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大夫仔细查验过伤口后说,“好在剑刺得并不过深,未伤及心脉。”

就是不懂医的人听了这话也明白,这是没有性命之忧的意思。

一群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但这样的伤,到底不容易好透,用药上便也只能猛烈些。如此一来,伤口哪怕来日痊愈了,也会在身体上留下明显的疤痕,对女子而言,尤是西越的女子来说,委实不能算什么好事。

当然,也能选择用温和的药物缓缓治疗。

可这样,伤口恶化的可能性也就随之加剧了。

宋氏闻言,却只是抹掉泪水摇了摇头,道:“性命无虞便是不幸中的万幸,留疤乃是小事,阿蛮也不会在意的。”

大夫得了准话,就下去开药了。

“福柔,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阿蛮!”莎曼哭了起来,一双碧蓝的眸子愈发显得水润,“原是请你们来玩的,如今倒好,竟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我不好…”

她一贯是个时刻带笑的人,这会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氏抓着她的手,道:“嫂子别这么说,谁也没料到城里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怎能怪你。”

但话虽如此,莎曼却依旧不能展颜。

宋延昭回来了一趟,听说谢姝宁没有性命之忧,就又匆匆而去。

刺客的目标简直太明确不过。

赶在庆典之日动手,借着扰乱民心,掀起骚乱,悄悄潜入那座白色巨石堆砌的王宫。

除了老城主的命,再没有值得发动的攻击。

然而等到他赶到时,守卫森严的王宫里,年迈的城主,已经静悄悄地死去。

担当了十几年傀儡城主的老者,肥胖臃肿的身体摊开在铺着绸缎的床上,像一头呼呼大睡的猪。

枕头上一片湿漉漉。

那原本应该是从他已经歪斜的嘴里溢出的口水…

可此刻,湿透了枕被的,却是他的血。

黏稠的血浆不知何时,已经流了一床。

守门的侍卫,却什么也没有发觉,连一丝丝声响都未曾听到。

这怎么可能呢?

除了幽灵之外,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做到这样神不知的地步?

宋延昭站在死去的老城主尸体跟前,握紧了拳头。

西域三十六国,一旦得知敦煌城主已死的消息,定然会立即发难。

究竟,是谁干的?

疑问霎时像是理不清头绪的线团,紧紧纠缠在了一块。

他推开这间奢华囚室的门,仰头望向天空。黑幕上的点点星光犹如神明的眸子,无喜无悲地盯着人世间。晚风将血腥味吹散,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吩咐下去,仔细调查这群刺客的来历。

任何一个被遗漏疏忽的细节,都可能成为最关键性的证据。

何况,谢姝宁也差点死在了他们手上。

周围已经尽数被封锁,也许还能捕一两条漏网之鱼也说不定。

然,悄悄潜入王城的三个人,已经全身而退。

三条黑影迅速地往城外而去。他们要趁着夜色离开,一旦等到日头升起,大事可就不妙了。

很快,三个身影已经在约定好的地点小心翼翼地停下了脚步。

没一会,又有两人随后赶来。

在场的五个人均戴着类似的面具,其中个子最高大的一个四处扫视了一遍,微微一愣,继而在面具后瓮声瓮气地问道:“十一呢?”

一群人面面相觑,竟是谁也不知道。

“七师弟,十一同你最要好,他没有跟着你?”

这一次来的六个人中,当属十一年纪最小,这一回并没有给他安排单独的任务。

被称为七师弟的纪鋆此刻却也正在震惊,人怎么会不见了。

来不及细想,离开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不得延误。他深吸一口气,抛下一句“我去寻他”,就要重新入城,却被领头的少年给拦住了去路,“这种时候回去,你是准备送死吗?”

纪鋆毫不犹豫,“不能将十一一个人丢下!”

“不行!”领头的断然否决,“再等一盏茶,若他不出现,我们立即就走!”

然而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们的十一师弟,依旧不见人影。

第144章神秘

一行五人,除了纪鋆外,谁也不肯再逗留下去。

“七师弟,你走是不走?”

城里已经戒严,滞留在里头的人,怕是没有机会平安归来,想要折回去救他,也是难上加难,根本没有几分胜算。至于他们自己,若再不走,可就麻烦了。

纪鋆心中清楚,闻听此言,隐在面具后的眼睛不禁动了一下。

他迟疑着,一时不知如何决断。僵持了只一瞬,剩下的四人便已经转身走人。平日里虽是师兄弟的喊着,可数年过去了,他们这群人分明连对方究竟叫姓甚名谁,从何处来都不知,骨子里根本就如同陌路人。

天机营**十一人,这一次来了六个。

他想不明白,这样的活,几位师父为何要挑上小十一。

然而,定了的人,就必须出动。生死有命,真到了要命的时候,谁也救不了谁。纪鋆苦笑了下,拔脚跟上了迅速远去的同伴。

就在此时,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而来。

是敌是友?

众人皆惊。

纪鋆眼尖,率先辨认出了来人,“是十一回来了!”特地压低了的声音里,难掩欢欣之情。

冲着他们奔来的人正是先前被围困住的十一。

他脸上佩戴的面具已经掉落,露出了黑色风帽半掩下的那张面庞。眉角一道血痕,血珠正在不断随着他狂奔的脚步而簌簌滚落,落在长长的睫毛上,几乎糊住了眼。左手拿着剑,右手却只是软塌塌地垂在那,一动也不动。浑身都是伤口。

纪鋆瞧着,却只长舒了一口气。急忙上前去扶他。

“撤!”

谁也无暇说话,领头的高壮少年一声令下,一群人便用最快的速度,沿着一开始便制定妥当的路线飞快撤离。

被冷风卷起的黄沙,将他们来过的痕迹,掩盖得了无踪影。

而此时,王城里的宋延昭才刚刚步出大门。

一夕之间,老城主毙命,庆典被破坏,谢姝宁受了重伤。

宋延昭眉头紧皱。因彻夜未眠而觉得眼皮直跳,头疼欲裂。回到家时,已近天明。

他第一时间先去看望了谢姝宁。

她还在昏睡中。

宋氏陪在她身旁,不敢闭眼,瞧见他进来。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好容易才睡了的。”

按大夫所说。谢姝宁早就该疼得晕过去了,何况又失了那么多的血。可偏生这孩子也不知怎地,愣是不肯入眠。这会才刚刚睡下,怕还未睡熟。宋氏不敢再在这里说话,同宋延昭往外头走去。

一到外边,宋延昭就沉着脸同宋氏道歉。自责不已。

宋氏心里的确有气,可心疼多过了气,再说这事怪谁?

莎曼跟舒砚都是好心,何况当时她自己也是笑着同意了的。谁也没有强迫谢姝宁出门去看庆典。

若真要怪,就只能怪那几个贼人。

宋氏反倒劝起宋延昭来:“我瞧着嫂子的模样,舒砚怕是要挨罚,大哥还是去劝一劝吧。”

“是该罚!”宋延昭摇摇头,“本是将人托付给他的,他没有照看妥帖,自然该罚。”

宋氏知道他的性子,明白他在气头上,多说无益,只得不再提这事。

随后,兄妹二人略说了几句谢姝宁的伤势,便见红肿着眼的玉紫轻手轻脚地从里头走了出来,道:“太太,小姐醒了,问起舅老爷。”

宋延昭闻言,便立即抬脚往里头走。

“怎么这么快便醒了?”宋氏则吃惊不已,问起玉紫。

玉紫说着又想哭,当时她跟柳黄便说要一道跟着出门。可庆典上人潮拥挤,想着同行的还有刀客,最后谢姝宁便没有让两个婢女跟着去。立夏又被她打发去跟着商队的刀疤学做事,这回自然也没能跟着一起去。

她强忍着泪意,“奴婢见小姐眉头紧皱,怕是伤口疼得厉害,睡不安生。”

“这可怎么是好!”宋氏叹息,便没有立即跟进门,转身去寻了莎曼,再去请大夫来问一问可什么止痛的良方。

室内,谢姝宁正仰面躺着,在床榻一侧屈指击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宋延昭进门,开口便问:“可是疼得很?”

换了普通小姑娘,这会怕是已经泪珠子落一地了。

谢姝宁却还能朝他微笑。

舅甥两人说话,玉紫跟柳黄就退了出去,只在外头候着,以防里头的主子突然用人。

见四下无人,谢姝宁便直接道:“刺客的年纪不大。”

宋延昭讶然,“这话是何意思?”

“看身形年纪至多在十二三。”每开口说一个字,伤口就似乎要疼一下,谢姝宁吸着气,缓缓解释起来,“自然,身量并不能说明其人的年纪。何况那人的脸被面具遮挡住了,这世上也有不少大人身长不过四五尺,但直觉告诉我,那人应该只是个孩子。”

宋延昭的眉头越皱越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事有些古怪。”他如是道。

细思起来,几乎处处是古怪,可却又难以言表这种古怪究竟都源自什么。

巡城的卫兵说,差点便抓到了一个刺客。

可是,十人一队的巡城卫兵,却只有一个活着逃回了王城禀报。剩下的九个人都死了…

虽然巡城卫兵不如王城里的侍卫,可十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一个?他已经去看过尸体的模样,死状凄厉。按照活下来的卫兵口讯,那人的身形倒的确同谢姝宁说的相差无几,也同样戴着面具。

甚至于,那个面具还掉落在了现场。

宋延昭重重叹了声。

“舅舅,他们是来杀谁的?”谢姝宁咳了两声,耳语般地问道。

但宋延昭仍旧听清楚了,他看看自己死里逃生的外甥女。决定实话实说:“城主已经死了。”

谢姝宁听着,眼睛悄悄眯了眯。

“这个消息,应当还是秘密吧?”她悄声问道。

宋延昭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谢姝宁的意思。

若城主已死的消息还是秘密,那他身为一个普通的商贾,又怎么会在第一时间获知?

他不禁苦笑,“你这丫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谢姝宁却摇摇头,道:“不,我什么都没有看穿。舅舅身上的秘密太多。已经多到我连蒙带猜也无法看个大概了。”

“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敦煌。”他在谢姝宁床边坐下,眼神悠远深邃,压低了声音,“我可有同你提过。你舅母原是公主?”

谢姝宁吃惊,正要追问。伤处却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她只得努力将呼吸调匀,安静听着他回忆。

“老城主贪恋她的美貌,用水源扼住了伊桑国的命脉,逼迫她嫁。但最后他出尔反尔,在她披着嫁衣踏上敦煌的土地后,并没有重新打开那条流往伊桑的支脉水流。而伊桑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可怕风暴中,被黄沙掩埋,无一人存活。”宋延昭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几分怅然,“我第一次见到你舅母。她穿着嫁衣,正准备从角楼上一跃而下,身后是追赶的大批侍卫。”

“英雄救美?”谢姝宁听着,渐渐在心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宋延昭讪笑,“我算什么英雄,顶多也就是一头狗熊。老城主那时候就已经足够年迈了,人人都在觊觎他的位子,他不得不小心。我这个从中原来的博学商旅,慢慢的就成了他身边最重要的门客。有时候,取而代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城主虽然年迈又好色,但开始,并没有那般昏聩。

美色之于他,在能做武器的时候,绝不会吝啬。

彼时,老城主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扬言他可以要求任何一样东西。

宋延昭当然毫不客气地要了莎曼。

老城主虽然有些不悦,但仍旧豪迈地将莎曼赏了下去。

这开端,其实同情爱无关。

想起往事,宋延昭的脸上多了分尴尬。

可谢姝宁想象着那个画面,却觉得舅母当时定然将舅舅视若神明。

在那样的时刻,能有个人愿意救自己出苦海,是多值得庆幸的事。

“如今傀儡城主已亡,有些事就瞒不住了。”宋延昭道,神色间,有隐约的狠戾闪过。

谢姝宁却并不担心,她知道,他肯定自有办法。

身体上的疲倦终究还是重重来袭,她打了个哈欠。

宋延昭笑了笑,“好好休息,旁的事都不必你瞎操心。”

谢姝宁眨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忙道:“舅舅可别责怪表哥。”

“禁足而已。”宋延昭失笑,招呼玉紫跟柳黄进来服侍她,自己先行离开。

这一.夜,谁也未曾睡好。

从敦煌逃离的六人,直到天明才终于赶回了天机营。

隐蔽在黄沙底下的地宫,从来未被西域三十六国的任何人发现过。

“十一,还要先回过师父,你撑着点。”纪鋆贴在他耳边轻声叮嘱。

然而面色苍白的十一却像是下一刻就会晕过去,浑身无力,额上冒出大颗冷汗。

他重重喘息着,睁开疲惫的双眼,强打起精神。

人在身体疲乏的时候,似乎总是容易怀念曾经。

可是他已经有些想不起自己被叫做淮儿的景象了,母亲去世太早,早得他对她几乎毫无印象。那个总是叫他淮儿的妇人,并不是他的生母,而是继母。

一晃眼,已是数年,他几乎都要将燕淮这个名字忘得一干二净。

 

第145章天机

七岁那年,他被在自己面前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送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他,疾驰在离京的路上,他踉踉跄跄地扑过去,贴在车壁的小窗子上,凝视父亲。

然而谁也没有在意他内心的惶恐跟不安,父亲头也不回地离去,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从此,他们再不曾相见。

这一切,对当时年幼的他而言,犹如遗弃。

他四岁就跟着父亲扎马步,不论是炎炎夏日,抑或冰天雪地,从无间断。累得哭了,倒在地上,父亲也不会抱起他哄他。但继母却会让人端着冰镇过的银耳莲子羹过来,将他扶起,笑着唤他淮儿,亲自捏着白瓷的汤匙,一勺勺喂他。她还会拿着香喷喷的帕子,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珠,那轻柔像是天上软绵绵的白云。

可父亲一出现,就会打翻那碗莲子羹,打发继母离开。

许多时候,他都忍不住嫉妒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弟弟燕霖。

明明都是父亲的孩子,可是为何父亲待他却那般好,待自己却像是陌生人。

同样年幼的燕霖可以睁着漂亮的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撒娇,而他却只能在酷暑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吃苦。

乳娘告诉他,那是因为他的生母已经去世了,如今活着的,当着成国公府主母的人是燕霖的母亲。

虽然都喊着母亲,但小万氏终究只是他的姨母,继母…而非十月怀胎诞育他的人…

府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着,他跟燕霖终究是不同的。

他们嘴里叫着他世子爷,可背地里都在燕霖跟前卖乖。

世态炎凉,他很久以前就尝过了。

进天机营时,他年纪最小。

他害怕,他想逃,可打开地宫的门,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漫天黄沙,长风绞动,四野苍莽,他根本无路可逃。

因而,他也在那一刻便明白,府里的那些人,暗地里说过的话,从来都是真的。

垂髻之年,他的心却已沧桑。

膝下的地砖冰冷刺骨,带着沙漠的酷寒,身上的疼痛,似乎渐渐被冻得麻木。

三位师父依次围坐在那,谁也没有出声。

敦煌此行六人中带队的大师兄摘去了面具,俯首禀报起来,“潜入王城后,我们便发现老城主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

已经带上了些微青年音色的少年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旋不散。

敦煌的老城主,在外界的传闻里,一直是个老当益壮、头脑清明之人。甚至,他还被西域三十六国称为猎隼,凶猛奸猾。

可事实上,当他们悄悄潜入那间布置华丽的囚牢时,都被眼前的那一幕惊呆了。

痴痴呆呆,不受控制地半张开嘴,流着口涎的老头,怎么可能会是那个近乎传奇的敦煌城主?

西域里多少刀客剑手,被人重金雇佣,想要将其诛杀,最后的下场却都是被敦煌城外的黄沙掩埋。累累白骨铸就的敦煌,怎么会由一个臃肿痴肥的老人所掌控?

天机营里掌权的风师父,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响,在听完少年的话后,冷笑了声。

“不管敦煌城里掌权的人是不是他,杀了就行。”他年纪约莫在四十岁上下,只有一只独眼,盲了的那只被黑色的皮革眼罩遮得严实,声音喑哑粗粝,“付钱的人要的是老城主的命,那我们就取那条命给他们就是。”

一旁的雷师父闻言嗤笑,“按照大哥的意思,天机营岂不是成了单纯的杀手组织?”

谁都知道,天机营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杀手。

可如今,他们的确做着杀手的活计。

收钱,杀人。

简洁到无需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