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一愣,瞥了孙子一眼,抿嘴低头笑道:“胡说,这种事难道还要你一个小丫头来操心?祖母心里有数。”

她是真的心里有数。上回进宫,太后偶然跟她抱怨了一声广平王续弦之事,还有许多人家让女眷来探她口风,想打皇长子婚事的主意等等。张氏安慰对方的时候,顺口提到自家孙子的亲事也还未定下。太后就说了,如今京城官宦勋贵人家都想把自家的女孩儿往她跟前带,哪家女儿长得好,哪家女儿性情温柔,哪家女儿管家是把好手,她是一清二楚。等到赵玮要说亲时,她可以提供第一手独家资料,用不着张氏一家一家地上门去相看。如果有必要,她甚至愿意做媒人,或是直接赐婚。张氏觉得,有了太后的背书,自家孙子又这般出众,压根儿就不用发愁会娶不到媳妇。

赵琇其实只是随口说说,并不是真的要代替祖母去替哥哥相看未来嫂子的意思。以赵玮如今的年纪,要考虑结婚,真让她有一种摧残祖国幼苗的罪恶感。

不过对于方家的帖子,祖母的话也有道理。建南侯府只有他们祖孙三人。想要与人交际,谁都不能偷懒。祖母走上层路线,跟皇家保持良好关系;哥哥负责对外联络,结交朝野中值得结交的人;她正好可以跟别家的千金们打好关系,兴许还会有意外之喜呢。

她回信给方仁珠。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既然要去方家作客,赵琇自然要做些准备工作。她还是头一回去方家呢,想到方家几位姑娘有意无意间表现出来的,对武将勋贵人家的轻视,她就有些心烦。要不是方家姐妹着实热情,她看方五也还算顺眼。真的不想送上门去受白眼。不过方家再看不起武将勋贵人家,也不至于对亲自下帖邀请的客人当面奚落吧?书香人家这点礼数还是有的。

赵琇给曹萝捎了信去,言明自己受到了方仁珠的邀请,问她是不是也要同去,顺道问些方家的规矩、喜好等等。方仁珠过生日。才把诗会推辞到了生日的前一天,那她自然也应该准备上一份生日贺礼。据方家派来送信的婆子说,到了方仁珠生日当天,就只有家宴,不会再请外客了,那赵琇一个外人,自然只能提前送礼了。

曹萝很快有了回信。她还没正式收到邀请的帖子,不过听她母亲说。方家是打算把族人亲戚世交之家的女孩儿都请遍的,自然不会漏下她,只是送帖子的事。有早有晚,她大概只是还未收到而已。她很高兴到时候能跟赵琇同行,对于方家的规矩什么的,她也简单提了一下,不过补充说明,客人不必讲究这些。只需要知道点儿忌讳之事就行了。比如方三姑娘才去世不久,她妹妹方六姑娘多半是不能出席的。她父亲又因卷入谋逆而丢了官,这一房的人就不要提起了。免得煞了风景。她去外祖家探望长辈们,一不小心提到了方三姑娘从前在世时的情形,就受了舅母好几个白眼,连两位表姐也在私下数落她,不该在长辈们欢喜的时候提起那些糟心事的。

赵琇看了曹萝的话,心里就不由得感叹。听说方三姑娘也是方家嫡支的千金,曾经也是金尊玉贵的名门淑女,因此她被指婚给山阴侯时,舆论才说她才貌俱佳,配这么一位丈夫有些可惜了,又怜她体弱多病,恐不得长寿。如今她死了,还不足两个月,同是嫡支的堂姐妹做生日,热热闹闹的,根本就不必顾忌她才去世不久,家族还把她的死当成是糟心事。人情冷暖,真是莫过于此。

不过这是方家的家务事,赵琇也没有多管闲事的喜好,不过一叹,也就丢开了。

曹萝还提到了方仁珠的喜好。她其实并不是非常清楚方仁珠喜欢什么,但后者爱好诗词是一定的,每年过生日,别人送她的东西,也多以诗集、文房为主,偶尔有人送亲手做的针线活。不过若是要送针线,就要注意了,如果图案太俗太艳,就算方仁珠不说什么,旁的姐妹们也要笑话的。曹萝早年间学习针线的时候,就曾在方慧珠过生日时送了一个自己亲手缝的绣花荷包,绣的是松鹤延年,心想这图样吉利,方慧珠应该会喜欢。没想到方慧珠只是笑笑就让丫头把东西收起来,方家和刘家的表姐妹们却把曹萝笑话死了。她们嘲讽她这是给祖奶奶送寿礼,又嫌她做荷包用的水红缎子太俗气,没法配衣裳,最后还笑话了一下她的绣技。曹萝当时年纪还小,委屈得哭出来了,又被母亲和舅母们说是触了霉头。

这件事给曹萝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她之后再也不敢给姐妹们送自己的针线了。方家是书香门第,她就无论是送长辈还是平辈、晚辈,也不管是送男子还是女眷,一概只送文房四宝。反正只要东西档次够,文房四宝是最保险的选择,但即使如此,时不时还是会有人挑剔,某地出产的毛笔只是贵,其实不如另一地的笔;又或是xx纸虽然外头说好,但用起来不如yy纸清贵,等等。曹萝在信里提醒赵琇,最好是选择读书人们最为推崇的几家文房用品店里购买,才能合了方家人的品味,若是有法子,能到方家人常去的几家文房店里询问伙计,探知他家人最爱用的笔墨纸砚种类,照着买就更加万无一失了。

赵琇有些啼笑皆非。她开始觉得,挑剔曹萝的那几位姑娘,不是品味高贵,而是脑子有毛病吧?人家送的礼,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真心相送的,有教养的人都应该微笑着收下来,并且道谢。当面挑人家的礼物不好,这家教真是醉人。到底是曹萝性子太软了,被那些姑娘们专门当成软杮子捏,还是她们只在外人面前装淑女,到了自己人跟前就原形毕露?方家的家教,其实是被夸大了吧?

在赵琇心中,方家的评价顿时掉落了几个档次,快跟钟家平起平坐了。正巧,两家都是所谓的书香名门呢。

至于送给方仁珠的生日礼物?她暂时还没发现小姑娘有什么大毛病,这一次会用心去准备的。但如果腊八那日,真有人挑剔她送的礼这不好那不好,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她可不是软杮子,想捏就捏!

第二百七十七章彩笺

赵琇首先去翻找自己的收藏。

腊月初八就要赴会了,眼下已经是十一月末,这时候要专门做什么精致的针线活,未必来得及,又会累着自己。况且赵琇很少拿自己做的针线送外人,她跟方仁珠不过是初识,虽然看着对方脾气还不错,但谁知道日后交情会如何?若是因为什么事产生了矛盾,她一想到自己亲手做的针线落在了不喜欢的人手里,任人挑剔,心里就觉得膈应。因此针线活第一个就被她排除在外了。

她决定从自己收藏的文房用品里挑选一些,若是没有合适的,就到文房铺子里现买。不过现买回来的东西,送礼固然是不容易出什么差错,却又太过平常了,显不出她的手段来,她自然是要略做加工的。

考虑到她的书画水平比诗词水平和女红水平都要高一点,她决定要做一套彩色花笺送给方仁珠。上次诗会的时候,曹萝拿了上等好纸来誊写各人的诗,却有几位姑娘私下议论太素太平淡了。而方仁珠给她送的信里,各人做好的诗都是用专门的彩色诗笺抄好的,因此她推断,方仁珠小姑娘大概有点小女儿情趣,喜欢用漂亮雅致的文房用品。这还不容易么?她小时候也喜欢买些印了漂亮图案的信纸什么的,很多还有香味呢,不是为了用来写东西,而是用来收藏的,有时候还会跟好朋友一起欣赏,相互炫耀一下。古代的纸张没有那个条件,但她可以自己做啊!

要做彩色花笺,花好办,自己画就可以。纸却不好找。这个时代也有彩笺,就是颜色不一,有些颜色不正,有些颜色极重,惯常是用泥金墨在上头书写的。赵琇觉得。若照小女孩的喜好来看,方仁珠大概不会喜欢这种,所以要挑那些颜色浅淡的彩笺,最好是纸质稍微硬挺些的,上头没什么杂质,纯色的粉蜡笺就不错。

可惜赵琇本身很少用这些东西。她写字就是拿中上等的宣纸对付了,偶尔写个帖子,要用彩纸,也很少用精致昂贵的纸品。一来是没有这个需要,二来是嫌贵。她参与管家也有些年头了。对自身的日常用度都会下意识地计算成本,难免要小气一点。当然,身为富贵人家的女儿,她也不会亏待自己,用的笔墨纸砚都是好东西,就是不爱用花俏的玩意儿罢了。往常不觉得,如今跟京城的大家闺秀有了来往,要准备送人的礼物了。她才发现自己跟别人比起来,原来这么不讲究。

翻遍了小书房,赵琇才找出了两匣子彩纸来。一匣红的,是预备逢年过节时用的,另一匣深灰蓝的,却是先前广平王府有丧事时,预备着写帖子的,纸质倒是都很好。不过眼下都不合适。

碧莲得知她要找什么东西后,便笑道:“这些东西。姑娘平日极少用,临时要找。哪里找得出来?不如上老夫人那儿问问。老夫人收着不少好东西呢,兴许里头有呢?”

赵琇被她提醒了,便去了张氏那里问。张氏倒还真有一些,得知是要送方家千金的生辰礼,便笑道:“送什么花笺,这也太简薄了些。我这里有一盒前朝王俊卿的浣香斋琴书友墨,既雅致,又不会太过贵重,送读书人家的女孩儿最合适不过了,你只管拿去就是。”

赵琇睁大了眼:“我去年过生日时,见这墨造型别致,还求祖母把它给了我呢,您硬是不肯,说给我糟蹋了,怎的如今我说要送礼,您倒爽快起来?”

张氏哂道:“这怎么一样?你拿了这墨去,也不过是用来练字的,即便是珍视些,顶多就是用来写个帖子,还不叫糟蹋么?送给方家姑娘,就不一样了。人家自小熟读诗书,好歹还能拿来写个诗作个词呢,这才不辜负了好笔好墨。”

赵琇抿抿嘴:“您这话说得人心酸,我练字,抄的也是好诗好词好文章,比人家姑娘自个儿作的还好呢。怎的人家用来写字,就不辜负了好笔好墨,我用来写字,就成了糟蹋?我才不要送这个呢。送彩笺就足够了。我跟她又不是很熟。”

她赌气走了,张氏倒是没生气,反而笑话道:“这丫头,一点小事就闹起性子来了。”

卢妈在旁劝她:“其实咱们姑娘也是熟读诗书的,老夫人收着那么多好东西,给姑娘一些又有何妨?这个琴书友墨给了姑娘,老夫人还有别的呢。”

张氏却摇头:“都是旧年收的东西,本来我一个人用不完,给孩子们使使也无甚要紧的。但琇姐儿不过是练练字,抄抄书,偶尔写个信啊帖子的,哪里用得着这些?与其让她白糟蹋了,我还不如继续收起来,等日后需要时再拿出来用。再说,玮哥儿日后要科考,要与读书人交际,这些东西都可以送礼,他将来有了儿女,也可以用。既如此,还不如把东西留着日后有大用处的时候?琇姐儿就是埋怨我把她想要的东西拿去送礼罢了。可这是她头一次上方家做客,方家是什么人家?京城有名的书香门第,他家女儿教养最是出色。琇姐儿去了他家,若一不小心被他家姑娘比下去了,脸上也不好看。送份好些的礼物,也能让方家领她的情,对她多照看些。”

卢妈叹道:“老夫人说得虽有理,只是姑娘年纪还小呢,未必能明白老夫人的苦心。都是一样的年纪,都要过生日,她想要这墨,老夫人做亲祖母的不肯给她,却愿意给方家五姑娘。姑娘心里怎会好受呢?”

张氏笑着摆手:“没事,那孩子心宽着呢,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赵琇回到房间,气就消了。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怎么还会为了一块墨给自己不痛快?只是祖母那边,她是不指望能再弄到好的彩纸了,万一祖母又说。有一刀非常珍贵的上等好纸又或是哪个古董砚台可以拿来送给方仁珠,她是接还是不接呢?

她想了想,就传话到前院,让人去城隍庙那边的文房铺子传赵泽,把铺子里的彩笺彩纸每样都拿些过来给她看。再要些彩墨和画笔,种类规格她列了个单子,一并让人捎过去了。

赵泽很快就带着东西过来了。他是侄儿,血缘又近,倒是不必回避,赵琇直接就在书房见了他。

赵泽非常恭敬地给她行了礼。又问候了张氏和赵玮两位长辈,然后将带来的纸品一匣一匣摆开给她看,做了简单的介绍,又问:“姑姑是想要彩笺做什么呢?若是家常使用,这一匣蜀地出产的薛涛笺就极好。有十个色,色色娇嫩,最适合闺中女儿。这一匣是南京十竹斋的花笺,他家的饾版拱花笺最有名了,用来自用或是送人都是极好的。”

赵琇照着他的介绍一匣一匣地看过去,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要做几张花笺送人,需得寻几种颜色浅得娇嫩又不俗气的彩笺,最好是没什么杂质的。不要洒金,不要虎皮纹,不要罗纹。最好是质地硬挺些的。”

赵泽想了想:“南边来的上好粉蜡笺就有这样的,只是我们店里没有,姑姑何不打发人去六房的南货铺里买些?我们店里都是中下等的货色,上好的…不敢说没有,而是有也不是最好的。”

赵琇瞥了他一眼:“自然要先从自家店里找,若店里没有。我再去问六房的南纸铺也不迟。”他难道忘了文房铺子是建南侯府开的?

赵泽脸涨红了,低下头不说话。

赵琇也不理他。径自挑了四、五匣看得入眼的,又瞧了瞧他一并送来的彩墨和画笔。道:“先这样吧,等我试做一下,若是不够了,再打发人到店里要去。要多少钱,你都记在账上,月底归账到公中来,叫账房一并跟我结算。”

赵泽连忙答应了,见她已经不打算再挑,便把她没看中的纸品重新收好。

赵琇见他脸色发青,两只黑眼圈明晃晃地挂着,好象很憔悴的样子,连脸都比上回见他时瘦了许多,心中疑惑,便问:“最近店里生意很忙吗?”

赵泽忙笑道:“年底要走礼的人多了,因此生意比平时好了许多,确实有些忙,但侄儿还能应付得过来。”

“那你怎的瘦成这个样子?”赵琇歪着头看他,“面色也青青的没什么精神。”

赵泽脸色变了变,勉强笑着说:“兴许是昨儿晚上没睡好,方才过来时,路上又吹着了风吧。”

赵琇想了想:“你祖母的病好了吗?”如果病好了,大概就有精神折腾孙子了。他们祖孙三人去了广平王府的温泉庄子上住了半月,回来后又一直忙活进宫的事,腊月将近又有许多事要忙,压根儿就没腾出空来问赵泽一家的最新情况,看来还是得将监视的人叫来问一声才行。

赵泽收起了笑容,换上忧色:“还是不见好,大夫说,天气越冷,她这病就越是…原是自己耽误了,她底子不好,早年间保养不当,在牢里时又损了根基,偏前几个月在汪家,见汪大人汪太太盛情难却,便听了庸医的话,胡乱进补,反倒补坏了身子。后来不慎感染上风寒,就把先前的病根全都引发出来了。如今病了将近一月,躺床上都起不来,多说几句话,就要大喘气,每日昏昏沉沉的。大夫们连句准话都没有,开的药吃了不见起色,但也没有加重病情,如今只能拖着罢了。汪大人前儿好不容易请动了一位太医过去为祖母诊脉,说是不好说,如果能撑到开春,兴许会有好转。”

赵琇挑了挑眉,心里只觉得痛快,假惺惺地说:“是吗?那就让她好好治病吧。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是老老实实养病好了,别折腾那么多有的没的。”

赵泽耳根发红,把头垂得低了些:“是。”

赵泽带着东西走了,赵琇想了想,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张氏。午饭时张氏问起:“听说你把泽哥儿叫过来了?”赵琇只答说:“是,我叫他从店里拿了些彩笺给我挑。”就没提别的了。这原是小事,张氏便没有多问。

下午赵琇打发了一个婆子去鼓楼斜街找赵启轩。六房在京城开的南货店,虽然有掌柜打理,但赵启轩身为六房家主的亲兄弟,时不时也会过去照看一下。她托赵启轩帮忙找彩笺,要比旁人方便多了。赵启轩那边接到了她的请求,很快就到店里取了货,交给他妻子马氏和女儿赵沅带了过来,顺便给张氏请安。

赵琇跟赵沅在奉贤时就常在一处玩,彼此也十分相熟。见了礼后,马氏要跟张氏聊家常,赵琇便说:“我带沅姐儿回屋里玩去。”马氏忙道:“沅姐儿快把姑姑要的彩笺一并送过去,若是觉得不合适,就立刻打发人回家里说,那边的伙计马上就会送新的过来。”

赵琇笑着谢过了堂嫂,拉着赵沅回了房间,跟她一起挑选彩笺。赵沅瞥见她书案上还有赵泽那家铺子里的纸品,便问:“小姑姑也去泽哥哥铺子里买笺了?那你可听说了他家里的事?”

赵琇眨了眨眼:“他家有什么事?”

第二百七十八章消息

赵泽平日虽然为了避嫌,遇到麻烦时,总是尽可能不去向赵家二房求助,但他也不是傻子,实在有难处,自然还是要找人帮忙的。他经营铺子时受赵启轩指点良多,又因为拿货的事,跟六房的掌柜伙计们都混得极熟,因此有时候手头紧了,又或是要找人手做事,都会先向六房的人开口。其中又以赵启轩跟他打交道最多,所以赵启轩的家人,对他如今的状况是最清楚不过了。

赵沅告诉赵琇的消息,除了牛氏目前确实病重,仍旧滞留汪家外,还有小钱姨娘和赵演、赵漫、赵氻母子四个已搬离汪家,住进了赵泽租下的永光寺西街小院的事实。

牛氏如今是连挪动都不能了,不管她是不是曾经装过病,现在的病情却是真的。汪家为了顾全自己的脸面,没法开口要求她搬出去。先前他们冒了风险将人收留在家里,声称是为了报答恩人,为此牺牲了自家的前程。如今在人家病重时赶人出家门,不但对前程毫无益处,连原本的仁义名声也要败光了。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将牛氏留了下来。而牛氏年纪大了又是病人,她要求大孙女和丫头们也留下来侍疾,汪家人也只好答应了。反正,只要他家儿子不进内宅,同时注意限制赵湘的活动范围,料想她也出不了什么夭蛾子。

但除了她们祖孙之外,其他人却都离开了汪家。小钱姨娘母子几个肯定是不愿意的,在汪家住着,不愁吃穿,又过得舒服。谁愿意离开?可是汪东升虽然没说什么,汪太太和汪家的下人们言行间已经露出了不欢迎他们的意思。汪家次子汪潼生与赵演交好,私下含含糊糊地透了点口风,因此他们母子知道,是赵湘妄想高攀人家的儿子。又驳了汪太太的好意拒婚,才招来汪家的厌恶。小钱姨娘一边暗骂牛氏与赵湘,一边在儿子的劝说下,主动提出搬走的事,做出明事理顾大局的姿态来,倒是让汪太太刮目相看了。为此她还得了不少好东西。就算离开汪家,短时间内也不愁生活。不过她没有把这些财物交给牛氏,也没叫赵湘碰到分毫,而是全部扣下来做了私房,偷偷收好了。然后带着儿女住进了赵泽租的院子。

赵泽主仆几个平日都住在铺子里,这处院子原是他为了牛氏租的。如今牛氏滞留汪家,赵湘带着几个丫头要侍疾也留下了,小院就完全成了小钱姨娘母子四个的天下。连小儿子也回到了她身边,他们的日子简直过得不要太美。汪渭生汪潼生兄弟俩还帮赵演寻了个差事,在汪东升一个亲兵的岳父家开的香料铺子里做伙计。虽然只是小本买卖,但工钱还算不错,东家看在汪家兄弟的面上。对赵演也很客气。赵演靠着自己在京城多年的交游广阔,牵线搭桥,帮铺子里做成了几笔大生意。如今很受东家的看重。

如果赵演母子几个从此安分度日,与赵泽井水不犯河水的,倒也罢了。偏偏他们如今不知是抽了哪根筋,竟为难起赵泽来。

赵演的新差事,论每月的工钱,也有一两五钱银子。在京城香料行当新入行的伙计里头,已算得上是少见的高薪了。如果能帮铺子做成了生意。他还有提成,一个月下来。少说也有二三两。但这个数字跟从前在文房铺子里的收入相比,无疑要差了许多。当时赵泽给他开一个月三两银子的工钱,他还时常在账上做些手脚,做生意要回扣,每月到手的银子起码有五两以上。现在收入少了,东家又不让他管账,真要使些手段,又怕店里的人告诉汪家兄弟,他们就跟他疏远了,因此赵演是半点旁门左道的法子都不敢用。但这份工作是汪家兄弟好意介绍的,他又不好说嫌钱少,就随意辞了去,只好时不时寻个机会,回文房铺子里来,明面上是见年底店里生意忙,过来打下手,其实没少在暗地里中饱私囊,甚至是偷窃店里的贵重物品变卖。反正他如今已经不在店里正式工作了,侯府对账出了差错,也是赵泽来赔,与他不相干。

赵泽抓过他两次,都被他苦求着放过了,可他总是会再犯。赵泽也曾发过狠,说要是再抓到他偷拿铺子里的东西,就要送官,又不许他再到铺子里帮忙。但赵演只是买了些东西去汪家给牛氏请个安,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牛氏就会把长孙叫过去大骂一顿,然后半死不活地命令他,要他跟赵演好好相处,赵演赚来的银子,也是给家里使的,才刚孝敬了她这个祖母好东西呢,做哥哥的怎能自己不孝,还要拦着弟弟行孝呢?

赵泽有苦难言,也没法跟祖母沟通,也不好再说什么,除了不许赵演再参与铺子的经营,他什么都不能做。后来听闻赵演居然跑去六房的铺子里热情地说要帮忙了,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又不好明言,只能私下跟赵启轩暗示了一番。赵启轩心里明白,笑眯眯地让赵演回去香料铺里工作,六房的几家店铺都有足够的伙计,不必赵演一个外人帮忙。他还感叹自己跟香料店的东家曾经打过交道,有日子没见了,打算什么时候歇了就请人家喝个酒叙个旧…赵演做这些事,都是瞒着香料铺的人的,闻言心领神会,也就老实了。

不过他事后越发殷勤地去看望牛氏,每次都必要说赵泽的坏话。牛氏不知是否真的信了,隔上三两日就要打发人到文房铺子里数落赵泽一顿,有一回跑腿的丫头转述牛氏的话,甚至说:“要你这样的孙子有什么用?除了是嫡出,有哪一点比得上演哥儿和氻哥儿?真要说起来,你娘犯了事,若不是我儿仁义,又想着你妹妹可怜,早把你娘休了,你也算不得嫡子了。与演哥儿、氻哥儿他们原是一样的。有两个好孙子可以给我养老送终,我还要你做什么?卖了你还能得几两银呢,岂不强似如今,我病着还要天天受你的气!”

当时六房的伙计正把最新一批货送到铺子里,从头到尾旁观了整个经过。他们私下都觉得那话说得太过分了。赵泽受了委屈。可是赵泽除了再去一趟汪家,给祖母磕头赔礼,什么都没做。他还要听从祖母的吩咐,把每个月的五两工钱送四两到她手上,预备她的日常花费。接着从十一月中旬之后,牛氏又添了新花样。要他每日都到汪家向她请安,顺便报告一天行程。她还要下指示,告诉他用什么法子在账上做手脚,中饱私囊。若是他不肯照办,没有把她要求的金钱数目交到她手中。她就会命令孙女赵湘拿戒尺打赵泽的手心,作为惩罚。

赵湘对兄长没什么感情,又暗怨他向汪家夫妻提出合家搬走,害得她不得不请求祖母装病,却弄假成真,如今处境尴尬。因此她下手的时候丝毫不手软,赵泽的手心每日都要挨上几尺,弄得又红又肿的。赵启轩无意中发现了。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只能默默低头垂泪,却什么都不说。还是老张头哭着向赵启轩告状,后者才知道了原委。这些日子以来,赵泽每日铺子、汪家两头跑,因为不肯听从牛氏的指示弄钱,还要天天挨罚,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赵启轩气得骂人。想要告诉赵玮,但赵泽却拦下了他。他说。这原是他所欠下的债,只当是还债了。

他坚持如此。赵启轩也拿他没办法。不过,赵启轩答应了赵泽,不把事情跟二房的人提,却不代表他的妻女不可以开这个口。

赵沅对赵琇说:“小姑姑,泽哥哥真的很可怜,他虽然没摊上好父母,从前也不大懂事,可他如今已经改过了。看到他天天受他祖母和兄弟的折磨,我们一家都不好受。您有什么法子么?老夫人是他祖母的长辈,不知能不能管一管她?”

赵琇没有吭声。虽然赵泽听起来很可怜,但在她看来,这也是他自找的。对着牛氏那种搅屎棍,他那么愚孝做什么?她那些荒唐的命令,他不听又能怎的?难道她还能跑到店里来指责他?她跟他妹妹赵湘连汪家的门都出不了,汪家的人也不会由得她们摆布。他既然能够抵抗牛氏的命令,不肯在账上做手脚,那为什么不能拒绝她每日的传召呢?就说年底生意忙,没有空去,她还能拿他怎么办?他如今是那个家的顶梁柱,是最大的收入来源,居然还被病得起不来床的祖母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妹妹随意打骂,他也太没用了吧?

至于赵演,那母子几个从来就跟他过不去,他不理人就行了,庶母,庶弟,庶妹,都是他有资格管束的人。他当年初到奉贤时,也曾在族人面前耍过横,怎的现在倒变成了小白兔?

赵泽自己不改变想法,旁人帮再多也是没用的。

赵琇不吭声,赵沅摸不准她的心思,也就很有眼色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倒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赵演近来虽然没有再去六房的店铺了,但听说他离了汪家后,就时不时出现在通州码头那边,跟几家比较大型又有信誉的船行打听,去江南的船明春什么时候能再次通行?搭乘的费用是多少?船又会经过哪些地方?等等。六房在开船行之前,因为生意的缘故,经常跟那几家大船行合作,因此掌柜伙计们都彼此相熟。其中一家船行的一名管事曾在六房的铺子里见过赵演,又听说他姓赵,只当是赵家族人,见他如此行事,便好奇地告诉了六房的伙计,伙计又知道上头提防赵演,便上报到赵启轩这里来。

赵家六房如今也有船行,是跟柱国将军府曹家合办的。虽然赵家不承认赵玦这一支是族人,但如果赵演一家有意坐船回南,也不是不能顺路捎上一程,还能免了费用。可他偏不去问六房的船行,反而问别家,不惜花钱去坐船,这就不得不让人生出疑惑了。赵启轩问了赵泽,得知他家并没有回南边老家的计划,就觉得赵演也许在偷偷策划些什么。

赵沅跟赵琇说:“泽哥回去问了演哥,演哥不承认是准备回南,只说是小钱姨娘从流放地回来了,想要给娘家人报个平安,因此打听往南边去的船什么时候能开,好托人送信回去。可捎信的事,找咱们六房的人也行呀,先前几个月,咱们家的商行每月都有两趟船回南边,他一声不吭的,也不说要捎什么信,如今反倒托起别人来了。小姑姑,你说古怪不古怪?”

确实古怪。赵琇阴暗地想想,难道小钱姨娘和赵演他们母子几个打算瞒着牛氏、赵泽、赵湘等人,坐船回南方老家去?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毕竟小钱姨娘还有亲人在南边,也许她是打算回去投亲,总比留在京城看牛氏祖孙的脸色强。他们要是真走了,赵泽还能松口气呢,好歹能少一伙欺负他的人。不过到时候,牛氏恐怕就要更加抓住赵泽不放了。而赵泽吃的苦头越多,张氏知道了,就会更加可怜他。到时候还不知会发生多少糟心事呢。

赵琇心下一动,模模糊糊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时候,赵沅的母亲马氏坐在张氏屋里,也在跟她提赵泽的事:“太可怜了,那孩子有满腹的委屈,却不肯跟人说,只默默听从他祖母之命行事。无论我们怎么劝,他都依旧每日过去挨打。我们夫妻看在眼里,也忍不住心疼,却又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张氏听得心酸,很想要叫人把赵泽召来问一问是怎么回事,但转念一想,重阳的时候,才为了赵泽的事,跟孙子孙女闹了不愉快,如今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若再为了赵泽的事起了口角,就不好了。在她心中,再怜惜赵泽,也不可能越过赵玮和赵琇这对亲骨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