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问出的话,一句比一句不对味。

谢姝宁饶是心中早有准备,这会听见了也觉得气愤不已。

她是他亲生的闺女,他怎能这般不信她?

“父亲…”她捂着脸,嘤嘤哭着往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卓妈妈怀里。

卓妈妈一脸愁容,抱着她劝慰。

那厢宋氏瞧着再也忍不住,怒道:“这事绝不会同阿蛮有干系,六爷若不信,自进去看便是。”

先前还一脸怒意敌对谢姝宁的女先生也讷讷道:“六太太说得是,这事怕还是要六爷亲眼瞧过了才好。”

屋子里躺在床上的谢姝敏听着外头的对话,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不枉她玩起了苦肉计。

正想着,脚步声已渐次响起。

有人掀开了她的衣裳,肩头一凉。

“这是什么?”

旋即她就听到谢元茂惊呼了声。

宋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六爷莫不是连字也不认得了,这是个娴字。”

第166章中邪

果不其然,袒露在几人眼前的那一小块肌肤上,红彤彤的印子像是被谁提笔写上去的一般,赫然便是个“娴”字。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笔一划皆清晰得很。

初夏带着晴暖的微风自半开的窗外徐徐吹进来,恍若柔荑拂面,谢元茂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宋氏发觉,蹙起眉头,伸手悄悄扶了他一把。

“这可不是什么青紫痕迹!”谢元茂深吸一口气,往窗边走近,口中急促地道“怎会有伤如字一般?”

宋氏微微抿一抿嘴角,斟酌着道:“六爷而今可还怀疑是阿蛮待她不好,亦或是根本便是在疑心妾身薄待庶女?”

谢元茂顿足“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你莫要多想。”

可语声无力,足见他心中没底,强硬不起。

宋氏遂别开脸去,不再同他说话,只朝着床上躺着的谢姝敏走去。走至近处,她俯身探手往谢姝敏肩头的那抹红印轻轻揉搓了下,红痕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这般看着,这印记就似乎是从皮肤底下自己生出来的一般,同她的骨血混在一块,剥离不去。

“六爷,敏敏身上这伤,瞧着可不简单。”她收回手,将那角衣裳盖了回去。

说着,她忽然“咦”了一声,再次伸出手去。这一回,宋氏的手落在了谢姝敏的额上。

小小的女童躺着的姿势同先前一模一样,可面色却在陡然间大变,额上脖颈处也都汗珠密布。

宋氏猛吃了一惊。心道不好,立即起身大步往外头走去,一露面就问:“鹿大夫可来了?”

“怕是还在路上。”卓妈妈急忙应声。

宋氏点点头,复进门去。

谢元茂已颓丧地坐在了床前的脚踏上。眉头紧皱,低头不语。

“六爷可是知道那字的意思?”宋氏看到了,本想开口劝他起来坐到凳子上去,可转念一想又将话给咽了下去,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那字的意思。

话音未落,谢元茂蓦地抬起头来。声音嘶哑,面上艰难挤出个笑容来:“只是个字罢了。”

宋氏不信,沉了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六爷是准备要瞒着妾身?”

他方才看到红印时的模样,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无事的人。

发现红印是字,她跟谢姝敏的那位女先生也都诧异,可谁的反应也不似谢元茂的激动。

多年夫妻,宋氏还是懂他的。

她知道,他分明已想到了什么。

可谢元茂不肯说,张张嘴道:“这孩子浑身是伤。总不能是她自个儿弄出来的。”

宋氏气急反笑“六爷这意思,就仍是怀疑阿蛮?”这么多天,阖府上下都看在眼中,谢姝宁待谢姝敏这个庶出的妹妹,那是事无巨细。处处小心。她是严厉,可于人于己,都是一样的,哪里有一分像是对谢姝敏不好的?

谢元茂嘴角翕动,见她是真气了,又想着方才谢姝宁在外头哭着倒进卓妈妈怀中的模样,不由愧疚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将叫他骇然的事说了出来:“老太太的闺名里,就有个娴字。”

宋氏不知这事,闻言不禁怔了怔。

等回过神。她忙不迭侧目去看床上的谢姝敏,吃惊不已。

故去的三老太太,姓陈,单名一个娴字。

因她辈分高,妇人闺名又向来不轻易示人。宋氏根本不知三老太太名字里竟有个娴字,而今这字生生“长”在了谢姝敏的肩头。

她犹自惊讶着,好容易将这话说出了。的谢元茂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拼命地往外倒:“有一事,我忘了同你提。早些日子,阿蛮曾在敏敏这发现了一堆香品,因怕敏敏年幼玩香走水出事,她收了东西来寻我。我没当回事,而今想想却是了不得。”

宋氏目光微凛,莫名觉得身上发寒,情不自禁地拢了拢身上家常的月白色素缎衣裙。

她迟疑着开口,声音因为这股子突来的冷意而显得稍显脆冷,如珠落玉盘,叮咚作响“六爷莫不是觉着,这事不单是受伤这般简单?”

谢元茂没吭声,心里却像是猫爪在挠似的难受起来。

只要将这些天发生了的事都联系起来,就不难发现里头的古怪。

好端端的,才六岁的孩子会让贴身大丫鬟去买香,而今又是浑身青紫伤痕,一看就是被人生生拧出来的。

这些也就罢了,偏生她肩头还有个模样古怪的红印子,暗合着三老太太的闺名。

谢元茂虽没作声,可心里已早早浮现出几个字。

次女这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撞邪了呀!

那些伤,能是人拧的,可保不齐也能是鬼怪做下的!

况且他心知肚明,三老太太死的不光彩。

老太太是生生被烧死的。

这乃是丧天良的做法,她死不瞑目,想必怨气也重。寿安堂的旧址成了废墟,而今被夷为平地,却也还未修缮重建,冷寂得很。偶尔有丫鬟婆子路过,常说似有阴风阵阵。

更有甚者,入夜了途经寿安堂,就说听见有人在哭。

这些话,直到后来被狠狠压制了一番,才算是无人说了。

时隔两年,众人才终于渐渐将那些流言蜚语给遗忘。

但今日,谢元茂却止不住地想起那些事来。

背后发毛,他一下从床前的脚踏上跳了起来,急步走到宋氏身侧。

正当此时,外头传来惊喜的声音“鹿大夫来了!”

谢元茂顾不得收拾仪容,撩起帘子大步走出去,见了背着药箱的鹿孔就道:“劳鹿大夫快些为小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了。”

“六爷莫急。”鹿孔安慰了句,抹一把额上薄汗,跟着他往里走。

没一会,换了宋氏出来。

宋氏神色凝重。走至谢姝宁身边,轻轻拍一拍她的背脊,旋即吩咐卓妈妈几人:“这里没什么事了,先带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好好歇着吧。”

卓妈妈应了声“是”搀

着谢姝宁。轻声道:“小姐别哭,鹿大夫来了,九小姐不会有事的,六爷也不会胡乱责备您。”

“娘亲”谢姝宁红肿着眼,扑进宋氏怀中“阿蛮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宋氏对她当然是深信不疑,闻言斩钉截铁地道:“娘亲信你。”

谢姝宁摇摇头,抽泣着道:“阿蛮知道娘亲信我,可爹爹怕是不信。但清者自清,阿蛮也不怕。只一点。娘亲可莫要在这个当口同爹爹争执。”

宋氏知她一贯体贴,闻言只觉心疼,忙应下了这话,又催促她快些回去。

一行人这才鱼贯而出。

谢姝宁一路小声啜泣着,瞧着便极委屈。

可方进了潇湘馆的院门,她的神色就开始渐渐冷了下来。

等到回房。已是面无表情。

玉紫柳黄几个连忙打水的打水,取衣裳的取衣裳,忙碌起来。

图兰倒没事可做,索性坐在了门外的台矶上,守起门来。

屋子里,谢姝宁洗去了面上的泪痕,换了舒适的干净衣裳,懒懒往榻上一躺。

卓妈妈往她背后塞了只方胜纹的大迎枕,说:“小姐,九小姐的衣裳会不会瞧出痕迹?”

谢姝宁半坐起。看一眼自己衣摆上疏疏绣着的折枝玉兰,漫不经心地回道:“从域外带回来的东西,好用得很,一丝痕迹也留不下。”

“那她身上那字会不会被洗去?”卓妈妈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心里委实没有一丁点底气。

好在谢姝宁从不打无准备的仗。她既要在谢姝敏身上动手脚,那自然就要先试验过一遍才行。

那药粉是她在敦煌时,偶然间从表哥舒砚手里得来的。

舒砚好玩乐,囤积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

这粉,就是其中之一。

入水无色,再以针蘸水,在谢姝敏的衣裳内侧写下“娴”字。

衣裳贴身,摩挲间热气上升,那字就印在了她的皮肤上。

这水在衣物上仍是无色的,可一旦落在了皮肤上,就会泛红。

好用得很,可惜只有那么小半瓶,这回一试一用,就所剩无几了。

谢姝宁躺在榻上,转动着自己腕上那只从敦煌买回来的红色镯子,朝着卓妈妈笑了笑:“妈妈别担心,你方才难道没瞧见父亲的神色?若没成功,他们焉能是那个样子。”

卓妈妈一想,这话在理,终于安心了些。

那天晚上,她偷听到绿浓跟谢姝敏说话,要用苦肉计在谢元茂跟前哭诉,以求逃出谢姝宁的魔爪。

次日谢姝宁知晓后,便想出了这法子将计就计。

正巧,谢姝敏自己弄出来的淤青痕迹,也狠帮了她的计策一把。

鹿孔又是她的人,只消提前提醒一两句,这事就再无遗漏。

笑容浮在靥上,犹如初春的细小白花,谢姝宁翻个身,闭目小憩起来。

绿浓这会却正被桂妈妈趁着主子都在里头,给悄悄扯到了一旁说话。

出了这样的事,桂妈妈心慌得紧,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叮咛道:“眼下这瑞香院怕也是不好呆了,赶明儿我再去同太太求求情,早日让你回潇湘馆去。”

绿浓哪知事情发生了变故,见诸人都紧张着,谢姝宁又哭着回去,心里正得意呢,哪里听得进桂妈妈的话。

她一把抽出手,鄙夷地道:“八小姐身边那几个,不是牙尖嘴利就是木讷如傻子的,再不然就是那男人似的外族人,我才不稀罕去,免得抢了她们的风头,叫她们记恨!”

第167章绿浓

话说到后头,她已忘了要压低声音,直听得桂妈妈忍不住捂耳,又急急伸手去捂她的嘴。

绿浓不悦,连忙去掰桂妈妈的手指,可她越是用劲,桂妈妈便捂得更紧,似要将手粘在她嘴上才好。

初夏午后的日光照在母女二人身上,像镀了层金光,衬得桂妈妈一张脸白如霜雪。

她是真怕了自己这不听话的小女儿,再不敢任她妄为。

桂妈妈死死不肯松了手,只贴在女儿耳边小声道:“九小姐是个庶出的,将来的前程都握在太太手里边,你跟着她能有什么出息?过去太太将你打发到了这,那就是为的叫你长长记性,切莫在潇湘馆里作得意样,迟早还是要将你调回八小姐身旁的。”

绿浓不高兴听她老生常谈,烦躁地皱起眉头,一口咬在了桂妈妈的虎口上。

“你这丫头!”桂妈妈低低痛叫一声,缩回了手。

绿浓擦着嘴角,恨声道:“我同八小姐一道长大,原就是同玉紫柳黄几个不同,我怎么就不能得意?”

她年纪不小,又跟着朱婆子混了好一段时日,有些事早早心中有数。

因她只比谢姝宁大一点,生得也好,所以自小就是被当做谢姝宁未来的陪嫁丫鬟。

这陪嫁的丫鬟,虽说是丫鬟,可那都是为了将来自家小姐嫁做人妇怀孕后,不便伺候姑爷时,用来固宠的。

以她的姿色手段,再加上生母桂妈妈又是太太身边得力的婆子。她来日想抬个姨娘再生个儿子,那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她小,可不代表野心也小。

不等桂妈妈开口,她就又说了起来:“而今我在瑞香院里得脸得很。我何必再去潇湘馆里舔她的臭脚!”

桂妈妈气得面色铁青。

她在内宅混迹多年,心中清楚即便母女俩人此刻所在的地方偏僻,边上也无人,可这并不能代表隔墙就没有耳朵。

绿浓口中的话若被有心人给听见了。就算她再怎么求情,想必宋氏也绝不会松口。

她骇极,但仍忍耐着,再次拉住了绿浓的手,好声好气地劝慰道:“阖府都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太太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只要你讨了八小姐的欢心,将来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你就不能忍一忍懂事些?”

惹了谢姝宁不快。于她们能有什么好处?

桂妈妈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不能明白自己这小女儿究竟在想些什么。

绿浓却也懒得再听她的话。跺着脚将手抽出来,“娘你别管了!我又不是孩子,心中有数着呢!”

“你可莫要胡来呀!”桂妈妈从这话里听出了些微苗头。顿觉不妙,忙喝了句。

可绿浓却只是翻个白眼。忙不迭地逃离了她。

桂妈妈摸着自己手上的牙印,连连叹气,捶胸顿足。

屋子里的谢元茂,亦是不断地唉声叹气着。

躺在床上的女童仍不见苏醒模样,面色却似乎越来越难看。

鹿孔为其把了脉,又仔细看了看她手臂上的淤青跟肩头的伤,摇摇头道:“手臂上的倒像是被掐出来的,可肩头的红印子却是不得而知。不过六爷跟太太放心,九小姐的身子并无大碍,突然晕过去只是因她气虚罢了,开两幅药吃了,也就无碍。”

谢元茂听了却不敢放心,追问起来:“当真如此?那她为何浑身冒汗?”

鹿孔迟疑着。

过了会,方徐徐道:“有些话小的不知该说不该说。”

“有什么话,鹿大夫但说无妨!”谢元茂闻言便知事有蹊跷,忙道。

鹿孔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又侧目朝着躺在床上的谢姝敏看了眼,轻声道:“依我看,九小姐这会其实已是醒了。”

谢元茂大惊,“可她明明还昏睡着!”

若醒着,为何他们连声唤了几回,也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掀一掀。

鹿孔打开药箱,一边往里头取东西出来,一边说道:“九小姐这模样,我过去在延陵跟随师父做学徒时,也曾见过一例。那家的小姐也是这般,身上时有淤痕出现,吃了许多药也无用。后来众人才知,原来这根本就不是病症,而是沾了脏东西。那家遂请了得道的道长来做法驱邪,结果道长果真从那家捉了只小鬼出来,那小姐也平安无事了。她后头曾说,昔日我们在她床前说话,她都能听见,只苦于开不得口。明明清醒,却动不了也说不了话,这模样,岂不是就同如今九小姐的,像极?”

人人怕鬼,心虚者尤甚。

听到脏东西几字,谢元茂愈加肯定了几分自己心中猜测,两眼瞪大,“竟真有这样的事?”

鹿孔面露难色,斟酌着话语:“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是断断不信的。”

谢元茂神色凝重地看了眼宋氏,问道:“夫人如何看?”

“试一试,倒也好。”宋氏听了鹿孔说的事,也觉得心有余悸,“就算不是中邪,也算是祈福了。”

谢元茂听了这话觉得舒心了些。

俩人就送鹿孔出去,让人候着他开了药方,再让车夫送他回去。

谢姝敏一直未醒。

傍晚时分,丫鬟煎好了药与她喝了,可她仍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谢元茂念着鹿孔说过的话,悄悄同宋氏商议,“京都的道观里聚着的大多是骗子,请寺里的大师来诵经是不是更好些?”

况且,若真是三老太太,兴许念些往生咒超度一番,就好了也说不准。

宋氏当然不会在这事上说不好。

谢元茂就道:“普济寺的戒嗔大师德高望重,若能请得他来,想必最好。”

思来想去,也的确只有戒嗔最靠谱。

夫妇二人就将这事定下了,决定次日一早就让人拿着名帖上山门去请人。

择定了这事,谢元茂长舒一口气,这才想起自己白日里惹得长女大哭了一场,心下微有内疚,又不便拉下父亲的脸面亲自才去道歉,就让厨房里特地做了谢姝宁爱吃的几道菜,单独送去了潇湘馆。

宋氏知晓,暗地里嗤笑了声,也就随他去,自己则趁夜将瑞香院里的丫鬟婆子聚到庭院里。

众人隐约知道今日出了大事,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此刻见她兴师动众的,皆惴惴不安起来。

天上星子冒头时,人便聚齐了。

宋氏开门见山,点了谢姝敏身边贴身的几个丫鬟婆子出来,一言不问直接便斥她们玩忽职守,罚了三个月月钱银子。

绿浓在其间听到被扣钱心中不悦,但转念想想这回定然是成了,遂展眉。

然而她并没能高兴多久。

依次将瑞香院里的人敲打过一遍后,宋氏就让众人散了,单留下了绿浓。

将人带进屋子里,却没让桂妈妈入内。

绿浓陡然慌张起来。

卓妈妈则从潇湘馆赶了来。

宋氏问她,在瑞香院,可是呆得不痛快?

她愣了愣,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摇头还是点头。

怔愣中,宋氏又问了一遍。

绿浓忙摇头。

宋氏叹息,忽然说起别的事来:“那日三更时分,你进九小姐内室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