哇国去了!我看你父亲,还不如琇姐儿一个七岁的孩子明白事理呢!”

赵璟与沈氏只有低头沉默的份,他们何尝不知道八老太爷的话是对的?只是为人子,为人媳,实在不好说长辈的不是,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沉默了。

等他们回到家,听女儿说赵琇来过,从女儿那里知道了他们夫妻的举动,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想到送金银一事。

沈氏叹道:“也难为她了,这么小的年纪,就想得这样周到。若她先问了我,我一定不会让小二房账上拿这笔银子出来的,这种事既然是我们夫妻先做出来的,就不能让琇姐儿一个孩子也跟着做。叔祖母不在家,我们却引着琇姐儿花钱,叫她老人家知道了怎么想?如今琇姐儿动用了自己的私房,没惊动账上,却是两全其美之事。经此一遭,族里人对琇姐儿也能多几分敬重,不会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就小看了她。”

赵璟也肃然道:“琇妹妹从小儿就有主意,人也聪明,你别因她的年纪就真把她当成孩子一样看待。这个把月里,她一个人在家,虽有你时不时过去照看。但你细心回想,那宅子里的中馈你可曾沾过手?琇妹妹可曾有过无法解决的事求你帮忙?那家下人可曾出过乱子?地里的事,祭拜的事,清明端午两节亲友间走礼的事,可曾有过差错?”

沈氏细细一想,不由得一惊:“没有,一点差错都没有!琇妹妹倒是有过几件不知该怎么办的事,求问过我,但我是一点儿都没沾手过小二房的家务,卢妈私下也不曾来找过我求助。”若是卢妈来过。她还可以认为小二房的家务是卢妈夫妻俩撑着。但他们毕竟是下人。许多事不是他们能一手包揽的,少不得要请她这个隔房的主妇兼宗妇出面,但如今卢妈一次也没来过,可见小二房的事都有主人操持。不必旁人援手,这个主人除了赵琇,还能有谁呢?

沈氏满面震惊地看着丈夫:“我记得去她家里看望时,还有接送清姐儿的时候,偶尔有看到卢妈来找琇妹妹回话,提及某某事如何处置了,琇妹妹点头说知道了,并没说别的。我只当她们只是走过场,没想到琇妹妹是真的在管家!如今想来。小二房这一个多月里,确实事事如常,正如叔祖母在时一般。”

赵璟苦笑:“即便琇妹妹是照着叔祖母在家时的旧例行事,也不过是省些功夫罢了。你我心知肚明,管家这种事。哪里是有旧例就能事事料理妥当的?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点变故,主持中馈之人需得见机行事,才不会出乱子。虽然卢昌秀夫妻能干,但琇妹妹的本事也不可小觑。再瞧这一回借金银之事,可见她小小年纪就有魄力,行事决断,出手大方,却又不会丢了分寸。我们宗房借了四百两,她就只借三百两,既表了心意,又不会越过我们去。八房欠债千两,另外还有些家底,缺的三百两,不拘哪里凑一凑,也就凑齐了。八房能顺利还债,我们宗房也没被人压过风头。琇妹连这点人情世故都顾及到了,哪里还象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沈氏又吃了一惊:“不能吧?她哪里能想到这些?兴许只是凑巧?她拿的都是自己的私房,又不好动用叔祖母给她做的那些精致贵重的首饰,想来也没多少,有三百两就不错了,其他的东西多半是有印记的,她也不好随手拿出来。”

赵璟摇头:“她拿出来的东西,两个金项圈,瞧那做工就不是她素日惯戴的,多半是不相干的人送的礼。剩下的金银锞子,你难道看不出来?都是逢年过节时,族里长辈给她的红包,也有些是叔祖母给的。你既收过叔祖母给的红包,也给过琇妹妹压岁钱,难道认不出那些金银锞子的花样儿?若是认得出,你只回头想想,琇妹妹一年能收多少金银锞子?哪里是三百两就能打住的?五年下来,也有小一千两。可她就只拿出了三百,这还不够清楚的么?”

沈氏沉默了,半晌才道:“若真是如此,她哪里还象个孩子?简直就是个人精。我们清姐儿都十一了,若能及得上她一半,我也不用愁了。”

赵璟叹了口气:“他们家也不容易,你想想,焯二叔和焯二婶子去世的时候,琇妹妹才多大?他们兄妹都是苦命的,叔祖母年纪也大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还要当心二房小长房的算计,逼也给逼成人精了。我们清姐儿从小有我们夫妻看护,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还是别跟她小姑姑比的好。”

夫妻俩相对无言,都叹息不已,但从此对赵琇都不约而同地多了几分敬重。

赵琇对此自然一无所知,她看到自己借了那三百两给八房后,族里人的反应,就知道这个决定做对了。钱财只是小事,重要的是族人们对她的看法发生了改变,日后再提起她,就不再是“乐善好施的郡公夫人的嫡亲孙女儿”,而是“小二房的琇姐儿”了,她第一次以独立的形象,出现在全族人的面前,人人提起,都赞叹不已。

且不说赵琇在自家如何暗暗窃喜,八房赎回了嫡长子后,债务固然是解决了,但对不孝子的处置也该提上日程。八房老爷对这个长子是恨铁不成钢,看到他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气得又病重了几分。

但他长子却不以为意,反而因族人出资替他偿还了债务而欣喜不已,满脑子就没想过这钱是要还的,只顾着嚷嚷,说要去丈人家把老婆接回来,为了雇车、给丈人和小舅子送礼等事,向老娘要银子。老娘不给,他便含沙射影地说弟弟想要侵吞所有家产,父母也偏心,云云。他老娘气得心口疼。躺床上直叫唤。他却不管不顾地出了门。

他弟弟生气。叫了下人去追,这一路追到他丈人家,竟发现他跟那债主有说有笑地一起进了门,对方丝毫没有当初追债时凶神恶煞的样子。那下人瞧着不对。忙回家里说了,他弟弟不敢惊动生病的父母,便找到了赵璟求助。

赵璟出面,寻了两位在县衙为吏的族人,再找上四五个孔武有力的差人,一起随八房的人到了那丈人家里,正堵住他们一群人吃酒赌钱,稍一逼问就查出了真相。

原来八房那个长子确实是欠了人家的赌债,但没有千两之多。只有五百两,他自己有钱,却舍不得掏腰包,又想着家中老父是断不可能再让他继承家业的了,与其便宜了弟弟。还不如自己多捞点好处。他就跟那债主说好,两边串通了回家讹银子,讹上一千两,两人平分。因此那债主才敢嚣张地不顾赵家名头,他丈人和小舅子明明在县衙也有点势力,也不肯出面说和。这本来就是一场骗局。如今钱到手了,他丢下父母跑过来,其实是为了分银子。

消息在全族传开,众人哗然。本是一片好心要助族人度过难关的,结果如今却是上当受骗了,许多人心里都接受不了,开始后悔掏了银子,不少人开始上门探赵璟和八房的口风,借出去的银子,既然是落到了骗子手中,那是否能还回来?

其实衙门当天就把那被讹走的一千两送了回来,债主因行骗而入了大狱(赵氏族人在当中出了不少力),就算这一千两里头有一半是真正的欠债,他也没法申明自己的权利了,钱就全都还给了八房。

八房老爷的一世清名已经葬送在大儿子手里,他知道这件事要是不能解决好,别说整个八房的人在族里的脸面,就是他们嫡支在整个八房的脸面都要丢尽了,连次子的名声都要受连累。所以钱一到手,他就照着当初借银子时记下的清单,打发次子按数把钱一一送回,不但送回,还要郑重道谢,并且赔礼。

等这件事儿完了,他又让次子请了赵璟过来,郑重提了一个请求:“将我那不孝子从宗族除名吧,家里出了这样的孽子,也是给祖宗抹黑。”

赵璟讶然,看着对方的神色,他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话,只是轻声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得召开宗族大会公议。”

八房老爷没有反对,这本来就是应该有的程序,便让赵璟操办去了,又让次子去帮着打下手。若有人问起召开此次宗族大会的目的,次子可以将实情相告。

消息很快传开,那不孝子也知道了,不服气地叫嚷说:“不过是贪了几个银子,凭什么将我除名?钱不是都还回去了么?谁也没吃亏啊!当年赵炯弑母杀弟,宗房煜大叔还做了帮凶,这样都没人把他俩除名,如今也好意思来罚我?!”

这番话很快就由路过听闻的赵淮传到了赵琇耳朵里。她冷笑了声,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便吩咐碧莲给沈氏送去口信:“既然要召开宗族大会,怎能少了我们小二房?家里祖母和哥哥都不在,我就是代表,我也要参加!”

第六十五章宗族大会(一)

赵氏一族的宗族大会,向来有规矩要求每一房人都必须参加,如果家主不在,那就由继承人代劳,若连继承人都不在,或是亲兄弟,或是子侄,总之,要照着血缘远近和嫡庶地位高低,在留守的成员里选择最有资格的人做代理。万一家中所有男丁都出门或是死绝了,那就让主妇或长女顶上,代替家中的男丁发表看法。绝户的人家,会先由族中公议,择定嗣子,由嗣子出面。

宗族大会是不能容许有任何一房人缺席的,如果有不得已的原因,或是全家人随家主在外地为官,或是迁居外地,不能及时赶回来参加大会的,那么事后若对宗族大会的决议有所不满,也没有资格提出异议,因为是他们自己放弃了发表意见的权利。

这个规矩一向执行得很好,唯一可以公然不守规矩但又无人追究责任的,只有昔日尚未分家的二房。那是没说的,建南郡公就是全族人兴旺的保证,是赵氏宗族的庇护人,他长年在边疆镇守,或是告老后回到京城休养,除了偶尔几次回乡祭祖外,基本不怎么插手族里的事,但谁也不敢真把他当成透明的了。宗房煜大老爷更是欺软怕硬,大腿抱得死紧,每逢族中有大事,都会提前给郡公爷送信,请示他的意见,得到准话后,转达给族人知道,才会开始表决。若是事情紧急,在郡公爷知情表态之前就召开了宗族大会,那大会次日也必须将公议的结果急送进京,报给郡公爷知道,要是他反对,那煜大老爷必定会重新召开宗族大会,推翻之前的决议…

当然,这种情况是比较少见的,郡公爷通共只反对过两次宗族大会的公议结果。一次是煜大老爷提议的,向各房族人收取一笔不小的费用,另择风水宝地将祖坟迁过去。因为那一年奉贤发大水,家族祖坟所在地有被水淹没的风险。但这祖坟其实是内三房的祖坟,外九房都是依附而来,即便有几个近年新立的坟头,也没到要迁坟的地步,煜大老爷要求上交的费用加起来却远远超过了需要的数量,有敛财之嫌。郡公爷知道后,将煜大老爷派去送信的使者大骂一顿,筹钱和迁坟之事不了了之,改为二房出钱重修了祖坟。之后煜大老爷再也没敢提起类似话题。

另一次则是外六房上两代旁支中的一家。成年男丁在外行商。家境富裕,父子俩都因意外死了,只剩下婆媳两个,媳妇怀着八个月的身孕。煜大老爷觉得丧礼上没有男丁充当孝子很不好看。六房几家人商议了一番,推了一个男孩子出来,打算过继给他家做嗣子,但这么一来,无论那媳妇以后生的是男是女,都无法继承家产了。当时有大夫诊出这媳妇腹中怀的是男胎,婆媳俩便奋力反对过继之事,只是拗不过宗族,煜大老爷也不理会她们的意见。为了赶上葬礼,抢先开了宗族大会把事情定下来。可事后郡公爷知晓,又骂了他一顿,推翻此议,等那媳妇生下了男孩。仍旧拿回了家产,那个充作孝子的男孩,只领了个红包就被送回亲生父母家去了。外六房那时当家的还是赵启轩的祖父,因这件事丢了脸,无奈还要仰仗郡公爷的脸面才能做好生意,事后不但不敢说什么,还特地备了丰厚的礼物,亲自送到辽东,向郡公爷说明原委,又赔了礼,认了错,才算了结。

由此可见,二房在宗族事务上,有着多么大的话语权,有着多么超然的地位。

不过如今二房分了家,小长房长年在京城待着,当初又出了赵炯这么一个不光彩的罪人,他们不回乡对宗族事务发表看法,族里也没兴趣去征求他们的意见,反正是他们自己不肯回乡来的,日后无论有什么决议让他们感到不满,他们也没有资格反对。二房在宗族里,如今是以小二房为主,次次都是由张氏带着赵玮出席大会的。

眼下张氏与赵玮都不在家,只剩了赵琇一人,负责宗族大会事宜的赵璟也很烦恼的,让一个女孩儿参加宗族大会,还是这么小的年纪,那可是绝无仅有的事。不过小二房是绝对不可以缺席的,除了赵琇也没旁人可以参加了,连个旁支的男丁都没有,赵琇既然主动要求参加,那也只能让她来了。本来,当初借钱给八房的族人里,赵琇就是排名第二的债主,也是位苦主了,要处置骗钱的罪魁祸首,怎能把小姑娘给漏掉?

托赵琇先前刷的存在感的福,全族上下就没有一个人反对赵琇这个小女孩参加宗族大会,到了大会召开的当天,她郑重地穿戴得尽可能朴素庄重,带着卢昌秀和卢妈夫妻,去了隔壁的宗祠,然后将他们留在门外,独自进入祠内。

除了宗房和八房的嫡支,赵琇是来得最早的一个。议事堂内,椅子已经照着辈份和次序摆好了,每张椅子上面坐的是谁,都是有规矩的。正位上座的两把椅子,一把是给张氏留的,一把是八老太爷的,他们是族里现存辈份最高的长辈,连煜大老爷昔日任宗长时,也要坐到下手去。左右两排交椅,坐的是“火”字辈的各房家主,在他们后面一排的交椅,坐的则是同为“火”字辈的旁支家主,再往后才是“玉”字辈的。目前还没有“水”字辈的子弟当家,因此没有他们的位子,如果有“水”字辈的男丁与会,那就得站在最后一排了。整个会场井然有序,尊卑分明,谁有资格说话,谁只能应声附和,都是有讲究的。

但其中又有一点例外,那就是小二房的赵玮,以前的宗族大会,因他是小二房唯一的男丁,也是小二房的家主,更是二房唯一出席大会的男性代表,因此虽是“玉”字辈的,位子却不能排在“玉”字辈那一排。赵璟便找了个理由,说他年纪小,祖母又年迈需要照顾,就把他的位置安排在张氏的椅子下手,与“玉”字辈的子弟坐的是同样的椅子,可地位却与“火”字辈的长辈们等同。族人们深知他身份贵重。还有爵位,无人提出反对。

如今张氏与赵玮不在,赵琇是“玉”字辈的,却不能把她丢到“玉”字辈那一排坐椅去,否则上位里就没有二房的影子了!所以赵璟安排她坐了她哥哥赵玮的位子,就在张氏那张空椅子下手。

小女孩身量尚不足,坐在椅子上,双腿都腾了空。不过她穿着一身艾绿色的交领麻衫,下身是靛蓝色的缠枝花银襕工字褶裙,裙下一双蓝色绣鞋。悬空只露了一点鞋尖。头上黑发从中间分开。梳成两条麻花辫子。又挽上去用蓝色发带绑了,看上去就是两个低至耳际的对称发鬟。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挺直了小身板,一点都不象其他同龄孩子那样不安地乱动。也不左顾右盼,严肃得就象是个小大人。看到有人进门,如果是长辈和平辈,她就会用手撑一下椅面,迅速跳下地向对方见礼;如果来的是晚辈,她就会端坐不动地接受对方的问候。做得有板有眼的,谁都挑不出错来。

进门来参加大会的族人们,看到她的表现都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大会开始的时辰渐渐近了,进入宗祠的族人也越来越多,大家都友好地互相见了礼,各自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八老太爷在儿子的搀扶下最后出场,所有人都起立向他行礼问好。他一路轻轻地点头回应众晚辈们,来到属于他的位子,一看离他最近的居然是赵琇,先是怔了怔,就皱眉道:“琇姐儿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赵琇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道:“叔祖父,侄孙女儿若是不来,二房就没人来了,璟大哥只好安排我来坐一坐。况且依照族规,我是二房嫡长女,兄弟不在家,我代为出席也是应该的。事关宗族,侄孙女儿不敢躲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