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婆子只半年光景,便不知敛了多少财。

油水最大的采买,更是直接被朱婆子想法子换了自己的弟媳妇前去管事。

一来二去,这群人就在谢元茂眼皮子底下,像蚂蚁似的往自家不知搬了多少东西。

宋氏恼了,打了朱婆子板子,而今人还躺在床板上起不来身。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然就是三房的六爷谢元茂。

谢元茂自知理亏,听到她这般说,立即便回忆了一番。因府中冷清,次女又乖巧嘴甜,他很是掏了大笔银子出来讨她欢心。粉色南珠串成的项链、赤金的镯子…不知不觉,竟就送出去了许多。

手心汗湿,他板着脸,道:“定是早前朱婆子在她身边,唆使的!”

谢姝宁嘴角微撇,“所以,父亲打算如何处置这事?”

谢元茂转过身来,望向她,想也不想便道:“丢了这些个东西,教训她几句便是了。”

“只这般?”谢姝宁早料到他是个拎不清的,闻言倒也不觉得失望。

谢元茂叹口气:“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多教教便懂事了。”

看到这些香,他虽气,却也糊涂,想不通谢姝敏怎么喜欢上了玩这些。但转念想想,好比长子不喜读书一般,究竟喜欢什么又不喜什么,谁能弄得清楚缘由。

“父亲莫不是忘了,祖母的事。”谢姝宁直视着他,低声道。

谢元茂愕然。

谢姝宁面无表情地道:“祖母就是因为喜欢玩香,不慎打翻了香炉,引燃了床幔,这才惹了大祸。祖母尚且如此,九妹妹小小年纪,若也跟着玩香,便是寸步不离地看着,也难叫人安心不是吗?”

“是是,这可着实叫人担忧。”谢元茂愣了愣。旋即连声附和。

方才惊讶间,他差点以为谢姝宁这是知道了三老太太当初做下的丑事。

好在,并不是。

他松了一口气,道:“阿蛮的话太在理,往后断不能叫敏敏玩香。”

谢姝宁就趁热打铁地道:“娘亲忙着处理家事,无暇分身照看敏敏,父亲若放心,便由阿蛮来照料她可好?”

谢元茂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叠声夸赞她是好孩子。

姐妹情深,他听得高兴。却全然忘了,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孩子,再亲又能亲到哪里去。

他送了谢姝宁出门,转头就又去画他自个儿的画。

谢姝宁脸色微沉,又是无奈。又是苦涩。

若真如她所想,这事就势必要趁着谢姝敏处在稚龄时。便扣住她的命门。

但若想指望父亲。恐怕还是算了吧。

母亲那,若能少一分担忧,便还是少一分吧。

至于她,这段日子又恰逢无事。漠北带回来的金子大半存入了钱庄,她自己又在府里悄悄开辟了一间金库藏在地下,储了部分。刀疤一行人也已带着她跟母亲的回信启程上路。离开了京都。

她亦写了信让人送往平郊,告知了云詹先生自己归京的事,会择日前去探望小住。

所以眼下,她要先收拾了瑞香院!

次日一早。她就同宋氏商量着,指派了自己身边的卓妈妈暂时去瑞香院顶替朱婆子的位置,照料谢姝敏。

她这般大方,宋氏虽疑惑,却也正发愁瑞香院里一时缺了管事的妈妈,此刻得了谢姝宁的助力,立即笑着同意了。

七太太张氏来串门,知道了这事,回头就宣扬了一番,谢家八姑娘大方懂事,是难得的好孩子。

结果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话落在了三夫人蒋氏耳里,就不痛快了。

七太太从来也没夸过谢芷若,这只去了一趟三房,就四处夸宋氏那病怏怏的女儿,着实叫她不悦。

她在府里不吭气,去了外头便时不时故作无意地提起谢姝宁来,说她身子骨薄弱,瞧着叫人心疼。

言下之意,这样的姑娘将来谁若娶了去,莫说诞下儿子,只怕不日就要成了鳏夫。

说了好几回,蒋氏这才觉得松快了些。

谁知没多久,这事又被七太太给听说了,她看还盼着将来谢姝宁能顺利嫁进燕家,给自己的表外甥做媳妇的,见蒋氏胡搅,当下不乐意了。

她就又回府装作不小心透露给了宋氏。

宋氏气急,却从来不擅背地里说人,索性从此避开蒋氏,见面也只是冷淡地打个招呼,便不言语。

二房的四太太容氏却渐渐同蒋氏交好,大太太王氏依旧中立着,二夫人梁氏孀居不理这些妯娌间的俗世。

一时间,分成了两派。

宋氏气了几日,悄悄去看谢姝宁,见女儿虽然看着单薄,可精神却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殊不知,谢姝宁忙着收拾瑞香院,连面色都好看了许多。

卓妈妈一到谢姝敏身边,就雷厉风行地将瑞香院里的丫鬟婆子都换了一批,绿浓更是成了头号被盯紧的,连说话时稍扬声些,都会挨戒尺。

众人皆缩着头做人。

谢姝敏被禁了足,谢姝宁就亲自去见她。

小小的女童被拘着读《女戒》,读完了还要抄,抄了再背。

美名其曰,自小培养。

谢姝宁就捧本话本子坐在她边上,看看书,偶尔盯着她看,直看得谢姝敏心里发毛。

这般过了几日,谢姝敏未长开的眉眼间便逐渐笼上了烦躁。

天气也渐热,谢姝宁却扯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样的大旗,不准人给她打扇。

谢姝敏面上的烦闷似渐渐难以忍耐。

谢姝宁便故意丢开了书,摇着绘紫色龙胆花的团扇凑近了,道:“敏敏这握笔的姿势,倒叫我想起祖母来了。”

“啪嗒——”

桌上的书被谢姝敏错手扫到了地上。

 

第165章计策

微微泛黄的书页敞开着,露出里头陈旧的墨字。

谢姝宁俯身,用空着的手将书拾了起来,晃了晃,板着脸轻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一旁伺候着的婆子丫鬟闻言皆屏息而立,谁也不敢出声。

谢姝敏僵着,心中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服软,该好好地唤一声八姐姐,讨饶才是。然而想清楚了,唇齿却依旧紧紧闭合,难以开口。

疯了!

这日子当真是要叫人疯了!

她握笔的手颤抖着,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道杂乱的线条。

“继续抄。”谢姝宁视若无睹,将书重新在她眼前铺开,指了一行,“父亲总夸你聪明能干,我这做姐姐的也觉得面上有光,父亲想必更是如此。所以,你合该加倍用心才是。”

谢姝敏听着,却没有听进耳里。

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剧烈跳着,“怦怦”响声在耳畔回旋不散,叫她无法静下心来。

屋子里立着一群人,可却都像是木头人似的,没有动静。

窗外艳阳高悬,台矶旁种着的玉簪花已经开了,色如白玉,被逐渐浓烈的日光照得剔透。

她痴痴看着,心里头想起的却是那些已经随着大火一道焚尽了的瑞香花。

每一株,都是她亲手所栽,伴着她,一起奔赴了黄泉。

困在这个孩童的身子里,她什么事也做不成!

“墨都快干了。”

正悲愤着,忽然有道热气喷在了自己耳边。

她仓皇扭头,便见谢姝宁徐徐摇着扇子,往后退去。

妖精似的小丫头!

她磨着后槽牙,提笔蘸墨。俯首书写。

谢姝宁则重新在软椅上坐定,笑吟吟看着她,眼神纯澈,恍若琉璃。

待写了约莫半页小楷,谢姝宁就又故技重施,悠悠说道:“说来也怪,我这瞧着,怎么越瞧便越觉得敏敏你像祖母呢。”

谢姝敏手下的字登时糊成了一团。

“哎呀,好容易写了大半页,这便毁了!”谢姝宁惊呼。旋即让人将纸移开,又换了张新的上去。

谢姝敏望着眼前重新成了空白的纸,额上遍布细汗,身上也是黏糊糊的,叫人不舒坦。她立时狠下了心肠,娇声唤道:“八姐姐。我累了…”

谢姝宁以扇遮面。缓缓说道:“是该累了才是。”

话音落,满屋子的人包括谢姝敏都愣了愣。

这怎么看着,就像她早早在盼着这话了一般?

不等众人想出个所以然,就看到谢姝宁放下了扇子,露出扇后明艳的五官,淡红的唇轻启。道:“我同哥哥六岁时,练的也不过只是大字,何曾写过这样精致的簪花小楷。难为九妹妹一写便是这许久,焉能不累?”

她每说一个字。坐在书案前的谢姝敏,面色便难看一分。

等到一句话说完,谢姝敏的脸色已是阵青阵白,控制不住了。

几个陪侍的婆子丫鬟,亦面色古怪,眼神交错,不敢吱声。

他们的傻子九小姐,而今难道成了稀世的天才不成?

众人疑惑着,到晚间,瑞香院里的这事就传遍了阖府。

谢姝宁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任由他们去说。

当天夜半,被折腾了一天的谢姝敏本该是脑袋一沾枕头,就沉沉入睡才是。可她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方要扬声让人点了安神香助眠,便想起了而今瑞香院里休说香,就连空荡荡的香炉也寻不出半只来。

她怏怏地翻了个身,瞪着眼睛望向帐顶。

心里恨意滔天,渐渐淹没了理智。

她咬着枕巾,恨不得立时也放一把火将整个谢家付之一炬,同归于尽罢了。

可她清楚,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她气得哆嗦,只觉身下床板咯人。

就在这时,暖阁里忽然有声响传出。

她一怔,侧目就见帐子外燃起了一团黄光,有个身影在缓步靠近。

帐子被挂在了床柱上的铜钩处,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让她情不自禁眯了眯眼,别过脸去。

“九小姐。”

听到声音,她连忙循声望去。

——是绿浓。

她松了一口气。

事情出了变故后,值夜的人就成了被谢姝宁特地派来的卓妈妈,今夜也不例外。

想到这,那才松了的一口气转瞬又给提了起来。

她哑着嗓子飞快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卓妈妈呢?”

绿浓得意洋洋:“您放心,奴婢方才特地去瞧过了,卓妈妈睡得死猪一般,不会发觉的。”

“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谢姝敏心有疑虑,忧心忡忡地道。

绿浓则不以为然,将灯烛移开了些,凑近了悄声道:“您别怕,奴婢是心疼您这些日子过得苦,怕您夜里睡不安生,特地来瞧瞧您的。”

谢姝敏攥着薄被,一个字也不信。

她又不是那不会看人的小丫头,连是非好歹也分不清楚。绿浓在她眼皮子底下也有年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心里清楚得很。但她顾不得旁的,缺人时能用就行,这会更是如此。

于是她也不想,便道:“你向来主意多,而今可是有主意能解救我?”

绿浓听着,连连点头。

因了谢姝宁幼时脾性也古怪,所以她如今跟着谢姝敏,偶尔听到些怪话见到点怪事,也不觉得奇怪。

何况,在她心里,这些都不重要。

她嘻嘻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八小姐见不得您好过,故意害了您喜欢的鸟,又使计赶

走了朱妈妈,而今还来欺负您,混账得很。”微微一顿,她紧接着道,“她诓了六爷跟太太。现如今谁都觉得她好,不知道您吃了苦头,您就算是去同六爷跟太太告状也是无用的。”

谢姝敏耐着性子听着,听到这却仍是不耐烦了。

“所以呀,您不能去告状,您只能直接让他们瞧见八小姐欺负您的模样!”

谢姝敏不吭声。

眼下几乎整个瑞香院都在谢姝宁的手里,这事,哪那么容易。

绿浓见她似乎不感兴趣,着急道:“您听奴婢说完,这事就这么着…”

匆匆说了一堆。她还不忘拍着胸脯保证:“再说还有奴婢在呢!”

谢姝敏抬眼看看她,垂眸应了声“嗯”,重新躺了下去。

绿浓就笑着,做贼似地溜了出去。

暖阁里,始终悄无声息。

然而谁也不知。卓妈妈紧闭着的双目下,意识却是门儿清。

早在前几日。她就得了谢姝宁的吩咐。千万时刻注意着夜里的动静。若遇到了事,不必打草惊蛇,只在第二日回禀了她就行。

卓妈妈就开始守株待兔。

终于在今夜,等到了。

绿浓走后,她依旧不敢动。

果然没一会,谢姝敏就踮着脚尖从里头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她跟前,轻唤了几声,又低头在她身前仔细听了听呼吸声,才长吁一口气回去了。

卓妈妈惊出一身冷汗。

好不容易捱到了次日天明。趁着几个丫鬟服侍谢姝敏起身的当口,卓妈妈就去将事情禀给了谢姝宁。

谢姝宁听完毫不犹豫地道:“将计就计。”

卓妈妈不住点头。

等到午后,谢姝宁照例过去瑞香院督促谢姝敏念书习字。

背了一段,外头就来了谢元茂早先为谢姝敏请的那位女先生。

女先生说,多日未见八小姐,不由记挂,所以冒昧求见。

谢姝宁就也大大方方地留了她说话。

略闲聊了几句,谢姝敏就说要去如厕。

谁知刚迈开步子,她就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女先生被唬了一跳,慌忙去扶。丫鬟婆子随之簇拥而上。

“快使人去请鹿大夫来!”扇子脱手掉在了地上,谢姝宁踉踉跄跄地冲到前头,拽了个丫鬟急急让她去请大夫。

女先生抱起了谢姝敏放到软榻上,突然神色一变,再回头看向谢姝宁时,眼里就多了几分愤怒跟探究。

谢姝宁知道,这位在她跟母亲离家后才请来的女先生,很喜欢谢姝敏,为人也极正直。

她装作什么也不知,别过头去。

女先生见状不禁怒火中烧,但想着这乃是谢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没有资格插手,便道:“九小姐好端端地便晕了过去,别是什么急症,还是快些去请六爷跟太太来。”

谢姝宁故意阻拦,“鹿大夫医术高超,等他来了就好!”

“八小姐年轻,不知这事的紧急,还是快些使人去请六爷。”

她是知道的,这府里的六太太是八小姐的生母,却不是九小姐的,所以其实六爷来不来才是最要紧的。

她说完,定定看着谢姝宁。

谢姝宁佯作不悦,低下头去摆摆手道:“没听见先生的话吗,一个个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得了吩咐,便有丫鬟匆匆下去禀报。

鹿孔离得远,没这么快就到,谢元茂跟宋氏倒一前一后马上就来了。

一进门,那女先生就迫不及待地道:“六爷,八小姐身上带着伤!”

满屋震惊。

谢元茂上前,女先生捋起了一截谢姝敏的袖子,露出小臂内侧一块乌青来。

“阿蛮!”谢元茂吃惊不已,喝了声。

谁都知道,这些日子是谢姝宁在看着谢姝敏。

谢姝宁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分辩道:“父亲,不关我的事!”

话语苍白,谁也不信。

谢元茂沉吟,“劳先生跟内人一道入内,仔细检查一番敏敏身上可还有旁的伤。”

“别担心。”宋氏则圈住谢姝宁的肩头,轻声安慰了句。

随后,她便同女先生并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带着谢姝敏往里头去。

只一会,几人就神色各异地走了出来。

“如何了?”谢元茂慌忙问道。

女先生迟疑着,面露疑惑,似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

宋氏亦如是。

谢元茂见状便察觉出不对劲来,追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说着话,他状若无意地悄悄看了眼谢姝宁,“伤得厉害?莫不是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