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谢姝宁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可男女七岁不同席,她被燕淮抱着回来,总不叫个事。

纪桐樱知道了眼前的两位长辈在担心什么,不由也跟着担心起来。他们一路走来,也不知叫多少宫人瞧见了。

“没事没事,阿蛮才十一岁,世子爷年纪也不大,更何况这是事出有因,谁也不能胡乱攀扯了去。”皇贵妃安慰了几句,但她转念想到谢姝宁跟燕家的二公子有口头亲事,就又觉得这事有些怪怪的,一时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宋氏也没吭声。

事出有因,勉强也说得过去。

很快,煎好的药被送了上来。

宋氏亲自喂给半寐半醒、迷迷糊糊的谢姝宁喝了。

吃了药后,药效很快上来,谢姝宁困得很,连耳边有谁在说话也听不明白,只一个劲地想要睡去。因她发了烧惧冷,所以床上很是盖了厚厚的几条冬被。结果她出了些汗后。又开始睁着朦胧睡眼喊热。

宋氏不敢去了被子,怕她晚些还要怕冷,就守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打扇。

风徐徐的,柔柔的。

谢姝宁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皇贵妃临走前又来瞧了她一回。见额头没那么烫手了,才放心地走人。

纪桐樱亲自将她送到外头,看着她上了步撵。

步撵上,皇贵妃微微歪着身子。一手拄着下巴,背影看着很疲惫。

纪桐樱心里一酸,竟是差点落下泪来。

她还记得,在王府里的时候,母妃有多爱笑,而今便是笑,也带着涩然。

纪桐樱忽然迟疑起来,出云殿里发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该告诉她?

若该告诉。又要怎么说?

这样的事。空口无凭。怕就算是母妃,也不会相信她的才是。何况这事,自她这个做女儿的口中说出来。显得那般大逆不道…

她苦笑着回了寝殿。

夜深了,各怀心事的众人。在寂寞空旷的皇城里,也终于在辗转反侧后入眠,渐渐睡熟。

可皇城外的成国公府里,直到敲过三更鼓,世子燕淮也还未入睡。

他阖眼假寐着,屏息听着外头的动静。

正房那边灯火通明,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的继母小万氏还在挣扎,挣扎着不想让他活下去。

他回来的日子还太短,离开的时间又太久,许多原本看似容易的事,也就因此变得困难起来。

父亲去世了,可同他还未来得及交接任何事务。

如今这成国公府里,于他而言,危机重重。

明面上,他跟小万氏还要保持友好的母子关系,母慈子孝的面具,眼下还不能摘去。

可他看着那张据说同生母酷似的面容,时常在想,小万氏的慈母面具背后,究竟藏着一颗多少阴毒的心。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

身前衣襟微散,露出锁骨下方的一块绯色。

那是朵灼灼盛开的桃花。

他出生时,这地方原是块形状丑陋的胎记。

生母大万氏彼时还是娇俏少女,嫌这胎记难看,愣是谁也没说便自作主张请人在胎记上刺了朵桃花,盖了过去。

在天机营时,这朵桃花,一直叫人诟病,他都记不清自己被要好的七师兄嘲笑过几回。

可等到回京的这一日,这朵桃花成了辨识他身份最好的证据。

他都禁不住觉得,生母昔日是不是已经预见了会有这么一日,所以才特地让人刺了朵花上去。

他想着心事,放缓了呼吸声,再不翻身。

过了约半个时辰,终于有人在外头轻轻叩响了门扉。

他立即坐起身,“进来。”

名作吉祥的青年就穿着还未换下的夜行衣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地道:“世子,您的剑呢?”

燕淮将被子掀开一角,无奈地笑了笑:“我不会松懈的。”

吉祥似乎不信,摇了摇头道:“一刻也不行。”

燕淮闻言,只得正色应道:“就算父亲没有留下这样的遗言,我亦会时刻备着。”

“国公爷到死,都在忧心您。”吉祥面色沉沉地道。

燕淮听见这话,却颇有些不置可否。

他回来后,吉祥趁夜来见他,确认身份。

吉祥是成国公身后那支队伍中择出来的十人小队的首领,他的任务,便是在燕淮归京后,护他周全。

这般看起来,故去了的父亲似乎很是为他殚精竭虑了一番。

可是他不明白,既如此,当初为何要将他送走?

他无法释怀,也就不愿意再听吉祥说下去,“我让你去查的事如何了?”

吉祥看了他一眼:“谢家八小姐两年前在漠北受过一次重伤,伤愈后仍坏了身体,而今体弱多病,只能靠静养。”

燕淮听着,沉思起来。

莫名的,他心里多了几分愧疚。

“世子,谢八小姐可是同二公子有婚约的。”吉祥见他不说话,忽然提醒了一句。

第175章浑水

虽然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谢姝宁跟燕霖的亲事,小万氏怕是不乐意的,但只要这事一日没有摊开了说明白了,等到要作数的时候难保不会出人意料。

不论如何,现如今谢元茂仍丁忧在家,他往后的前程,一时半会也还看不清楚。

万一他要是得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小万氏为了能同燕淮那门英国公府的亲事抗衡,咬紧牙关要为燕霖娶谢元茂的长女过门,也是大有可能的。

吉祥说完,又低声补充道:“这门亲事出自国公爷的口,谢家那边真较了真,二公子那也难以赖掉。

燕淮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谢家那边较真?”

“谢六爷若起不来,那谢家三房就只能一辈子依附长房而存,他的女儿,便是嫡长,又能算得了什么?”吉祥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过了这村便没这店,成国公府的二公子配他的女儿,那也是实实在在高攀了的,他怎会白白错失良机?”

“这话,倒也对…”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身旁的剑鞘,燕淮皱了皱眉。

吉祥便道:“您当务之急要做的事,是如何应对夫人。”

他话里的夫人,自然是指的新近成了孀妇的小万氏。

燕淮幼时,总觉得小万氏同去世了的母亲生得相似,脾气却似乎更好些,所以顶喜欢她。生母大万氏去世时,他才两岁,可模模糊糊的,他倒也隐约记得些生母的模样。

乳娘张氏,也不止一回在他问起生母时,避开他的视线,口中支吾着,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由此可知,记忆中生母对自己的漠然,是真的。

大万氏,并不大喜欢自己的儿子。

她生他时难产,燕淮是知道的,所以她不喜欢自己,他也能谅解。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才换了他的生,他感激得很。

可他未能在生母那得到想要的慈母情怀,缺失的那些母爱,他在继母身上却寻到了。

小小的他,将小万氏当成了真正的母亲。

可当父亲去世,他一身狼狈地踏进国公府大门时,小万氏的那张假面就有些绷不住了。

他想到那一日小万氏穿着孝服,头簪白花看到他时,惊变的面色,嘴角忍不住微微一牵,冷意四溢。

“燕霖还是个孩子,被她护得太好,根本便什么也不懂。她不能指望燕霖,却又不能不小心顾着他,所以她行事难以放开,从而束手束脚。万家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作祟,她的动作就只能更加小心。”燕霖的眼角眉梢渐渐透出几分凛然,伴着少年清冽的音色在黑夜里幽然绽放,“可偏生事情又拖不得,再拖下去,我袭了爵,她就更没有法子。所以只怕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狗急跳墙。”

吉祥凝视着他,“您可是已经有了打算?”

燕淮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摇了摇头,“没有。”

“…”吉祥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过了会才憋出一句话来,“您莫非就准备等着夫人出手?”

燕淮眯起眼,渐敛了冷意,换了漫不经心的语气道:“父亲不是让你护我周全?”

这倒是事实。

吉祥被噎了一噎,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方道:“您被国公爷送出了京,除国公爷跟两名心腹外,谁也不知您身在何处,可即便如此,夫人却还是动用国公爷的势力,找到了您差点得逞,她的手段,防不胜防!”

小万氏当初在众人眼里对燕淮有多好,其实骨子里便有多厌,而今用心就有多险恶。

燕淮当然不会直到这时还没有看明白这一点。

他没有回吉祥的话,只在心里来回反复思量着,若有朝一日撕破了脸皮在明面上兵戎相见,他是不是能狠下心肠射杀了继母。

七师兄从来都没有说错,他的心性还不够硬。

他忽然变得兴趣寥寥,转而问起吉祥:“万家那边还没有消息?”

吉祥听到万家,不由面露深沉,道:“还未曾。”

“这事有些不对劲。”燕淮蹙眉。

他亲自写了信让人送去万家交给他的外祖母万老夫人,可几日过去了,那封信却没有丝毫回应。

他初初回京,根基单薄,根本站不稳脚跟,这府里又满是小万氏的人跟眼线,他只能去求助万家。得到了外祖家的支持,眼前的困境就能迎刃而解。但此刻的情况,瞧着却不大妙。

是同父异母的弟弟率先得到了外祖家的支持,还是因为他多年未在京里走动,外祖母忘了他这个原本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外孙?

不管是哪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其中的各种可能,他像是在三九寒冬里喝了碗凉水,连脊髓都冷透了。

“再等两日,若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我亲自去一趟万家。”少年清越的声音里带了丝犹豫,他的大舅舅万几道一直同父亲不合,多少年了也从未缓和过,对他也是淡淡的,倒是对燕霖不错。

他曾问过外祖母大舅舅为何不喜欢自己,外祖母只说是因为大舅同继母的感情更深厚些,所以难免待燕霖好些。

可同时一母的妹妹,他为何同生母的关系不如同继母的?

此刻想来,竟是处处玄机。

屋外大雨如注,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珠坠落的声响在耳畔回旋不去。

吉祥退出去后,室内就重新安静下来。

燕淮想起了弟弟燕霖。

他的右手搭在剑鞘上,似乎随时都要拔出里头那柄寒光泠泠的袖剑。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要了燕霖的命。

杀人而已,他有何不敢?

答案早就了然于心。

他阖上眼,却始终没有睡着。

时至次日清晨,被大雨冲刷了许久了的京都上空终于放了晴。

皇城在天光底下恢复了往日的肃然端庄之色,碧色的琉璃瓦波光流转,映衬得檐角上蹲着的兽雕都像活了一般。

今日是惠和公主纪桐樱的生辰。

一大早,便有收到了邀约的客人,坐着马车往皇城来。

南城宽阔的朱雀大道上,都几乎被堵了个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可寿星公面上却没有什么笑意。一大清早她披头散发地就来寻了谢姝宁,见谢姝宁醒了,也退了烧,才安心地长舒一口气。

她亲手帮谢姝宁掖着被子,嘴角翕动,十分想要说话,但顾忌着屋子里都是人,有些话只能憋着。但她又在谢姝宁跟前,向来憋不住话,这会不能说,只觉得自己脸都被憋红了。

谢姝宁发觉,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哑着嗓子轻声道:“我昨日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自己撑着伞,在瓢泼大雨里兜兜转转半天也没找到回永安宫的路,后头就开始头晕眼花。

晕过去之前,她像是遇到了几个人。

睡了一夜,竟有些睡糊涂了,一时间没想起来。

纪桐樱听她问,就道:“是成国公世子。”

谢姝宁瞪眼,“怎么是他?”

这般一说,她倒有些印象了。

那张少年的脸…

“也亏得他遇见了你,若不然你这会怕还得晕着!”纪桐樱摇摇头,后怕不已。

谢姝宁却在想,人人都知是燕淮救了她,这人情就算是欠下了。她是一丁点也不愿意再同燕家有什么牵扯,可这么一来,就算她不想,也没有办法。她在心底里掐算着,该使人买些什么东西送去成国公府才能还了这人情。

如今成国公府还在丧期,送礼也难送。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纪桐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面色微异,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悄悄话道:“昨日的事,该怎么…”

“您说什么呢,昨日您不是好好地呆在房中在午睡吗?”谢姝宁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纪桐樱一脸错愕,磕磕绊绊地道:“你、你烧糊涂了吗?”

谢姝宁披了件驼黄色缠枝纹花罗交领右衽夹衫坐起身,伸手重重按在了她的手背上,重复道:“您昨日哪都没去,只我一人贪玩,冒雨出去了一回。”

“阿蛮…”纪桐樱呆愣愣的,有些回不过神。

谢姝宁虚弱地微笑,“公主又长了一岁,记性怎么倒差了。”

纪桐樱才终于明白过来她的用意,心头五味杂成。

那件事,太叫人惊愕。

她们不该看到。

既看到了,也只能当成没有看到,这是最好的法子。

纪桐樱看着床上比自己还小的人,暗自感叹着,在有些事上,自己倒还不如她了。

俩人没说几句话,谢姝宁便催她赶紧去洗漱更衣。

左右今天谢姝宁是去不成了,等到纪桐樱一走,她就盯着自己的手指头担忧起来。

她们在出云殿看到的那件事,绝对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可她不敢肯定,纪桐樱是否真的能守住秘密。毕竟,肃方帝一直都是她心中敬爱的父皇,如今见了他最丑陋的一面,身为女儿的纪桐樱心里,肯定是翻江倒海难以平息。

她惴惴不安了一整日。

好在晚间宴席散了,纪桐樱回来,脸上是笑着的。

她吃了药,又请了太医来瞧过,身子也大好了。

纪桐樱便让人抱了寿礼过来,要同她拆了一道看。

拆了几件,拆到了几件精美的首饰,样式很少见。

纪桐樱见了欢喜,便问一旁的宫女,“这是谁送的?”

宫女看了礼单笑着回她:“是淑太妃送的,听说是太妃娘娘亲自画了图样叫司珍司赶制的。”

纪桐樱霎时变了脸,忙不迭将东西掷到了地上。

第176章保密

制作精良的华美首饰便“哗哗”散落了一地,正巧落在了手握礼单的宫女脚边。

宫女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拾。

“别动!”纪桐樱蓦地大喝,面色铁青,眼中怒火几要喷薄而出。她扬手一扫,将身旁堆积着的礼盒尽数都扫到了地上,七零八碎地滚落了一地。

里头也不知是哪个盒子里装了瓷器,落地的瞬间发出“哐当”一声重响。

盒盖散落,里头莹润的白瓷碎片掉了出来。

寂静的室内,碎瓷声,尖锐入耳,久久不肯散去,在众人耳中回荡着,一波尖利过一波,震得人耳朵发麻。

纪桐樱呆呆看着,情不自禁地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这碎裂的声响,听着竟叫人这般耳熟。

碎的,究竟是瓷,还是心?

她想着淑太妃往日里亲和有加的笑容,只觉得一阵阵作呕。

她艰难地将恶心之意压制下去,复而厉声道:“滚远点!”

在场的人,就都愣住了。正准备将东西拾起的宫女默不作声地抬起了手,越过碎瓷片跟一地狼藉往后退去,将那几件首饰遗留在了原地。

纪桐樱虽然性子娇纵些,可平日里待人也都是和颜悦色的,甚少发火,更不必说像今日这样的雷霆之怒。

除了谢姝宁外,没有人知道纪桐樱为何会突然发这般大的火。

明明她素日就喜爱这些精巧的物件,回回见了都爱不释手,这次淑太妃花了大心思亲自叫司珍司赶制出来的首饰,却被她给掷到了地上。

方才那一下,但凡长了眼睛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楚,首饰的的确确是被丢掷出去,而非不慎脱了手。

宫里的事瞬息万变。

看着地上的那些珠翠金饰,谢姝宁悄悄握了一把纪桐樱的手。

才说了要将那事当做没有发生过,眼下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她咳了两声,道:“公主,让她们将东西收起来吧。”

纪桐樱扭头看她,脸色倏忽泛白,眼里满是委屈之色,似在说:阿蛮,父皇同淑太妃为何要做出那样的事。

可这事,谁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