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思忖了一下,然后带着歉意说:“对不起。”

我喃喃地回了一句:“没有…”

话没有说完,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喜的叫声,叶珍扑了过来,抱住叶浅翠:“翠翠,我的翠翠,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叶浅翠在母亲的怀里虚弱地微笑着。这里的亲昵容不下外人,而我是外人。我怔怔地转身离开病房,怔怔地走到院外,太阳照得我一阵眩晕。

她失忆了,从此不认得我了。

大结局

我一直抱着侥幸,希望叶浅翠能在不久之后记起我。我天天去探望她,她待我礼貌而生疏。我试着将我们的事情说给她听,她的神情很淡然,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十天后她痊愈出院,始终没有记起我是谁。不知道为何,我没有太多的难过,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多了,我终于能够做到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

这十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徐宏正式辞去医学院院长一职,并主动承担了活鼠杀人事件所有的责任,他的职业生涯到此也就完结了。我想起他办公室里整个墙壁的奖章,心里十分感叹。徐幽红错了,他毕竟是她的父亲,毕竟是爱她的。

段瑜的案件押后重审,要重新调查取证。

姜培的父亲受到了党内处分,提前从一线岗位退休,他所犯的杀人案因为追诉期已过,不再追究了。好几次我与姜培路上碰到,他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也想跟他说些啥,但最终我们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我有些倦怠,成天无精打采的,为此导师骂了我几次。我以前最怕他骂我,现在最喜欢他骂我,一声一声刺进肉里,戳着骨头,那种痛让我觉得自己不是行尸走肉。

我每天都做梦,梦的内容离奇而古怪。这段时间的经历不断地在梦境里重现,徐幽红、叶浅翠、张盈、魏烈、姜培、白老鼠…次第登场,在我梦里大唱群英会,咿咿呀呀吵成一团。有天,我浑身战栗醒来,汗水湿了一身。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我将那本黑皮笔记本找出来,准备还给徐幽红,否则没有机会了。他们一家人都要返回美国了,包括失忆的叶浅翠。徐宏已经先行一步,前天就走了。临走之前,他特意去见导师,说是有意推荐我去国外继续深造,让导师问我意下如何。我确实一直有出国继续读书的打算,如果有徐宏的推荐可以事半功倍,但是我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我太清楚了。

不知不觉已经是仲秋了。叶浅翠出院后,一直住在徐宏家里,那房子并不在校内,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叶浅翠。我想她也不在乎我是否去看她。我从导师那里问来徐宏住宅的地址,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带着黑皮笔记本来到徐宏家。

他的房子处在闹市的清静地段,是幢小别墅,精致的欧式风格。有个百来平方米的花园,一排排浅黄色的小雏菊在风中摇头晃脑。白色的休闲椅空无一人,斑斑点点的阳光写出一串串的寂寥。

我站在雕花铁门前,几度举手按门铃,又几度放弃。萧瑟的秋阳将我的身影先送进了院内。终于按了门铃,来替我开门的是徐幽红。她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说:“来看翠翠吧?跟我来吧。”今天她的口气里没有一如常态的骄傲。

“不,我是来找你的。”

她惊讶,眉毛一挑:“找我?”

我点头,指了指院子里的休闲椅,说:“我们坐下谈吧。”她看着我的眼神充满奇怪神色,迟疑了半刻,终于点了点头。

我俩隔了些距离坐下。我把黑皮笔记本递给她,她默然地接过,不动声色。我搓着双手说:“以前看过一则故事,说西藏密宗有一个高僧,集中全部意念去幻想一个不存在的人,历时三个月后,他终于看到了那人出现在他面前。而旁人看到那位高僧,也会发现有一个黑影子始终跟随着他。当时我一笑了之,认为这是绝无可能的,一个人的意念怎么可能达到这种程度?到了今天,我意识到当初自己的幼稚,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妄下结论。”徐幽红眼波一转,瞥了我一眼,并不言语。

“时至今日,在见识过徐幽红、张盈、叶浅翠…”说到叶浅翠这个名字我顿了顿,心中一阵阵排山倒海的酸痛,“三位的表现,终于让我彻底明白世事皆有可能…”

徐幽红截断我的话:“有什么话直说吧。”

“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有一个关于双胞胎姐妹徐幽红与叶浅翠的故事。”

徐幽红微微眯起了眼,秋阳迎面照虚了她的眼神,我看不清楚。“我不知道脑域开发计划是什么,但毫无疑问,它虽然能提高人的智力,却有更大的副作用,改变了人的本性。它能令人变得唯我、冷酷。”徐幽红一直眯着眼看着我,神情冷淡,好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我继续往下说:“2003年5月徐幽红在徐振华博士工作日记里看到有关张盈的记录,对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产生好奇心。于是,在2003年7月中旬,她只身回到了国内,并来到平凉寻访张盈的下落。张德方的祖宅已经烧毁被土掩埋了,但是徐幽红却感应到张盈还活着,她十分震惊,当时就把自己的感受记在笔记里。恰在那时,有一对情侣因为大雾迷了路,无意中走到山坡。被困在地下室的张盈,与世隔绝了四十多年,早已丧失正常理智和思维方式,她控制了段瑜杀死了白铃。当时徐幽红看到这一幕,吓得落荒而逃,对张盈的同情也荡然无存。”

我指着黑皮笔记本说:“这本笔记本就是她逃跑时落在张宅旧址上的。”徐幽红瞟了一眼,微微一笑,说:“很有意思,继续说。”

“2004年7月,徐幽红再度回到国内,并且又来到了平凉。她的本意只是好奇,想看看张盈是否还活着。不过当她在平凉看到旅游的叶浅翠时,她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决定把叶浅翠诱到张宅旧址,借张盈之手杀了她。”我一直在思索一件事:张盈是否有一种绝对的意念控制力,能将远距离的人诱到张宅旧址?要知道张宅旧址的竹林子位于莲花山与翠屏山接壤处,确实很偏,莲花山的下山途径离竹林子有很远的距离。得到的结论是否定的。如果张盈具有这样的超强意念,她可以击杀每一个平凉人,但她做不到。事实上她控制他人意念的能力只能在近距离。那么叶浅翠是如何被诱到张宅旧址的呢?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我让小黄查的事情有了结果,今年7月中旬,徐幽红也在平凉,登记的是她的护照。

“打断你一下,徐幽红与叶浅翠不是姐妹吗?徐幽红为什么想除掉叶浅翠?”徐幽红说话的口气十分轻松,好似在讨论两个不相干的人。

“冷酷,唯我。”无论张盈还是徐幽红,都表现得十分冷酷,并且以自我为中心。张盈就因为平凉小孩子们误伤了阿昌,可以将十来个小孩子全部杀死,只是因为对她来说,阿昌的性命远比他们的性命珍贵。因为狭隘的自我主义,徐幽红不容许有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存在。而且因为她自幼被带到国外跟年老的爷爷生活在一起,从未享受过父爱与母爱,令她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她恨母亲叶珍也恨尽享母爱的叶浅翠。

徐幽红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我继续往下说:“徐幽红引了叶浅翠到张宅旧址,张盈立刻感觉到这个女孩子跟自己是同类——同样是接受过脑域开发实验的,于是她不断地暗示叶浅翠。她的那句‘欢迎你,你是第一个到的’,事实上指的是徐幽红。张盈又重演了控制段瑜杀害白铃的过程,并提醒叶浅翠两人小时候都喜欢玩迷宫游戏。然而叶浅翠自小被母亲当成平常人来养,虽知道自己聪明绝顶,却不知道自己还有超强的精神力,很是懵懂,并没有明白张盈的意思。也许那一刻,张盈恢复理智了,她并没有杀了叶浅翠。

“2004年8月徐幽红再度来到平凉,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一次她去平凉干吗,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从张宅旧址带走了几只白老鼠。她入住的旅馆是‘千峰翠色’,老板娘把她当成了一个月前的叶浅翠,这一次她没有用护照登记,而是胡乱编了个名字。‘千峰翠色’的老板娘对她印象非常深刻,记得她彻夜未归,第二天早上回到旅馆时,背包里装着蠢蠢欲动的东西,那就是老鼠。”结果她在平凉的异常举动,被刘在宏看到了,于是她用催眠术杀了他。她虽然没有张盈那么厉害,能够控制人的大脑意识,但因为拥有的强大集注力,催眠能力是天生的。

“徐幽红跟着爷爷住了多年,对脑颅学和实验神经学懂得不少,外加她本来就比别人聪颖,她回到西川市,很快地培育出改良的老鼠品种,能够用催眠术控制白老鼠。为了怕人发觉,她将老鼠养在学校的小松林。因为小松林是出名的邪地,平常学生根本不会去的。那一次,我在小松林里,看到血红双眸的白衣女子学老鼠吱吱叫,就是她,徐幽红。不料戴磊一直怀疑是叶浅翠杀了刘在宏,一直在暗中收集证据。错把她当成叶浅翠了,数次跟踪她到小松林,最终被她催眠,用小松林的邪闻杀死了他。

“当时,你也是有心要杀死我的。”我双目灼灼盯着她,她一副冷淡的神色,“我至今都记得老鼠在嘴里往喉咙里钻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我平时练习催眠术,比常人精神集注力强大,当时就会丧命。当你失败后,你马上出来创造了一个叶幽红。”

徐幽红冷眼冷眉,目光落在脚边摇曳的小雏菊。我又说:“张逸文和阿蓉自然是你控制老鼠杀死的。我一直以为你杀张逸文是为了不让别人查到张宅旧址,从而救张盈出来。直到徐院长,也就是你父亲为此辞职,我才明白你使的是一石双鸟之计。你恨他将你当成白老鼠,于是你就用白老鼠让他永远地离开挚爱的事业。”

这一次徐幽红终于有反应了,嘴角冷冷一撇,说:“他是活该。”

“他活该,那么张逸文跟阿蓉呢?特别是阿蓉,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保姆,你为什么也要杀了她呢?后来我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你骄傲,你得意自己的杀人手法如此新颖,所以特意要让大家看看。你是个狂妄而疯狂的人。”想通这一点还是因为叶幽红半夜来我宿舍说的一段话:我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的叶幽红,即便要杀人,也不会用庸俗的办法。即使要杀人,也绝不会动用自己的双手。

徐幽红转眸凝视着我,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这一切都很有意思,只可惜没有任何的说服力,妄想于人无益,陆先生。”

我有些气馁,又有些愤怒,因为她的厚颜和无动于衷,她是彻底没救了。因为生气,我提高了声音:“你可知道翠翠待你有多好?当你一心一意想杀掉她时,她却在保护你。翠翠她很聪明,当她知道我开始怀疑你时,就假扮成精神分裂。”

徐幽红嘴角掠过一丝复杂的笑,说:“你把她想得太完美了。”

“她本来就完美,像个天使。”听到我的这句话,徐幽红脸上肌肉微微颤动,明亮眸子蓦然暗了一下,但片刻又恢复了那一副冷淡神色。

“翠翠的善良,最后却害了她自己。因为我执意去了平凉,她不放心跟了过来,是我害了她。”我满心愧疚地结束了长篇的推论。然而一刹那,却浑身僵住了。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的推论是荒谬的。一直以来,我都将叶幽红当成了叶浅翠的另一个分身,所以想当然认为在平凉张宅旧址上出现的那个幽红是叶浅翠。如果是叶浅翠,她为什么要继续扮叶幽红呢?如果不是叶浅翠扮成的叶幽红,那就是徐幽红本人,那么被魏烈菜刀砍中就是徐幽红了!

我记得自己抱住她时,她非常努力地说了两个字:“我不…”我不什么?我不是叶浅翠?还是我不是叶幽红?

我缓缓地回转头,盯着徐幽红,声音在发抖:“你究竟是谁?”

她不带一丝一毫表情回答:“你以为我是谁呢?”

我缓缓地垂下脑袋,用双手紧紧抱住。终于明白了最初的一个疑问:张盈虽然有控制他人思维的能力,却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为何她能预测到魏烈会来到张宅旧址?为何她会预测到魏烈将会用菜刀砍叶浅翠?平凉古怪遭遇里魏烈这个角色,原来是叶浅翠自己加进去的。想来叶浅翠走进高数教室,第一眼看到张逸文,第二眼看到魏烈,一个大胆的暗示方案就产生了。而这个暗示是针对我的。

“为什么是我呢?”我抱着脑袋喃喃自语。脑中灵光一闪,又明白了,因为那时段瑜杀人案已移交到本市公安局,导师是公安局精神方面的顾问,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叶浅翠走进向日葵办公室,说的第二句就是她找罗教授,她打算暗示的对象是导师,而不是我,结果我稀里糊涂撞了进去。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扶着红漆剥落的木门站着,看到是我在曾有离开的打算,后来听了我的一番自我介绍才留下来。当时我介绍自己时,她曾专注地凝视着我,原来那时她在掂量我的分量。

当时,本来她还要另费一番工夫去暗示魏烈,恰巧我与姜培交好,姜培与魏烈交好,这一番暗示通过我传递给姜培,又通过姜培暗示了魏烈。

真是一个精巧的局,完美得近乎无懈可击。

我的心一片冰凉。那个明净的秋日,走进我心里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那么叶浅翠布下如此精巧的暗示方案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我一直将她视做常人,忘了她也是脑域开发的实验品,她的智力也是非凡的。在平凉旅游遭遇奇怪的迷雾,在迷雾中看到自己,听到张盈的暗示,心里肯定存了七分狐疑。然后徐幽红到学校找她,叶浅翠看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姐姐,又明白自己是脑科专家的女儿,以她的脑力不难发现自己的异常地方。她可能明白了张盈的暗示,也可能明白了徐幽红欲杀她的念头。所以,当她向我叙述平凉的古怪遭遇时,她特意暗示我魏烈用刀砍她。事实上叶浅翠与徐幽红一模一样,任何人都无法在第一眼辨别出来,都会将她们当成同一个,所以叶浅翠平凉古怪遭遇里的魏烈刀砍的自己其实指的是徐幽红。叶浅翠存下了杀徐幽红之心?

徐幽红杀死张逸文,阻止大家寻找张德方祖宅,断了大家的一条线索。于是,叶浅翠假扮自己得了精神分裂,以叶幽红的姿态出现在我宿舍,暗示叶幽红被张盈附体的假象;又答应段太太出庭作证,逼着我去平凉古镇追查真相。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放出被困的张盈?还是为了杀掉对她心怀恶意的徐幽红?

徐幽红得知我到平凉寻找张宅旧址,出于好奇或者是其他目的,她也赶到了平凉,藏在暗处窥探我们的进展。从小黄查到住宿登记上,发现她是7日到的平凉。等等,有点不对劲,徐幽红为什么要催眠魏烈诱我去张宅旧址呢?

我记得那天站在镇东荒地上,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竹林子里,因为背着光,又见他不停地冲自己招手,我就把他当成魏烈了。后来我进到竹林子,魏烈就一声不吭地离开,我叫他也不答理,现在想想应该是被人催眠了。可是徐幽红没有理由催眠魏烈诱我去张宅旧址?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是叶浅翠催眠了魏烈诱我到张宅旧址的。

她的目的就是让我亲眼见证魏烈刀砍叶浅翠/徐幽红的过程,由于她先前的暗示,不论被砍的是何人,我都会将她当成叶浅翠的。2004年10月8日晚上,叶浅翠与徐幽红都在平凉古镇,并且都在张德方祖宅旧址的竹子林里。那么,被魏烈砍伤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从双手间抬起头,双眼赤红,盯着徐幽红,疾言厉色地问:“你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徐幽红款款地站起来,说:“你非常有想象力,我觉得你改行当小说家也不错。太阳都快下山了,陆先生,你也该走了。”

我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喝道:“你到底是谁?”她冷冷地凝视着我,目光一如千年玄冰。然后她一甩胳膊,挣脱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我浑身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摇摇晃晃地站在园子里。太阳偏西了,光芒寂寥凄清,唯有浅黄色的小雏菊,不知疲倦地摇呀摇。再也没有勇气待在这里了,我踉跄地离开了别墅,铁门哐的一声合上。斜阳将我影子拉得长长的,还眷恋地落在徐宏的花园里。

徐幽红隐在别墅内窗纱后,目无表情地看着陆林的背影摇摇晃晃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她叹一口气,微微蹙眉上楼梯,往二楼卧房走去。经过客房时,她心中一动,将门悄无声息地拧开一线。

叶浅翠头上还缠着绷带,背对着她坐在阳台上,整个人沐浴在浅黄柔和的秋阳里,低声嘟哝着:“多好的太阳呀,有几十年没晒过了…”

天!徐幽红一脸死灰。 qs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