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队也终于顺利地进入了于阗古城,避开了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谢姝宁重新回到了宋氏身旁,心有余悸,依旧同图兰共乘一骑。

气氛是前所未有的紧张,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只动作迅捷地往原本就决定了的落脚点而去。

还是她们去年来时入住过的那家客栈。

豪爽的老板娘甚至还记得她们,一见面就喊道:“谢夫人,谢小姐!”又招呼着让店小二把她们往楼上带,一边吃惊地同谢姝宁道,“谢小姐这是在沙堆里同骆驼一道打滚了吗?”

谢姝宁浑身沙尘,的确十分落魄狼狈。

宋氏帮着拍了拍她身上的沙土,无奈地摇摇头同老板娘道:“麻烦老板娘备点热水送到客房里。”

这模样,不好好洗洗如何能见人?

老板娘哈哈大笑着,让人下去提热水送上楼去。

这客栈本就不大,谢姝宁一行人也不少,而且又带上了不少金子,与人混住容易多生是非,这回便索性将这间客栈囫囵包了下来。

老板娘当然殷切得很。

非但让人送了热水上去,还备上了热气腾腾的食物跟茶水。

茶叶用的还是大红袍。

虽不是上等货,在这里却也价值不菲了。

茶水清香四溢。谢姝宁脱衣入了浴桶,接过玉紫端过来的茶盏轻啜了一口,四肢百骸都似乎带上了这怡人的香气,叫人终于有了活回来的感觉。

玉紫便拿来香胰子,服侍她沐浴。

图兰也在屋子里守着。只有柳黄被打发去了宋氏那帮着安置。

“呀,小姐您的下巴!”

刚放下茶盏,谢姝宁便听到玉紫惊叫了声。

她皱眉,疑惑地道:“怎么了?”

说着伸指去摸自己的下巴,手指触碰之处,带来丝丝疼痛。

玉紫在边上急得跺脚,“这可怎么是好,破了相了!”

图兰平日里瞧着木愣愣的,这会倒飞快地取了镜子来给谢姝宁。

不甚清晰的镜面上。她下巴处那一块红肿,其实并不十分显眼。只是先前摔下骆驼后,被粗粝的沙子给磨破了点皮而已。谢姝宁仔细看了又看,安慰玉紫道:“没事的,过几日便好了,再不济等回了府。让鹿孔开些药来抹抹,断不会留下一丝疤痕的。”

听到痕迹二字,玉紫忽然静了下来。

过了会,她却捂着脸哭了起来,泪珠子滴滴答答地滚进浴桶里的热水中。

热气氤氲间,她哭得面色涨红。

谢姝宁跟图兰面面相觑。

玉紫抹着泪。嘟嘟囔囔地道:“下巴上的疤能消,可心口那疤如何消?小姐将来可是要嫁人的。未来的姑爷若因了这不喜小姐可怎么是好?”

女子肌肤,最好的乃是滑如凝脂,光洁如雪。

便是手指尖尖上破了个口子,也要想尽办法消了去,何况谢姝宁胸前那道永远都消不去的伤疤。

向来厉害的玉紫,这会却哭得像个丢了糖的孩子。

谢姝宁哭笑不得,伸出**的手去拽她。“玉紫,我离及笄还有好几年呢!”

“是啊是啊。何况,小姐难道还不能寻个不在意伤疤的姑爷吗?”图兰嘴不灵巧,见玉紫哭了,却也绞尽脑汁地安慰起来,“再说了,伤疤可是英雄的象征!不信你瞧,我身上…”

“停停!水都冷了!”眼瞧着图兰似要宽衣解带给玉紫看自己身上的伤疤,谢姝宁急忙制止。

听到水冷,玉紫也不敢哭了,慌慌张张抹了泪,拿了梳子帮谢姝宁清洗长发。

然而谁也不知道,在谢姝宁心口留下了这道疤的真凶却就在这间客栈里。

谢姝宁盥洗的当口,燕淮跟纪鋆在房间里争执了起来。

宋氏心软,也不在乎银子,何况一整间客栈怎么也够住了,众人三三两两便都能分开休息。

冬至当然应该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燕淮两人,可因为燕淮方才救了谢姝宁,宋氏如同谢姝宁料想的一般感激不已,觉得自己再不能将两个好孩子当做恶人对待,便只让冬至在他们隔壁屋子住下,并不叫他们三人挤在一处。

但是生怕隔墙有耳,两人对话时,依旧将声音压低得近乎耳语。

燕淮记挂着方才踏入客栈时,从老板娘嘴里听到的那声“谢小姐”,莫名慌乱了起来。

姓谢,乳名也叫阿蛮。

难道她便是谢家八小姐?

京都同漠北相距数千里,真会有这么巧的事?

他立在窗边,望着外头车水马龙的景象,心里疑虑重重,口中道:“七师兄下手之前为何不知会我?”

“你古古怪怪的,以为我看不出?”纪鋆不答反问。

燕淮微怔,终于有些恼了,“你怎会想到要对她的骆驼动手脚?”

纪鋆神色自若地道:“十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既敢动手,定然就有万全之策。何况如今,她不是被你好好地给救回来了?倒是你,急巴巴地抢在我跟前去救人,也不顾脚伤未愈!”

打从一开始,纪鋆便打算使计让他们成为谢姝宁的救命恩人,好能一路跟着平安到达京都。

单独行动,远不及跟着驼队来得保险。

然而他的确没有告知燕淮。

“这回只是运气。”燕淮伸手攀在窗棂上,盯着下头来来往往的旅人,“七师兄,这一回是我连累了你。”

纪鋆皱眉,“追你的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自小相识在天机营中,平素连外人也不认得几个,如今天机营也没了,怎会有人对他们紧追不舍?

“只怕…是我家中派来的人…”站在床边的少年叹息道。

纪鋆面色惊变:“你家中派来的人,却是为了杀你?”

第154章追捕

逃出天机营后,他们身无分文不提,又都受了伤,所以离开漠北前往西越的行程一拖再拖。

养了近半个月后,两人便有些忍耐不住,开始动起心思准备即刻启程。

银子细软,都要提前准备妥当。二人便趁着某巨贾寻了胡姬喝酒时,从他身上拿走了大笔银钱,随后又找了两匹骆驼,便要出发。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他们才刚刚上路,就出了意料之外的事。

从他们骑上骆驼启程的那一刻开始,这条归乡的路便遍布荆棘,艰险重重。

最初,燕淮跟纪鋆皆怀疑,是不是天机营中尚有人活着?此刻隐在暗处追捕他们的人,正是天机营残存的人。这么一想,他们便故意放慢了脚步,开始设局反击。

月圆的那天深夜,他们成功捕获了一个人。

可那人相貌陌生,谁也不曾见过,显然并不是天机营中的人。

疑惑间,来不及拷打,那人已咬舌自尽。

是死士…

近些年来,天机营在西域三十六国间打转,风师父眼中只看得到黄白之物,旁的一概瞧不见。因而不管是什么样的任务,他都接。今日去杀雇主想杀的人,明日就又能收下别人的买命钱去杀先前的雇主。

来来回回,天机营的仇家几乎遍布西域诸国。

好在他们一直隐蔽,始终没有人寻到过天机营所在。他们每一回行事,也多是戴了面具的。故而也无人知晓天机营中诸人的真正面貌。

但事到如今,两人却不敢再同过去那般肯定了。

他们才要离开漠北,就被人盯上。

定然是哪一国派来寻仇的人。

二人如是想着,却在纪鋆从死去的人身上发现了那块木牌时,再次陷入了困顿处境。

那是一块陈旧的木牌,小小的,上面只刻了一只鸟。

——是一只燕子。

除此之外,没有字,没有句。什么也无。

纪鋆当然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燕淮却在瞬间了悟。

燕家是经年的簪缨世族,一直以来,历任成国公都擅武,也都享有殊荣,能自养一支不超百人的精兵队伍。

于高坐在皇位上的天子而言。只百人,并不足为惧。哪怕有朝一日成国公要反,仅凭这些人,也是绝进不了宫门的。所以历任的西越帝王,从未要求燕家废除这支队伍。

恍若门客,只养在燕家。谁也不真的将他们当一回事。

然而身为世子的燕淮虽少小离家,却也知道。他父亲燕景麾下的那支精兵,其实远不止百人。

而且,那群人也绝对没有这么容易就会被他们擒获。

半是震惊半是惶恐的,他仔细将那块牌子翻来覆去查看了一遍。

黑牌,燕子图案。

他在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这群人并不属于他父亲最亲密的那支百人精兵。

他在离开京都之前,曾被父亲带着去见过一回那群人。

每个人的腰间。都佩着红牌。

同样的燕子图案,红牌为上。黑牌为下品。

手握红牌的人,若无成国公亲口下令,谁也休想动。而黑牌却不同,只要有成国公的手书,不必见人就能调动。

可是,除了现任成国公燕景外,谁还能拿着他的书信字条四处瞎跑?

心中一紧,陈旧的木牌就在他掌心碎成了齑粉。

那一日燕淮的异样神色,纪鋆并没有错过。

只死了那人后,追捕他们的人似乎陡然间便变得大胆起来。

他们一路狼狈逃窜,连能停下来好好谈一谈的机会也无。

而今好不容易在客栈里安安稳稳地换了干净衣裳,能坐下来说上几句,纪鋆当然要问。

但从燕淮口中得到的答案,却叫他吃惊。

他似难以置信,不等燕淮回答,便再次出声问道:“你从未说过你是如何来的天机营,我本以为你大抵是同我一样,被家中父辈狠心送来习武的罢了,可如今看来,却似乎并不是那样?”

站在窗边的燕淮转过身来,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握紧,眼中神色急急变幻,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我不知道。”

他的确,至今也不知道昔日父亲缘何会送自己来漠北,也同样不知,这一次究竟是不是父亲派了人来要他的命,又是为何要这般做。

即便他绞尽脑汁,想破了头,也依旧想不透彻。

从一开始,这件事便充满了重重诡谲。

只是牵累了纪鋆。

静默了会,他道:“七师兄,不抓到人,他们想必不会放弃。你跟我同行,总是免不了被牵扯上,倒不如先行离去吧。”

话音落,纪鋆便气得皱眉,恨声道:“你莫不是以为我怕?”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燕淮轻笑,“可是,总不能叫你以为我丢了命。你家中可还有父母兄弟姐妹在等着你回去。”

纪鋆听了却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蔑,“你救了我一命,我就算这回将命还给你,也是该的。更何况,眼下情况良好,那群人不一定就能寻到你我。”

前些时候风暴来袭,他们终于借机甩开了人,九死一生的混进了这支前往京都的驼队。

也正是从那之后,事情似乎忽然平息了下来。

“兴许,那群人已经命丧沙丘之下了。”纪鋆眉头不展,顽固地道,“你也不必赶我走,离了我,你才是真的要没命了。”

燕淮抬脚走至桌边坐下,神容憔悴地趴在桌面上,笑了笑,“七师兄不愿走,便不走吧。你我兄弟一场。若能死在一处也是好事。”

听着这话,纪鋆抬手给自己沏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没那么容易死在这。”

两人加起来,也不足而立之龄,若就这么死了,谁能甘心?

最起码,纪鋆是绝不甘心的…

燕淮却没有再开口,只静静趴在那,想起了另一个疑点。

他来漠北。是被父亲的人送来的。

知道他在漠北的人,想必也只有父亲一人。

若不然,他的外祖一家,怎会放任这样的荒唐事发生?

即便小万氏成了燕夫人,又生了燕霖,父亲不在乎他了。可他身上。还流着万家的血。他的生母,是万家老夫人的心头肉。在外祖母跟前,他若能依在她怀中撒娇嬉闹,燕霖便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

只可惜,他自小便不得外祖父欢心。

但燕霖,也同样不讨喜。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其中的缘由。如今年纪日长,再回忆起来。却渐渐琢磨出了别样的滋味。

生母大万氏,继母小万氏,都是万家老夫人嫡出的女儿。

就算她偏心,也不该将嫡次女嫁入成国公府做继室。

自然,以燕家的门第来看,万家庶出的姑娘,是的的确确连做继室的资格也无的。但嫡次女…未免也显得太隆重…小姨子做了姐夫的填房。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好事。

他隐约记得,乳娘曾提过。他的亲姨母会成他的后娘,乃是因为万家老夫人怜惜他年幼失了娘,又怕旁人顾不好他,所以才舍得嫁了嫡次女来。

这话,他幼时是信的。

如今再想,却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了。

屋子里寂静无声。

客栈外的嘈杂声响便愈加明晰地从窗外传了进来。

说话声,吆喝声,驼铃悠悠的清脆响声,夹杂着孩童嬉闹哭泣的声音,一丝不落地钻入了屋子里的两人耳中。

忽然,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人霍然起身飞快地走至窗边。

一人一边,不伸头,只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看楼下的人。

他们房间的位置正对着大街,左边些便是客栈的大门。

站在这,正巧便能将大门口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黄铜铸造的驼铃,在夕阳下流动着黄金般的光,被生铁敲击着,清脆响亮的声音传出老远。

挂着“叮铃”的最后一只骆驼慢悠悠的走出了他们的视线,出现在骆驼后的,是一群风尘仆仆的人。

清一色的异族人面孔,胡语生涩,说起西越语来却再流利不过。

他们进了客栈。

屋子里的两人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纪鋆压低了声音道:“可是他们?”

那群人一直都在暗处,他们并没有面对面交锋过。

燕淮也不敢肯定,只道:“只怕是他们,我们这就走!”

“不行,现在想走也不容易,客栈周围肯定还有他们的人在守着!”纪鋆立即反对,“你听,他们在问老板娘话。你才救了他们的小姐,他们不会直接将你我撇清的。”

那群人说话间显然没有扬声,可老板娘的大嗓门却一点也没控制。

“找人?找什么人?小店已被包下了!”

随后两人便听到下头出现了刀疤的声音,“这里想必没有几位要寻的人。”

纪鋆看了一眼燕淮。

“不行,留下去不是个法子!”燕淮却没有理会他,自去飞快地收拾了东西,寻了个刁钻的角度翻身就往窗外去。

纪鋆没料到他才说了便行动,愣了愣也背上包袱跟了过去。

而这时,刚刚盥洗完毕的谢姝宁却才听说楼下发生的事。

听到柳黄说宋氏已经下去了,她哪里还呆得住,捧着把还湿漉漉的头发就下了楼。

第155章远归(30粉加更)

玉紫攥着条干净的帕子急巴巴地跟了上去,却又不敢制止她。

谁都知道,谢姝宁看着年纪小,性子也好,可事实上她比宋氏这个正经的主母,可厉害得多了。玉紫只得抿着嘴跟在她身后下了楼,时不时伸长手臂将她仍在滴水的长发擦一擦,好不叫已经冷了的水珠滴进谢姝宁的后领。

当地的客栈多是这种二层小楼,木制的斑驳旧楼梯,并不大高。

谢姝宁很快就走到了众人眼前。

见只是个小姑娘,那群人并不在意,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其中一人仍旧态度桀骜地在同老板娘道,“我们要住店。”

老板娘讪讪地笑:“我的爷,这都客满了,您几位还是上被处去瞧瞧吧。”

这间客栈是于阗古城里,环境最好的一家,向来热门。

“腾几间出来。”

老板娘敢在这开店,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平日里也没少碰见冥顽不化的客人,闻言也不恼,只道:“这可不成,我可是收了银子的!”

“多少银子?我们加倍。”对面的人闻言,却风轻云淡地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老板娘摇头,“诸位爷还是另寻吧,生意场上最是讲究个信字,我可不能为了点银子就失了诚信。”

谢姝宁歪头,拧了一把头发,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浸湿了脚底下的地。

“你下来做什么,没得冻着了!这头发还湿着呢!”宋氏瞧见了她。连忙凑近,催促她回去。

从胡杨林开始,谢姝宁对那两个少年的不喜就一直流于表面,毫不掩饰。宋氏可不敢在这当口出什么纰漏。这群人话中要寻的人,显然就是被他们带到了于阗古城的人。且不论他们寻人做什么,只这般看着,可不像是什么好事。

谢姝宁万一说了出去,可就不妙了。

宋氏蹙眉,望向玉紫。道:“还不快送小姐上楼去,将头发擦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