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的一桩桩一件件,可不都正显示出了成国公的良苦用心?

若他是真的不喜长子,又怎么会将自己的人手留给长子,而不是次子燕霖?

有了这群人,燕淮的手脚就能放开。

由此可见,京都里流传的许多事,都是无稽之谈。

正想着,他却听到燕淮不答反问,说了句:“印公觉得如何?”

“咱家以为,必当是称手的。”汪仁收回视线。

燕淮在有意识地避开他的问题。

汪仁察觉了其中的意思,遂不再多言。

御景亭里,只有他们二人呆着,一直呆到了黄昏渐近。

燕淮握着笔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看上去就像是读书人的手。可他笔下的画,一如谢姝宁在心中怒骂的,丑得根本就不像是画。他也果真是不大会画画…他的手,亦不是读书人的手,而是武者的手。

掌心的茧子消不去,手背上隐隐约约的旧年伤痕,也无法消去。

他提笔的力道过大,落笔也没有章法,作画的时候眉宇间也总含着抹难以掩盖的冷冽。

即便他在笑,那股子肃杀之气还是如影随形,仿佛与生俱来。

汪仁同他一块呆了一个多时辰,来来回回看了燕淮多遍。他忽然有种感觉,假以时日,眼前的紫衣少年,会长成一柄出鞘的利剑。

如今,这柄还未打磨完成的利剑却提着笔在作画。

就连握笔的姿势都像是在握剑——

莫名的压迫感忽然间涌上了汪仁的心头。

他第一次在面对个半大少年时,产生了退却的念头。简直荒谬!

汪仁有些不愿再在这呆下去,霍然长身而起。

燕淮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搁下了笔,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画。

“世子这便回去?”汪仁立在那,眉头微微一蹙,倏忽又舒展开来。

燕淮颔首,微笑着道:“天色不早了,想必皇上近日都不会得空见我,还是早早出宫去吧。”

汪仁听着,那几块连影都还没有瞧见过的奇石。就又在他的脑海里冒了出来。明知道眼前这狡黠的少年会突然提起笠泽的石头,是别有所图,他却还是被钓上了钩。

有些时候,人的念头。就是这么容易被调动。

汪仁在心里叹息了声,正色同燕淮道:“世子大可安心,想必皇上用不了两日便会召您入宫相见的。”

这事本就是他的小乐子,换了石头早些结束,虽然不大甘心,可到底未亏,还是他赚了。因而汪仁勉强还能接受这样的交易,不至恨不得弄死了燕淮了事。

燕淮则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般说,眉眼一弯,郑重地道了谢。又道:“奇石已收在府中,下回入宫之时,我再使人一道带来送于印公。”

真真是滴水不漏。

汪仁第一次被个未满十四岁的少年,弄得没了脾气。

若燕淮立即将石头送给他,按照他的性子。定然扭头就要翻脸不认人,毕竟这诚信二字又不能当饭吃!良心就更不必说了,挂在嘴边上,难道不嫌重?

可见燕淮是真的摸准了他的脾性,才会提出要在下次入宫之时将石头带给他。

而燕淮下一次入宫的时候,当然就是肃方帝召见他的时候。

要想让肃方帝召见他,就需要汪仁在背地里动作。

狡猾又奸诈的家伙!

汪仁束手而立。饶是心里已在骂人,面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依言道:“劳世子费心。”

燕淮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已是低下头去收拾起了凌乱的画具。

这就没汪仁的事了。

汪仁觉得自己深有必要再让小润子吩咐东厂的人动用一切手段,深挖一番关于燕淮的事。

低头收拾着东西的少年。同他所以为的人,十分不同。

也许,会是个极有趣的玩物也说不准。

汪仁这样想着,自觉心里头舒坦多了,率先告辞离去。

台矶在他脚下。两阶并作一阶,很快汪仁就下了山。青翠的细腰竹子,遮了他大半身影。燕淮在亭子里俯首往下探望,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那张眉眼细致的脸,就像是张假人的面具。

瓷做的,没有喜怒哀乐。

汪仁渐渐走远,山脚下重新只余了几个随燕淮一道来的宫人。

燕淮手撑石桌,掌心有惫渗出,一片黏腻。

过了会,他方才长出一口气,似缓过劲来。

同汪仁这样全然没谱的人打交道,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何能应对。

好在他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燕淮略歇了会,看看天色,准备下山出宫。桌上的画具皆收了起来,他就准备去收画。可目光在触及自己的画时,他自己也忍不住别过脸去,实在是惨不忍睹。

眼皮一跳,他慢吞吞伸手,拿起了边上的另一幅画。

那是,先前谢姝宁忘在这的。

他左看右看,细细看了一遍,将画折了起来,塞进了怀中,随即又抓起了自己的画。

“…其实画得也还是不错的…”他唉声叹气着,一把将自己的画揉成了一团。

黄昏时分,燕淮出了宫门,谢姝宁则在永安宫的僻静处,听着图兰回禀之前在御花园偷听来的事。

虽然心中早有预期,但图兰一说,谢姝宁仍吃了一惊。

御花园的角落里,在同皇后说话的人,是出云殿里的宫女。提到出云殿,那自然就是淑太妃的人。然而都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皇后竟还在同淑太妃交好?

谢姝宁有些想不明白。

图兰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她,一字不落地将自己在那听来的话、看到的事都说了出来——

她被谢姝宁派去打探消息时,皇后应当已经在那呆了一会。

也不知是因为才下过雨,天气凉爽了许多,还是因为旁的原因,锦衣华服的皇后在大热的天里也舍不得换了轻薄舒适的衣裳,一张脸因为热,而涨得通红。偏生彼时她又还在生气,这般一来,这面色也就愈加难看了。豆大的汗珠像是落雨一般,沿着皇后的头帘。扑簌簌滚落,糊了皇后面上的脂粉,红红白白狼狈得很。

再加上皇后生得也不貌美,瞧着极丑。

但奇怪的是。一向注重容貌,为了变美能不惜一切的皇后这一回,却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

淑太妃身边的宫女被皇后使人掌了嘴,跪在皇后跟前歪歪斜斜的挺不直腰。

皇后怒斥:“下作的东西,你也配说本宫样貌平平不出色!”

图兰偷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由此可见,皇后当时并不是不在意自己的妆容被汗水模糊,也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容貌美不美。而是因为她当时正在为了容貌的事生气。她自己自然是可以嫌自己生得不够貌美,不够出色,但旁人如果这般说她。那就触了逆鳞了。

皇后的逆鳞,就是听不得别人说她生得不好。

后宫里的女人,一个个的皆是花,一堆挤在那,就愈发显得姹紫嫣红。明艳夺目。

可怜的皇后娘娘,空有年轻身段,却没有如花的样貌。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

淑太妃身边的宫女胆敢那般说她,她如何能不气。

可图兰说,那宫女求饶时喊的话,却说这话是淑太妃说的。

按理。已经察觉了淑太妃真面目的皇后听到这样的话,合该立即发火才对,可皇后高涨的怒火陡然间平息了下来。

谢姝宁听得一愣,问图兰道:“出云殿的宫女说了那样的话,皇后反倒不气了?”

图兰点点头,解释起来。

因近日天热。午后时分,御花园里鲜少会有人走动,皇后她们所在的那个角落更是热得很,轻易根本不会有人靠近。否则,皇后的脸也就不会被汗水浸成了那凄凉的模样。

所以皇后今日在那会见淑太妃的人。是早就预谋好了的。

这还不算,皇后倒也小心,周围也安置了人手放风。

要是谢姝宁没有派图兰去,而是派了玉紫去,那玉紫不等靠近只怕就要被抓住。

图兰也不敢离得太近,所以皇后在听完宫女的那句话后轻声嘟哝的话,她并没有听见。

然而紧接着,皇后便微微扬声道:“东西呢!”

话音落,图兰便看到那原本跪得歪歪斜斜的宫女立刻直起了腰,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只丁香色的素缎锦囊,毕恭毕敬地递给了皇后。

锦囊自然是用来装信的。

淑太妃写了信给皇后!

前儿夜里,大雨倾盆,出云殿好端端塌了一块。这事必定脱不了皇后的干系。当天夜里,皇后也是同皇贵妃一道去的出云殿。才过了一夜,淑太妃竟就写了信给皇后。

这般说来,转机便是在那天深夜的出云殿里。

谢姝宁靠在临窗的榻上,轻轻咬了咬唇瓣,将手中纨扇摇得呼呼作响。青玉扇柄下垂着的长长流苏动作间跟着飘飘荡荡,直晃到了她素白的手上。因她身子不好,宋氏怕她贪凉再生了病,便不许她往屋子里放冰,又怕她不听话,特地还央了皇贵妃看着她。

一来二去,谢姝宁这屋子里竟也就真的半块冰也不搁,闹得纪桐樱睡了一夜醒来直嚷着热,再不肯歇在这。

谢姝宁本着心静自然凉,先前都觉得还好,这会听到了关键的地方,一时面上滚烫,将扇子都摇成了这般,也不觉得凉快。

白色细绢扇面上绣着的蝴蝶兰花像是活了一般,在图兰眼前似振翅欲飞。

图兰被晃得有些头晕,忙唤了声:“小姐!”

谢姝宁方回过神来,催促道:“继续说。”

图兰就眨了眨眼,继续说了下去。

那只锦囊到了皇后手里边,皇后想也没想便打开来看了。

图兰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却听到皇后冷笑着说了声,药就在里头?

至于是什么药,图兰未曾瞧见,也不知情。

淑太妃身边的宫女在皇后问完话后,重重点了点头。皇后就将锦囊的口子敞得更开些,伸手在里头摸索了一阵,应是摸到了东西,她面上神色随即微变。

“这东西,当真有用?”皇后收回手,将锦囊的口子系紧。似并不大相信。

淑太妃的宫女就伏在那磕了几个响头,道:“奴婢所言,皆是太妃娘娘的吩咐。”

皇后嗤笑了声,忽然就道:“本宫信不过她。正巧拿你试试药!”

宫女抬起头来,露出额上红痕,倒莫名肃然了起来:“皇后娘娘,太妃娘娘说了,这药就只剩下这么一小包,若没了,可就真的是一丁点也寻不出来了的。还请您三思而后行。”

这明明是说教的语气,皇后却真的噤了声。

这就说明,那包药,是顶重要的东西。

可这所谓的药。是用来做什么的?

治病,定然不是。

皇后如果病了,怎么会相信淑太妃,而不去请太医诊治?

谢姝宁停下了摇扇的动作,伸手往手边上的矮几上搁着的瓷盘里。摘了颗葡萄丢进嘴里。

淑太妃究竟想出了什么鬼主意,再次将皇后拿下了,她吃着葡萄,嘴里却尝不出甜味来。

“她们,还提到了鸟。”图兰皱着眉头道。

谢姝宁一愣,怔怔地问:“是细鸟?”

图兰点头应是,“就是叫这个名。那个宫女说,太妃娘娘要将细鸟都交还给皇后,让皇后配着药使用,功效百倍…”

说完,见谢姝宁沉默了下去,图兰砸吧下了嘴。小心翼翼问谢姝宁道:“小姐,细鸟可是好吃的东西?”

她从小流浪,鸟雀倒也吃过不少,可细鸟,倒是闻所未闻。

谢姝宁闻言无奈地看看她。不由哭笑不得。

这鸟倒是好东西,可拿来吃?恐怕还真是不够塞牙缝的!

她端了矮几的葡萄给图兰,道:“拿下去同玉紫一道吃。”

图兰“嗳”了声,大喇喇站起身,笑着接过瓷盘端着退了下去。

谢姝宁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丢开了纨扇,想着皇后跟淑太妃的事。

凭借她对淑太妃的了解,淑太妃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候,也绝不会真心同皇后把手言欢才是。方才图兰说,皇后拿到了药,却想着要先拿淑太妃的人试一试才肯放心。这便说明,皇后很想要这包药,但是又不敢太过相信淑太妃。

而淑太妃呢,早就预料到皇后会有这么一出,提前吩咐下去,拿了这药难得,只有这么一包,如果没了可就真的没了的话来堵皇后的嘴。

看来,淑太妃也在赌,赌皇后究竟有多想要这个她给予的机会。

谢姝宁把玩着扇柄上吊着的杏色流苏,幽幽叹了口气。

从图兰的描述看,皇后怕是很想要、很想要这个机会。

这件事里,还混着细鸟。

淑太妃没告诉皇后的细鸟用途中,恐怕也就仅仅余了那一件。

可那件事,并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药才是。早前谢姝宁特地写了信去问云詹先生,云詹也丝毫未提起需要药物配合的事。

谢姝宁悚然一惊,淑太妃给皇后下了个套,只怕还是要命的。

景泰宫里的皇后娘娘,也正攥着那只锦囊拿不定主意。

皇后只要一想到淑太妃骗了自己,还隐瞒关于细鸟最重要的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何况,细鸟竟还有这样的用途,一个丧偶的太妃要了有何用?皇后简直不忍去想,内廷里那帮细皮嫩肉的小太监,有几个爬上过太妃的床榻,那群侍卫里,又有几个…

这群不知廉耻的东西!

她觉得作呕,也瞧不上淑太妃。

可心里头却暗喜,觉得自己抓到了淑太妃的把柄。

那天夜里,她去见容九,可哪里有什么容九!如她所想,容九此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淑太妃就是容九小姐,容九小姐就是她日夜当成亲姐姐挂念着的淑太妃。

她戳破了谎言,喜上心头,便要去将这事昭告天下,好叫淑太妃吃吃苦头。

可不等她出门,侍候在那装成容九小姐等她到访的宫女道,淑太妃为她准备了礼。

——一封信,还有当初她送给淑太妃的信。

皇后很震惊,淑太妃装病,央她说,她同宫里头的某个侍卫有染,实在没有办法,才想出了这样的法子,等过些日子便说是容家九小姐同侍卫看对了眼,求皇上指婚。虽不大好听,可总也是个法子。

淑太妃说,她会假死。

皇后却想着,她要假死,自己到时便让她真死。

她拿捏住了淑太妃的“把柄”,心里头踌,咬咬牙便准备拿那药一试,恰逢今夜肃方帝该到她宫里头了。

第192章自作孽

暮色渐深,炎炎夏日带来的灼热气息也在晚风中逐渐消弭。

肃方帝原说要来同她一起用晚膳,可皇后左等右等,却只等来了一道口谕,让她先自己用了晚膳。皇后生怕肃方帝晚些也会爽约,不由没了胃口,食难下咽,只用了寥寥几口便搁了筷子,让人将东西撤了下去。

珍馐佳肴摆在那,风一吹,凉了冷了,就也显得油腻腻的,叫人腻歪。

皇后攥着块素白的锦帕,轻轻拭着嘴角,眼角眉梢皆挂满了不悦。

她始终觉得,肃方帝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甚至于,连敷衍都时常懒得敷衍。

可惜了,可惜她生了这样一张脸,实在叫见惯了美人的帝王欢喜不起来。

这都是命啊…

盯着庑廊下的花,皇后长长叹了一声。

好在她手里头还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但淑太妃说的法子叫她害怕,也叫她有些不知所措。淑太妃的信上写着,此法虽佳,但却是自损八百之法,每用一回都是铤而走险。

她初初看完这邪,只觉得淑太妃是在故意吓唬自己。淑太妃能用敢用,她为何不敢用?

但皇后面上态度强硬,可心里其实还是怕得很。一钓了事,可叫她如何是好?

淑太妃给她出了道难题。

前有狼后有虎,叫她进退维谷。

她接了淑太妃的信,没有在出云殿里同皇贵妃揭穿淑太妃那张美人皮下的丑陋面容,后头又收下了淑太妃送回来的细鸟跟药。皇后明白,自己心里头其实并不愿意错过这次机会。

不论如何,她都要试上一回。

夜色越来越浓,零零散散布在夜空上的星子也紧跟着越来越明亮,像是一双双眼,正含着讥诮之意看着这污浊的人世。

皇后垂眸冷笑了声,差了人去肃方帝那探一探口风。想知道肃方帝今天夜里究竟还来不来。毕竟从淑太妃那拿到的药,就只有一包。自然,以淑太妃的性子来看,这八成是在诓她。皇后才不信。淑太妃手里边真的只有这么一包药。

但淑太妃咬着牙说,仅此一包。

她不信也得先信了。

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毛毛雨,皇后皱了皱眉,吩咐人去将各处的门窗都关上,只余了她身边的这一扇。

因了这雨,她心中愈发没了底气。

肃方帝虽说今夜要留宿景泰宫,可到底只要人还没来,这事也就没个准头。她头疼得很,担心肃方帝会因为这场夜雨,而不出现。

好在她并没有担忧多久。去探听口风的宫人便冒着细细的雨丝回来了。

一入内,宫人就报喜:“娘娘,皇上让您先歇着,晚些等皇上批完了折子,便来。”

皇后听了高兴起来。连忙让人打赏他。

略静了一静,皇后就急急起身,迤逦曳地的长裙扫过乌亮如镜的金砖地面,飞快往寝殿而去。她吩咐了下去,让人备了热水,又让人取了熏过香的里衣来。

细鸟需用香诱,这点她倒不怕淑太妃骗她。

不多时。景泰宫里就喧闹了起来。一群宫人来来回回忙着,服侍着皇后宽衣入了浴桶,将她身上每一个毛细孔都洗得干干净净,喷香。

这场面看上去,倒不那么像是在沐浴了。反倒像是,一行人在打磨什么精美而罕见的器物。

瓷器、琉璃、合香…

面貌寡淡的皇后在一波紧跟着一波的精雕细琢下。竟也变得容光焕发。灯光下,镜中的女子眉眼还是那副眉眼,但眉眼间隐含着的风情却大不想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