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了鱼儿已经咬了钩时,小万氏正抱着烧得热热的紫铜手炉,蜷在榻上。

自从燕霖摔断了腿之后,她便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一晃眼,过了许久。名医遍请,燕霖的伤势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倒是恶化了,情况愈加危急。

直至如今,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只怕不久于人世。

小万氏不信这话。死也不愿意相信!

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儿子,只不过摔伤了腿,便活不下去了?这怎么可能!

但每一个匆匆而来,又面带惶恐,黯然离去的大夫都只会哆哆嗦嗦地告诉她,便是华佗扁鹊在世。恐也是无力回天。

她恨不能使人撕烂了这些人的嘴巴,但满心装着儿子,她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只拼命想要再寻好大夫来。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燕淮要赶燕霖离开成国公府的消息。便这样不胫而走了。

小万氏气得说不出话来,立即差人将消息送去给自家兄长。

不能,决不能叫燕淮得逞!

她的儿子,才该是燕家的主人,他燕淮,算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这一回,消息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送到了万几道的手上,万几道却无暇分身,无力襄助。一个汪仁,在这个节骨眼上,便能要去他半条命。燕淮竟勾结上了大太监汪仁,实在出乎万几道的预料,一时间根本无法分心来劝解自家小妹。

小万氏只从他那收到了一句话,若燕淮真的打算将燕霖赶出成国公府,倒也不失为是件好事。

至少,他还能活着,即便活在成国公府外。

小万氏看到这句话时,眼眶中泪珠涌动,再无法忍耐,扑簌簌滚了出来。

她痛哭不止,只觉自己是被兄长所背弃,又恨又痛,心碎不已。

这样的敷衍之词,她不看也罢!

燕霖根正苗红,何处比不得燕淮?

凭什么他能坐着成国公的位子,将燕霖赶出燕家?

小万氏泣不成声,断了念头,只专心守在了燕霖身侧,只要她还活着一日,燕淮就休想将她的儿子赶走。

直至那一日,燕霖连药也喝不下去了,灌进去的药汁,一点不留又尽数被他给吐了出来。

小万氏抱着儿子细声劝他,劝他便是再难受,也要将药给喝了。

就在这个时候,披着灰鼠皮大氅的少年,迎着凛冽的风声,掀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寒气。

她大惊,起身斥骂:“是哪个开的门!可是已全然不将我放在眼中?”

这燕家内院,在她手下汲汲营营十数年,连守门的婆子,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而今,却像是被风干了的薄纸,轻轻一碰就碎成了齑粉。管妈妈也惊,下意识挡在了燕淮身前。

屋子里一片寂静无声,丫鬟婆子们,皆低着头,沿墙而站,连大气也不敢出。

小万氏犹记得,自己喘着粗气,红着眼睛守在儿子病榻之前,对长姐所出的继子虎视眈眈的模样。

管妈妈怕她继续失态,惹出祸事,站在燕淮跟前连声道:“国公爷,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二爷的病”

然而成了新任成国公的少年,却只是浅浅笑了起来,笑意犹如春风拂面,全无冷意。可他口中说的话,听得小万氏跟管妈妈直打寒颤。

他说。他要送燕霖离京。

消息竟是真的!

小万氏想也不想便厉声反对,她绝不答应!

可燕淮只是笑,声音冷漠地道,既都是燕家的儿子。那他走过的路,也合该叫燕霖走上一遭才是。

小万氏是知道他那几年到底被燕景送去了哪里的,闻言冷汗直冒,双手握拳,一个字也说不出。

漠北风沙之地,环境苦寒恶劣,活着便已是艰难,从小娇生惯养的燕霖,如何能去?

她尖叫:“你是想要杀了他!杀了他——”

对面的少年面不改色“母亲休要胡说。”

她胡说?

她焉有一个字是胡说的?

小万氏终于彻底失了仪态。拥上前去推搡燕淮“你也配!你也配站在这?你便该老老实实死在外头,不要回来祸害我们母子!”

管妈妈骇然,急忙去拽她。

燕淮却只是倏忽敛了笑,擒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极冷。带着寒冬里的森森凉意,直达心扉。

小万氏情不自禁地颤了下。

“母亲,晚了”

最后一个了字,音拖得长长的,虚无缥缈,叫人想抓也抓不住。

小万氏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也就如这个字音一般。荡啊荡飘远了他说晚了。

的确是晚了。

她未能在他回府之前便要了他的命,可不就是晚了吗?

她未在他幼年时对自己唯命是从,视若亲母时,便要了他的命,可不就是晚了?

从燕景瞒着她,费尽心机将燕淮送走的那一日。她便该大彻大悟的才是。

许多年前,她晚了一步,从此便再没有能赶超的机会。

晚了,便是晚了。

小万氏伏在枕上,听着窗下风吹草叶的声响。将掌中温暖的手炉,重重掷了出去。里头的银霜炭冒着热气滚落一地,嘶嘶作响。

她盯着看,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来:“小贱种!”

起身披衣,厚厚的长毛披风,深沉的颜色,映衬得她一张脸白如霜雪。

妇人的眉眼间,有着浓重的戾气。

她笔直站在那,临窗眺望。

远远的一线白,像昭示着即将到来的晦暗,讽刺得叫人目疼。

她移步出门,厚重的棉帘子一掀,管妈妈“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脚下:“夫人,您要做什么去?”

“你都跪下了,难道不是已经知道了我要做什么?”

管妈妈声音哽咽:“夫人,不可,万万不可!”

小万氏俯身,亲自伸手去搀她,看着她放柔了声音道:“怕什么,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柔声说着话,似望着管妈妈,但眼神里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二爷不会死的,夫人,真的!”管妈妈语塞,急巴巴地说到燕霖身上去。

小万氏嗤笑了声:“你忘了吗,他们都说他已经没几日可活了。”

何况前头还挡着个燕淮,谁又能让燕霖生?

就算他说一百遍不会要了燕霖的命,小万氏也是不信的。

她推了管妈妈一把,眉头紧蹙“你别跟着来!”

管妈妈当然不敢不跟,索性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夫人,奴婢不拦您,您就让奴婢跟着去吧!”

自从那日燕霖半夜高烧,烧得说了胡话,说疼,求小万氏让自己死了算了开始,小万氏便有些不一样了。

管妈妈伺候了她这么多年,最是知道她,而今却也再不敢扬言说自己懂她了。

小万氏低头看她,呢喃着道:“那你说,先杀哪一个好?”

第228章阴鸷

声音极轻,极低,但管妈妈分明从她短短的一句话里,听出了某种异常坚决的意味。

管妈妈心头纷乱如麻,自地上慌乱地爬起来:“夫人,温家跟谢家…”

都不是好应付的呀!

然而后半截话还未被她说完,小万氏便已经打断了她。

小万氏因为久为喝水而微微干裂的嘴唇,各自沿着左右两边微微上扬,她笑了,笑得叫管妈妈心里发毛。她缓缓说道:“你也觉得先杀温家的好?”

“英国公温家,自以为是不提,还摆着一张破落户的脸竟巴巴地上门来提,扬言说愿等上三年。”小万氏说着话,眼神空落落的,越过管妈妈的肩头,也不知落在了何处,“他们这是对那小贱种,看对了眼呀。”

温家的这门亲事,是在她进燕家大门之前,便已经定下的。

外头皆传,这桩亲事,是她的长姐、前任成国公夫人大万氏给定下的。

因恐后进门的继室,待前头所出的长子不好,所以才在自己离世前,便早早为儿子将未来的路都给筹谋妥当,真真可谓是殚精竭虑。

英国公温家虽然近几代在京里并不出彩,可祖上余荫,也够叫他们高高兴兴败上许久。何况,虽不出众,近几代的英国公,平平还是有的。无功无过,加上温家祖上的荫蔽,倒也叫他们多年来在京都几大老牌世家里头的地位,始终屹立不倒。

燕淮同温雪萝的亲事。不论叫谁来看,都挑不出不好来。

小万氏心里清楚,温家一群的势利眼。昔年能答应下这门亲事,最重要的一点,乃是燕淮出生后没多久,燕景便入宫为他请封了世子。

燕家未来的继承人,温家怎会瞧不上眼?

再者,燕淮的外家,又是万家。

此事一定。谁人不夸大万氏厉害。

小万氏只要一想到这些曾经耳闻过的话,就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忍不住想要斥骂。

她也配被人说厉害?

她就是个只知吃穿打扮的庸人。连管家都管不妥当,何能为自己的儿子谋这样一门亲事!旁人不知,可身为她嫡亲的妹妹,自小一起长大的小万氏怎会不清楚?

这门亲事。分明是她们的母亲。万家老夫人,给出的主意,做的主!

小万氏每每想到自己母亲做下的一桩桩事,就不由心痛如绞。

都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却从不为自己想一想。

小万氏气了这么多年,怨恨了这么多年,往常勉强还记挂着母亲的一颗慈母之心,而今却是什么也不愿意管。只想一意孤行做自己的事。

哪怕那些事,看上去都是蠢事。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用不了多久,英国公的嫡次女,就会被八抬大轿送进燕家的正门。然后等她请封了夫人,就会慢慢来夺自己手中的权,让自己一日日真的就变成一个无用的老妇。

这群人,明面上卑躬屈膝,阿谀奉承,可暗地里,哪个不想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小万氏早想通透了,她也等不到三年后看自己的惨剧。

她的儿子,甚至不一定能活到明日,她为何要去想三年后的事。

“杀了温家的姑娘,看温家人会拿哪个来补这个空缺!”小万氏咬牙切齿地说着,“哈,我倒忘了,温二小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燕家,温家人焉会继续同燕家交好,焉会继续同燕淮结亲!”

等事情一出,两家反目成仇,乃是必然之事。

小万氏拔脚便要往外走。

管妈妈在后头哑声恳求:“夫人,若真这般做了,燕家可也就被毁了呀!”

“燕家?”小万氏已跨出了门,迎着已经渐渐开始变得刺骨的冬日寒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我儿子都要死了,我还留着燕家做什么,索性,便让这燕家为霖儿陪葬才是!”

这偌大的老宅,这漫天的细碎梅花香气,都是属于她的儿子的。

小万氏一头冲进了冷风里。

管妈妈在后头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心头一阵惴惴,抹了抹眼角跟了上去。

几个丫鬟听见响动,都聚了过来,窃窃私语着,“该不该跟上去?”

夫人出门,身边却连一个婢女也未带,说起来可不像话。

这时候,打头的一个年纪大些,穿着墨绿的比甲的丫鬟低声道:“都没事可做了,聚在这说闲话!夫人既未说让我等跟着,自然就是不必跟的意思。”

一群人互相看看,应声四散而去。

燕淮做了成国公,燕霖也跟着从二公子变成了二爷。

小万氏如今,其实已经该是老夫人了。

府里没了主事的男人,下头小的,便升了辈分。

小万氏陡然间,似也苍老了许多。

管妈妈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她身后,生怕自己被大风迷住了眼,走错了地方。

这一回,小万氏竟连她也给一道瞒了。

两人前行之处,不见人影。

一路雕栏画栋,映入二人眼中,却只如枯黄落叶,毫无值得一观之处。

小万氏尤是,目视前方,脚下步履匆忙。迎面一股大风,她鬓边的发丝被吹散了几缕,在风中扬起又落下,垂在身后的披风,亦被大风吹得鼓鼓囊囊的,像里头还藏着一个人。

管妈妈边追边觉得心惊肉跳。

短短数日,自家夫人,竟就真的像是变了一个人。

过去不论是遇到何种境遇,管妈妈也从未见她这般冲动不计后果过。即便是当年还是世子的燕淮忽然间从府里消失无踪,她也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态过。可见燕霖在她心中。真真是重过一切。

管妈妈还记得燕霖出生的那一日,小万氏抱着皮肤还皱巴巴的婴儿,带着骄傲又矜持的语气道。“这才是燕家的儿子,瞧瞧同景郎生得多像。”

新生的婴儿,哪里看得出像谁不像谁。

但小万氏那般说了,她自然也就附和着说了几句。

时至今日,管妈妈不由觉得,小万氏当初的那一声声景郎真是讽刺。

她爱极了故去的成国公燕景,爱到了骨子里。爱到恨毒了他。

所以,即便到了后头,她依旧一声声唤他景郎。而非国公爷。

说到底,那股子执拗,至死怕都不会变。

管妈妈暗自长叹了一声,迎风而上。

不多时。两人走至了一条羊肠小道。

管妈妈吃了一惊。

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间已经半荒废了的院子,原先是大万氏住过的。

大万氏身怀六甲时,说不喜正房,嫌这嫌那。一会说窗外的那俩株树看着心烦,一会又说帷幕颜色不好。结果,百年的大树,砍了…屋子里的一应陈设器具,也都随着她的意思给换了。

但大万氏仍不高兴。后头更是干脆搬到了这里住。

也不知是不是风水缘故,自那之后。她倒是平静了,不再闹腾。

后来她搬离了这间院子,地方便也一直空着,无人再入住。小万氏曾动过心思要修葺,燕景却不允,只日日叫人收拾着清扫着。

燕淮也是在这间院子里,出生的。

管妈妈记忆犹新,大万氏生燕淮时,胎位不正,生了许久。

产婆一盆盆让人往外端着血水,年轻的燕景,就一直站在门外,抿着薄唇,眉眼间有厉色浮现。

那时,小万氏也来了。

只是未婚女子,不可进产房,因而也只是铁青着脸候在外头。

管妈妈回忆着,悄悄觑了小万氏一眼。

当年,还是大万氏在哭天喊地闹着疼得快死了的时候,央人特地去请自家妹妹来的。

在娘家时,她们自小关系很好。

大万氏至死都像是夏日灿烂明媚的花朵,看着热烈,其实骨子里透着与生俱来的柔弱,娇怯怯的,惹人怜惜。

小万氏则稳重,大方,懂事。

真比起来,反倒是做妹妹的小万氏,更像是姐姐。

一晃眼,已仿若黄粱美梦,无影无踪。

管妈妈忽然有些害怕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三五不时还会梦到故去多年的大万氏。

梦里的大万氏还是少女时娇俏的模样,迈着血淋淋的两条腿,追着她一边跑一边问,“迎秋,二妹妹呢,二妹妹在哪里?”

管妈妈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将那些个阴森森的念头从脑子里摒弃出去。

“夫人,实在不行,下些药毒杀了吧。”管妈妈知道自己劝不得小万氏,只得压低了声音狠劝。

小万氏头也不回,迈上了台矶,“送个霖儿的贺礼,我还是亲自动手为好。”

谢家的那个小姑娘,她并不十分欢喜,但燕景在时,不论究竟为了什么,曾识图同谢家结亲。

到了这个节骨眼,她也乐得不必再另寻他人。

听说,前些年郊外的坟场被人刨开了许多,尸体都被挖出来洗净卖去给人结了阴亲。

她思来想去,霖儿既然活不成了,一个人在下头也委实寂寞,倒不如让他未过门的小媳妇,一道下去。

说话间,小万氏已推门而入。

管妈妈迟疑了下,也跟了上去。

旋即,她便眼睁睁看着自家夫人的身子软塌塌地在她眼前,倒了下来,“嘭”一声,摔在了她脚上。暗色的披风像是逶迤的流水,撒了一地…

第229章没料到(粉150+)

管妈妈大惊失色,慌忙唤着“夫人”俯下身去,要搀她起来。

然而她的一双手,还未触及小万氏的肩头,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只手,将她正喊着小万氏的嘴给严严实实捂了起来。

管妈妈大力挣扎,双手齐用,要去将捂在自己嘴上的那只手给掰开。但她用劲了气力,那只手仍是纹丝不动,甚至愈发用力了。这般大的力气!管妈妈骇然垂眸,眼见只宽厚的手掌上伤痕累累,带着经年的风霜侵蚀痕迹。

她无声地尖叫起来。

这样的手,可不是男人的手嘛!

内宅里,又怎么会有个大男人,莫不是夫人安排下的?

她又惊又怕,浑身颤栗,呜咽着求饶。一低头又见小万氏死了般躺在地上,连眼睫也不动一下,不由更慌了,再定睛一看,小万氏脖子上的那道红痕,怎地像是被人给砍了下手刀留下的痕迹?她登时面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