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王倒是轻描淡写地:“不过是有人自知事情败露,妄图垂死挣扎罢了,不值一提。”

可赵琇还是一头雾水,又不好追问广平王,只能寻了个空,揪住高桢细问。

高桢便告诉她:“十四那天夜里,园中逮到两个新来的账房意图私下与外头传递消息,这几日都关起来了严审呢。他们本是布政使衙门荐来的,兴许是在背后指使他们的人察觉到不对,便在外头乱放谣言,想要逼我们放人。见我们一概不理会,他们仍不死心,还想挑唆几个不明内情的人闹事,如今已被你舅舅米知府镇压住了。”

赵琇吃了一惊,她根本就没听说过这种事:“不要紧吗?外头有人派卧底进园,肯定是察觉到什么了吧?是不是王爷要查的那些人在搞鬼?放谣言也是他们干的吗?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不能把谣言解释清楚,将来王爷会有麻烦的,往轻了说,名声影响也不小。有没有法子把事情澄清一下?”

“这个容易。”高桢说,“那两个账房只是被捆了起来,又没处死,身上连明显的伤痕都没有。指使他们的人以为他们死了,才会乱放谣言。一会儿就让米知府带两个人过来,让他们隔着窗子瞧一眼被拿住的账房。只要他们看到人还安然无恙,自然知道外头的谣言都是假的,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只怕他们回去后还要寻调唆他们的人晦气呢。”他笑了一笑,“就算是老资格的吏员。闹了这么一出,不受惩诫是不可能的,领头的人连差使都要丢掉,日后也不可能再官复原职,他们对背后闹事的人大概会恨之入骨吧。米知府这回可算是立了大功,等我父王报上朝廷,皇上多半会有嘉奖下来。”

赵琇并不在意米省之是否能得到什么好处。他的仕途顺畅。能力也足够,升官是迟早的。她更关心广平王眼下的麻烦,听到高桢说有解决的方法。心中才安定了些。可是对于有人胆敢算计担任钦差大臣的广平王,她依然觉得非常震怒。

那些人到底是太蠢了,还是胆子太大?知道广平王在查他们,顶多就是消灭证据。想法子脱身。象赵家母子和卢三姑娘那样,妄图用联姻的方式来增加自保筹码。也是正常的。可是…编造流言直接攻击广平王?想出这个法子的人将来要是落网了,一定是蠢死的!那样做能有什么用?广平王寻理由处置两个做奸细的账房,还需要跟谁交代吗?他们煽动人群去告状,又能碍着广平王什么事?如果惹恼了钦差队伍里的人。他们只怕会死得更惨吧?

赵琇在高桢面前无须掩饰,直截了当地骂了那背后指使的人一顿,才问高桢:“你们查账到底查得如何了?这么多天了。还没查完吗?赶紧查完了找出证据,把那些混账东西全都抓起来好了。省得他们在外头乱蹦哒。成天出夭蛾子!”

高桢叹气道:“我倒想早日查完证据,把人抓起来呢。可这种事哪里是急得来的?我们的人手不足,虽从杭州这边借调了几个,却不是人人都完全靠得住的。不放人出去,固然可以杜绝消息走漏,可是他们有所懈怠,我们也没法拿鞭子赶着他去干活。也不知道负责修坝的官员是不是故意的,送上来的账目又多又乱,光是理清楚所有开支款项就费了不少功夫,加上人手不足,才会拖到今日还未盘完。不过他们已经做完了一大半,剩下的大约还要些时日,到正月底应该就差不多了。”

如今已经过了正月二十,各处衙门都准备开衙办事了。还要等到正月结束,那就是差不多十天的功夫。这么长的时间,谁知道那些有罪的官员又要想出什么阴谋诡计来?这回的流言容易压下去,下回呢?

赵琇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想了想,抓着高桢的袖子道:“你们是盘账的人手不够,对吧?我能不能帮上忙?赵游会的东西,我都会,只是打算盘不如他利索。但我足够可靠,也算是个人手了,对不对?有必要的话,沥哥儿和王双福也都可以加进来。”

高桢怔了怔,随即笑了:“赵沥就算了,他是商家子,帮着在外头跑跑腿,打听消息就好。王双福是你家大管家,就让他继续侍候老夫人吧。妹妹若有心帮忙,倒是可以掺一脚。我这就帮你跟父王说去。”说着便拉起赵琇的手往广平王那儿走。

赵琇被他拉着走了几步,终于反应过来,脸一红,就要把手挣开。偏他拽得紧,她挣了几次都没能挣脱,只能紧张地张望四周,生怕被人看见了。幸好直到走进广平王所在的后堂暖阁,一路上都不曾遇到过什么人,守卫的卫兵也都离得远远的,广平王还看不见,她才稍稍放心了些。高桢拉着她的手跟广平王说话,她脸红得跟熟透了的苹果一样,心跳得厉害,也没听清楚高桢都说了些什么。高桢转头问她“好不好”的时候,她胡乱点了点头,方才有些清醒,开始担心自己都答应了些什么不平等条约,连忙去看高桢。

高桢面上带着微笑,心情似乎很好:“那么,赵妹妹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吧?倚梅轩里一应物事都是齐全的,妹妹过去住着正好,每日到这边来也方便。带一个侍候的丫头就够了,不过不必让她过来。我叫人把东耳房收拾出来给妹妹做事,也不必跟前头的人打交道,有问题就找我,若是我不知道的事,也可以叫我帮你问人去,如何?”

赵琇眨了眨眼,心想难道我答应了搬到园子里来住吗?这可不是她原本想要的。她还以为自己可以继续住在隔壁的小宅子中,每日两边来往呢。

高桢就向她解释:“老夫人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你身边人太多,焉知个个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况且做这个事的人,都要在园子里住着,不许外出,也不许跟外头的人见面,更不许有书信传递。若妹妹不守这个规矩,别人就该说闲话了。妹妹搬进来了,也可以避嫌,免得日后消息走露了说不清楚,反而叫玮哥为难。至于老夫人那儿,我会叫烟雨过去侍候,几日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老夫人还有米知府家可以来往,想必不会太过寂寞。”

虽然有些舍不得张氏,但赵琇也知道高桢的话是正理,况且广平王也点了头,她就答应下来。

高桢笑得更欢了:“玮哥正忙着呢,咱们且别惊动了他。我陪妹妹回去见老夫人,先把话说清楚了。妹妹自去收拾行李,我再叫人帮你搬过来。”

赵琇有些迟疑:“要不要先拿个账本过来,先教我该如何做?等哥哥回来了,我们和他一起去跟祖母说,也省了说两遍的功夫。”

高桢却道:“那也得先叫他们把账本分出几本来给你去核对,有这功夫,咱们先去跟老夫人说了吧,也好节省时间。对账极容易的,妹妹一定没问题。”

赵琇心想,他方才不是才说对账很麻烦很困难,所以进展才会这样缓慢吗?怎的如今又成了极容易的事了?正疑惑着,她就听到广平王道:“先跟老夫人说一声也好,总要她老人家点头才行。琇姐儿终究比不得男子,就怕老夫人不愿意让孙女劳累呢。”

张氏怎么可能不愿意让孙女做这个事?她心中感激广平王,能帮上广平王的忙,她自然是愿意的,况且也能帮孙子一把。有广平王开口,孙子也能在园中照应,她压根儿就不觉得赵琇搬到隔壁去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她也可以一起搬过去,省得孙女分心。有她陪着,也不怕旁人说赵琇的闲话了。

高桢就笑着说:“老夫人愿意一起搬过去,陪我父王说说话倒好。只是进了园后,就不好出去了。老夫人想要见什么亲友也不方便。玮哥与赵妹妹都要做事,老夫人一个人岂不是寂寞?倒不如在这边宅子里住着自在。况且您搬过去了,身边侍候的人自然也要跟过去。人多嘴杂,万一出点什么事,就算解释得清楚,玮哥也是要尴尬的。”

赵琇深有同感,她劝张氏:“祖母就不必过去了吧?倒是可以借机请堂舅母与米表姐过来多做两回客,好好聊一聊。您不是最喜欢跟堂舅母聊天吗?”

张氏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下来,又指了柳绿跟赵琇入园,一再嘱咐:“谨慎做事,好生照顾自己,别给王爷、世子、曾大人添麻烦,有事就去找你哥哥。”赵琇应下了。

等到赵玮回来,听说原委时,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他只能冲着高桢瞪几眼,啥都做不了,惟有无可奈何地亲自护送妹妹住进了倚梅轩。

倚梅轩就位于主院斜后方,两边距离不足五十米,是一处小巧的房舍。赵琇带着柳绿住进去,倒也舒适。不过她搬进园子,是有正事要做的。第二日一大早,她便换上了行动利落的干净衣裳,提着一大箱用惯的文具,独自朝主院后堂走去。

这是她头一次参与正式的朝廷公务,事关重大,她绝对要竭尽全力,做到最好。L

☆、第四百八十七章小口角

赵琇的工作地点,被高桢安排在主院后堂的东耳房内,隔壁就是广平王所在的正屋,与其他对账盘账的工作人员隔着一个院子,互不相通,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地方。为了让她不为杂事烦心,高桢还派了个婆子守在东耳房门外,专门给她端茶倒水,跑腿送东西,以及添暖炉里的炭火。

赵琇除了吃午饭是跟着广平王父子一起用以外,其余时间就窝在东耳房内,每日一大早起来,太阳下山才离开。除了守在门外的婆子,以及时不时露面的高桢与赵玮以外,就不会再有别人到她这屋里。赵玮每日公务繁多,能过来看望妹妹的时候不多。倒是高桢,不但时时跑来陪伴,替她解答一些弄不清楚的问题,还揽下了替她收送账薄的任务。赵琇有这么一个熟人陪着,即使遇到什么不懂的问题,也有人能请教,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工作进行得倒也顺利。

她本以为自己会跟赵游以及其他账房、吏员们一般,拿着各处地方送来的修坝相关账簿细细核对,发现其中不妥的地方,就立刻上报广平王。没想到她从一开始,拿到手的就是其他人核对过的账。早有从京中随行而来的算账好手把原始账簿重新翻查过,誊写成干净整齐清晰的账簿,以备广平王等几位钦差大人翻阅——总不能让这几位大人物去翻那成堆的旧账本吧?新账本字迹清晰端正,所有收支条款都经过核对确认,数字也写得很清楚,不象旧账本那般乱得叫人看不懂。赵琇是看惯家中账簿的人,没花什么功夫就弄清了手上那本账里记载的东西。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已经对好的账——还经过二次核对。抄错数字的可能性极低,有问题的地方也早被人发现了,并在新账本上用朱笔小字注明——她还拿来做什么?她是来盘账对账的,可不是来看人家的字写得有多漂亮的!

高桢却劝她说:“底下送上来的旧账簿又多又乱,还有一股子臭味,只怕熏着了赵妹妹。况且这么多账簿搬来搬去的也是麻烦,还要惊动前头做事的人。赵妹妹虽然能干。但不知内情的人恐怕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是把那些麻烦的事交给别人去做好了。横竖他们已经做惯了。这新誊写好的账簿要干净些,赵妹妹想核对数字,也能看得更清楚。你可别小看了这件事。说不定赵妹妹真能发现别人疏忽了的地方呢?”

赵琇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高桢有些不安:“赵妹妹,你怎么了?”顿了一顿,“你不想对这个账么?那我再去找他们。让他们把旧账抬过来吧?”

“不用了。”赵琇在书桌后坐下,“世子说得也有道理。我虽是好心想帮忙。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我这份好意的。他们说不定会觉得我在添乱。世子就算分一部分旧账簿来让我盘,我盘好了,他们也不会放心,还是要再盘一遍的。那不是浪费人力了吗?就算我不在乎别人的议论,也要为哥哥的名声着想。这几本新账就挺好的,我拿着它们。未必就没有用武之地。”

高桢松了口气,笑着说:“那就好。等妹妹对完了这几本。我再拿新的来给你。”

赵琇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安静地打开账簿,又展纸磨墨。

她觉得高桢在小看她,之所以会答应让她来“帮忙”,也不知是不是打了别的主意。但她可不是来谈恋爱的,而是真心要来做事,当然要做出点成果来,才好证明自己。新账虽然被核对过两次了,但谁说账簿就只能用来盘账对账?

她拿了平日用惯的文具箱来,里头有她让人印制的画有表格的纸,专门用来做数据统计用的。她就拿出那叠纸,照着新账里的数字,将相关数据分门别类地列成了表格,有不同地区同等材料的价格,也有同一种材料在不同时期的采买数量与价格,没多久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其中有几个月,某地采买某种材料的数量远超过平时与同期其他地区的数据,前一位对账的人员也标明了,这里头造了假。虽然是别人早就发现了的问题,但她如此轻易迅速就发现了,可见她的方法便利。

她就用同样的法子,把手上几本账簿中的数据都做了初步分析,发现了好几处问题,有的是数据造假,有的是资金去向成谜,却留下了可以追查的线索。她把这些都写成了分析报告,做了几种可能性推测,把需要彻查的地方都一一列明。为了更直观地说明自己的分析结果,她还画了简单的曲线图和扇形图,令各地账目中的奇异处变得一目了然。

第一天结束的时候,她就把写好的报告塞给了高桢,然后非常严肃地告诉他:“别小看人,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能力,这份报告你必须读给王爷知道。王爷比你更能判断我的分析是否正确。如果你瞒下不提,我明天也不必来了。我又不是来当花瓶的,更不是来陪你聊天。你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一点?!”

高桢怔住了,想起今日过来看了赵琇几次,想逗她说话,她都没搭理,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做得太明显,惹赵琇生气了?如今就算给他豹子胆,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只能老老实实地接过分析报告,向赵琇许诺:“我马上就禀报给父王知道。”接着又放软了声音:“我怎敢不尊重妹妹?先前怠慢了妹妹,都是我的错。”

赵琇冷哼:“不用对我说花言巧语,你只管把东西读给王爷知道就是。”说罢就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起身离开东耳房,回她住的倚梅轩去了。

高桢只得乖乖去见父王,又把赵琇写的分析读给了广平王听。广平王起初只是倚在引枕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后来越听越认真,索性坐直了细听,又命人去前堂寻曾侍郎来询问。看赵琇分析出来的东西是否有道理。

曾侍郎对那份报告以及里头附着的几个表格和统计图大为惊艳,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见高桢在旁,还以为是他的功劳,便笑道:“世子真真是虎父无犬子。这几处破绽,有的我们也发现了,只是不如世子想得细致。还能找到可追查的线索。省了底下人好大的功夫。另外几点我们原来不曾发现的,也解了我心头多日的疑惑。接下来的事,应该会比先前更顺利。”

广平王笑了笑:“这小子哪有这样的本事?是建南侯府的人发现的。如今我请了位高手来。每日在耳房里替我对账呢。今儿是头一日,果然有些收获。既如此,曾大人就把这份报告带回前头去,找人好生商量一番。另把其他誊写好的账簿都送到东耳房去,请那位高手继续翻查吧。”

曾侍郎只当是赵玮请来了家中的账房。虽有些不合规矩,但如今正缺人手,连赵游都成了骨干,再叫一个赵家人又有何妨?他连忙答应了。带走了赵琇那份分析报告。他走后,广平王什么都没说,只冲着高桢站立的方向笑了笑:“如何?我早叫你别唬弄你赵妹妹。仔细叫人家姑娘看出来,恼了你。你还说没事。难不成真以为琇姐儿能被你骗倒?她七八岁大就开始管家,今年才多大?就撑起这么一大份家业。若真有这么好骗,建南侯府还能有今日的富庶?我只怕她比你还要能干些呢!你倒好,竟在她面前耍心机。”

高桢满面愧色,低头不语。

广平王叹息道:“你把人家姑娘弄过来,不外乎想要多见见人,多相处相处。只是你也别只顾着自己怎么想才是。琇姐儿自告奋勇来帮忙,她敢开这个口,自然有她的道理。你嘴上答应着,暗地里却在唬弄,既辜负了琇姐儿的一番好意,也是对她的不信任。这回倒也罢了,以后还是这么着,就算真让你把人娶回家来,人家也早晚要与你离心。”

高桢听得脸色发青,郑重道:“我再不敢了。只不知道我这会子去跟赵妹妹认错,她肯不肯原谅我?”

广平王微微一笑:“你还没做呢,就开始担心了?想要知道她会不会原谅你,做了就知道了。”

高桢听了,想了想,便下了决心。他也不耽误,立刻就起身去了倚梅轩。他到轩外的时候,柳绿刚刚将食盒交给了厨房来的婆子,可见赵琇与她主仆俩刚吃完了晚饭,此刻应该是有空闲的。柳绿好奇地看着高桢:“世子怎么来了?天黑了,您没用晚膳么?”

高桢看了看屋中,咬咬牙,便走到窗下,对着屋里说:“赵妹妹,方才是我错了。父王与曾大人都说,妹妹那份报告做得极好,帮上大忙了。先前都怪我有眼无珠,妹妹只当我愚钝,不识金镶玉,可千万莫恼我。”

赵琇刚吃过晚饭,正靠在榻上替自己按摩酸痛的肩膀,听到高桢在窗外这么说,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她挨到窗边,想要推开些许,手到半途又缩了回来。想了想,她便故意有些生气地说:“你既然来认错,可见今儿一早是真的小看我了?前几日你还夸我才华横溢,说那赵家公子连给我提鞋都不配呢,今日倒小瞧起我来了。难不成你往日对我说的好话,都是哄我的不成?”

“绝对没有!”高桢连忙辩解,“若我敢对妹妹有半点轻视,说的话有半句不真,就叫我天打雷劈!”

柳绿吓了一跳,忙道:“世子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回头王爷和我们老夫人听见了,定要责怪的。”

高桢也不理会,只问窗内:“赵妹妹,别恼我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不敢这样了。”

赵琇看着他在窗上映出的身影,咬着唇偷偷暗笑,却故意说:“那我就看着了。嘴上说了不算,关键要看你的表现…”L

☆、第四百八十八章动手

有过这么一场小口角,小矛盾,高桢立时就变得更加温柔体贴了。赵琇要看账簿,他就把手下人誊写好的所有新账都送到了东耳房,由得赵琇翻查。若不是旧账簿太多,存放得也比较紧密,赵琇不想惊动太多人,拦住了他,只怕他也要一并搬过来呢。

账簿都齐全了,赵琇也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她用复式记账法对所有数据进行归纳统计,两边账平不了,就意味着有问题。是哪个时节出的问题,哪个项目出的问题,当时的负责人又是谁,全都一目了然。这工程有些大,不过高桢每日都过来陪着,还帮她打下手——是真的打下手,磨墨摊纸,翻查参考资料,或是在赵琇手写得累了的时候,根据她的口述做笔录,在分析报告上留下自己的墨宝。有他的帮忙,赵琇就轻松多了。

赵琇看到高桢如此殷勤,也感受到了他的诚意,不再象之前那样爱理不理的了。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她也会详细给他做说明:“这个是复式记账法,用这种方式对账,凡是支出银钱,定要换回等价的东西,或是材料,或是匠人的工费,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都要有个数目。如果两边账目不对等,支出的银钱没有换回东西,那定是有人虚报了费用。规模相近的一段堤坝,若以嘉定段的费用为标准,有哪个地方的比它多花了几倍的银钱,买的材料却差不多甚至要少一点,这肯定是有人中饱私囊了。上海府周边的物价怎么会相差这么大?就算买回来的材料也多几倍,你也得瞧瞧他们是不是都用在工程上了,没用完的东西在哪里?他们真的买了这么多材料吗?是从哪里入的货?为什么耗费了这么多?如果这些问题都找不出答案,那就是在造假…”

高桢一边听。一边点头。他如今态度非常虚心,也积极地帮赵琇做事。他就挨着赵琇坐,两人共用一张书案,时常用同一支笔,在同一个砚台里蘸墨,用同一个水丞洗笔。高桢用赵琇的尺子帮她画表格,帮她抄写数字。合作得多了。竟也培养出了一点默契。她想要拿什么东西,通常还没开口呢,他就已经把东西递到她手里了。这让她心里有一种微妙的甜蜜感。心想他虽有不少毛病,但对她还是挺好的。

若他在身边帮忙的时候,别老是拿错她的茶碗就好了。有两次她阻拦不及,竟叫他错喝了她茶碗里的茶水。让她怪不好意思的,只能命婆子另倒一碗茶来。高桢也一脸懊脑。一再向她道歉,可惜仍旧是粗心大意,没过半天,又喝错了。她只得把自己的茶碗放得远一点。免得高桢又拿错——她其实有些怀疑,他有这么粗心吗?被他唬弄过一回,赵琇现在变得有些多疑。不过看到他那懊恼的表情。她又觉得,也许是自己多心了。

赵琇有方法有技巧。高桢又积极配合,两人合作的结果非常可观,效率比赵琇一个人做要快多了。他们发现的账目错漏越来越多,可以追查的线索也变得越来越明显,收到分析报告的曾侍郎兴奋得不行,还一再跟广平王说:“建南侯家的这位老账房真真能干,真想见一见他呀。这可是少见的能人!”

清楚真相的广平王只能笑而不语。最近他总是时不时露出这种高深莫测的表情,曾侍郎一看,也就知趣地不再追问了。

不过在他的宣扬下,前堂里的一众随员以及杭州各级衙门借调过来的吏员与账房们,也都知道了后堂有一位能人加入了查账的行列,并且火眼金睛地发现了许多问题。这位能人还出自建南侯府,若不是他们工作实在进展缓慢,建南侯是绝不会轻易出借心腹的。

众人纷纷感叹不已。后堂东耳房的高效率也帮了他们不少忙。因他们盘账盘得慢,最后一批旧账簿已经分了一半过去,人家不到两天就盘完了,而且还没有错漏,大大减轻了他们的负担。他们辛苦了这么多天,完全不觉得新来的人是在抢饭碗,反而觉得对方拯救了他们,心中只有感激和佩服。

当中只有赵游在困惑,建南侯府哪里有什么能干的账房在杭州?老夫人张氏与大姑娘赵琇到杭州是来玩的,根本就没带着账房;大管家王双福又不擅长管账;几个大丫头并不曾听说有这等本事;杭州茶行茶园的人都是蔡卓成用惯的,赵玮不可能让他们沾手朝廷大事。倒是小姑姑赵琇算盘打得不错,管了几年的家,账目上一向很清楚,族人们也曾私下佩服过。难不成是小姑姑手下得用的管事丫头?但主持中馈的赵琇身边若真有这样的人,赵游帮着打理侯府产业,不可能没听说过。总不会是小姑姑赵琇亲自上阵了吧?

赵游犹自在那里猜测着,而赵琇把手头的账簿都理顺之后,所有的问题都被暴露了,线索也都变得清晰明了。赵玮已经带着人去暗访了一番,把该收罗的人证物证都带了回来,差不多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冬去春来,时间已经进入了二月。杭州各处衙门都已开衙办事,官员们也已收拾好心情,将注意力投向西湖边上钦差队伍所住的这座园子。城中流言纷杂,各种势力暗中涌动。广平王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便与曾侍郎、赵玮商议了一番,又向杭州守备借了人手——正月里他派人快马赶回京中向皇帝讨来了旨意——就准备明日二月二龙抬头时,从杭州开始,由南向北,将该抓的人都抓起来。

赵玮与曾侍郎身为钦差副使,都要负责一路抓人,不可能再待在杭州享福了。广平王倒是不用辛苦,不过杭州毕竟只是避开众人注意力的地方,要审案子,还得返回嘉定去。当然,他可以慢慢走,不用着急。他正打算等天气暖和些再说呢,横竖杭州距离嘉定也没多远。高桢自然是跟着父亲的,他可以帮忙做事,却没有正式职务在身,抓人审人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赵玮赶回隔壁宅子去收拾东西,这一去,他连随身的小厮都不能带,只带两个亲兵照顾起居便是。赵琇办完了事,也得回小宅里陪张氏了。因赵玮出发得急,她便留下柳绿在倚梅轩收拾行李,自己先走一步回了小宅。

孙子孙女都在园中,无法抽身回来陪伴,张氏起初还真有些寂寞。但米家母女三天两头地过来看她,或是打发人来给她送东西,她并不觉得难过。经过接二连三的碰面,张氏如今对米夫人也越发欣赏,比之前更加积极地为她想办法调理身体。张氏用惯的几张药方,都出自太医院名医之手,效果自然不是盖的。米夫人讨了回去,才喝了三剂,就觉得身体没有之前那么冰冷了。冬春之交最易生病,她往年都觉得难受,必要病上一场,躺上几天,今年竟然顺利挺了过来。米家父女喜出望外,米颖芝将张氏视作恩人,特地给她做了新的抹额与夹袄做谢礼。

张氏喜欢米颖芝的针线,又觉她们母女都是知道感恩的,人品正派,很值得交往。独居寂寞时,就打发人把米颖芝接过来说话。赵琇赶回来给哥哥赵玮送别时,米颖芝就陪在张氏身边。

赵琇看到她时,忍不住吃了一惊,等张氏说了原委,她才笑道:“这几日疏忽祖母了,我一直在担心呢,不知道祖母在家过得如何。如今知道有米表姐陪着,我也就放心了。”

米颖芝笑笑,又有些好奇地问赵玮:“赵表哥要出公差了么?钦差可是要回程了?”

赵玮全身僵直,干巴巴地回答:“大约还得再留几日,等我把差事办完了才走。”

赵琇忍住了抬手掩目的冲动。

米颖芝微笑道:“赵表哥真辛苦哪,还请多多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