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宁并不相信伙计说过的话。

何况,她甚至未能亲耳听过。如何能信。

思及此,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袖手抱住暖洋洋的手炉,说了声“走吧”,便开始朝着五味斋迈开了步子。

冬至停了马车,亦跟了上去。

虽然图兰人高马大,但是到底都是妇道人家,许多时候,不便行事。同样。这也是谢姝宁为何将图兰带出来,而不顺道带上比图兰聪明灵光许多的玉紫的关系。图兰是异族人,有些拘束的规矩,对并非西越人而言的图兰来说,根本不是规矩。

必要的时候,让她动粗。也是极有可能的。

几人悄无声息地进了五味斋的大门。

因是雪天,就连一向生意兴隆的五味斋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小伙计站在柜台后面,打着瞌睡,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显见得快要冬眠了。

冬至率先上前。“咚咚”将柜台叩响。

头戴毡帽的小伙计猛地清醒过来,眼睛还朦朦胧胧带着睡意。便先裂开嘴笑了起来,“您几位想买点什么?”

冬至道:“昨天傍晚,看店的可是你?”

小伙计不明所以,点头应是:“是小的。”

“那找的就是你。”

小伙计听到这么一句话,愣了一愣,旋即冒出一身冷汗来,急急道:“小的昨日拾到了小姐的帕子原是想立即追上去。归还小姐的,但当时店里正巧来了客人。所以这才…”

没等谢姝宁几个将找他有什么事给说了,他自己便跟倒豆子似的一股脑把自己做过的事都给说了一遍。

谢姝宁皱眉,这样性子的人,撒谎的时候,其实才最像是真的。

“停停!”冬至连叫了几声停,滔滔不绝的伙计才算是闭上了嘴,“我们寻你不是为了这些事!”

小伙计怔愣着:“那你们寻我是?”

谢姝宁垂眸,笑着问道:“昨日傍晚你捡到了帕子时,店里来的客人生得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还是带着个孩子的男人?”

“什…什么?”小伙计眼神躲闪了下。

谢姝宁抬起头来,正视过去,嘴角笑意不变:“是什么样子的?”

小伙计支支吾吾地说道:“是南城李家的婢女,生得高高的,蛮漂亮的…”

谢姝宁点点头,忽然转了话锋:“你们家掌柜的呢?”

“掌柜的只有每个月初一,才会来店里。”小伙计听到掌柜的,倒是镇静了下来。

谢姝宁缓步上前,忽然道:“扯谎,可不大好。”

突如其来的一句,叫在场的人,都不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谢姝宁却像是什么也没有瞧见,继续盯着站在柜台后的伙计看。看上去年纪同冬至差不多大,眼神躲闪,站没站相,怎么看怎么不起眼。然后她敛了嘴角的笑意,一字一顿地道:“五味斋的掌柜,原是这样年轻的人,我倒是真的没有料到。”

众人皆惊。

“小姐认错了,小的怎么会是掌柜的,小的不过就是五味斋的一个小伙计而已。”

谢姝宁轻笑,没做声。

五味斋里根本就没有伙计,从来都只有掌柜的一个人而已。

这个秘密,多少年来都没有被人知道过,直到许多年后,五味斋关门,才被人知道。

如今,五味斋还开得好好的,秘密当然还是秘密。

但对谢姝宁来说,这根本就不能称之为秘密。

她早就已经知晓了。

重生而来的优势,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眼神凌厉地看着对面的人,“昨日你见到的究竟是婢女,还是带着孩子的男人?”

傍晚时分,本就人烟不兴,再加上这几日天气不好,出门上街的人就更少了,昨日那个时候,来往的客人,至多不会超过三个。

装着伙计的年轻掌柜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男人跟女人,小的还是分得清的。”

“冬至,好好谢谢这位掌柜的。”她无意再听下去,遂扭头出了五味斋的门,迎着风雪走了几步。图兰紧跟其后。

月白连忙追上了她,“小姐,他没有见过…”

谢姝宁停下脚步,猛地转身看向她。道:“他见过。”

“怎会?”月白惊疑不定地问道。

方才那人明明一直说的都是未曾见过!

谢姝宁冷笑:“南城李家的婢女?放眼南城,满打满算也只有那么一家姓李的。”

月白这才渐渐回过味来,低低惊呼:“是出了皇后的那家?”

谢姝宁面上的笑意愈发冷了,“李家如今畏首畏尾,怕是连门也不敢出,怎么可能还会派个婢女来东城买糕点吃,留着清明上坟不成?”

旁人不知道李家出了什么事,她这个间接参与了后宫之争的人,却是再清楚不过。

淑太妃的娘家容氏。仍旧在苦苦寻觅金矿,所以肃方帝只要还有耐心,一时半会并不会立即对他们下手,但李家不同。庆隆帝的皇后,肃方帝还是端王爷时的正妃,皆出自李家。甚至于,他登基后,封的皇后也还是李家的人。

这一切,都决定了肃方帝一早就对李家动了杀机。

而今李皇后出了事,又偏偏是那般丢尽了整个李家颜面的事,李家还能有几日安生日子可过。

所以方才五味斋中。她一听到李家二字,便知那是个谎言。

妄图装得支支吾吾畏畏缩缩。好叫她放低了警惕心,转而聪明反被聪明误,相信那些谎言其实才是真相,委实拙劣。

月白听了她的解释后,大惊失色,忙道:“既如此,那他必定是见过豆豆他们。也知发生了何事!”

说完,她扭头就要追回去。被图兰给拦住了。

谢姝宁拽着她回了马车,“擒贼不擒王,只会打草惊蛇。我已让冬至去查五味斋背后的主子了,且先等等消息。”

她历经了五味斋的关门大吉,却一直不知五味斋究竟是谁的产业。

掌柜的故意隐瞒了见过鹿孔跟豆豆的事,可见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并不是突然之间才发生的事。

可鹿孔带着豆豆来买点心,本就是突然间才了临时起意,凶手又是如何预知的?

谢姝宁细细思量着,悚然一惊,鹿家早就已经被凶手给监视着了。

她蓦地问月白:“豆豆可是一时兴起才想要吃五味斋的点心的?”

月白迟疑了:“是见着了空盘子,这才想起要吃的。”

那便是一时兴起的,果然有人时时注视着鹿孔一家。

可既是如此,为何要等到鹿孔跟豆豆出门,方才动手,而不直接将他们从鹿家掳走?

谢姝宁揉了揉眉心,琢磨不透这件事。

又是谁,会千方百计掳走鹿孔跟豆豆?

眼下亦没有任何办法,她只能等着冬至那边将消息送回来,一行人就只能先回了玉紫所在的鹿家。

陪着月白心焦不已地等候了许久,消息才总算是零零碎碎地便传了回来。

五味斋,竟是十几年前就已经故去的成国公夫人大万氏的。

这家铺子,原是万家老夫人的,后来大万氏出嫁,便被老夫人添进了女儿的嫁妆单子里,只因为大万氏颇喜欢吃五味斋的点心。

大万氏的嫁妆,是要留给儿子的。

自然也就是留给燕淮的。

但燕淮彼时年岁太小,根本无力掌管产业,这些事务就都是小万氏在经手。

谢姝宁原地踱步,额上沁出薄汗来,这件事,竟跟燕家扯上了关系,实在是叫人头疼。

图兰在旁听完了吃惊地看看她:“小姐,难道是世子把鹿大夫给劫走了?”

谢姝宁没吭声。

燕家的情况,她并不十分清楚,但多少听说了些。

如今时局不同,小万氏失利,这些本属燕淮的产业,是否回归了他的手,谢姝宁并不敢肯定。

“奴婢还记着呢,在田庄上的时候,他看鹿大夫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块香喷喷的肉…”图兰懊恼地说道,“保准就是他!”

月白闻言泪如雨下,“是成国公?”

谢姝宁摇头:“不一定就是他。”

图兰诧异地叫了起来:“小姐,你怎么还向着他说话?”

“…”

谢姝宁咬牙:“等这件事了结了,我非得让卓妈妈好好收拾你一顿不可。”

说完。她立即准备动身,一边解释道:“若是燕淮,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图兰唏嘘不已:“小姐,你还在向着他说话。”

谢姝宁恨不能打她一顿,急忙转换了话题吩咐下去:“不管是不是他,这件事同燕家总是脱不了干系的。图兰带上你的剑,我们去见燕淮。”

即便她想方设法,不愿意同燕家扯上干系,不愿见到燕淮的面。但这回,不论如何,她都只能亲自去见。

鹿孔跟豆豆,还不见踪影,她不能放任不管。

况且,她也是真的认定。不会是燕淮。

***

与此同时,位处南城的燕家,也乱成了一团

大冷的天,如意却急出了一头大汗,连背后的衣衫都快湿透了。

偌大的府邸,只见一群人来来回回地搜寻着东西。个个面带惊惶之色。

如意站在小万氏跟前,急得团团转。

小万氏则靠在方胜纹的大迎枕上。端坐在雕花的软椅上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群急得像是乱糟糟的蚂蚁似的下人。

——燕霖不见了。

众目睽睽之下,已经被大夫判定为病入膏肓的燕霖却不见了。

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人严加看守着的府邸,竟叫燕霖不翼而飞了!

如意额上的汗水越积越多,渐渐汇聚成了条,沿着眉毛流了下来。一直落进眼里去,火辣辣的痛。但他连揉眼睛的心思也无。急得面色发白。

小万氏笑了两声,“乏了,我要回去歇着了。”

她当成眼珠子疼的儿子不见了,她却说乏了,要回去歇着,这种事说出去谁信?

最起码如意就是不信的!

他咬牙切齿地追问:“二爷不见了,您一点也不急?”

“急?急什么?”小万氏笑得诡谲,“他都要死了,迟早会离我而去,如今这样,又有何区别?”

如意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小万氏甩袖而去。

帘子晃晃悠悠,周嬷嬷迎着薄雪从外头冲进来,匆匆问如意:“可已经禀了国公爷?”

如意点头。

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如何敢不禀。

可燕霖真的,就这样不见了。

他也直到这一刻才惊觉,原来被自己当成铁桶一般的成国公府,其实根本不堪一击,漏洞满满。甚至于,他在半个时辰前,还特地去见过燕霖,见他脸颊凹陷,形容枯槁地躺在那,还暗自唏嘘了一番。

如今可好,简直就像是被人揪着耳朵打了两个巴掌,疼得牙都落了。

他懊恼,急得差点摔了手边案上的茶具,“如今这样,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国公爷!”

才走马上任的成国公燕淮,可是一直都将他当成兄弟般对待,所以才会放心的将府里的事都交给他处置,可结果,他却连个病人也看不好。

如意一拳头砸在了案上,将茶盅砸得哐当作响。

周嬷嬷并不宽慰他,反而呵斥起来:“那还不快去找!即便寻不到人,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国公爷问起的时候,你至少也该要答得上才可。”

话音刚落,外头便匆匆进来个,禀道:“国公爷回来了!”

如意跟周嬷嬷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开始往燕淮那赶。

到了地方一进门,如意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燕淮皱眉,拽着他的胳膊,硬是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跪着,难道就能把人给找回来?”

如意急红了眼睛,站在那一口气将经过说了。

听完了他的话,吉祥沉思着道:“他本就快病死了,此刻这般一动,会不会已经死了?”

周嬷嬷反驳:“若不为求生,又怎会使计逃生?”

不论如何,燕霖的命,这会还保着。

吉祥嗤之以鼻:“外头的大夫,宫里的御医,哪个没请回来给他看过治过?这般一溜,倒像是在责备国公爷故意不愿意为他医治了一般!”

屋子里的人都没说话,但人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小万氏心里可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少顷,燕淮吩咐吉祥:“这件事有些不对头,派铁血盟的人出去找!”

正说着,有个小厮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来。

如意沉着脸走上前去,转身回来的时候,面上神色已经变得十分古怪跟疑惑。

燕淮问道:“什么事?”

“有客上门。”如意斟酌着字眼。

吉祥插话:“这个时候,是谁来了?”

如意道:“来人自称叫图兰…作丫鬟打扮,守门的小厮说她没有名帖,要赶她走被打了一顿…”说到一半,他忽然发现吉祥已经在拔剑了,不由忙退后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第240章见面

吉祥冷着脸握剑而行,大步要往外去:“我去见她。”

“且慢!”如意赶忙出声阻拦,“来的并不止她一人,况且她求见的也并不是你。”

话音才落,他便听到燕淮道:“请她们进来。”

如意怔了怔,“主子…”

燕淮敛目,微微抿着嘴道:“去吧,请到花厅里去,我稍后便到。”

伴随着话音,吉祥迈开的脚步也收了回来,剑入剑鞘,没有立即出门去寻图兰。但他的剑尚在图兰手中,这事关脸面跟一个剑客的尊严,这几日若非忙成了一团,图兰又日日跟着谢姝宁一道躲在了宅子里,根本不外出走动,他也不会忍着不直接去将剑给夺回来。

结果对方竟有胆子亲自上门,既送到了他嘴边,他焉有不咬一口回来的道理。

可吉祥没料到,人本就是来还剑的。

燕淮前往花厅见客,他并没有能陪着一道去,而匆匆就出了门,去寻人搜寻燕霖的下落。

陪着燕淮去花厅的是如意,周围被提前清理过一遍,闲杂人等一个不准靠近,因而走到附近,只觉冷清。天上薄雪微停,掉光了叶子的枝桠上则已经白雪皑皑,微微一摇,就落下重重的一团。

零星的雪片中,渐渐也有了鹅毛般的大雪花。

眼瞧着这场雪要大了,只怕不等入夜,就成了漫天的白。

花厅里没有地龙,如意便让人又多点了几只火盆取暖。门窗亦都是紧闭的。但屋子里点着火盆,若不通风,难免熏人不好,便又留了道缝隙出来。

谢姝宁踏着雪进去的时候,只觉一阵暖风扑面而来,摘了风帽,倒也不觉得冷。

落座后,很快便有人上了茶来。

热腾腾的,先不喝。捧着暖手也是极好的。图兰、月白并冬至几个,也都被人一一端了茶水送至跟前,叫他们几个皆怔住了。

谢姝宁便不由觉得吩咐了这事的人,未免太乖觉了些。

等她见到了如意的面,更是差点将其误认为女子,实在是天生就长了一副细致耐心的姑娘家模样。

“小姐稍候片刻。主子随后便到。”他微笑着说了句,来时,他已知道了图兰是谢姝宁身边的婢女,因而也紧接着猜出了谢姝宁的身份。

谢姝宁就也笑了笑,点头吃茶。

热的茶水流入口中,驱散了外头的寒意。

她轻啜了两口。外头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燕淮入内时,她正将茶盅搁下。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之色。

这种时候,她冒着雪,只身带着几个随从亲自上成国公府找他,不论怎么想都叫人奇怪。

莫非是为了上回小万氏想要害她跟温雪萝的事?

思忖中,燕淮听见谢姝宁已开了口,“怎么不见吉祥?”

燕淮摆摆手,如意遂退了下去。而谢姝宁这边的人,则一个未动。他也不以为忤。自寻了谢姝宁对面的位置坐了,低声道:“有事需要他去做,这会人并不在府内,谢八小姐可是要寻他?”

这倒奇了。

谢姝宁唤了一声“图兰”,图兰便大步流星地朝着谢姝宁身旁的小案走去,将一直抱在怀中的剑“啪”地一声扣在了上头。

燕淮看了一眼,认出来这是吉祥的剑,微讶。

“完璧归赵。”谢姝宁笑着说了句,“不过今日除了还剑之外,其实还有一事,不能不问您一声。”

燕淮看着那柄剑,沉吟:“八小姐请说。”

谢姝宁也无意同他兜圈子,何况她今日来本就是桩于理不合的事,她收了笑意直截了当地道:“我手底下有个人不见了,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五味斋。”

“五味斋?”燕淮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有怪异的锋芒一闪而过,他霍然长身而起,追问,“不见的可是鹿孔鹿大夫?”

图兰眼睛一瞪,面上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月白霎时急得差点冲了上来,好容易才给忍耐住了。

谢姝宁却没动。

他们如今可是在别人的地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