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从小爸爸就让我玩迷宫的游戏,不停地增加难度。”张盈顿了顿,“可是没有任何迷宫能难倒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浅翠摇头,“不知道,我也一样,只要看一眼,就能很快地判断出迷宫的路线。”

张盈嘴角轻扯,露出一个微笑,“我们是多么的相似呀,所以欢迎你,请记住,我能做到的事你一样能做到。”说完话,她走进旁边的通道。叶浅翠快步追上,哪有她的影子了?面前是蛛网交错的过道。

多么的相似,我能做到的你也一样能做到,叶浅翠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疑惑不解地怔在原地。张盈一直都在暗示自己,从她的神态与语言里可以察觉到这一点,但究竟在暗示自己什么呢?

一点轻微的风声穿入了耳郭里,脑神经莫名地颤抖,叶浅翠遽然回头,魏烈狰狞的脸已凑近了,比他的脸更近的是菜刀,锋利的菜刀,闪着夺目寒光的菜刀,在空中划出一个柔美的弧形,挟着凌厉的风声掠过她的后脑。

诡念第六章

我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啊”了一声,急切地追问:“你没事吧?没事吧?”

叶浅翠抿嘴微笑,粉色的双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目光只是瞅着桌面。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飞红了脸,哂然一笑,说:“瞧我傻的,你当然没事了,否则怎么还能坐在我对面呢?”

她转动着眼珠瞟我一眼,依然微笑。我又问:“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晕过去了。”她将视线转到了窗外,看着极远的地方,“再后来,我醒来,在医院里。他们说我摔下山,摔伤了。”

“啊?”我诧异万分,“张盈、魏烈还有段瑜呢?”

“不知道。”她摇头,雾气迷离的眼睛里也露出纳闷的神色,“我问了一下,大家都说不知道。”

“就这样子…结束了?”我心有不甘,就像听一个故事,正到高潮,戛然而止,然后讲故事的人说,没有结局,这就是结局。“这听起来像一个梦。”我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词。

“没有人相信我,我知道的,大家都以为这是我编出来的,以为我因为当时摔伤脑袋,胡思乱想。可是那一切都那么真实…后来,我劝告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渐渐地,我自己也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后脑受伤后的臆想。直到今天,出现了她,还有他…”

“谁和谁?”

“今天一大早,有一门基础课是与别的班级一起上的。我对学校还不熟悉,怕找不着教室,所以去得很早。推开教室的门时,里面只有一个中年妇女,她冲我笑了笑,说:”你是第一个哦,欢迎你。‘这句话对我来说,印象深刻,所以当时我浑身僵住了,看着她煞白的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门又被推开了,我回头一看…“

吧嗒吧嗒的脚步,在向日葵办公室外面响起,十分突兀,像一把尖刀刺透了向日葵办公室涨得满满的迷离与诡异的气氛。沉浸于自己世界的叶浅翠停住了说话,有些惊恐地转头看着窗外。向日葵花丛后敏捷地奔来一个人影。我在心里暗骂:该死的姜培,毛躁的姜培。

片刻,姜培已站在门口了,穿着运动便装,兴高采烈地叫着:“哥们儿,该收工了,走,打球去。”然后,他看到了叶浅翠,两眼冒出强光,“嗨,哈罗。”他走近,目光始终不离叶浅翠,伸出右手说:“我叫姜培,心理系研究生。学妹是哪一系哪一级的?”

叶浅翠神色变得冷淡了,说:“我叫叶浅翠,是大一新生。”站起身来,看了我一眼,说,“谢谢你抽空听我的故事。”言罢,她翩然起身要走。

“哎?”我着急地站起来出声阻止,哎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她脚步略停,回过头来看着我:“还有事?”

我还没开口,姜培晃着脑袋,拖长声音,露出色狼的神色说:“哪一系哪一班?”

叶浅翠淡淡一笑,飘然地离开向日葵办公室。细细的身影,比向日葵的秆还要苗条,在花丛中闪过,模糊在校园绚烂的秋色里。

我呆呆地看着那丛向日葵,十分懊悔,真想啪地给自己的嘴巴一巴掌,怨恨它的拙笨与无趣。那丛向日葵在夕阳下风姿绰约,叶浅翠就是从这里走进我的视线,又从这里走出我的视线。

一个手掌在我眼前虚晃了一下,截断了我的视线。“哥们儿,魂丢了?”姜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是南方人,说话语速很快,噼里啪啦,跟炒豆子一样,十分热闹,与他活泼好动的性格相符得很。

“去。”我一把推开他的手,“都怪你,莽莽撞撞的,把人家吓跑了。”

“啧啧啧,瞧你,瞧你。”姜培将他的大饼脸凑到我面前,眼睛里露出研究的神色。“典型的重色轻友。咦,说说,她是来干吗的呀?”

我白他一眼,说:“给我根烟。”我平时抽烟比较少,并不是不喜欢,而是不愿意上瘾。对于任何物质的过分沉溺都反映了精神上的某种缺陷,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姜培掏了根烟递给我,又殷切地帮我点上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在他脸上。他用手挥了挥驱散烟,给自己也点了一根,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两个人两根烟对喷,房间里一时间烟雾缭绕。抽到第三根烟时,我将方才叶浅翠说的经历重复了一遍。当然,不如她本人说得详细,我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省略了很多惊心动魄的细节描述。

在我说话的过程里,姜培时常嘴唇翕动想插话,不过被我的眼神阻止了。我一说完,他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梦,这绝对是个梦,肯定是她大脑受伤后产生的幻觉。”与我一开始的反应如出一辙。在我叙述叶浅翠奇怪经历的过程中,我同时重温了方才的情景:她坐在我对面,如雾的目光,花瓣一样的粉红的唇,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叫人心醉。她在叙述经历的过程中,心境起伏不定,时而恐惧,时而迷惑,时而激动,时而愤怒…这些变化都通过微变的神色和不同的语速表露无遗,也影响了旁听的我,不由自主地心潮起伏,恐惧、害怕、愤怒、迷惑、无助、沮丧,这一切我都感同身受。

真的是梦吗?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在叙述的过程中,条理清晰,表达充分,言辞准确,一点含糊其辞的地方都没有,这与一个受梦境困扰,有着隐藏的精神症状的病人完全不同。我也听过不少患者的梦,通常都是荒诞不经的,要不细节特别的尖锐,要不根本没有细节,比如说可以走在陆地上,忽然就到了船上。而叶浅翠的经历里,大部分的衔接都是自然而然的,每一处都有细致而详尽的说明。在我听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面目阴沉的老妪,嘴唇煞白的女主人,迷雾重重包围的住宅,诡异而迷离的遭遇…

可是如果不是梦,如何解释神出鬼没、随心所欲现身和消失的老妪与女主人呢?直立行走的白色老鼠?特别是最后的楼梯,绵延向上、无尽无休的楼梯,那是真实生活不可能存在的。而且在她筋疲力尽时,楼梯感应了她的意识,出现了一扇门,将她带离了老鼠追逐的黑暗。这也只有在梦境中才可能实现。

“梦,一定是梦。”姜培还在强调,脸上的笑容十分古怪,“楼梯,楼梯,哥们儿,你

还记得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里,楼梯代表着什么吗?“

我明白了他的古怪笑容的意思,所以十分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责怪地说:“快去吃饭吧,别忘了替我也打一份。”

姜培做了个OK的手势,转身就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别有深意地说:“哥们儿,千万不要爱上一个病人。”他说完,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走了,人影消失时,歌声还在空气里振荡。

现在,潮湿而冰凉的向日葵办公室里,留下孤单的我。暮色从窗口潜进房间,我就坐在这寂静的浅黄色的暮色里。回想着叶浅翠小小的身影在向日葵花丛里闪过,回想着她小小的胯部轻轻地往前送,柔软美好的腰肢像春风中的杨柳摆动。当我的眼睛捕捉到她曼妙身姿的刹那间,一种复杂的情感从大脑流入四肢,又从四肢流回大脑。我已身不由己了,闭上眼睛,感觉她好像还在我面前,声音细柔婉转,叫人沉醉、沉迷、沉沦…

天已全黑了,我从抽屉里拿出MP3,按下播放键,叶浅翠的声音飘了出来,高高低低地塞满了整个向日葵办公室,带着我再一次重温了她的古怪经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有空闲,我就重复地听她的经历。在她如风如水的声音里,我再一次靠近了她。她只告诉了我她的姓名,班级、系别都没有说,在这个将近万名学生的高校里,她宛若一滴水投进了海洋,要找她很不容易。

姜培说,以她的模样,在新生里肯定拔尖,要打听不是件难事,这一切都包在他身上了。尽管我心里很渴望知道,但又害怕知道,隐隐地总觉得有些东西像云像雾绕在身边,叫人迷失。

恍惚间,日子过了半月,之所以说恍惚,完全是姜培的原话。他说我这一阵子,整个人呆呆的,木木的,总是神游太虚的样子,全然不复以前的清明。连导师罗教授也发现了,问我是不是太累了,要我注意休息,年轻人对于学业追求不懈固然是好事,但也要适当调节,要有生活情趣,不要成了书虫子。

向日葵的叶子开始发黄了,我现在有了一个坏习惯,总是时不时地抬头,呆呆地望着花丛。这里闪过不少身影,大多无趣。他们纷繁芜杂的内心世界,过去常激起我无穷无尽的好奇心,现在已变得不再重要。在谈话中,我时常走神,呆呆地想,叶浅翠身上发生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个梦?

“咳。”对面的师妹轻轻地咳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神颇有责怪的意思。她是大三的师妹,叫林露,长相清秀,她来过好几次了,告诉我许多稀奇古怪的梦,然后请求我对她的梦进行解析。这些梦她是否真的做过有待商榷,或者只是她编出来,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好几次,我注意到她的梦跟《梦的解析》这本书里的范例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不过,她看起来乐此不疲,我也不好点破她。

“对不起。”我微微颔首,对自己的走神表示歉意。

她叹了口气,幽怨地瞟了我一眼,“陆林,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笨呀。”最后一个“呀”字在半空绕了三转,真是荡气回肠。我如何不解她的意思呢?我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异性与爱情都充满期盼。对林露,不可否定也曾有一分两分的好感,但是这稀薄的感觉,随着叶浅翠的蓦然闯入,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憨憨一笑,说:“刚才听到哪里了呢?好像是你在园子里种玫瑰花,忽然听到有人叫你,对了,就是这里,你从这里再说一遍好吗?”

林露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说:“我今天说的梦是我在湖上划船,然后忽然起了大风,有一件白色的衬衣飘了过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对不起。”

“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说对不起了。”

“对不起。”

“我不是来听对不起的。”她蓦然提高了声音,眉毛扬起。

“对,我马上分析,麻烦你再说一下好吗?”

她呆呆地看着我,脸上神色变幻,终于愤然地推开桌子。啪的一声,椅子也被撞翻,重重地摔在地上。她一扬头,脚步重重地离开了向日葵办公室。我扶着额头,吐了一口气。

“哈哈,得罪妹妹了吧。”姜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身着运动短衫短裤,一身汗水,板寸头上的每一根头发都挂着晶莹的汗水。他是足球爱好者,最喜欢将热血和热汗挥洒在绿茵场上。他扶起地上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说:“你小子不得了,得罪妹妹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了,可想是如何魂不守舍了。”

“关你屁事。”我懒洋洋地瞪他一眼。

“嘿嘿,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有话快讲,有屁快放。”

他奸笑一声,拿起我的水杯吱溜溜地喝了个底朝天,将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说:“关于叶浅翠的。”

“她怎么了?”我心中一紧,身子也坐正了。

“今天跟我们踢球的是管理学院的球队,那里有个新生,好家伙,水平不错,我以前跟你提过的。”姜培的性格直率,碰到臭味相投的朋友,恨不得掏心挖肺,对于管理学院足球队那位新生,他确实提过,而且赞不绝口,要不是他是男人,早就投怀送抱了。不过这哪儿跟哪儿,同叶浅翠有什么关系?

“今天踢完球,我又跟这家伙聊了几句,你知道他是谁?”我皱眉,刚想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姜培往下说了:“魏烈,今天我才知道。”魏烈,这名字我已听过不下几百遍了。

“我就问起了叶浅翠的情况,嘿嘿…”关键时刻,姜培又卖起关子,奸笑不已。我啪的一拳击在他肩膀上,说:“兄弟,快说。”

姜培抹了抹额头的汗,说:“别急,我约了他吃晚饭,等一下你自己慢慢问。”我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姜培那种欲语又止的神色,心头浮起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魏烈长得很精神,剑眉星目,穿着一身运动短装,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漂亮的古铜色,肌肉饱满。姜培揽着我的肩膀说:“小子,这就是师兄陆林,未来的大心理学家。”我笑着给了他一拳,姜培笑嘻嘻地躲过。

魏烈扮了个害怕的神色,说:“大心理学家?my god,我最怕心理学家了,《沉默的羔羊》中那个家伙,那一双眼睛简直就是X光。”

“咳,这个你放心,现在他只是半桶水状态,还没有修炼到那个程度。”姜培一本正经地说。我对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说:“靠,居然敢说我是半桶水,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兄呀?”

我们三人说笑着走进了学校的川菜馆。魏烈的举止落落大方,毫无毛头小伙子的青涩,我非常欣赏他。点好菜,要了几瓶啤酒,红色的朝天椒配冰镇啤酒,在火与冰的享受里话匣子打开了。

叶浅翠这个名字,首先是从姜培嘴巴里蹦了出来。听到这三个字,我心旌摇曳,手中的啤酒杯晃动了几下,漾起一小堆泡沫。“她长得很正点呀。”姜培说。

“就是,那天我们班跟她们班一起上课,班里男生看到她,大半被她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你呢?”我笑着问。

“我是被她吓着了。”魏烈呵呵笑。看到我与姜培不解的神色,他解释:“那天我进教室时,她已经在教室里,正跟那个张老师说话。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就变得很难看了,就像看到鬼一样。就是这样子…”魏烈张大嘴巴,瞪圆眼睛,佯装受了惊吓的样子,“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别人看我的眼神是这样子,当时我很吃惊,有点被她吓到了。”

我心中一动,想起了那天叶浅翠的话:直到今天,看到了她和他…莫非当中那个“他”指的就是魏烈?“你以前就认识她吧?”

魏烈摇摇头:“不认识呀,开课那天,第一次见到她。”

“你说什么?”我十分惊讶,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惊得隔壁那桌的同学都往这边张望。

魏烈迷惑地看着我,随即又看着姜培,说:“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以前我是不认识她呀。”

姜培用手肘撞了我一下,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喝了一口啤酒掩饰。“没什么,没什么。”魏烈依旧不能释然,用研究的神色看着我,“靠,你们心理学家是不是都这么奇怪?”

姜培说:“去你妈的,我将来也是心理学家,你连我都骂呀。”

魏烈哈哈大笑,说:“对不起,小弟说错了。”

“赶紧自罚一杯。”

“没问题。”魏烈倒满了一杯啤酒,一仰脖子咕噜噜地喝了个精光。刚才的话题就此遮过去了,我也恢复了平静,问:“你去过平凉旅游吗?”

“平凉,那是什么地方?”

这一次我有了心理准备,虽然吃惊也不再形于色。“离我们这里约十个小时车程吧,风景挺好的一个地方,你没听说过吗?”

“没听过呀,是不是真的风景很美呀?不错的话,‘十一’我就去那里玩了。”魏烈的神色不似有假。我的心渐渐地沉入了谷底。难道叶浅翠所说的一切真的是她的幻想?

“别想了,快,喝酒,喝酒。”

姜培将我的酒杯倒满,我毫不犹豫地喝光,跟着又夹了一块辣椒扔进嘴巴里,一股呛劲冲上了脑门儿,胃里一阵火烧火燎,我的头脑也开始慢慢地迷糊了。那一晚,我喝得酩酊大醉,被姜培拖着回到了寝室,扔在吱吱呀呀的单人床上。我在床上哼唧了半天,脑袋时清醒时糊涂,然后慢慢地沉入了幽明交加的梦境。迷雾紧锁的古宅,华丽的朱红大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诡念第七章

第二天醒来时阳光已将寝室照得通亮,灰尘在斜斜的光线里静静地飞舞,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依然无法从宿醉的头疼里缓过劲来。偏偏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是导师的电话。“小陆,来我办公室一趟。”

真是无奈,我从床上爬起,将脸浸在冷水里十分钟,才稍稍清醒过来。顶着一颗沉甸甸的脑袋,赶到办公室。导师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手里拿着一沓文件,眉头紧皱,喃喃地

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轻轻地叫了声罗教授,他停住脚步,说:“小陆,你来得正好,你得帮我准备几份资料。”

“准备哪一方面的资料?”

导师说:“警方有个案件,需要我对嫌疑人做出精神鉴定…”这些年,导师在精神病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名声也扶摇直上,经常有些案件请他进行精神分析与鉴定,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也不是头一遭儿。导师对我期望甚高,诸如此类的案例也破例让我参与其中。他希望我能多积累点临床经验,早日在专业领域上有所突破。一直以来我也非常努力。社会越是进步,物质越是丰富,诱惑也越来越多,人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金钱、权势、性欲、情爱…都是潜在人内心的定时炸弹,随时随地会在外力的作用下发生变化而诱发人精神方面的病症。

“当事人与女朋友出外旅游时,杀了女朋友,并将她煮熟吃掉…”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好熟悉的一段。

“他家里颇有势力,买通执法人员,说当事人是因为有精神病,才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女方家人不服,一直上诉,这件事引起了地方和中央的高度重视。因为当事人家族在本地颇有势力,现在决定异地受审,就搁我们市法院审理,法院委托我来做精神方面鉴定。你帮我准备一下,过几天跟我一起去见当事人。”我“嗯”了一声,莫名地紧张,有一种奇怪的不安在心里弥漫。

我留意到在导师的办公桌上有一个黄色的大文件袋,上面编号为20030713009,下面是某某公安局某某分局,右上角还有个火红的密字。如果没有估错,导师手里拿着的应该是警方提供的资料。我忍不住偷眼看导师手里的资料,白色A4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一个个像小蚂蚁一样。

导师终于看完大半资料,回到椅子上坐下,将资料沉重地放在桌子上,点了一根烟,陷入沉思状态。资料的第一页通常有当事人一栏,我走近看了一眼,那后面赫然写着两个字:段瑜。

尽管我心里早就隐隐感觉到,但依旧大吃一惊,倒吸气的声音,连沉思中的导师都听到了。他抬起头看我一眼,问:“怎么了?”

“没啥,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这人太残忍了。”

导师嗯了一声,说:“不过,这份资料里有些地方前后矛盾,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

“说不清楚,等见了当事人,可能会明白。”导师看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桌面的资料上,说,“待我看完,你也看一下,否则见当事人时,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点头说好,按捺住心头的强烈冲动:想抓起这沓资料,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躲起来慢慢地看。

离开导师的办公室时已近中午,初秋的阳光当空洒下,细碎细碎的光芒四处闪烁,来来往往的同学脸上都浮着一层油光,看起来很不真实。我呆呆地往食堂走去,一路上大脑里盘旋不去的几个字:段瑜,杀人,煮熟,吃掉…这样的杀人手段究竟潜藏着什么样的动机呢?是出于一种狂暴的毁灭心理,或是出自一种精神疾患控制下的失常行为呢?

食堂里人潮涌动,各个窗口前都排着长龙。

“嗨,哥们儿。”姜培站在长长的队伍中间冲我猛力地挥舞着胳膊,大声叫喊的声音,令十来个同学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而他坦然自若,“过来,我占了位子了。”他指了指前面的四个同学,洋洋得意地说。

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插队,把饭盒递给他,即使这样,还是有责怪的目光射到自己脸上。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转视线不理会。依照一般人的心理,看到对方别转视线,不与他的眼睛对视,会认为对方是心虚的表现,心里的气恼会消去大半。

食堂里的人还在增加,人头攒动,一条条长龙扭动着。我的视线漫无目标地游走,蜻蜓点水一般地掠过五官各异的脸。忽然,我的视线捕捉到一张明亮的脸盘,隔着三四丈,隔着几列队伍,夹在挤挤攘攘的人脸里。只可惜这张脸迅速地被其他人挡住了。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只是瞬间的一瞥,但这张脸曾在我梦中出现数次。自从那天她走出向日葵办公室,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叶浅翠。我心里激动,控制不住自己,踮起脚张望,再看一眼也好,再看一眼…

肩膀上有指尖轻轻地一触,痒痒的,我带着微怒转过身来,看着那个不识趣的家伙。怒火像遇到热流的雪片,眨眼间融化了,毕剥一声,心里好像春风中的柳条爆出嫩嫩的芽。叶浅翠踮起脚,朝我方才张望的方向张望着,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她的话提醒了我,刚才叶浅翠明明在我面前的,怎么忽地就到了我的后面?不过是三秒钟的时间,除非她会传说中的轻功,一跃三丈并且行动无声无息,才有可能出现在我身后。刚才那人是谁呢?我又朝刚才的位置看了一眼。

叶浅翠察觉了我的异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摇着头,脸上现出微笑,“你打饭呀?”

“嗯,已经好了。”她笑容可掬地晃动着手里的饭盒。看起来比半个月前来向日葵办公室更漂亮了,白玉兰一样的脸庞,弯弯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眼睛里雾气迷离,但掩藏不住

深黑的眸子。多么漂亮的黑色,像宝石一样地闪着光,我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她害羞地瞟我一眼,垂下眼睑。

“哈罗,美女。”姜培一手拿一个饭盒,咧着嘴巴,嬉皮笑脸地看着叶浅翠。后者的笑容立刻收敛起来,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对我说:“走了,再见。”径直从后面的队伍中穿过,没入攒动的人群里。我想阻止她,想跟她谈谈段瑜,想跟她谈谈魏烈,但已经来不及了。

姜培挨近我,用肘子轻轻撞我一下,问:“哥们儿,人已经走远了,还看个屁呀。”

“就你大杀风景,你怎么不滚远点呢?”

“靠,有你这样子对兄弟的嘛,典型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接过他手中的饭盆,正想反驳他,不经意间视线迎上一束定定的目光,从三四丈外冷冷地射了过来,它的主人,白玉兰花般的脸庞,弯弯的眼睛,尖下巴…那么精致的一张脸,散发着迫人的气息,令我一刹那呆若木鸡。她嘴角微微的一撇,是不屑或是微笑,我无法得知,几个攒动的人头立刻阻在我与她的视线之间。当人头散开,原处已没有了她。

“你怎么了?”姜培推我,满脸狐疑地顺着我的视线张望。我悚然一惊,只觉得口干舌燥,无从言起。“哥们儿,刚才看到鬼了吗?”

“不是…”我迟疑不定,叶浅翠明明从我后面离开的,不可能又绕了一圈回到前面,那么这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是谁呢?退一步讲是前面那人是她,那么她绕了一圈回到前面,意欲何为呢?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是男人别吞吞吐吐。”姜培不耐烦地瞪着我。

我已经恢复了镇定,推推他,说:“走吧,找个位子坐下,边吃边说。”我没有提刚才看到另一个叶浅翠的事情,但说到导师的案件和段瑜,说到了段瑜杀死女友并煮熟吃掉。“听起来跟叶浅翠说的一模一样。”末了,我特别补上一句。

姜培停下筷子,脸色少有的正经凝重,说:“哥们儿,有些话我已在肚子里憋了半个月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说了。”改在往日,我早嚷嚷了,说说,兄弟之间还藏什么话。但今天他的表情如此凝重,一反常态,我心里有些发憷,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

“我直说吧,这个叫叶浅翠的小姑娘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脑袋,意思是脑袋有点问题。

我怫然不悦,脸色沉了下来。姜培恍若未见,继续说:“我知道你对她有意思,所以一直忍着。可是你仔细想一下,她说的经历,可信的成分有多少呢?而且她的神态举止,给人一种恍惚不定的感觉,她的眼睛,特别是她的眼睛…”

我忍不住打断他:“行了,你跟她才不过见两次面,说的话还没超过五句,这么快下结论,太草率了吧?”

“我是跟她不熟,不过有人跟她熟呀。”

我心中一动,追问:“谁?”

“戴磊,叶浅翠的高中同班同学。”

“你怎么跟他认识的?他说了什么?”我的心莫名地紧张。

“哥们儿,那天叶浅翠离开办公室,你跟丢了魂一样。咱们做兄弟的,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我第二天就去帮你打听,这小姑娘是哪个系哪个班的?”姜培顿了顿,“结果巧的不得了,我同寝室的那家伙跟叶浅翠是同乡,而且跟戴磊打小就认识,关系挺铁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的情况了。”我的心也开始往下沉了。依姜培大大咧咧的性格,如果不是叶浅翠的情况有不妥的地方,早就会一五一十告诉我了。

姜培点点头,说:“其他的话不多说了,叶浅翠有个姑姑,是个精神病患者,二十来岁才发病的,是癔症。”癔症,它的别名叫歇斯底里,是由明显精神因素、暗示或自我暗示所导致的精神障碍。多于青壮年期发病,起病突然,尤多见于女性,而且跟遗传因素相关,一级亲属的发生率高达五分之一概率。心理动力学派根据压抑原理,认为此症发病的机理在于超我不完全成功压抑的愿望,采取伪装形式,通过“转换”或转化为症状。这是我与姜培的学业内容之一,我们当然清楚。

“你记不记得分离性癔症的一个主要精神症状:朦胧状态?得了癔症的人,有时会出现双重人格或鬼神附体,可有明显生动的幻视、幻觉,情感丰富而逼真。而且事后可以完全记忆。我觉得叶浅翠的经历就是…”

“不,不,不可能。”我无法接受姜培的说法,激动地打断了他。“如果是癔症,那么段瑜的杀人事件怎么解释?”

“哥们儿,你先别激动。段瑜那案子肯定当时很轰动,极有可能叶浅翠听说过此类事情,因为印象深刻,发病时就在脑海里将这事重演了一遍。”姜培说的话不无道理,在心理学病史上有过这类的案例。

我的心沉向无底的深渊,略作思考,我霍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去弄清楚段瑜杀人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走得飞快,对姜培急促的呼唤不理不睬,内心有个声音在大声地叫嚷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叶浅翠绝对不会是癔症潜伏者。

一路小跑冲到导师办公室,我吃了一个闭门羹,导师去吃饭了。我拖着酸痛的小腿去了向日葵办公室,清凉潮湿的空气令我精神一振。我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慢慢地吐气,整理着一团乱麻的思绪。我看到了与叶浅翠一模一样的人,那骄傲冷淡的神色,与原先的叶浅翠细致温婉大相径庭,难道她真的是癔症患者,出现了人格分裂?

我不停地回想着一切,忽然,一个名字跳了出来:张德方!我怎么一直将他疏忽了,如

果没有估错,他被称为著名脑科专家,在中国医学史上应该有着一席之位,最不济也会留下名字。

我拿起研究生证件,跑到了医学院所属的图书馆。非常容易地就找到了关于他的文档:“张德方,1901年出生于中国?菖省?菖县平凉镇。平凉!原来他是平凉人。我心中一动,继续往下看:自幼聪颖好学,1922年远赴美国就读于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取得脑颅学硕士学位和神经学博士学位。毕业后进入阿尔克迈翁实验室,在实验神经生理学领域取得辉煌的成绩。1939年春携带家眷返回中国,创立德方实验室,兼任国立上海医学院(也就是现在上海医科大学前身)神经学教授。1942年张德方教授对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民众身上使用神经毒气,提出强烈的谴责,而成了日本侵略者的眼中钉,数次遭遇暗杀,于1942年年末失踪。他的弟子兼助手徐振华,是国际上当代最著名的神经学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