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总在这片大漠来往的人对这样的场景似是见怪不怪,宋氏几人却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宋氏更是直接将谢姝宁抱在了怀里。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那人必定死在刀疤刀下的时候,火堆边上的另一具身躯却动了动,声音虚弱地喊了声,“七哥…”

刀疤的弯刀堪堪停住。

谢姝宁从宋氏怀里探出半个脑袋,循声望了过去。

那人方才喊的,是西越语!

在场的诸人皆愣住了。

“西越来的?”刀疤皱起了眉头,刀子却未收回。

“咳咳…咳…”刚出了声的少年重重咳嗽着,翻身坐了起来,“大叔,我们只是路过…”

刀疤嗤笑,“路过?”

“十一!”被刀疤踩在身下的人,突然斥了声。

场面一时间变得古怪起来。

“真的只是路过呀大叔…”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声,少年的声音里蓦地带上了哭腔,“我跟哥哥同爹爹一起带着货物从大食往回走,路上遇到了风暴,人都死光了…”

三天前,的确有一场风暴。

宋延昭派来的向导精通风向,特地避开了,才带着他们上路。

“阿蛮,他们是西越人?”宋氏听了这话,神色间莫名便放松了些。

谢姝宁却疑心重重,不敢轻易相信,沉思着并没有听到宋氏低低的声音。

“阿蛮?”宋氏便扬声又唤了起来。

谢姝宁一愣,“怎么了娘亲?”

听见母女二人的对话,那边正在哭诉的少年声音一顿,过了会才继续说下去,“原本还有一匹骆驼,可是昨天我跟哥哥实在太渴太累,只好…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这片胡杨林就发现了你们,我跟哥哥只是想偷点干粮跟水…大叔我们知道错了,你放过我们吧…”

第152章同行

因为干渴而显得喑哑的声音,伴随着火堆里枯枝燃烧的“噼啪”声在胡杨林里回旋。

忽然间,谢姝宁便听得有些漫不经心起来。

有些人,即便是扯谎,也能说得像是真的一般。

可同样也有那么一群人,即便听到的谎言再真切,也能凭借直觉分辨出来。

她敢肯定,面前的少年口中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刀疤比之她,更加老道,当然也不会立即相信他口中的话。然而宋氏便不同了,她贴近谢姝宁,叹息着道,“可怜见的,一场风暴过后,便只剩下了他们兄弟二人。年纪又小,只怕心里慌得很。”

“娘亲…”谢姝宁听着,忍不住皱眉。

说着话的当口,图兰悄悄地回来了。

谢姝宁便暂且熄了同宋氏解释的念头,扭头去看图兰。

身形高大的少女壮实得像是一头小牛犊,牢牢立在那,低着头用语调怪异的西越语道:“小姐,没有别的痕迹,就只有两个人。”

旁人说没有,谢姝宁还要掂量下,但图兰说没有,那就肯定没有。

谢姝宁便笑着,点了点头。

图兰这个丫鬟,宋延昭是花了大心思寻来的,绝非等闲之辈。

收了视线,她正要同宋氏明说那两人可能在撒谎,便看到宋氏捏着帕子抹了抹眼角,“阿蛮,真真是可怜的很,快叫刀疤别踩着人了。万一再伤着了可就不好了。”

这荒沙野漠的,药物稀缺,能不用便不用。

可就算他们被刀疤伤着了,同她们又有何干系?

谢姝宁张了张嘴,“娘亲,刀疤在审…”

“审什么!快瞧瞧那孩子的腿,还在流血呢!”

可她的话未说完,就被宋氏给打断了。

宋氏扬声喊了刀疤一声。随后又地看向谢姝宁,感慨道:“前些日子,若我们提早了几日启程,是不是就正巧遇上了那场地震?若是娘亲没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在这茫茫广漠里求生,你怕不怕?”

上回的地震的确只比他们预订离开的时间早几日,可这分明是两码事。

谢姝宁无奈地握紧她的手,“娘亲莫要胡说。”

若宋氏没了,她焉能苟且偷生?

这样的事。她是想也不敢想。

然而宋氏经过上回的地震后,就对生死灾祸惶惶不安得很。他们出发后,她有泰半时间是惶惶度日的。

如今听到了那两个少年遭遇的惨事。她的心一下子便软了。

何况方才图兰的话她也听到了。只有两人,他们这只驼队里却有这么多人,难道还要怕这两个孩子不成?两人就算浑身黄沙,也依旧能看出身上带着伤,瞧那模样,只怕一个图兰就能降服。何必怕?

“你刚刚也听见了,他们说的,可是地地道道的西越语。”宋氏迟疑着,劝说起谢姝宁来,“我们且给他们先干粮与水。再细细审问不迟。眼下这样的处境下,他们就算想跑。也跑不了的。”

谢姝宁闻言,下意识便要拒绝,但在视线触及母亲温润,带着朦胧水汽的眼睛时,推拒的话不知为何就卡在了喉咙深处,迟迟不肯冒出来。

她环顾四周,仔细观察了地形后,才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母亲的话。

但没等宋氏高兴,谢姝宁便立即同刀疤道,“刀叔,取绳子先将两人捆起来,再让人取些水跟干粮来。”

她年纪不大,但做事向来有分寸,离开敦煌前,刀疤又得了宋延昭的亲口叮嘱,这会听到谢姝宁的命令,便应了声照办。

“阿蛮,捆着他们怎么喝水吃东西?”倒是宋氏,吃惊不已。

谢姝宁微微别过脸,轻声道:“娘亲,只是捆了手脚,又没封了嘴,有何关系?让冬至几个喂了便是。”

俘虏的待遇,焉能同友人一般。

宋氏愣了愣,想想倒也是这么个道理,便没有再说。

那边刀疤几人也已飞快地将两个夜闯的少年的手脚都捆了起来,冬至也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取了干净的布将两人面上沾着的沙土抹去。

沙土之下的肌肤仍是脏的,有些明显干裂了的痕迹。

刀疤一行人常年混迹大漠,对各种表象了如指掌。眼下他只看了看,便能肯定,这两人至少已在外头逗留曝晒了数日。

衣衫褴褛的模样,容易伪造,但身体上的痕迹,却不容易。

这么一来,少年方才说的那些话,似乎就多了几分可信度。

“你说你们从大食出发,那就不是头一回来漠北。”看着冬至分别给两人喂水,刀疤眯起了冷锐的眼,询问起来,“一共来了几回,都带了什么货物,又要往哪里去,是何地之人?”

若是头一回来漠北的商旅,多半在敦煌便将货物都出售了准备返程,不会冒险继续往更遥远的大食国去。

喝过了水,方才被刀疤踩在地上的少年先行回答,“我爹是行商,常年在外走动,但我跟弟弟这是头一回跟着来…”似是说到了伤痛之处,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直到刀疤冷哼着催促,他才重新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跟弟弟不通商货…只记得带去了大批茶砖丝绸…我们是京都人…”

谢姝宁沉默地听着,随着他的叙述,眼中神色阴晴不定。

听上去,似乎全无漏洞。

若是这种时候他还能一气呵成地将刀疤的问题回答清楚,才是做贼心虚。可他的声音是悲痛的,话里的内容也是带着生疏不明。

只这样听着,像足了真的。

然而她还是不信!

“你叫他十一。他叫你七哥,你们是亲兄弟?”暗夜里,即便披着厚厚的大氅,寒意仍旧不可阻挡地涌上来,谢姝宁打了个寒颤,冷然问道。

“我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称呼是因了族里的排行。”

不曾停止啜泣的另一个少年,抬头望了过来。低声说道。

他湛黑色的眸子里泛着水光,神情恳切而真挚。

谢姝宁一怔。

火光照映下,两张憔悴的少年面庞,的确有着几分相似,眼角眉梢的神态也略有相同之色。

她垂眸,吐出一口气,随后方道:“既是京都人,便报上住宅地址。”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场的人。皆愣了愣。

两个少年对视了一眼,被称为十一的燕淮才讷讷回答,“东城八灯巷。我家的宅子就在点心铺子的隔壁。就是那家五味斋。不过,我们从来也没吃过五味斋的点心…”

“往后只怕也没机会吃了…”一旁同样被捆住手脚挣脱不开的纪鋆听见,便接话道。

既然燕淮特地提了五味斋,那便说明这家点心铺子很出名。

果然,五味斋三个字一出,宋氏便诧异地脱口而出:“你们便住在五味斋隔壁?”

谢姝宁眉头紧蹙。

刀疤则疑惑地问道:“太太。果真有家五味斋?”

他们一行人也都是去过京都的,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什么五味斋,怎能不觉得奇怪。

可谢姝宁却知道,这家规模不大的铺子,在坊间的名声并不显。它的确出名。却只在京都官宦之家以及勋贵们之间有名。五味斋的点心量少,价高。非一般人能承受。所以即便他们真的就住在五味斋边上,也的确是吃不起的。

既知道位置隐蔽的五味斋,难道真是京都人?

直到这一刻,谢姝宁心里才有些动摇了起来。

殊不知,燕淮知道五味斋,正是因为他吃过五味斋的糕点。

“正是,八灯巷里的确有一家五味斋。”宋氏心里却何止动摇,根本便已彻底相信了两人的话,“你们京中可还有亲人?”

“母亲仍在家中企盼我们回去!”许是问到了他们心坎上,两人异口同声地道。

宋氏听到这话,本就不易冷硬的心,愈加软化。

在遥远的异域遇到了同乡,又是才失了亲人的可怜少年郎,她只看着便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身上去。

若她是他们在京都等候的母亲,已失去了丈夫,还要再失去孩子,只想一想便觉得痛不欲生。

宋氏便道:“左右我们也是回京都去,倒不如顺道捎他们一程如何?”好在她虽心软,却还没有软到脑子不清,略一停顿,她紧接着又道,“两人都受了伤,身边怕也需要个人看顾,冬至便去跟他们同行,一应水食药物,皆由你准备。”

冬至是谢姝宁身边的人,她看在眼里,也放心得很。

而且,她将事情这么一安排,谢姝宁便很难拒绝。

她多多少少还是了解自己的女儿的。

“娘亲且慢,我们还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谢姝宁既没答应也没否决,问起了旁的。

结果刀疤闻声面色古怪起来,咳了两声道:“中途有个臭小子去解手,叫他们钻了空档。”

这么一说,竟还是自己手下的人出了纰漏…

谢姝宁默然。

不等她说话,两个浑身沙土的少年已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口中不住道谢。

倒真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谢姝宁看看宋氏,望着母亲期盼的模样,有些话不知为何便难以启齿。咬着牙,她仍旧只用她们听得见的声音委婉地说了句,“娘亲,等天明了我们再决定带不带上他们如何?”

两个陌生人,带着上路,岂不是自找麻烦?

然而她这样想着,第二日一早,两人还是被带上了。

刀疤特地来寻了她,背着宋氏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才决定先带上他们,等到了下一程落脚的地方,再商议。

一路上,那两个少年便如同骆驼背负的货物死物一般,安安静静的。

一行人平平安安地往于阗而去。

于阗古城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头顶上还是碧空如洗,然而下一刻风沙便在远处席卷而来。

突如其来的一幕,叫他们措手不及。

好在高耸的城墙已映入了他们的眼帘,由向导带着他们飞快往城内去。

就在这时,驮着谢姝宁的骆驼蓦地发了狂,扭头就往队伍的最后面跑去。

紧跟在谢姝宁身侧的图兰慌忙去追。

风沙迷眼,谢姝宁的心都几乎要被颠了出来。她紧紧拽住缰绳,身子伏在驼峰上,扭头去看身后追过来的图兰。

意外来得太快太突然,众人又都处在沙暴将来的紧张中,一时间谁也没能在第一时刻拉住谢姝宁。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温驯的“沙漠之舟”也能跑得这般快。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便脱离了队伍,而图兰尚未追上来。

刀疤几个应当也已经在拼命追来,但隔着渐渐弥漫起的黄雾,她根本什么也看不清。

身子晃动着,缰绳几乎脱了手。

她惊惧地瞪大了眼睛!

“小心!”

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她来不及扭头,便觉得有个人跳到了自己身后,随即抱着她一道滚下了骆驼。

黄沙兜头落下。

她艰难地睁开眼,便见一丛小喇叭似的红色伞形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绽放,灿烂似锦。

她惊魂未定地想起,自己曾在图鉴上见过它。

图鉴上写着——

天宝花,又名沙漠玫瑰。

第153章于阗

一如沙漠上的子民,沙漠玫瑰的颜色热烈而分明。

艳丽的花朵盛开着,为这片贫瘠的土地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它是天神的赐予。

谢姝宁想起图鉴上最后的那一行字,愣了愣。

怔神中,她却已被人半拖着从地上拽了起来。黄沙沿着散乱了的长发扑簌簌滚落,落到了身上。风一阵阵吹来,吐纳间,她唇齿间瞬时被灌满了砂砾,扰得她不得不紧闭双唇低下头去。

“小姐!”

方一低头,图兰的声音就已在背后响起。

身后一松,谢姝宁回头去看,却只瞧见一个单薄的少年背影匆匆而去。

“小姐,可有受伤?”图兰在她身边停下,一贯木讷的神情一扫而空,急声问道。

谢姝宁“呸呸”两声将口中砂砾吐在了地上,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没有受伤,我们快些进城吧。”

风暴将至,于阗古城近在眼前却还有一段距离要行,他们可没有多余的时间用在这里耽搁。

图兰便将她扶到了骆驼上,两人共骑,扭头往回赶往队伍。

刀疤几个也到了不远处,见到她们平安归来,皆长舒了一口气,一齐调头前往于阗古城。

驼背上,图兰忽然道:“小姐,您的骆驼只是害怕了,您不要责怪它…”

谢姝宁的骆驼这会已经跑得连踪影也无,她根本没有将心思放在逃跑了的骆驼身上。图兰这么一提,倒叫她迟疑了下,道:“人怕风暴,骆驼当然也怕。”说完,略一停顿,她便皱眉问了起来,“图兰,你方才可瞧见是谁救了我?”

“是十一。”图兰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几日过去。驼队中的人其实已经都已经同那两个被宋氏收留的少年,变得相熟了。

他们自称姓季,名字普通,平日里驼队里的一众人也都只按照他们的排行叫。

季七,季十一。

谢姝宁当然不信这两人真的姓季,但耐不住宋氏相信。

好在一路走到于阗。这两人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只这样看来,倒真像是要跟着他们往京都去的。

“你没瞧错?”谢姝宁眼神微沉,问道。

图兰点头,“没有瞧错,就是他。”

谢姝宁见她言之凿凿,似确信无疑。心里不禁苦恼起来。

原本她便跟刀疤商量过了,他们一群人要在于阗古城整休几日再启程。等到启程之日便不再带上季氏兄弟。

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能将他们从沙漠里救出来,又一路带到了于阗,已是仁至义尽。

可如今突然出了这么一出,定叫宋氏对他们感激涕零,势必要将两人一路带到京都才肯。

救命之恩,焉能不报?

谢姝宁抱着图兰的腰。任由身上沾着的黄沙被风吹得扬起,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绞动。

然而此时。已经率先回到了队伍的燕淮,却一言未发,只面色沉沉地看了身旁的纪鋆一眼。

纪鋆则坦然地同他对视,眼神坚定。

燕淮看着,勉强牵了牵嘴角,随即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他们所在的位置,已近队伍末尾。

从他们的方向追出去,反到是能最快救下谢姝宁的人。

然而方才追上去的那一瞬间,他差点失了手。论武学方面的造诣,纪鋆虽年长于他,却尚且不如他。这样冒险的事,纪鋆事先却连一个字也没告诉他。

即将迈入于阗古城的这一刻,燕淮忽然忍不住狐疑起来,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亲如兄弟的七师兄?

亲如手足,他们之间却似有隔阂。

燕淮沉默着,同时却又忧心忡忡。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该回燕家去…

父亲病重,按孝道,就算他双腿都断了,爬也该爬回家去见父亲最后一面才是。可若遵循内心,多年来的等待跟期盼早就都化成了怨忿。

何况,如今还有人并不想要他回去!

沉思间,狂风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