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是徐振华的老师呀,我喃喃自语。徐振华这个名字太响亮了,不仅对我,对本校大多数人都一样,除了因为他在神经学上取得的成绩十分显著,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本校医学院现任院长徐宏的父亲。

既然张德方是平凉人,那么他在平凉镇应该有栋祖宅,重雾紧锁的那栋房子是否就是呢?那么张盈是他的后代吧?我合上档案,细细思索,这是一条线索,也许能发现叶浅翠那诡异经历的真伪。脑海中电石火光般闪过另一个念头,在叶浅翠叙述的最后,曾提到有一节基础课,见到了一位像张盈的老师,说过一句别有深意的话。她会是另一条线索吗?

我离开图书馆,去找魏烈。他正在寝室里睡午觉,被我吵醒,很不乐意的样子,告诉我那门课是高等数学,那老师的名字叫张逸文。并不叫张盈?我的脑中咯吱一声,好像串着思绪的链子出现了断纹。

“平凉是不是真的景色很美呀?”我向魏烈道过谢,转身要走时,他叫住我。

我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走出老远,我忽然头脑一清,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古语说的醍醐灌顶。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从来没有去过平凉,为什么当魏烈问是否景色优美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肯定地点了点头,而且在我的脑海里会优雅地滑过一些影像:青山苍翠欲滴,雕龙刻凤的古宅大院,爬着青苔的青石板路,蹲在门口的石头小兽,华丽朱门,门里的欢歌笑语,还有层出不穷的雾飘在身后…这一切都是叶浅翠给予我的,印象之深刻,就好像我曾经去过一般。

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暗示,也就是我接受了叶浅翠的暗示,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恰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导师找我,叫我去办公室。

他已经看完警方的资料了,眉头紧紧地锁着,房间里烟雾缭绕。我呛着了,强忍住咳嗽的冲动,眼泪却无法控制,流出来挂在眼角。我用手悄悄抹掉,听导师说话:“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小陆,你要仔细看一遍,并且要研究一下,这一次的案件,跟往常的都不一样。”

我连忙点头,郑重地接过那沓资料。资料看起来很厚,但并没有多重,文件袋上那个火红的密字一直烙到我的心里。我拿着它,一溜小跑回到了宿舍,将门锁死,电话线拔掉,手机关机。现在,四周一片安静,我的心怦怦大跳,因为紧张而颤抖的手指,费力地解开了文件袋,抽出资料。A4白纸上蚂蚁般的黑字,统统爬到了眼前。

嫌疑犯:段瑜

被害人:白铃

时间:2003年7月13日

等等,不对劲,现在是2004年秋天,而叶浅翠告诉我,她的奇怪经历发生在今年的暑假,大概是7月份。段瑜已于2003年7月13日案发入狱,绝不可能再在2004年7月到平凉旅游。那么叶浅翠在重雾凶宅里碰到的段瑜又是哪一位呢?

难道她真的是癔症发作,产生幻视幻觉?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我强行掐灭了。我继续往下看资料,一页一页,两眼一眨不眨,唯恐漏过一字。这份资料包括嫌疑犯口供、证人口供、被害人家属口供、审讯记录、精神病专家对段瑜做出的精神鉴定,很详细,也很啰唆。

2003年7月10日,段瑜与女友白铃一起去平凉旅游。根据段瑜的交代,他们当时玩得很开心。7月12日,两人去爬附近的莲花山,下山时起大雾迷路了。两人发现了一幢房子,朱红的木门,殷切的主人,可口的饭菜,他还特别提到了一味红烧肉,十分可口,还提到开饭时,客厅的钟表敲了一下,正好是七点(截止到这里与叶浅翠叙述大致相同)。吃完饭,主人安排了房间,他与白铃各一间,两人白天爬山累着了,所以早早歇息了。结果他一觉醒来,居然在山脚下乱草堆里,自己浑身疼痛,而白铃不在身边。他四周寻找,都没有看到白铃,但是警察出现了。段瑜的口供到此就结束了。

证人是当地的一个山民,七十来岁的老人家,他就住在莲花山山脚。半夜里醒来见树林里有火光,深怕那些旅游的人不小心,放火烧了山林,就起身想要去提醒一下。谁知到了林子里,居然看到有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烤得金黄的人头在啃,当即吓得晕了过去。第二天醒来,那年轻人已经不在树林里了,火堆、人头也全没了,他报了案。

警方根据证人的叙述,从段瑜胃里取出了未消化的肉,经过DNA鉴定,证明是白铃的,正

式逮捕了段瑜。可是经过大大小小的审讯,对于7月12日晚上八点到7月13日早上八点,这十二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段瑜就是摇头不知。而警方也没有找到段瑜说的那幢朱门的古宅。最为重要的一点,警方始终没有找到白铃,她就此消失了,没有任何痕迹,不管是黄金烤猪头,还是无限委屈地浮在水缸里的躯体。 诡念第八章

去见段瑜那天,是个雨天,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没了。市区通往监狱的路坑洼不平,车子不停地做神经质的颠簸运动,也不知是否有零件被震松了,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直抵我的肺腑深处。

雨汽迷漫,手指无论触及何处,都有一种黏糊糊的不洁感觉。陪同我们一起去的是名叫苏桐的警官,据说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一路上,他只是抽烟,只字未提案子与段瑜,也许

是他觉得这种天气,不适宜讨论一些不愉快的事。也许是他怕他定型的思路妨碍了我们对段瑜的正确判断。不管怎么说,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个子男人,天生有一种严肃、能干的外表,看起来就是干警察的料。

我们先到会客室的,狱警送上温热的茶,不见得是什么好茶,但茶香冲淡了潮湿阴热,令人精神一振。然后段瑜被带进来了。

他是低着头进门的,我目不转睛也没有看清楚他的相貌,但那青青的光头,在暗淡的光线下分外地触目惊心。狱警去了他的手铐,然后带上门出去了。房间里现在只剩下我、导师与他了,没有警察在场。这是导师一贯的要求,他见的是病人并不是囚犯。

“段瑜,过来坐。”导师手指着面前的沙发呼唤他的名字,自然的就像叫自己的学生。

段瑜抬起头,一脸的错愕,看清楚导师是个陌生人,错愕更盛。但他还是走过来了,起初的脚步有些迟疑,是小步,然后变成了大步,三步内走到沙发边,毅然地坐下。我与导师相视一眼,他的举动显示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完整的清明。

现在,这位杀死亲爱女友,并煮熟吃掉的嫌疑犯赫然在我面前。他的脸瘦削而苍白,看来是监狱生活的结果。目光十分平静,并不回避我们的视线,相反,他打量着我们,眸子里透出一股专注的神色。如果蓄上头发,如果脱掉囚衣,他也就是大街上随手一抓一大把的青年人。

半晌,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屑地说:“你们又是什么精神病专家吧?”他毫不掩饰内心的疲倦、厌恶。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在那份警方的资料里有着十几份精神鉴定报告,可想而知这位年轻人在一年里“接见”过多少位专家。不过他对我们有明显的排斥心理,这不是好事情。

“放松点,年轻人,只是聊天。”导师试图打消他的排斥心理,“下着雨的天气,喝喝茶,聊聊天不好吗?”

“不好。这样的聊天,一点也不愉快。”段瑜的表情忽然变得暴戾,语气也变得急躁,“我不记得了,就是不记得。”无论是谁,要重复那噩梦,都不是件开心的事。

房间里三人都不说话,段瑜呼哧呼哧的呼吸,嘴角扯出一个暴戾的弧度。不知道为何,我对他油然生起了同情心。“平凉的风景很迷人吧?”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么一句话,“特别是莲花山。”

段瑜诧异地看着我,然后脸色渐渐地变了,青中泛着铁灰色。他开始翻白眼,双手弯曲成爪,艰难地捧着自己的脑袋,嗷嗷嗷地叫着,叫声凄厉,惨不忍听。

我与导师面面相觑。马上有狱警冲了进来,从怀里掏出药瓶,手忙脚乱地倒出几粒药丸,纳入段瑜口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倒在沙发上。苏桐警官站在门口,冲导师招了招手,示意有话要说。

导师出去后,狱警也出去了,房门虚掩上了。我冷眼看着面前沙发上躺着的段瑜,他用手掩着脸看不清楚表情,胸膛频繁地起伏着。

“装得挺像的嘛。”空气随着我这句话凝住了,段瑜急促的呼吸声也停止了。他慢慢地拿开掩着脸的手,脸上的笑容扭扭弯弯的。

他瞥我一眼,说:“你在说我吗?”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我冷冷地反问。他不回答,只是盯着我看,眼神古怪。窗外的天色更差了,黑黑的云层堆得很厚,周围的光线暗下来,段瑜的眼睛特别地明亮。

“你认识一个叫叶浅翠的女孩子吗?”

“谁?叶浅翠?”段瑜略作思索,然后摇头,“不认识,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没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大为震骇,居然无语了。一声霹雷响彻天地,震得我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偏头看着窗外,大雨倾盆而下,哗啦哗啦震耳欲聋。

段瑜依旧躺着,眼睛余光斜睨着我,估摸着在掂量我的分量,在猜测我的居心。不过,看来他一无所获,所以他的神色慢慢地变得迷惑。“你是谁?你是那个人的助手吧。”

他是个聪明的人,看出我如此年轻,肯定不是所谓的精神病专家之流。我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因为我是谁根本不重要。我思索片刻,回想起叶浅翠的经历中他们初见面的一节,当下毫不犹豫地学着白铃说:“左看右看,你哪有美玉的样子呀?分明是一块烂木头。”

当然,我是学不了白铃的语气,但是足够让段瑜倒抽一口气,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他的嘴唇颤抖不已,“你,你怎么会…”

我继续往下说:“雾浓得像粥一样,橘黄色的门灯静静地照着华丽的朱红大门,那个叫秋姨的老妪为你们开了门…”

段瑜的脸色越发地白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你究竟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难道,难道你也到过那个房子?”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眸子里现出希望的神采。

我避而不答,继续往下说:“那幢古老典雅的宅子,有一种力量,能叫人渐渐地失去理智,变得疯狂。”

“哦,天哪,是它,是它。白铃,我的白铃。”段瑜捧着脑袋,语无伦次。这一次他并不是装的,他提到白铃时,目光中那种泫然欲泣的神色,叫我的心跟着抽紧。“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当我醒来,有人告诉我吃了白铃,多么可笑的事!我爱她,我要跟她结婚,

我们要永远地生活在一起。我怎么可能会吃了她呢?白铃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对吗?“

他猛地抬起头,瞪着我,目光赤红。“你怎么会说白铃的口头禅?你见过她,是不是?你一定见过她,快告诉我她在哪里?”他的声音越说越响。我瞟了一眼虚掩的门,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居心,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歇斯底里是扮出来的。

“有一个女孩,她今年夏天去平凉旅游,她说看到你们了,还跟你们说过话。”我压低声音。

段瑜露出怀疑的神色,“今年,怎么可能!”随即他又说,“她见到白铃,那说明白铃还活着是不是?”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是否该跟他说出真相。他瞪大眼睛盯着我:“求求你快告诉我,白铃她还活着是不是?”

“她看到你杀了白铃,并将她的脑袋烤熟。”

段瑜足足怔了半分钟,然后尖叫:“胡说,你胡说,你们全在胡说,你们全在诬陷我,你们全是浑蛋,你们这帮王八蛋…”他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警察,哐啷一声,门被推开,大家全拥了进来。

看到状若癫狂的段瑜,苏桐警官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示意狱警将段瑜带了下去。片刻房间里只剩下我、导师与苏桐警官三人了。苏警官瞟了我一眼,说:“罗教授,我看段瑜目前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要不改天吧?”

导师不卑不亢地说:“苏警官,我们是来对他进行精神鉴定,要是他始终情绪稳定,还怎么鉴定呀?”

“这个嘛,呵呵,罗教授说的有道理,我看等他休息一下再问吧。”他看着我,“这位小陆同志是你的学生吧,嗯,年轻气盛呀,得向你导师好好学习一下呀。我去看看段瑜好些没有。”他说完,径直出房了。

我琢磨着他的话别有用意,正想问导师,导师使了个眼色,我识趣地闭上了嘴巴。过一会儿段瑜又被带进房里,径直在沙发上坐下,耷拉着脑袋。

谈话继续,乏善可陈。我履行了打字员的职责,一声不吭。而段瑜继续扮演着典型的反应性精神病患者,他演得很好,我相信他接受过专业人士的指点。他家有钱有权,足够令一些唯利是图的专业人士为其卖命。导师的神情冷峻而严肃,越到后来越是如此。

离开监狱时,雨还在下,满路泥泞,车子不停地晃动。苏桐警官出乎意料地变得爱讲话了,跟我们说着破案过程中的趣事。不过我与导师兴致全无。

回到学校已到晚上八点多了,我跟着导师回到他的办公室,他开始一直在抽烟,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我有些不安,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因为他是专业人士中的专业人士。忽然,他掐灭烟,像是下定了决心,对我说:“小陆,这事情你怎么看?”

“他看起来,有着反应性精神病的初兆,还有一些癔症的症状,具体还需要更深入的观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说了谎。

导师摇头不已,说:“小陆,你的观察力还不行呀。这小子一直在装,装的是挺像的,蒙蒙一般人还可以。”

我心里大为钦佩,导师就是导师,不愧是心理学界的领袖人物。导师继续说:“直接出报告吧,由你来写。”

“可是…”我犹豫不定,“7月12日晚上八点至13日早上八点,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段瑜似乎真的不知道。”我看过以前的精神鉴定报告,曾有几位专家给段瑜实施过催眠,试图唤醒他的记忆,不过结果都是失败。每一次催眠,段瑜说到7月12日晚上八点他睡下后,然后就直接跳到了13日早晨。

“嗯。”导师也露出沉思之色,“是的,这确实是个疑处,匪夷所思。不过那问题属于警察的工作范畴,我们要确定的只是他的精神状态,他十分正常。”我知道导师的结论一下,等于给段瑜打了个大大的叉叉。不过导师今天的表现大异于平常,事实上他的好奇心非常重,没有理由碰到一个疑处,而不去试图想清楚想透彻的。似乎,他对段瑜有一种反感。

随后导师告诉我一件事,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反感段瑜。原来段瑜第一次假装发病时,苏警官叫了导师出去,居然长篇累牍地告诉导师段瑜的背景。言下之意,无非是要求导师自己心头放杆秤,手下留情。导师平生疾恶如仇,看不惯滥用特权。何况段瑜又扮假扮痴,他自然深恶痛绝。

“不过,如果白铃真的是段瑜杀的,就算他为了逃避,将自己这段时间的记忆封锢,在催眠的状态下,也应该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导师又点了一支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除非…那段记忆不属于他。”

“怎么可能?”导师摇头,然后他忽然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目光变得严厉,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小陆,你已走上了歧途。要想成为一个杰出的心理学家,必须要坚持无神论。我宁愿相信人不是他杀的,也不愿意你冒出这种奇怪的论调。”他一直视我为得意弟子,待我极好,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过话。我连忙点头,额头冒出汗来。

“好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休息吧。”他摆摆手,我如获大赦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外面的雨停了,但起了雾,非常大的雾,往日熟悉的校园一下子变得诡异而迷离。想起叶浅翠的描述,那天她碰到雾应该比今天的雾更大。我在雾中慢步而行,希望这雾将我带到有着一扇华丽朱门的古宅、阴沉的老妪、苍白的女主人…

因为刚下过雨校区里的行人并不多,雾又大,我走得很慢,扑面的雾气让我有种说不出

的迷离感觉。迎面蓦然现出一个人影,穿着白色的衣服,婀娜多姿,似曾相识。我的心一阵狂跳,不由自主地迎着她走去。她顿住脚步,扬起眉毛瞪我一眼,白玉兰一般的脸庞有着掩饰不住的阴霾。

我被她的神色吓得脚下一滞,一念间她忽然加快脚步,从我身边穿过。待我回过头后,她已没入重雾里,只剩一个模糊的背影。我怔在原地,想不明白为什么叶浅翠看到我有这样的神色?几天前,我们才在饭堂里言笑甚欢,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雾很大,她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回过神来,一股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追了上去。在叠叠夜雾中追踪他人,最大的好处就是雾大,不容易被发觉,最大的坏处也是雾大,很容易追失。可是叶浅翠一直在我前面视野范围内隐没着,有几次当我以为失去她的踪迹之时,顿足张望,一定睛她的身影又会出现在前面。

她好像有目的地引导我前进,就像扯木偶的线,而我则成了那个木偶。我一直留意四周的景物,虽然因为大雾而不甚明晰,但还在学校里,所以我放心大胆地跟着她。穿过一栋栋的教学楼,路渐渐地冷清了,路灯晕黄虚飘。我认得这是去小松林的路,心中开始发毛了。几乎所有的大学都有乱怪力神的传说,比如说神秘的台阶、哭泣的宿舍、蛊惑人心的深潭,诸如此类,不一而全。我们学校最玄乎的便是这小松林,这本是一个情侣幽会的好地方,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有一对情侣幽会时被人捅了二十八刀,从此林子里便不得安宁。总是有着尖刀捅穿肉体发出的噗噗声响,而且隐约还有声音在数数:1,2,3…久而久之,小松林便成了邪地,少有人迹,松树倒是越长越茂盛,郁郁葱葱地遮天蔽日。

有关小松林的邪闻,经由每届学生的口流传下来。记得我刚进校门时,同寝室的学长就一本正经地告诫我:记住,这是真的,千万千万不要去小松林。这几年我忙于学业,早将这码子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却蓦然地浮上脑海,甚至连当时学长的表情都宛然眼前:严肃,凝重…

小松林赫然已在眼前,黑黢黢的一片,路灯的光晕被夜雾紧紧地拘住。想起旧闻,我的脚步略有迟疑,可叶浅翠已经进了小松林了。事后我细想,其实我并没有看到她确确实实地进入林子,只因为当时我耽于旧闻,心有所悸,稍稍走神,一定睛不见了她的身影,想当然地认为她进了林子。

我一咬牙,几乎是怀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也钻进了林子。黑,是第一感觉。一会儿,目光适应了黑暗,已看不到叶浅翠的身影。林子里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吱吱声,像老鼠在叫。我循声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因为下过大雨,地面十分潮湿,稀泥和着松针成了天然的地毯,脚踩在上面毫无声息。

没有多久,或者说没走几步,我看到了前面有个人影蹲在地上,穿着白色的衣服,全神贯注地看着地面。之所以说全神贯注,完全是从她当时一动不动的背影判断出来的。她有一头黑黑的长发,是我熟悉的那种,是叶浅翠留着的发型。但是我还是不敢肯定是叶浅翠,潜意识里我也不希望是她,在黑暗的松林里,她蹲在地上,即便什么事都没干,也足够诡异了。何况她还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清晰、尖锐,像刮锅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继续悄悄地走近,想看清楚她在干吗?一步一步,我看到了白色的小脑袋…老鼠,生着赤红眼睛的白色老鼠,像人一样地后脚直立,排成一列整齐的长队。

“啊…”沉闷而骇然的叫声,从我喉咙里冲出来。与此同时,蹲在地上那人猛地回过头来,一对红色的眼睛爆出邪异的光芒瞪着我。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眼前忽然一黑,不,并不是我晕倒了。而是眼前的人影和白色老鼠消失了,只有一团黑气,蠢蠢欲动地浮在前面,变幻不定。那么黑,应该是看不到的,可是当时我全身的毛孔感觉到这团黑雾的寒气,变幻不定,甚至还能听到它隐约的咆哮声。那奇怪的吱吱声依然在响,频率与节奏都比方才要快,听起来像是笑声,老鼠的笑声。

我连退了几步,黑雾也跟着进了几步,跳跃欢腾。脚趾一阵剧痛,我一低头,只见一只白色的老鼠趴在我的鞋子上,仰着头冲我龇牙尖笑着,更多的老鼠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再也无法忍耐这种骇异,我大叫一声,转身飞快地逃跑。

诡念第九章

一路狂奔,直到教学区我才停下脚步,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这边的雾已淡了许多,路上往来的同学惊异地看着我。我拖着脚步走到路旁边的石椅上坐下,胸脯还在急促地起伏,两腿也在微微发颤。高大森严的教学楼寥落地开着几盏灯,昏黄色的灯光从高处洒落,只照着半空。路旁的一柱路灯将我的影子拉长,落在石泥路上,供来往的同学踩来踩去。

不知何处飘来零星笑语,让我的心头大畅,有种回到人世的感觉。我艰难地做着吞咽的动作,干燥的喉咙像是刀片在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是眼花了。老鼠怎么能像人一样地直立后肢呢?蹲在地上的白衣服女子是谁?方才我看到那双赤红欲滴的眼睛,过于震骇,完全没有留意她的长相。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忽然浮起了黑雾,挡住了我的视线。

坐了良久,我缓过劲来,那种浑身虚脱的感觉才淡却。夜将深,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雾也渐渐消了。我坐在石椅边时,一直留意小松林的方向,那个白衣服的人始终没有出来。当然小松林通往校园其他地方的路不止一条,也许她从其他路回校区了。她究竟是谁呢?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再回到小松林看一下,我不是没有起过这个念头,但心有余悸,念头刚起我的小腿肚子就抽筋。这种自然的心理反应,我也无可奈何。

慢慢地往宿舍走去,经过女生宿舍群时,我忽地心中一动。虽然叶浅翠并没有告诉我她的寝室号,不过那次与魏烈聚餐时听他提过,虽然只有一次,但当时就像烙铁一下印在心头了。我犹豫半天,磨蹭着走到7号女生宿舍楼下,我从楼下的电话亭拨通了叶浅翠宿舍里的电话,捏着鼻子问:“请问叶浅翠在吗?”

“翠翠,是找你的。”接电话的姑娘声音很脆。

“啊?这个时候,谁会找我呀?”叶浅翠的声音隔了些距离传来,有些虚飘,不过听得出来她很惊讶。

“是男的,说不定是你的…”接电话的姑娘哧哧地笑着,跟着屋子里的其他女生也发出同样的笑声。

“去你的,别胡说八道。”叶浅翠发嗔的声音也十分动听。我拿着话筒微微发痴。

电话筒那边响起了拖鞋的声音,然后叶浅翠婉转的声音响起:“嗨,哪一位找我呀?”我一下子怔住了,实在想不起找她的理由,可是又舍不得挂断电话。

她半天听不到回应,也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说:“喂?”我依然不吭声。叶浅翠说:“真是奇怪,小蓉,电话怎么没了?”

那名叫小蓉的女生说:“怎么会呀?刚才…”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吧嗒一声话筒挂上了。我恋恋不舍地放下话筒,靠着电话亭的侧壁微微发呆。过了一会儿,我又拨了叶浅翠宿舍的电话。

这一次是叶浅翠接的。

“我是陆林,在你宿舍楼下,你能下来一趟吗?”

她听到我报上名字后,微微吃了一惊,犹疑片刻,说:“好,等我五分钟。”五分钟后,她下来了,面容平静,白玉兰的脸庞一双深黑色的眸子,眼神里含着梦幻般的柔和,“这么晚,你找我有事吗?”

我看着她身上的粉蓝线衣,暗暗嘘了一口气。“没,没,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叶浅翠迷惑地看着我。我与她虽然相识,但在深夜里到宿舍找她,是比较突兀的事。

“不,不,有事。”

叶浅翠微微蹙眉:“有事,还是没事?”

“怎么说好呢?”我仰头看远处的天空,雾早散了,天地充塞着大雨后的清新味道,近树随风摇晃,偶尔会掉下几滴水。“是有事…”我寻思着要将段瑜的事情告诉她,然而说出口却变成了,“刚才起了好大的雾。”

“哦。”她依然一脸迷惑。

“对了,你知道小松林吗?”

“小松林?是不是学校东隅那片松树林呀?”

“是的。”

叶浅翠露出怯意:“你好奇怪呀,好端端说起小松林,那个地方白天看起来都阴森森的,而且隔壁寝室的学长还告诉我们,那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她眨着眼睛,目光里露出研究的神色,“你真的好奇怪呀。”

我想任谁见到我这个样子,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对不起,发生了一些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好。”

叶浅翠面容一肃:“发生什么事?跟我有关吗?”

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把段瑜的事情告诉她。“不,现在还不能肯定跟你有关,也许会跟你有关。唉,我也没搞明白。”

叶浅翠露出好奇神色,“是什么事?肯定跟我有关吧,否则你怎么会这么晚来找我呢?”她可真是冰雪聪明呀,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搭腔。她神色凝重地请求我:“请你告诉我吧,是不是跟我暑假里的古怪遭遇有关呢?”

“不,不是,明天再说好吗?今天太晚了,熄灯时间到了。”我看到宿舍的灯次第熄了。

“可是,这样子我会失眠的。”

“那事情一点也不严重,你放心好了,明天你来我向日葵办公室,我说给你吧。”听了我这句话,她脸色稍霁,微微一笑说:“好吧,明天上午,我没有课。”

“好,那就明天上午见。”

叶浅翠微微颔首,欲言又止,然后转身往宿舍里走去。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散,犹如黑色的瀑布,也如刚才遇到的黑雾。我轻轻地呸了一声,为自己最后一个念头感到十分的不快。

我一直目送她完全进入宿舍,然后转身慢腾腾地往研究生宿舍走去。才走了百米,手机响了。这么晚谁会找我?我疑惑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蓝色的屏幕上闪着一串阿拉伯数字,不是固定电话,也不是手机,看起来是公共电话亭的号码。我按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一个粗粗的声音:“远离叶浅翠,她很危险。”

电话戛然而止,嘟嘟嘟的挂断声单调地重复着。初秋的凉风从我面上滑过,肌肤一阵发

紧。是谁?是想告诉我叶浅翠这个人很危险,还是告诉我叶浅翠现在很危险呢?对方说话时是刻意地捏着嗓子,并且普通话很不标准、很生硬。

刹那间,我意识到这个打电话的人可能是某个认识的人,否则他(她)怎么知道我在跟叶浅翠交往中,否则他(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又意识到这个人可能就在校内,因为还在就学的关系,我与外界的人接触不多,知道我手机号码的人屈指可数。一念至此,我忙不迭地四处张望,最近的电话厅离我约有二十米,就在宿舍路旁,可一览无余地看到这里。正有个人影急匆匆地远去,他(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距离太远没法判断他(她)的性别。

我快步跑到那个公共电话亭,找出一个硬币投了进去,拨了自己的手机,果然现在屏幕上的号码跟方才的一模一样。我再走出电话亭,四处张望,那个白色的人影早就不见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宿舍,和衣躺下,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烟,回想着今天晚上毛骨悚然的遭遇、与叶浅翠的谈话、神秘的警告电话。冥冥之中,仿佛一只有力的手正将我渐渐地拖进一个沼泽。

醒来后天大亮,看到窗外的艳阳,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有阳光真好,所有的魑魅魍魉都不会存在。导师曾经说过,作为一个临床心理学从业者,一定要保持自身心理的健康,否则如何去帮助别人?患有心理隐患的人的想法,多数荒诞不经,诡诈、恐怖、离奇、恶心诸样齐全,当然,要说最古怪的,还是叶浅翠的经历。

想到今天叶浅翠会来向日葵办公室,我特意地拾掇了一下自己。从宿舍到向日葵办公室,这一段长路几乎是小跑着过来,才用了平常的一半时间。然后坐在办公室里,满怀期待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隔三差五地抬头看着向日葵花丛前的小路。

感觉已在办公室坐了一辈子,花丛后终于有个人影闪动,一阵狂喜冲上心头,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意识到自己过于轻狂,连忙坐下在面前摊开一本书,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

轻轻地叩门声响起,我克制着快要泛滥的欢喜抬起头…叶浅翠站在门口,低眉浅笑,带着初秋的一抹金色阳光。“来,进来呀。”我招呼。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她走近,探头看着我面前的书本。我傻笑说:“没什么,随便翻翻。”一低头,看见书本是倒放的,顿时窘的无地自容。叶浅翠扑哧地笑了,不可自抑,别转了视线看着窗外。

我赶紧收起书本,指着面前的椅子,说:“呵呵,坐呀。”她款款地坐下,姿势端庄,显示出她的良好家教。看到这点,我忽然迫切地想知道她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怎么能生出如此空灵美丽的女儿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圆睁着眼睛,两只眼睛像夏日成熟的紫葡萄,一直落到我心田深处。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始终无法坦然地说出段瑜的事情。我心里在害怕,害怕她以前就听过这个故事。段瑜杀白铃的案件肯定在平凉是十分轰动的,在一个小地方,这样子的事情足够成为百姓口头几年的谈资了。叶浅翠去平凉旅游,听到有人提起是正常不过的事,然后她失足跌伤了后脑,开始癔想…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叶浅翠忽地笑了,说:“你看到了与我一模一样的人,然后是不是联系到我暑假里的遭遇呀?于是你以为有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了?”她呵呵笑着,十分欢欣,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叶浅翠收敛笑容,说:“你说的那个人,我知道。她是我的姐姐,我们是双生子。”

这一回我惊愕了:“啊?原来不是…”叶浅翠自然知道我指的是她经历中遇到的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笑了笑,说:“也许那真的是幻觉。”她浮起了一个厌倦的表情,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都不大想起,就当是噩梦吧。”

真的是噩梦吗?我十分怀疑,想起段瑜,想起昨晚小松林里赤红眼睛的白老鼠,还有发出老鼠般吱吱叫的白衣女子。段瑜的事情,我本来想着要跟她谈谈的,可是现在的叶浅翠已摆脱了噩梦,并且意兴阑珊地很不愿意重提往事,我有什么理由将她再度拖进去呢?我暗暗松了一口气,才明白自己在逃避,不愿意面对叶浅翠可能是癔症潜伏者这样一个事实。

“我以前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前几天她才来找我的。”

我一愣,心想怎么可能自己的亲姐姐,而且还是孪生子,以前会不知道呢?她明白我的意思,继续说:“我很小父母就离婚了,各自带一个女儿,从不来往,连电话都不通,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姐姐。而且我有记忆以来,也从未见过父亲。”她说是父亲而不是亲昵的叫爸爸,神情略有悲戚,眼睑又垂下,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蕴藏了饱满的眼泪。但是她的不快乐,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心也微微疼痛了。如此光洁美好的女子,居然出生于一个破碎的家庭。

我大着胆儿伸手按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诚挚地说:“不要难过,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

她愕然地抬起头,青葱小手在我的手心里微微颤抖,双颊顷刻染成粉红。“小时候,我看到别的孩子,父亲疼母亲爱,羡慕极了,也很难过。现在我长大了,明白了事理,想想他们也许有着不得已的原因吧。”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呀,我的爱慕之心越发地盛了。

房间里有短暂的沉默,然后我问:“你姐姐也在这个学校读书?”看来那天食堂里见到的那个与叶浅翠一模一样的人和昨晚雾中遇到的那个酷似叶浅翠的人应该就是她姐姐吧,两人生的真是相似呀。但是去小松林里的白衣女子是谁呢?难道是叶浅翠的姐姐?想到这点,我不由得额头渗出汗来。如果真的是她,那叶浅翠的姐姐可是位匪夷所思的人物。

“不是的,她在国外读书的,回来度假。”

“哦,她是学什么的?”

叶浅翠略作迟疑,说:“她学的东西很特别,专门研究一些灵异的事情,比如说印度的瑜伽、非洲部落的咒语呀等等类似于X档案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