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仍是那个雍容的皇贵妃,她明明看见了淑太妃眼中的怀疑跟冷意,却始终混若不觉,一步步稳稳地跟在皇后身后。

皇后就不同,她到底是年纪轻,按捺不住。

见到淑太妃果真是安然无恙毫发无伤,皇后心里难免失望,这眼中也不由带出那么一两分来。

“太妃无事便好,吓坏本宫了。”皇后站在床前,俯下身去,亲自为淑太妃掖了掖被角。头一低,再抬起,眼里的神色就变得再真挚不过。她环顾四周看了一圈,担忧地问道,“容家九小姐呢?可还安好?”

淑太妃微愣。

“她也给吓坏了,这会怕是已歇下了。”

皇后听着连连点头,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话毕,她霍然起身,“容九小姐既来了宫里便是客,本宫这主人家,合该亲自去慰问一番才是。”

皇贵妃坐在那喝茶,听到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好个皇后,还真当这偌大的皇宫。是她李氏一人的皇宫?

皇后这话,既是说给淑太妃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

同样,这话也是她用来查探虚实的。

在座的几人都知道,这出云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容家九小姐。而她们此刻,正在同淑太妃面对面地说着话。那假冒的容九小姐,要去何处寻?

淑太妃自然是推诿:“哪能叫您去见她,合该她来见您才是。只是如今夜深了,明日一早再叫她来同您请安吧。”

皇后有备而来,焉会被她这么三言两语打发走。若不然。这好好的出云殿。岂不是白塌了一块?皇后既要为花出去的银子心疼。也要为这将来的修缮工程心疼,更不会顺了淑太妃的意。

她状若大方地笑道:“瞧太妃说的,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是本宫亲自去见容九小姐也无妨呀。何况容九小姐。才受了惊吓,自是该本宫前去。”

屋子里静了一静。

淑太妃面有难色,过了会才道:“皇后好意,实不该再推,那便让人领着您去吧,只她恐是睡熟了。”

诸人皆以为她还要推脱一番,谁知道她竟然直接便发话要让人带着皇后去见容九。

皇后懵了。

淑太妃就在她跟前,她上哪儿再去弄一个容九?

难道说,是她给弄错了?

惊疑不定之时。皇后故作亲热,飞快地俯身抬起淑太妃的手,看一眼速速将她的手放进了被子中,道:“太妃仔细着身子,雨天风凉。莫要冻着了。”

说完,她直起腰,摆了摆手吩咐下去:“领本宫去容九小姐那。”

“喏。”

宫人应了声,领着她下去。

淑太妃手背上那道快要消失了的粉色疤痕,印在皇后眼里,再也消不去。

她倒要看看,淑太妃这一回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的背影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寝殿里就剩下了淑太妃跟皇贵妃两位主子。

皇贵妃这才搁下茶盏,悠悠道:“太妃娘娘这的茶,可真真是极好。”

淑太妃还未从肃方帝那得到消息,他已将这事告知了皇贵妃,让皇贵妃去安置,此刻见了皇贵妃总觉得有颇多不自在。她觉得皇后没什么脑子,可不敢也这般看皇贵妃。

早在庆隆帝还在世时,她便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位出身延陵白家的皇贵妃的名号。

不是一般人。

淑太妃思来想去,觉得也就只有这几个字才能用来形容皇贵妃此人。

她的手下意识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隔着被子摩挲了几下,道:“只是新年旧茶,比不得旁处。”

皇贵妃淡笑不语。

“听闻您也病了,如今可是大好了?”淑太妃想起皇贵妃的病来,直觉她是装的,可眼下看她的气色,却又不似作伪,忍不住便问了句。

皇贵妃的视线轻轻掠过她搁在被子上的手,道:“本不是什么难疾,已是好多了。”

说完,皇贵妃也就不再多言语,趁着皇后去见“容九”的当口,寻了人来问殿宇倒塌的事。

前来禀报的人将事情了。

就在她们几人在寝殿里说话的时候,内廷的太监,已在倒塌的地方挖出了两具尸体,正是那两位嬷嬷。

第188章偶遇〔粉15+〕

死了人,这事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

好端端的屋舍塌了,必然需要有人出来担这个责。皇贵妃略想了一想,命人去唤了当值的内官来,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淑太妃自是不能担这个责的,皇贵妃也没打算让她担着。

去岁冬上负责修缮的几人趁夜便被抓了起来,关押后审。房屋倒塌的事,究竟同他们有没有干系,而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屋子塌了,压死了人。

皇贵妃吩咐事情的时候,并没有避开淑太妃,当着她的面,事无巨细地安排着。

淑太妃佯装不在意,其实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皇贵妃,仔仔细细听着她的话。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有朝一日同皇贵妃站在对立面,会是场难局。二者之间,根本寻不到平衡点,那杆秤只能拼命地、拼命地往一边歪去,她们各执一边,不是她摔下去,就是皇贵妃摔下去。

若是可行,淑太妃并不大愿意同皇贵妃交恶。

皇贵妃手底下的事很快便处置妥当,只等天明了,再详办。

这时,时已至五更天。

殿外的天色比之先前更黑,浓得更像是墨,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寅时时分,是黎明将要来临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这段时间,亦被称为逢魔时刻。

妖魔鬼怪悄没声息地就会冒出来,伪装成人的模样,同人一道出现,混迹在诸人身旁。每一个沉沉睡去的夜里,都有这样一段可怕的时候。皇贵妃很好奇,那个假冒的容九,究竟是哪里来的妖魔。

她盯着淑太妃,皇后去见了容九。

除非淑太妃有分身之术,否则,那个容九。就真的只能是妖怪了。

皇后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五更天一过去,天色很快就会泛白,重归明亮。

可直到窗边有微弱的白光冒出,皇后也还没有回来。

皇后去了哪里?

皇贵妃抬眼看向淑太妃。轻笑着发问:“不知容家九小姐,身在何处?”

淑太妃嘴角翕翕,方要开口,皇后便在扈从的簇拥下急步行了过来。一进门,皇后看到她们二人都一齐朝着自己望了过来,不由微愣。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裙袂在脚边飞扬,皇后逐渐靠近落座。

“皇后娘娘这一去可真是去了许久。”皇贵妃屈指轻轻叩着身下雕花的椅子,“容九小姐可好?”

“…很好。”皇后略有迟疑,但仍点了点头。说了这样一句。

皇贵妃微讶。

很好?

她侧目去看淑太妃,却见淑太妃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皇后年纪轻,性子急,忍耐不得。她傍晚就使了人来打探那所谓的容氏女的消息。半夜便动了手脚,再亲自前来堵人查看。按理,这么短的时间里,淑太妃应当是无法想出应对的法子的。

但是皇后却在逗留许久归来后说,很好…

这事有问题!

就在皇贵妃疑惑间,皇后却已准备起身告辞。

皇贵妃不动声色地听了,当下并不言语。遂也一并告辞。

半夜未睡,她倒也不困,只是出云殿皇后这一出闹得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又想着肃方帝说过的容家一事,念念难忘。回去略歇了几刻钟,这天色也就大亮了。正值盛夏。天也亮得早。

谢姝宁自她们走后,重新入眠没有多久便醒了。

一大清早,她就让玉紫跟图兰服侍自己洗漱穿衣,打扮妥当。夏衫是新做的,绯色的怀素纱衣。绣着少见的粉白色龙胆花,内衬玉色素纱,犹如春日栖在花枝上的新鲜花瓣,尚带着未被初阳晒干的晨露。

似乎只是转眼间,她便长大了。

谢姝宁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怅然。

前一世,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快肖大,这样才好掌控自己的人生。可后来她知道了,世家的姑娘,是被用来当做钱财礼物而用的。说的更难听些,不过是像农人畜养鸡鸭猪牛。

供着吃喝住宿,养大了养好了,便拿去换更有价值的东西。

不同的地方大概只在于,嫁女儿,还需要赔上嫁妆。

但这些嫁妆能换来的东西,远远比付出来得多的多。

好比前世的她,被拿去换了六堂姐的锦绣前程。

谢家人,自然觉得很值。

谢姝宁别开脸不再去看镜面,几不可闻地叹了声。

不多会,纪桐樱也懒洋洋起了身。她癸水来得早,才过十三岁,便已是有了。今晨发现脏了亵。裤,不由懊恼,遂打发人去回了几位教养姑姑,今日且不去上课。

随意用了几筷子早膳,纪桐樱便推说没有胃口,嫌弃地搁了筷子同谢姝宁说了几句话,就让人扶着自个儿小心翼翼回寝殿去休息。

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平日里一刻也坐不住的公主殿下,才算是真的静了下来。

皇贵妃则忙着处置那群“偷工减料,欺上瞒下”的工匠,也不见人影。

外头天热,大太阳火辣辣地悬在青空上,将下头的草叶都晒得蜷曲起来。谢姝宁摇着扇子看看外头的天色,无力扶额,哪还敢出门。

到了午后却又响了几声雷,下了场小雨。

雨水一浇,徐徐吹来的风也就凉快了不少。

谢姝宁看看天色,想了想便让人去禀了皇贵妃,她想去御花园里转一转。

她上回给长兄谢翊去了信,提了入宫的事。谢翊近日敲迷上了作画,便在回信里嘟囔着她该画幅御花园的景给他瞧瞧才是。

谢姝宁看完了信,便将这事记在了心里。正巧她这几日都住在宫里,倒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去画一幅带回家去,等谢翊回来了也好堵堵他的嘴。

她一边让人收拾着作画用的器具,一边等着皇贵妃那边的回应。

等了约莫两刻钟,去传话的人才匆匆回来,说皇贵妃允了,又拨了些人让谢姝宁一道带着去。

谢姝宁就让图兰背上了东西。带着玉紫同皇贵妃吩咐下去的一行人,准备往御花园去。刚走到门口,她又停下了脚步,转身吩咐玉紫去取了棋盒来。作画想必不会耗上太久。今日午后难得天气凉爽,她索性留到夕阳西下之时,再画一幅当时的景色。这中间的时光,闲来无事,倒不如自己同自己对弈,顺道理一理眼下的事。

他们先出了门,玉紫取了棋盘紧跟其后,追了上来。

一行人从琼苑东门进御花园。

谢姝宁环顾四周,看了一圈,问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御花园里何处观景最佳?”

小太监低着头。想也不想便道:“堆秀山上,视野最佳。”

“哦?”谢姝宁仰头胡乱朝着像山的地方看去,“你指给我看看。”

小太监应声往前迈了一步,抬手往谢姝宁左手面的一处地方指去,道:“堆秀山是宫里头重阳节登高的地方。上筑御景亭,可眺望四周景色,是观景的最佳之地。”

谢姝宁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入目之处叠石重重,磴道盘曲,高处的御景亭四面通风,瞧着便凉快。

山脚下棵棵青翠的竹子间或松柏。点缀着山石,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四季常青。

谢姝宁满意地颔首,示意众人往堆秀山去。

山体并不十分高耸,谢姝宁没有花多大力气便攀爬了上去。倒是图兰,似乎很不放心她的身体情况。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她搀扶到了御景亭里。

玉紫也抱着棋盒棋盘上来,方才指路的小太监几人也一起跟到了亭子里。

剩余的人,则守在了山脚下。

谢姝宁寻了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吩咐玉紫几个将东西摆出来。

略坐了一会,她忽然起身扶着亭柱眺望起远处的景致来。

西北角的池子旁。有几个人影。

她敛目望去,却只瞧见了一身熟悉的衣裳,虽看不清面貌,可凭借这身显眼的衣裳,她也能将人认出来。

皇后的衣裳,是有定制的。

除了她,谁也穿不得。能穿这样衣裳的人,满皇宫放眼望去,也就只有皇后一人。

可皇后这时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来逛御花园?

淑太妃的事,她难道已经不在乎了?

这是不可能的事!

谢姝宁揪了图兰来,指了指远处皇后几人所在的位置,问她:“你瞧瞧,那边在做什么。”

图兰在沙漠里长大,有着兽的眼神,这段距离对她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果然,图兰只看了几眼便附耳于她道:“小姐,她们似乎在吵架。”

吵架?

谢姝宁微愣,低声吩咐:“你悄悄潜过去探探究竟,莫要被发现。”

图兰重重点头,不慌不忙地退回玉紫身边,帮着将一应作画的器具都摆了出来,这才借口如厕,下了堆秀山。

谢姝宁则摊开了画纸,取了称手的笔,开始调色。

夏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这股味道里又夹杂着草木的清新。

谢姝宁手里的笔尖上沾了浓浓一团墨色,手一挥,笔已往纸张落去。

她的画技并不十分高超,但难得落笔大气,画面完整,格调独有。

画至一半,图兰回到了亭子里。

第189章相处〔米赛赛和氏璧+1〕

摊开在石桌上的宣纸上墨迹淋漓,还湿着。

谢姝宁提着笔,等图兰说话。

图兰凑近了方轻声道:“奴婢听到了淑太妃的名字。”

“嗯。”谢姝宁温声应了,眉眼弯弯望向远处,口中道,“晚胸去了再说。”

虽然今日跟来的人里头除了她身边的图兰跟玉紫外,便只有皇贵妃派来的几个,但这群人,谢姝宁也不全信。即便是皇贵妃亲点了的人,她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这宫里,行差踏错,只消一步,就完了。

隔墙有耳,在这四面通风之处,又哪里还能有秘密。

谢姝宁让图兰退下,侍候在一旁,她则站在桌前,举目望着远处的皇后一行人。

她笔下的图,亦是皇后身处的那块地方,只少了几抹身影。她画着画着便发觉,那是块好地方。若非站在高处,寻常是不会发现的。而如她这般站在高处瞧见了,却也无法听见她们私下里在谈论什么。

这般一来,这地方就成了谈话最保险的地方。

可其实,皇城里,又哪里真有保险的地方。

肃方帝的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汪仁的人,还有各宫主子的人。林林总总相加,怕是数也数不清。这群人躲在暗处,就像是夏夜里的吸血的蚊虫,总在你丝毫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叮上一口。

痒得很,越抓越痒。

谢姝宁提笔蘸墨,嘴角笑意渐浓。

皇后到了这种节骨眼,莫非还妄图同淑太妃交好?若这是真的,淑太妃到底许了她什么?

她不由想起了如今仍住在谢家的三堂姐,三堂姐夫同是李家的人,皇后在家时,同他们可熟识?

李家又会不会在打什么主意?

她倒是隐隐约约从长房三伯母时而难掩得意的话中,听出过点东西。肃方帝似乎有意扶持谢家。这些年来,几家衰败几家欣荣。有人倒下就有人站起来。但这些原本同谢家都没有什么大关系。

谢家一来没有什么功勋,二来真比较起来,资历仍算浅薄。

若没有那些姻亲的裙带关系,谢家根本算不得什么。

谢二爷活着的时候。入驻内阁,成了首辅,倒也算光耀门楣,可即便是那时,谢家也还是比不得李家、燕家、万家、梁家、温家这样的人家…这里头,温家最末。而谢家攀上的最好关系,是梁家,其次则是温家,再一个是用孙女联姻的李家。

如今,谢家同梁家的关系也不过寥寥。同温家也是温温吞吞,来往鲜少,至于李家,就连谢姝宁也看不明白。

她唯独能肯定的是,谢家短时间内。怕都是起不来的。

可若是肃方帝想要抬举谢家,那事情就不同了。

京里的世家勋贵之间,需要制衡。

肃方帝也要拉拢只站在他身后的人。

延陵白家,也是好人选。但白家的根在延陵,断不会北迁。

于是,白家在肃方帝的心里,大抵就没什么大用处了。

看来看去。京都的几门,果真也还是谢家比较靠谱。

有皇后在宫里的李家,是不是提前察觉了肃方帝的意思?

谢姝宁握紧了笔管,站在那里,定了半响。

肃方帝果真有些不同了。

按理,他如今该好好韬光养晦。等膝下的几位皇子年纪再大些,再大动。但他显然已经等不及了。庆隆帝时期,他也插手朝政,可底下的那群人,仍多半是庆隆帝的喜好。

所以谢二爷一死。肃方帝便抬举了才回京没多久的谢三爷。

于他看来,谢二爷死了兴许还是桩好事。

同理,谢姝宁的父亲谢六爷,也难得肃方帝的欢心。

谁都知道,庆隆帝临终的那一段日子里,谢六爷可比大太监汪仁还得宠。这样一个人,肃方帝瞧见了,难免记起故去的先皇,心头焉能踌。

由此可见明年谢元茂想要起复,谋个好缺,并不容易。

谢姝宁想起这些事,忽然兴致缺缺,下笔时也就不由虚浮了些,坏了一笔,遂坏了一幅画。

她就唉声叹气地将画给撕了。

玉紫跟图兰都不懂作画,见她猛然间将画了大半的画撕了揉作一团,不由轻轻惊呼了声,道:“小姐,好端端地怎么给撕了?”

“画得不好。”谢姝宁将纸团捏在掌心,漫不经心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