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画画,她更擅长刺绣。

她也并不大喜欢画画。

习画,一开始便是为了画花样子。这样浅薄的理由,若在那群世家小姐里头传开,定然会叫人耻笑,讥讽她庸俗,不懂风雅。

但她既应了哥哥,那就还是得画。

然而看着眼前重新铺开的宣纸,她眉头一蹙,提起笔三两下画了一副草得不能再草的怪图便将笔丢开,嘟囔了句:“罢了,左右哥哥画得还不如我,就让他将就着看吧。”

旋即,她又吩咐玉紫:“把棋摆上,等画晾干了便收起来。”

说话间,远处的皇后,已不见踪影。

山脚下却蓦地喧闹起来。

不消一会,就有随行的太监吭哧吭哧地沿着阶梯爬上来。

谢姝宁头也不回地问道:“底下的是谁?”

“回八小姐的话,是成国公世子。”太监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回道。

亭子就这么大,谢姝宁在上头,就不好再叫世子爷上来,可就这么赶人,似乎也不是那么个规矩。几个守在下头的太监没了法子,只得派了个人上来禀报谢姝宁。

谢姝宁听到是燕淮,就不禁皱了皱眉头,刚想说让玉紫将才布上的棋局再收起来,让出御景亭来,就听到面前一脸难色的太监又说了句,“世子爷身边,作陪的是印公。”

各监的掌印大太监都能被称为印公,可在这,能被这群大大小小的内官们称为印公的。却只有汪仁一个。

谢姝宁闻言,差点跳了起来,棋也顾不得收,便要走人。

前有狼后有虎。她还能往左右避,这会子虎狼一齐朝着她迎面而来,她若还不赶紧跑,是准备留着被啃成森森白骨不成?

她当下要走,可下山的路只有那么一条…

还未下去,底下燕淮已是领着汪仁,缓步上了台矶。

谢姝宁定住脚步,忍不住腹诽,早就准备自个儿上来的,还假模假样让人上来回禀做什么!

但事已至此。她避无可避,只得后退。

她吃亏在年纪小,人人当她是个孩子,这里周围又满是扈从,谁也不至编排了她跟燕淮去。再者。就算是编排,汪仁在场呢,谁又胆敢那般做?

所以汪仁会同燕淮直接上来,她早该想到的。

谢姝宁不由懊恼,一直退到了石桌旁。

前一世她听说了太多关于这两个人的话,打从心眼里认定燕淮也好,汪仁也罢。都是真小人。

比起真小人,她当然更怕伪君子。

但是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就情不自禁地冒了出来,挡也挡不住。

迎面而来的少年,微微扬起脸。

破开厚厚云层落下来的日光照在他面上,愈发显得他眉目磊落分明。细瓷一般的精致。

她心头一震,却又后退了一步,直至退无可退。

跟在他身后的汪仁,一袭玄色罗衣,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温润。

然而他的温。却不似水,而似玉。

水是柔的,玉却有质地坚硬的,碰不得。

风里有浓郁的花香,谢姝宁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

这种时候,她不笑,难道要哭不成?

燕淮跟汪仁一前一后踏入亭子的时候,她嘴角刚好弯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

看到她在笑,对面的两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谢八小姐。”

谢姝宁矮身微微一福,算是见过了礼。

堆秀山上的御景亭本不大,这会人一多,便挤了些。

汪仁便看了眼那几个站在亭子里的小太监,打发他们下去候着:“去山脚下等着吧。”

谢姝宁听着,连阻也不敢阻,只得眼睁睁看着皇贵妃派来的随从,被汪仁一句话给驱到了下头。

但出云殿里,汪仁保了她跟纪桐樱,她欠下了一个巨大的人情…雨中高烧,是燕淮抱着她送回了永安宫,她就又欠了燕淮一个巨大的人情…

即便后者,宋氏已经精挑细选选了谢礼送去,但恩情,却不是一份礼就能抵消的。

谢姝宁再次道了谢。

汪仁的目光就在谢姝宁跟燕淮身上来回过了一遍。

燕淮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站在石桌另一侧,正好同谢姝宁中间隔着张桌子。

他也是上来观景画画的…

汪仁亲自伺候着,简直是天大的面子。

谢姝宁就想起了前世汪仁惨死在燕淮手底下的模样,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怪异又别扭。

她别过脸,不去管他们做什么,退到了一旁看风景。这种时候,她又不好直接走人,不然谁都知道她是故意想要避开,就该更说不清了。

过了会,她忽然听到燕淮道:“这是谢八小姐的画?”

谢姝宁大惊,方想起自己的画还晾在那,急忙要让玉紫去收了,扭头去看到燕淮正低头看着她随手作的画,一脸正色道:“谢八小姐的画…竟比我的还差…”

这叫什么话?

谢姝宁侧目悄悄打量了眼他的画,登时大怒,他那也能叫画?

她很不喜欢他!

第190章落跑〔和氏璧+2〕

且不说她晾在桌上的那幅画,本就是胡乱画的,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可燕淮的那副,焉能叫画?

谢姝宁气得头疼。

如若瞎涂几条线若就能画得比她好,她也就当真是白活了两世。

可当着燕淮跟汪仁的面,她又不好直接发火,只得忍着忍着,直叫自己指尖轻颤,方才挤出笑容来面向燕淮道:“世子好眼光…果真是好眼光…”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被燕淮当着面说上那样一句话。

可见这位成国公世子是真的在大漠上过得太久,连最起码的仪态人情味,都不顾及了。谢姝宁不由想到了自己的表哥宋舒砚,似乎也是这样的口无遮拦。她无力扶额,燕淮若是无心的,未免也太古怪。前世混得那般如鱼得水,后头的手段又是雷厉风行、果敢之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连最起码的伪装都不会?

但他若是故意的,这…

谢姝宁是完全弄不懂眼前的人,在打什么主意。

好端端的,她也没招他惹他,他何必当着她的面说她画得丑,还用他自己根本不能看的画来比较,简直是在逼她生气。

谢姝宁越想越没有头绪,嘴角的假笑笑得久了,不免有些酸,逐渐僵硬起来。

燕淮倒没瞧她,听完她那明显是敷衍的夸赞后,竟还真的点了点头,似乎极为受用,“八小姐喜欢作画?”

“闲来无事胡乱抹涂罢了,谈不上喜欢。”谢姝宁实在是看不下去,忍不住微微别过脸去。

这样的燕淮,同她所知道的那个人,实在是大不一样。

伏在那作画的燕淮却追着她的视线望了过来,状若不经意,却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

燕淮如是想着,心里头暗自比划了下自己的身量。不由微讶。

他还不满十四岁,生得并不十分高,却也绝不是矮的。但谢姝宁比他年幼,又是女的。可这身量都快追上他了。

这生得未免也太高了些…

谢姝宁回京后,也的确拔高了一大截,就连宋氏都惊讶于她长得这般快。才做了的衣裳,下不了几回水,就似乎小了一圈,不好再穿了。偏生她穿衣裳又不愿意穿针线房上的丫鬟婆子做的,也不高兴穿外头成衣铺子里裁缝做的,潇湘馆里几个专门负责她衣裳的丫鬟婆子,就日日拿着针线停不下手,总在那缝新衣。

因了这事。六堂姐谢芷若又是好生记恨了一回,妒火中烧。

但顾忌着早先时候丢了大脸的那事,她不敢再直接寻谢姝宁的晦气,便在母亲蒋氏跟前服软撒娇,想让蒋氏去给宋氏吃排揎。也好杀杀谢姝宁的微风。

然而蒋氏虽终日得意洋洋,那也不是个傻的。

同是惠和公主的生辰宴席,大家都一样接了帖子,可宋氏母女就能被提前请进宫去,除她们外,谁也没有过这样的殊荣。

蒋氏再嚣张也明白过来,宋氏也没看着那么好惹。

谢芷若再到她跟前说些忌恨谢姝宁的话。她也就不大听了。左不过些衣裳,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然则这样的事,于谢芷若来说,却是天大的要紧事。

她有回接了京兆尹长女的帖子去赴宴,玩得正开心呢,却听到京兆尹家的小女儿在那问她。下回可是能请了谢八小姐一道来玩?

当下她就差点摔了杯子。

凭什么,凭什么那臭丫头一从脏兮兮的关外回来,就人人都想见她请她!

谢芷若因了这事将谢姝宁几乎恨到了骨子里,甚至不惜走上旁门左道,扎了小人打她。可鞋子都打烂了。谢姝宁却依旧还是好好的,又被请进了宫去,气得她一宿没睡着。

谢姝宁却根本没有将她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过,左不过再多等两年,谢芷若就该出阁,到那时,谢芷若就算想收拾她,也没机会了。

她看着亭子外的天,雨后的乌云渐渐散去,碎金子一般的光从天上落了下来,斜斜落在人肩上,带着慵懒的暖意。

燕淮苦恼着她为何生得这般高,谢姝宁却在想他怎么会同她记忆里的人一点不像。

她想着想着,倒想到了关键所在。

如今的燕淮还未束发,又才归京都,兴许是还未到他骇人的时候。

前一世,谢姝宁不曾亲见,却也听说他在回京后的同年,便软禁了继母小万氏,又将同父异母的弟弟燕霖送往了漠北。

她过去不明白,他为何要将不喜的弟弟送去漠北。本以为是漠北环境恶劣森严,所以送燕霖去吃苦头,兴许还打着让燕霖死在那的主意。但谢姝宁如今明白了,燕淮之所以会将弟弟送去漠北,不过就是因为他在那一呆数年,吃尽了苦头。

他的报复之心,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只要柴禾不缺,就永远不会停歇。

小万氏也是个相当有手段的妇人。

但燕淮回京后,她竟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软禁,看着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儿子被送离了燕家,不知去向。

成国公燕景虽然死了,可小万氏还是燕家光明正大的夫人,是燕淮的母亲,是长辈。

然而他说软禁就软禁,无人能阻他拦他。

由此可见,燕淮的手段甚至高明过小万氏。

谢姝宁想到这,心里头那点子浅薄的怒气,也就消了大半。

她同燕淮置什么气!

有这闲工夫,她还是回去听听图兰都在皇后那发现了什么好了。

嘴角的笑意重新软化,弧度也更大了些,她看着两人,笑着告辞。

汪仁却忽然出声道:“谢八小姐的棋都摆了一半,为何这就要走,可是因了奴才同世子爷的缘故?”

他这问题问得刁钻又放肆,不论她怎么回都像是在欲盖弥彰。

谢姝宁迟疑着,“印公说的哪里话,只原就答应了公主殿下早胸去陪她说话。不好耽搁下去。”

她拿了纪桐樱做借口,汪仁也就没有继续说什么,放她离去。

谢姝宁就一直笑着走下了高高的台矶,脚步微匆。

因是雨天。地上还湿着,谢姝宁穿的是木屐,往下走的时候,哒哒作响。

燕淮放下了笔,看看那副被谢姝宁遗漏了的画,又看看台矶上渐渐远去的绯色背影,眉眼一弯。

走得再控制,脚步却还是匆忙的,就算说成是落荒而逃,也合理了。

燕淮看到那袭绯色衣衫越走越远。忽然扭头看了一眼汪仁。

她这是在躲谁?

是他还是汪仁?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汪仁忽然也看了过来,同他对视一眼方错开了视线,道:“世子认识谢八小姐?”

燕淮眉头微微一皱:“上回在宫里遇见过一次。”

汪仁没有做声。

他当然知道燕淮这话里说的是哪一回。

午后的微风穿过亭子,带着些微御花园里复杂的香气。

汪仁在石桌旁坐定。屈指轻轻叩响桌面,看着被谢姝宁落下的丑画,失笑道:“世子莫要担心,皇上那只是这几日过于忙碌,一时不得空见您罢了。”

燕淮闻言,手下的砚台,似有千钧重。

他这回入宫。正是为了爵位的事。

可肃方帝不见他。

这么一来,许多事就难以再继续下去。

万家他也已去过,外祖母见了他老泪纵横,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但却也未曾多留他。似乎他们一个个的,都对他究竟能不能袭爵的事。毫不关心。他不能不怀疑,在他们心里,也许换了燕霖反倒更好也说不准。

可越是这样,他越不想叫他们如愿!

外祖母甚至不惜在他临行前试探着问他为何要回来。

她的意思,竟是想要他再次离京。永不回燕家。

他气得厉害,心头似有利刃在绞,直将他变得血肉模糊。

他们怎么能都忘了,小万氏不是他的生母,是燕霖的!他若不要成国公的位子,不要自己在燕家的位子,等着他的可不是平安离京这么简单。此时此刻候着他的,分明是一柄剑,一柄握在小万氏母子手里的剑。

只要一想到小万氏笑着的脸,他就觉得毛骨悚然。

乳娘死了,死在了小万氏手里。

他的乳兄如意断了两根右手的手指,而今只能用左手习字,其缘由不过是因为燕霖不满如意的字,写的比他好。

若不是他回来的尚算及时,如意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怕是也要跟着乳娘去了。

燕霖的确不狠,也不厉害,甚至于他颇有些软弱无能。

但小万氏够厉害够狠毒,这就足够了。

因燕霖私下里抱怨了几句如意的字写得太好,叫他惭愧,小万氏就能让人折了如意的手指头。

她还有什么做不得的?

燕淮屏息敛目,轻轻将手中的砚台重新放下,道:“还请印公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汪仁的分量,即便是才回京没多久的燕淮,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汪仁笑着,只道:“合该如此。”

话毕,他忽然转换了话题,“据闻,谢家八小姐同府上的二公子有婚约?”

这已是他第二次主动提起谢姝宁,燕淮不由疑惑起来。

第191章交锋〔6k,含粉30+〕

他定定看了眼汪仁,忽而一笑,摇摇头道:“印公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我倒是不大清楚。”

昔日他爹燕景同谢元茂定下口头之约时,他年纪尚幼,根本没什么印象。而今回京后,他身边的心腹吉祥,也不止一回提起谢家的事来。按照他们的推论,若是有朝一日小万氏母子走投无路之际,八成会攀着谢家不放。

一旦等到他们落到那样的地步,能娶谢家的女儿,也是顶好的一件事。

何况,连他也听说了,肃方帝有意抬举谢家。

“世子久不居京都,莫非连这事也不知情?”汪仁同他对视着,指尖拂过打磨光滑的桌面,只觉得一阵沁凉之意袭上心头,他轻笑,“咱家虽孤陋寡闻,但也知道这事,满京都的官宦人家,都是听说过的。”

燕淮慢悠悠落了座,远山般清隽的眉眼却陡然带上了抹凛冽,“有没有,又有何区别?”

汪仁微怔,旋即哈哈大笑:“是咱家多嘴了。”

“听说印公近日很喜欢笠泽的石头?”燕淮忽然道。

汪仁眼中含笑看向他:“世子爷的消息倒是灵通。”

然而说着话的时候,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却在缓缓收紧。燕淮已经查过他了。而他,只喜欢查人,却不喜欢被人查。何况,自从他起了心思想要插手燕家的事,寻点乐子后,便打发了东厂的人去将燕淮从小到大的事,事无巨细地都记载下来。但耗费数日,小润子却告诉他,缺了很大一部分。

京里人尽皆知,成国公府的世子燕淮,自七岁后,便无人再见过他。

直到整整六年过去,他才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他从幼童成长为少年郎的这一段岁月,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即便是汪仁手底下掌管着的东西厂。也寻不到线索。

缺漏的这一部分,叫追求完整的汪仁,极不痛快!

如今他还没能收集齐全燕淮的事,燕淮倒好。竟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他的事了。

而他喜欢上笠泽的石头,不过就是近几日的事。

汪仁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由在不悦中又多了分刮目相看。

“近日我手底下正巧有人从笠泽回来,倒带了几块罕见的奇石,不知印公可有兴趣?”身着紫衣的少年悠悠道。

汪仁眼仁一缩。

他若不听也就罢了,可偏生又已经听到了。于他这样的人而言,有些事不知无碍,既知道了,就要知道个透彻。燕淮说了奇石,他却没能亲眼见上一见。怎能甘心?

但燕淮可还是头一回同他打交道,只初见,便像是摸到了他的死穴。

汪仁很头疼,又念着燕淮口中的奇石,心痒难耐。

迟疑间。紫衣少年迎着夏日午后的清风,在脸上绽开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近乎蛊惑般道:“每一块,都已经用笠泽的水洗过三十遍,既洗去了脏污,却也不损它原本的味道。搁在屋子里,便总有股淡淡的水腥气混杂着水草的清香萦绕在鼻间。”话毕。他又自嘲了句,“这么宝贝的东西给了我这样的粗人,倒是真可惜了,左瞧又瞧,都只是几块石头罢了。”

汪仁听着搁在桌上的手,都情不自禁地曲了起来。

心中腹诽不已:十几岁的小毛头。自然是不懂欣赏这些,留着给他,可不是白瞎了!

他轻咳两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世子手底下的人,可是国公爷留下的?如今用着可还称手?”

不论燕淮那几年去了哪里。他这么小的年纪,实在是难以培养出独属于他的人。所以他麾下如今能用的人,必定就是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留下的。汪仁猜测着,同时想到了另一件事。

燕淮一去多年,杳无音讯,人人都只当是他不得成国公欢喜,因而被遗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