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小黄诧异万分,说:“张宅旧址怎么变成了一个山坡?”

我冷笑,逼视着张平树,说:“这个问题,还是由张大叔回答吧。”他退后一步,喃喃地说:“荣老…”

我截断他的话:“去你妈的荣老,你快说实话,否则我告你欺诈。”张平树被我吓得后退一步,不慎抬脚踢翻了小竹凳,发出哐的一声。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小伙子,何必这么大火气?”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荣老来了。他手里拎着黑色的拐杖,领了两个本地人急匆匆地来了。我转过身来看着他,心里暗道:等的就是你。小地方,一有风吹草动举镇皆知,有时候也是有好处的。

他昏黄的眼珠在我脸上转了几转,我依然阴沉着脸,他微微一笑说:“年轻人,好大的煞气。”

“荣老这话说得好奇怪,莫非我做了羊祜,还得满脸欢笑?”

他摇摇手说:“年轻人,你这样说就太过了。古语云杀人手段救人心,今天平树虽然骗了你,也是为了你好呀。”

“荣老这话说得好动听,事实上,不过是因为你们当年杀了张盈,所以怕别人追查张宅下落而已。”

荣老脸色微变,默然半晌,才说:“年轻人看问题太简单了。”

“荣老,你别再跟我兜圈子了,昨晚我的朋友又受了伤,差点就死了,今天你们不把事情说清楚,我是不会罢休的。”

荣老用拐杖轻轻地磕着石板地,发出铿铿的响声,半晌他说:“年轻人,私心里我很欣赏你,可是有时候执著会害人的。”

“荣老,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事已没有办法了结了。今日你不说,我只有把张大叔送进警察局了,对我来说到时候再听也不迟。”

“好你个年轻人,狠呀。没错,我们是用了私刑杀了她,可是她不该死吗?十几个孩子呀,她太狠了。我只恨我们没有早点动手,否则那些孩子今天都还活着。”

我默然不语,当年的是是非非很难一语说清,张盈固然罪恶,然而平凉百姓也有过错,阿昌的死,他们难辞其咎。

“原本以为她一死事情就了结,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荣老叹气。我一愣,事情并没有结束,那意味着什么?荣老定定地看着我,才说:“年轻人,你听好了。”张平树从里屋搬来一张长木凳,荣老拄着拐杖坐下,轻咳一声。我竖直耳朵,等待着四十年前平凉旧事的后半部。 诡念第十九章

荣老端坐在长凳上,双手握着拐杖,目光虚虚地落在院角的丝瓜架上。丝瓜叶子已枯了大半,卷着边儿,挂着几个丝瓜,已晒的八成干。荣老悠悠地叹口长气,苍老的声音将旧时平凉再度带到我面前。那些已经泛黄的旧事,也像丝瓜架上的瓜已干扁了。

阿昌的死跟十来个平凉孩童的死,终于将平凉百姓与张宅里二女子逼上对峙局面。那天若不是突如其来的暴雨,还不知道事情会如何收场。那暴雨十分突兀,而且雨势凶猛,挟着

闪电巨雷。平凉百姓只好各自回到家里。

暴雨虽令冲突暂时地偃旗息鼓,却没能够冲淡平凉百姓的怨恨。大伙儿报了案,起初还寄希望于公安局将张盈逮捕定罪。不料警察调查取证一番,进张宅见过张盈后,就莫名其妙地以民事纠纷结了案。平凉百姓心彻底寒了,深知要论玩手段,他们不是张盈的敌手。这个沉默的女人,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失去孩子的母亲不时聚在张宅外面哭天喊地。张家大宅却依旧沉默,阿昌已死,也不见那张盈将她下葬。张宅的大门更是少开,成日里也听不到一丁点动静。谁也想不出来剩下的两个女人在里面如何地生活。

失去幼子又不能为他报仇,小孙悟空的妈妈悲愤交集,日日以泪洗面,不久就病倒了,奄奄一息。她当兵的大儿子收到弟弟殃没、母亲病重的电报,向部队请了假赶回家乡。家里乡亲七嘴八舌地将缘由说给他,中间不免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张盈在他们口中成了百年不遇的恶魔。大儿子听完,恨得手指扼得嘣嘣响,血气方刚的他也不同人商量,制了一个土手榴弹,趁夜黑扔进了张宅。

爆炸声惊动了整个平凉古镇,大伙儿从四方聚集到烈火熊熊的张宅。当时的族长是荣老的父亲,他一看宅子前站得笔直的大儿子,全明白了。他派了两个人将大儿子连夜送出古镇,要求所有在场的人发誓,绝不说出张宅被毁的真相,否则绝子绝孙,百年唾弃。说到这里时,一旁站着的张平树微微垂下了头。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他们不肯说出真相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小孙悟空当兵的哥哥。与此同时,我也想起姜培的父亲是个老军人。

为了掩盖张宅爆炸的现场,平凉百姓连夜用土埋了旧址,只说是前些日子大雨连连,山土松弛造成罕见泥石流。张德方祖宅本就是挨着山坡建着,这说法倒也合情合理。平凉百姓的众口一词,张宅被毁之事就此不了了之了。

然而,当天晚上,挨着张德方祖宅的平凉人家总能听到阴恻恻的哭泣声,一整夜一整夜地哭,直哭得人心寒身颤。接着有人经过张宅附近时,莫名其妙地发疯尖叫,一头撞在树上。第二天晚上,其中一个邻居被哭声弄得精神错乱,砍死了全家人,然后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这场大火烧毁了不少房子,烧死隔壁邻居全家…一系列事情,再次搅得平凉人心惶惶。人人皆认为:张盈生前是个恶魔,死后化成了厉鬼。

以前她活着,还是个实体,可以看到,还可以想办法对付。如今她变成了鬼,无影无形,如何对付?荣老的父亲请了佛道两教的高人,连作了几场法,都于事无补。依然夜夜哭声凄切。不得已,张宅附近的人家纷纷搬走,再无人从那里往来,镇东于是成了荒地。

过了几年,原来张宅旧址慢慢地变成了个大山坡。人们以为威胁已除,无意经过,照样死的死,疯的疯,伤的伤。于是族长出面立下警告牌,并告诫全镇百姓天黑前要下山,不可进入该地。忽悠几十年,老人家们对当时发生的事守口如瓶,后生晚辈也就不知道平凉曾有如此诡异往事。张宅旧址上长出了树木、青竹,因为地处偏隅,少有人迹。

随后的岁月平安无事,老人们相信张盈应该已烟消云散了。一直到两年前,平凉与外界通了隧道,外人发现了这里的美,大量地涌入。包括段瑜与白铃。他们俩上演的杀人案,再度将平凉老人家们带回了旧日噩梦,原来张盈一直在,不肯消亡。

荣老缓缓地吐出最后一个字,不胜欷歔,似是沉湎往事中不能自拔。尘封四十多年的往事终于重现太阳底下,我也颇为感叹,细细想来,这前因这后果真不是简简单单的对错就可以概括的。

平凉老人们不肯说出张宅的位置,第一是为了保护那位军人,第二是为了避免有人去那里继续发生惨案,第三是因为内心害怕张盈,有心回避。当段瑜杀人案轰动平凉时,四十多年的噩梦再次笼罩平凉古镇。

荣老抹去眼角一滴浊泪,看着我,恳切地说:“年轻人,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子,张盈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人呀。你现在明白我所言不虚,并无恶意吧。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当年参与此事的大部分都过世了,希望不要再追查下去了,于人于事无补啊。”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当年旧事,我放在心里就是了。眼前有一事,想请荣老帮个忙。”“说。”他摆摆手。

“想请荣老帮我叫上一批人挖掘张宅。”荣老脸色一凝,问:“为什么?”

“有些秘密,只有挖开张宅才能明白。”比如说白铃的尸体究竟在哪里?张宅地下室里究竟潜藏着什么秘密?

荣老犹疑在三,终于摇了摇头,说:“年轻人,你听了我说的事,怎么还不觉悟呢?这女人活着不是普通人,死了也不是普通鬼。她很恨平凉人,我不想拿平凉人的性命冒险。”

我知道他的害怕已根深蒂固,要说服他难度很大,想了想,说:“没关系,我们会雇用外地人,政府方面我们会打好招呼,但你也要约束平凉人不要出面反对。”荣老与左右交换了眼色,缓缓地点了点头。

依仗段先生的金钱与关系,一个小时后,挖掘工作很顺利地展开了。百来号民工挤进了镇东的斜坡,裸着膀子挥舞着锄头铁镐,这幕热火朝天的场景,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大跃进

时的宣传画。

刚开始不久,有个民工扬着一本黑皮本子大叫:“捡到一个本子。”

那本子自然是交到我手里,是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黑色真皮封面受潮又受日晒,裂缝交错,上面沾着青草碎末和泥土,散发着淡淡的腥味。我翻开,扉页里夹了张照片,我试着抽出,发现它已粘在上面了。是一张黑白照,照片泛黄起毛边了,照片上的画面被雨水泡烂了,很模糊。从露在外面的半张照片,大概可以看到一幢老房子,房子后面是绵绵的青山。这景致似曾相识。我拿着它比画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照片上的房子就是张德方祖宅的,可惜上面的人物已经看不到了。

我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笔记本,日晒雨淋的痕迹,说明这本子掉在这里已有些时日了。是属于谁的呢?为什么会有张宅的旧照片?笔记本里的纸张差不多都粘到一块儿,不过第一页还是清晰可看。第一页上日期一栏写着2003年5月13日,主文是一大段英文,大致意思如下:今天翻看爷爷旧时工作笔记,掉出一张旧照片,看样子应该就是爷爷笔记里频繁提到的张德方先生与他的女儿张盈吧。不知道那位张盈还活着吗?算起来,她应该有七十来岁了…

工地上忽然起了一阵嘈杂声,我合上笔记问:“怎么了?”

工人们纷纷大嚷:“有尸体,有尸体,还是无头的。”我与小黄相视一眼,白铃的尸体终于出现了。走到近处一看,在一个半截水缸里蜷着一具无头白骨,水缸应该是张宅厨房里的,就是不知道当初段瑜怎么会挖到这里,将白铃的尸体埋下。

小黄打电话通知要好的警察,我吩咐民工将水缸和尸体附近空出来,继续往下挖,既然厨房露出来,那么地下室也不会远了。果然很快地,听到镐、锄等工具撞到石板的声音。大家纷纷叫嚷:“挖到了,挖到了。”

土制手榴弹的威力有限,地下室并没有毁掉,石板残留烈火烧灼的痕迹。我走近,满怀紧张地看着大伙儿将石板撬开。撬开第一块石板时,一股恶臭蹿了出来,真是臭,混杂着霉味、腥味,还有类似排泄物味道。本来围着的大伙儿纷纷捂鼻退后。

“继续把石板撬开呀。”我捂着鼻子说。

那几个民工愁眉苦脸地相视了一眼,无可奈何,继续举了锄头撬石板。一块又一块,忽然撬石板的民工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发出惊讶的声音:“咦,里面有人!”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地下三米,怎么可能呀?大家纷纷将脑袋凑近坑边细看。我心中一动,拨开攒动的人群,挤到中心低头一看,黑沉沉的地下室里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煞是醒目。

真的是人,全场哗然。

这般的喧闹,那颗人头却一动不动。我感到不安。这时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楚地下室里的部分情况。那人蜷成一团,躺在桌子上的,也就是在昨晚幻觉里看到的安放小型迷宫的桌子。像极了平时躺在垃圾堆附近的流浪老人,甚至更糟。

民工们加紧撬石板。无限天光照亮了地下室每处,于是所有的人都厌恶地连退了三步,又好奇地捂着鼻子张望。下面的光景实在是糟糕,不是找不着言辞来形容,而是描述都觉得恶心,能做的就是尽量不想它。

大家眼巴巴地看着我等待指示,我犹豫再三,一咬牙强忍恶心跳了进去。一脚踩在一坨黑黄黏状东西,尽管我已避免想它是什么东西,可胃还是神经质地收缩。走到桌子边不过几步,却是我一生中最艰苦的行走。我的头顶聚集了几百道目光,又诧异又佩服。

这时我已经看清楚桌子上的人,除了白发,她身上全是黑糊糊的。穿的衣服,假如还能称为衣服的话,与身体浑然一色。她的脚边有一条破被子,或者也可称为破棉絮。一只手搭在桌子上,黑瘦枯干,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是我言语贫瘠,难以明言眼前的境况。脏乱恶心都不足以形容,几十万个惨字也许能概括一二。

我心里又恶心又难过。不论她曾经做过什么,所受的惩罚都太毒了。在一个黑暗的地下室里,她孤寂地生活了四十二年。难以想象,她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不自杀?她曾在叶浅翠的意识里出现,素衣长裙,苍白唇色,姿态娴雅。那是她在张宅里的姿态吧,大家闺秀的模样儿,却不料沦落至斯。

我试探性地伸出手推她,还未触及,一条小小的影子晃过,跟着手指一阵剧痛。我飞快地缩回手,只见眼前,她的肩膀上站了一只小白鼠,冲着我吱吱地大叫着。然后从破棉被里、她的身下又钻出七八只老鼠,冲我吱吱大叫,充满敌意。

上面围观的人全看呆了,他们几时见过老鼠如此嚣张。我努力地向它们传达我没有敌意的眼神,这样子默默对峙了几分钟,后来也许它们看懂了,叫声低了下去,恋恋地看了张盈一眼,退到桌子一边站着。 我的一只手指刚才已被咬伤了,钻心地疼痛。我再次伸出了手轻轻地推她,入手冰凉僵硬,她已经死了。不知为何,我长松了一口气。旁边的老鼠们吱吱而叫,低低地,像是哀鸣。

大家把我从下面拉上来,我一屁股坐在砍倒的树干上,仰头看着碧蓝的天空,不知为何,那深深的蓝竟叫我有种流泪的冲动。而现场民工们的议论声悉数离我好远。

在警察来到之前,荣老先赶来了,想必是听到了消息。他看着我,拿着拐杖的手一直在抖,嘴唇也在抖,“她还活着?”我头往地下室方向偏了偏,示意他自己去看。他抖得已经走不了路,随行的两个平凉老人一直架着他到坑边,他看了一眼,大叫一声就口歪眼斜、涎水直流,手中的拐杖跌进地下室里,发出轰然巨响。

警察来了,好一阵忙碌。两具尸体,对于古镇这样不大的地方是罕有的事。白铃的头始终没有找到,想来当时段瑜啃完后,随手一扔被某个野兽叼走了吧。我有些恹恹地提不起劲来,但还得回答警察的好多问题。为什么到平凉?为什么到平凉不是旅游却在挖坑?…庆幸小黄与他们相熟,庆幸段先生会打点后面的一切。

张盈被抬出地下室时,那几只老鼠一直在叫,无限留恋地叫。假如我没有眼花,我在它们眼中看到悲伤与不舍。但是它们是黑眼珠,并不是红眼珠,与我遭遇的鼠吻那只并不是同一个种。真是奇怪,我记得叶浅翠的叙述里,也是红眼珠的老鼠。

“她死了多久了?”

“看尸癍情况,大概有十个小时。”法医说。十个小时,现在是下午一点,那么她是今天凌晨三点左右死的。我心中一动,那正是魏烈挥刀叶浅翠泣血的时间,那一刻粥样的浓雾也忽然散去了。

“怎么死的?”

“老死的。这女人也够厉害的,在这样的地方活了这么久,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严肃死板的法医破例地发了几句慨叹。我松了一口气,感谢上天的安排,在最重要的时刻让她精力耗尽而死的。如果当时她不死,浓雾不消,叶浅翠也非死不可了。

我在公安局录完口供回芙蓉楼的一路上,平凉百姓都用厌恶警惕的眼神看着我,我叹一口气,知道这片青山秀水生生世世不会再欢迎我了。荣老没抢救过来,送往医院途中就死了。他已足够高寿,本来也年限已到,但如今他的死却归在我头上了,无端端地我成了平凉百姓眼中的杀手。

我在芙蓉楼里洗过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并把那身旧衣扔掉了,特别是那双踩了张宅地下室的鞋子。胡乱地吃了些东西,我赶到了医院。刚才在公安局,我曾抽空打了电话给魏烈,他说叶浅翠的母亲已经来了,但是她还没有醒来,估计也快了。我要守在床前看到她醒来,那会是一辈子都牢记的时刻。

诸事了结,真相大白,我心里很是轻松。一边走一边设想着以后的日子,我与叶浅翠会快乐地在一起。我低着头偷笑着,也忘了看路,走到住院部走廊拐弯处差点与一人相撞。“对不起,对不起。”我退后一步,抬起头来。

一刹那,惊喜万分:“翠翠,你好了?”话一出口,我就察觉不对,即使叶浅翠醒来,也不可能这么快下床,而且连绷带都去掉了。

她看着我,眼神冷淡,说:“我不是翠翠,我是她姐姐。”我的脑里轰然一声巨响,有电光闪过,然后又沉于黑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我说不出来。她继续说:“我们见过面的,你忘了?”

“是,你…是叶幽红?”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说:“幽红是我名字,但是我姓徐不姓叶。”又有不对劲,可是我还是说不出来在哪里。她看起来跟叶浅翠一模一样。我大脑乱作一团,表情看起来也有些痴痴呆呆。我想自己这个模样令她很奇怪,她迷惑地看着我:“你是来看翠翠的吧。”我一下子惊醒,讪讪地说:“是,是。”

她嘴角微撇,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说:“她还没醒来,去吧。”说完她往出口走去。我叫住她:“咦?你去哪里?”她瞟我一眼,不答,自顾自走了。我讨了个没趣,闷闷地往病房走去,越想越觉得古怪,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到病房前,我刚要推门,忽然听到房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大怔,停住了手,竖起了耳朵。

“你走,你走,我不要看到你。”女人的声音颇为激动。

“当年是你执意要离婚,而且带了翠翠一声不吭地走了,怎么现在回过头倒是我的不是了?”这男子的声音,似曾听过。

有女人冷笑,回话:“我能不走吗?你这种没良心的人,为了追求自己的事业,不惜拿自己女儿做白老鼠…”她的话被截断,男子抢着说:“这不是为她好吗?比别人聪明有什么不好?”

“我呸,你为她好?你不要忘记你妹妹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道内情,我可清楚,脑细胞分裂过快造成的脑癌…”

男人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是失误,老爷子为此一辈子都没有开心过,你就不要提了。”

“我不在乎女儿聪明,我只在乎她们过得开心快乐。你看现在,她们哪一个开心快乐了?幽红看到我跟看到个陌生人一样…”女人的声音变得哽咽,我猜出了她的身份,叶浅翠的母亲叶珍。听壁角不是高雅行径,我想走开,然而又被他们吵架的内容深深吸住了。

“这得怪你,一个人带走翠翠这么多年,也不过问红红,她看到你不答理也是情理中事。”

“又怪我?她那么小,你就送她到国外,也没有给我联系地址。自己只知道不停地换老婆,养情人…你有当爹的德行吗?”

男人厌烦地说:“好了,好了,又扯到哪里去了?咦,奇怪,翠翠怎么还没醒?”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传来一些轻微声响。一会儿,叶珍紧张而低沉的声音:“怎么样,怎么样?不会…”她闭嘴不语,想必是觉得不吉祥。

“这里的医疗设施和水平都有限,得将她转院。”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严肃,我的心提了起来,终于忍不住推开了门。屋内两人同时回头看我,尽管我心里早估到男子的身份,但当真看清楚是徐宏时,还是吃了一惊。他用奇怪地眼神看着我:“我见过你,是罗教授的弟子,你怎么在这里?”

“他是翠翠朋友。”叶珍眉毛挑高,薄怒飞上眼梢,说,“就知道你不关心翠翠。”

“翠翠她根本就不理我,要不是红红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她在我们大学里读书…”徐宏一脸冤枉。叶珍可能觉得在外人面前论及家事,有伤体面,轻轻地推了徐宏一下,后者识趣地闭上嘴,依然一脸悻悻。

“叶伯母,徐院长,翠翠她没事吗?”我走近床边,低头看她,脸色依然苍白,衬得睫毛乌黑乌黑。鼻子一酸,心中锥刺的疼痛。

“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联系包机,送回我们医学院实验室。”徐宏果断地说,信心十足的样子。我知道医学院实验室,因为徐振华的关系,得到大量国际资金的支持,不仅有最先进的医疗设施,还有一流的脑科专家。叶浅翠送回医学院,当然会得到最好的治疗。念及这点,我提起的心又落回原处。然而还是不安宁,不仅是因为昏迷的叶浅翠,还有一些其他事一团乱麻堵住我的脑袋。

徐宏的交际很广,很快直升机就来了。徐宏、叶珍、徐幽红带着叶浅翠上了飞机。我目送着飞机冲上云霄,心也空了一半。

平凉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段先生安排小黄留下来处理所有的尾事。对去年的段瑜杀害白铃案件,警察会在平凉展开细致的调查取证,平凉至少有百来人可以证明张盈非同寻常的蛊惑力,如无意外,段瑜的性命应该保住了。他后半生要面对的只是内心的折磨:尽管当时他被人蛊惑,神志不清,但毕竟是他亲手杀了白铃,而且将她脑袋吃掉了。

段先生对我十分感谢,在电话里至少说了十来个谢谢,而且表示要当面重谢,以后有任何难题都可以找他。他这般盛意拳拳,我却提不起半点劲,随口客气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与魏烈是乘大巴回学校的,一路上,我少言少语,呆呆地凝视着窗外。只有当天边偶尔掠过飞机的影子时,才叫我激动一下。其实,从平凉飞到学校不过一个小时,飞机早就到了。魏烈也是没精打采,眼神苦闷,只要叶浅翠没有完全恢复,他就没有办法走出提心吊胆的阴影。

回到学校已是深夜,我身心疲惫,刚刚在凳子上坐下。大门砰的一声被踢开,我缓缓地抬起头,姜培立在门口,面目阴沉,鼻孔喘着粗气。他瞪着我,我回视着他,半晌他说:“我爸爸刚刚被逮捕了。你满意了吗?”顿了顿,大喝一声,“你满意了吗?”

他的吼声震得我耳鸣不已,顺带着我的脑袋也痛了,太阳穴突突地狂跳。我慢慢地垂下脑袋,深深地埋进放在桌子上的两手中。姜培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像打雷,在我耳边隆鸣不绝。片刻,更大的一声嘭,整个房间嗡嗡作响,天花板上簌簌然掉下许多细碎的沙石。

我再度抬起头时,姜培已不在了。薄薄的木板门被踢出一个大洞,姜培无法倾泻的愤怒就在那洞里咆哮。这一趟平凉之行,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

我觉得好累好累,想大哭,也想咆哮。可我真正能做的就是坐在那里。10月初的风变凉了,吹得我手脚冰凉,心也冰凉。后来我终于困了,脚步虚浮地走到床边,一把抓起背包往桌子上甩,哗啦一声,包里掉出好多东西,有一样砸在我腿上,砸得我好痛。我愤怒地捡起它,准备将它扔得远远的。手已扬在半空,却在最后一秒停滞。这黑皮记事本是张宅旧宅上捡到的,一念之私,我没有将它交给警察。

我缓缓地缩回手,窗外清冷的月光落在黑皮封面,细细碎碎地闪烁着,像是要倾诉什么。我拧亮了灯,翻开了记事本。

诡念第二十章

我翻到第一页,继续看2003年5月13日的记录:今天翻看爷爷旧时工作笔记,掉出一张旧照片,看样子应该就是爷爷笔记里频繁提到的张德方先生和他的女儿张盈吧。不知道那位张盈还活着吗?算起来,她应该有七十来岁了。爷爷提到她长到五岁时,脑域开发实验所产生的后果就开始显露了,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具有透视人心的目光。实验室里没有人敢和她对视三秒,包括她的父亲张德方博士。大家心里都很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创造了一个异类?就实验的初始目的来说,显然在张盈身上成功了,她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五岁就认得了五千

汉字。然而实验所产生的负效应又让大家忧心忡忡,她总以一种洞彻一切的目光看着大家,好像在说:“嗨,我知道你们对我干了啥。”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如果她可以自主选择,她必定不会生为脑科专家的女儿,他只会拿她做白老鼠,她的悲剧是与生俱来的。在这怅然的雨夜,我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看到这段话,我大概明白了笔记的主人是谁。文中的爷爷想来就是徐振华博士。而张盈这位古怪离奇的女子,原来不过是一场医学实验的产物,这叫人感叹。细想她的一生,是大片灰色的阴影。生活在一个战乱年代,过早成熟的心智,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一生的孤单寂寥。特别是被活埋于地下室里,四十多年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回想起地下室的惨况,我不由自主地一阵恶心。这个女人,她叫人憎恶,却也叫人同情。正如徐幽红所说,她的悲剧与生俱来,当她生为张德方女儿时就注定了。

后面的纸张全粘到了一块儿了,我翻了一下,有文字的并没有多少页。我找了脸盆接了水,将整个笔记本泡在水里,一会儿水面飘着一缕缕浅蓝色,那些粘着的纸张就分开了,但是字迹更淡了,有些纸张已模糊成一片浅蓝,也有些干脆连纸张也烂掉了。

我把笔记本拿出来,先用纸巾吸掉纸张上的水,再点了只蜡烛用火稍微烤了一下。笔记本的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都看不清楚了,第五页上的日期写着2003年5月20日,天气是阴天有小雨。这一页记着:爸爸的老婆来找我,带着她的儿子。那小男孩已经五岁了,看起来有些蠢。我既轻蔑又悲哀。男孩子一向被视为家族的根,他们是不会在他身上做什么脑域开发实验的。她言辞隐隐,想在爷爷的大房子住一阵子,被我断然拒绝了。现在这房子是我的。这刻,我倒感谢起爷爷将他的遗产大半送给我,尽管他的目的不过是补偿,想补偿的人也不是我,而是小小年纪过世的小姑,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姑。据说她死时很痛苦,脑袋大如斗。我在爷爷的笔记本记录小姑最后一段日子的页面上看到斑斑泪痕,后悔吧,太迟了!

原来叶浅翠真的有小姑,不过幼年就夭折了,而原因居然是因为徐振华在她身上做实验。徐振华与张德方这两位在脑科领域享有极高声誉的专家,先后拿自己的女儿做实验,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知道有些科学家都具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也有很多人拿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如华佗以身试药。但女儿毕竟不是自己,虽然是自己所生,何况她们都年幼,根本没有自主意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徐振华与张德方都是刽子手,他们扼杀了他人的性命与一生的幸福。

我顺手拿过徐振华先生所写的《人脑之谜》,扉页里有他一张晚年的照片,慈眉善目。据说晚年的他长年吃素,捐赠了大量财物支持春蕾工程,看来他对自己当年行为很是后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我叹了口气,继续翻看徐幽红的笔记本。第六页写着:因为不让他们住在爷爷家里,爸爸打电话来责怪我,说他是养了只白眼狼。什么是白眼狼呢?我在网上查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没错,我就是白眼狼,可是徐宏,你何尝当我是女儿?你不也是把我当成白老鼠吗?

后面的纸张全烂了,看不清楚,最后一页依稀有一个日期7月12日,只有一行字:房子已经不在了,但她活着,虽然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到!

徐幽红用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十分重,以至于其他笔迹都淡的不行,而这个感叹号还是如此清晰。她是第一个知道张盈还活着的人,她曾经到过张宅旧址,为什么她没有出事呢?而且她是怎么样知道张盈还活着的呢?

我不甘心地继续翻后面,全是空白纸张,有关的记录到2003年7月12日就没有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段瑜杀死了白铃,并烤熟了她的脑袋,这事与徐幽红有关吗?

我合上笔记本,脑袋里一片混乱。徐幽红、叶幽红、叶浅翠,这三个身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叶浅翠究竟有没有患精神分裂?叶幽红究竟是谁的分身?她们三个人在我脑海里走马灯一般来回出现,而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

我睡不着,连抽了几根烟后,更加清醒了。我躺在床上,拿过徐振华的那本《人脑之谜》翻看着,这虽然是一本科普读物,内容方面并无过多专业性的东西,但我还是看的十分无趣,一会儿哈欠连天,也不知道几时我就睡着了。

睡醒时,觉得脸颊那儿有东西硌的慌,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人脑之谜》。我抚摸着脸上的印痕,随手将书本扔到桌子上,失了准头,书掉到地上了,哗啦啦一阵乱响,摊开了。我只好下床捡起,忽然四字跳入眼帘:意念交谈,我心中一动,把整句话看全:也许有一天,人类可以直接用意念交谈。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却又没有完全明白。翻到这章的第一页,我从头开始阅读,这一章的题目是脑电波的开发:我们人类在进行特定的思维时,会在特定的脑部区域产生特征性的脑电波,用电脑捕捉这些脑电波就可以分析出人类的思维活动…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徐幽红能感觉到张盈还活着?两人都是脑域开发实验的产品,属于同类,能够感应到对方的脑电波。那么徐幽红为什么不将张盈救出来呢?这又是一个令人

不解的举动,从笔记本里记录的内容来看,徐幽红对张盈颇为同情,却为何不肯把她从地下救出来?

我洗了一把脸,先给平凉的小黄打了个电话:“小黄,麻烦你一件事。”

“陆先生,别客气,段先生交代了,你有啥事尽管吩咐。”

我把手机里的叶浅翠照片发给他,说:“你去平凉所有的旅馆查一下,这位姑娘曾经在哪些时间出现在平凉。她可能用的名字会是徐幽红、叶幽红、叶浅翠。”

“好,包在我身上。”

天已经亮了,宿舍里响起了各种各样杂碎的声音,有开门声,有趿拉拖鞋的声音,还有同学互打招呼的声音,这些声音搅得我头脑更加乱了。我静坐了一会儿,决定去探望叶浅翠。

天气已转凉,晨风拂着我的头,凉凉的叫人精神一振。枝头的叶子半黄半翠,色彩斑斓。落叶随风卷到脚边,不经意就被踩在脚底,咯吱一声细响。我穿过大半个校园,走到学校医院的住院部。这里很安静,走廊里纤丝不染,也没有多少福尔马林的味道。

叶浅翠住了一个单人房间,我站在门口张望了一眼,她还没有醒来,静静地躺在床上,白色的床单下身躯娇小。她的妈妈叶珍坐在床边,支肘打盹儿。我走过去,轻轻地唤醒她:“阿姨。”

她站起身来,亲切地笑了笑:“小陆,你来了?”

“阿姨,你去休息会儿吧,这里我守着。”

“也好,我去洗洗脸,顺便买些东西,从家里出来匆忙,什么都没带。”

“阿姨,翠翠她怎么还不醒来呢?”

“是呀,已经过了危险期,徐宏都说她没事,怎么她就不醒呢?”叶珍的眉间闪过一丝忧色。

我释然:“既然徐院长说她没事,那她肯定就没事。”

“哼,要是有事,我非把徐宏的皮扒了不可。”

我失笑,叶珍也自觉失言,脸上微羞,赶紧说:“小陆,这里就麻烦你了。”

叶珍走了,我坐在叶浅翠的床头,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在心里喃喃地说:翠翠,你快点醒来,我快要弄清楚所有的真相了。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

忽然,身后响起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转身,看到徐宏站在门口,他冲我招招手。我悄步走到屋外,向他问好:“徐院长,你好。”

他揽了我的肩膀,往旁边走了几步,问:“小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那只老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导师曾在电话里告诉我,目前徐宏已处在风口浪尖。医学院院长一直有不少人虎视眈眈,活鼠杀人事件,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而且一旦此事证实与医学院实验有关,作为院长的徐宏难辞其咎,可能会断送他辉煌的职业生涯。如今的徐宏四面楚歌。我细细看他,果然比初见面那次憔悴了不少,想来是压力太大了。

“这件事,也许令爱会比较清楚。”

徐宏一愣,说:“你说谁?”

“徐幽红。”

徐宏脸色陡然惨白,身子微微晃动了几下,顷刻,他恢复了镇定,勉强笑了笑,说:“怎么可能呢?小陆,你真会开玩笑。我还有个重要会议,有空再聊。”他急匆匆走了,转弯的时候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慢腾腾地回到叶浅翠的病房,在床边坐下,正准备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轻轻颤抖一下,我过于惊喜,一下子呆住了。那张白玉兰一般脸庞上,睫毛微颤,眼珠转动,然后叶浅翠睁开了眼睛。

“翠翠,你醒了,翠翠,你醒了。”我握住她的手,高兴得眼泪打转。

她静静地看着我:“你是谁?”

仿佛一盆凉水从头倒了下来。“我…”我怔怔地说,“我是陆林。”

她微微蹙眉,说:“陆林是谁?”她试图抽回她的手。

我的心也凉了,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说:“翠翠,你不认得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