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宁惹不起他,索性提议,施粥这种事也不能日日做,里头兴许还混了些手脚俱全身体康健,却想不劳而获的人,倒不如取一笔钱建个善堂,专门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件事,是当初她知道了谢二爷的行径后,便有过的念头。

如今手中金山银山堆积着,也是时候着手去做了。

舒砚抚掌赞她,觉得这个提议甚好,二人便合伙凑钱,让冬至去办。

冬至自己也是孤儿出身,知道了他们的主意后,立即便跪下对二人磕头道谢。

图兰对这件事也十分上心,她自小不曾见过父母,也是吃过大苦头的,都觉得善堂的主意,再好不过。

一来二去,这件事便叫图兰说给了吉祥知道,吉祥又告诉了燕淮。

燕淮便巴巴地也想凑个份子。

谢姝宁不缺钱,但也高高兴兴答应了下来。

先前收拾谢三爷的事里,燕淮也是出了力的。

二人之间的关系,总算是缓和了一些。

一众人皆忙得热火朝天,宋氏这边也瞒不住了,但这样的善事,她焉会阻拦,反倒是还帮着他们一道筹谋了起来。

春节,便在忙碌间,不声不响地到了。

因谢元茂过了十五便要启程,这个年勉强算是平静地过去了。

十五后,谢元茂便带着陈氏离了京。

谢翊跟谢琛,准备今年下场一试,皆埋头发奋读书,平日里鲜少出门。

善堂那边,也基本都落实了下来,开始修缮房舍。

舒砚兴致勃勃,带了谢姝宁出门亲自去看,想着闲来无事,就又邀了宋氏一道去。

毕竟年长些,总懂得比他们多。

谢姝宁穿着狐裘坐在马车上,忍不住想,真算起来,她可比母亲,老得多了。

第261章墙头黑影

两世为人,却一口气做了半辈子的小丫头。

谢姝宁微笑着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收回落在母亲身上的目光,透过小窗往马车外望去。

才出了正月,冬雪未消,地上总是湿哒哒的,太阳也晒不干。但远目看去,枝头上已隐隐有了新鲜的翠色,绿芽微露,虽只寥寥几星,也昭示了春日的步伐渐近。

天依旧还是很冷。

宋氏比她还要惧冷,裹得极厚实,双手更是从不离手炉。

坐在马车上,她亦忍不住道:“到了冬日便盼春日快些到,可京都的春天转眼即逝,还没舒坦上几日,天气就又灼灼烧了起来,像只大火炉。好容易凉快了些,马上这冬天就又来了。”说着话,她不禁长长叹了声,“还是延陵好。”

她生在延陵,长在延陵,根始终只能是属于延陵的。

江南的春色,炎夏的清爽,秋高时节带着蟹爪菊香气的风,冬日潮湿却鲜少落雪的天,无一不叫她思念。

谢姝宁静静听着,便不由想起前一世母亲直至最后,也未能回江南去看一眼。

“娘亲,得了空,我们便回延陵去住上几日吧?”宋家老宅就在延陵,府里虽没有主子住着,但日常有人照看,打理得干净整洁,若她们有意,随时都能回去小住。谢姝宁又想起自己也是少小离家之后,便再未能回去过,忍不住提议道。

宋氏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一来一去,路上便要耗上许久。不方便得很。再者,舍了你父亲自去上任,我们却收拾了行囊去延陵。这像什么话?”

如果宋延昭依旧还住在延陵,也就罢了,可如今延陵宋宅里头根本没有宋氏的亲人,她回去做什么,不过是与人贴话柄。

谢姝宁一想,的确如此,讪讪作罢。心里则想着,不论如何,这一世终归是要回去看看的。

思忖间。马车已驶出老远。

舒砚的马车走在前头,在他的催促下,更是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好在冬日街头人烟稀少。谨慎些便不会冲撞到旁人。

马儿在冷风里行了奔行许久。载着他们到了善堂门口。

因才开始动手修缮,善堂此刻还看不出模样,只有个雏形而已,但气派已有了。

谢姝宁搀着宋氏一道下了马车,跟着舒砚往里头走。

管事的工匠是冬至亲自挑选的人,性子憨厚老实,知道这里将来是要做善堂的,主人家又不缺银钱。便也尽往好了做,用料工具皆挑了结实又牢靠的。

谢姝宁看了一圈。觉得不错,同她心中一开始所预想的,出入并不大。

宋氏瞧着也高兴,连连夸谢姝宁跟舒砚这一回做的好,干的是实在事,积福的。又言要亲自写信去告诉宋延昭,好好夸一夸他的儿子。

这话听得舒砚难得羞怯起来,推了几句让她万不要再夸,都是谢姝宁想出来的主意,便匆匆跑开,去寻冬至询问具体事宜。

宋氏指着他跑远的背影直笑,道:“倒是个禁骂不禁夸的。”

谢姝宁也忍不住跟着笑。

母女二人谴了管事的自去忙碌,在还未开始修葺的后院里缓步前行,商议着这块能用来做什么,那块地倒不如挖个小池子,养些能吃的鱼。

说着话,宋氏忽然道:“覃娘子辞了长房的差事,如今也不知去了何处,去岁冬上写来的信上可有提及?”

谢姝宁挽着她的胳膊,想也不想脱口回答道:“说是能教的都已教了,再留下去也无意思,倒不如云游四海,上回那封信上说是人在琼州,这会便不知又在何处了。”

“她做人倒真是一绝,随性得很。”宋氏语带艳羡。

哪像她们,皆被世俗给束缚住了。

谢姝宁颔首,赞同的附和了几句。

前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覃娘子挥别了众人,轻车简装离开了京都,从此便再没有回来过。

母女俩就着覃娘子的话题又说了几句闲话,便不再提了。走了一圈,宋氏因穿的厚,有些疲惫。恰好舒砚那边使人来请谢姝宁过去商量事情,宋氏便道:“你去忙,我在这歇歇。”

谢姝宁点头,一边想着等回去了要让鹿孔好好为母亲看一看身子,好好调理调理,一边快步去了舒砚那。

她走后,宋氏自在那歇了片刻,缓过劲来,看看时辰,怕谢姝宁跟舒砚俩人忙忙碌碌的来回操劳饿了,便打发了人去马车里取带来的点心,送去给他们垫垫先。

婢子应声而去。

宋氏站在那,举目四顾,蓦地瞧见院子后头似还有一处地方,不由问道:“后头是做什么用的?”

随行的几个都是头一回跟来,哪能知道,桂妈妈亦不知,摇头道:“远远瞧着,倒像是个园子。”

里头还有几株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树。

宋氏笑了笑,“过去看看吧。”

善堂的事,她也很上心。

正巧如今谢元茂走了,她瞧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一行人就往那边走,到了近处一看,地方并不大,除却几棵树外,荒凉得很,又逼仄。

桂妈妈有些不喜:“这哪是个园子,拔了树倒像是菜园子。”

听了这话,宋氏大笑不已,朝着那两棵还没长出新叶的树走近,指着中间的空隙间距说道:“位置正好,让人做了秋千挂上,平日里也能叫那些孩子们多个玩闹的去处。”

她幼时,极受宠,能玩的东西皆试过,不管是市井之物还是奢侈的,一样没落,此刻见了这两棵树。脑海里便浮现出了秋千的模样。

说完了秋千的事,她又笑着看向桂妈妈,眼角眉梢皆带着笑意。“菜园子这个想法也不错,种上些时令的瓜果蔬菜,一来能叫孩子们学学如何自力更生,二来也能改善伙食。”

虽是善堂,但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

能教的总是教些的好。

宋氏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生怕自个儿给忘了。忙叫桂妈妈给记下来,稍后告诉谢姝宁。

她细细说着,忽然间一抬头。猛然间瞅见并不大高的墙上有一大团黑影,狗熊似的庞大,登时唬了一跳,差点尖叫起来。

但身子一颤。桂妈妈就站在她边上。自是没有错过,当下也循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吓得直喊:“有妖怪!”

这么一喊,宋氏倒看清楚了墙上那一大团的黑影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黑色的大氅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子做的,瞧着皮毛尤为厚实,像穿了多件一般。

能穿着大氅的,自是个人。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宋氏一愣。旋即连忙阻拦桂妈妈:“别喊!”

墙上这人,原是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汪印公!

桂妈妈不明所以。吓得面色发青,还不能喊,憋得脸色青又红。

就在这时,汪仁从墙上一跃而下,活像是头熊从墙头跳了下来。

底下的一群人,都被吓得面无人色。

就算是怕冷,也不该有人穿成这样才是。

可她们哪里知道,汪仁惧冷,是惧到了骨子里的。

宋氏也怕冷,却也是头一回见人穿成这样还敢出门,此刻偏生又是在这种地方看见他,禁不住一头雾水,强自镇定着上前同他行礼。

汪仁面色苍白,像是冻得厉害,冲她笑了一笑,蓦地道:“不知在下能否同谢六夫人,单独说几句话。”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懵了。

宋氏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会这般说,给弄糊涂了。

桂妈妈几个则是被硬生生给吓傻了。

气氛冷凝,桂妈妈一把挡在了宋氏跟前。

宋氏却道:“你们都下去候着吧。”

桂妈妈大惊失色,压低了声音同宋氏耳语:“太太,这哪像话!”

“这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宋氏这才恍然大悟桂妈妈在担心什么,连忙也将声音压低了同她解释起来。

桂妈妈听完,长松一口气,心道原来是个太监…

她抬头,悄悄打量汪仁一眼,暗叹这幅模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太监,可惜不已。

“青桂你领着人下去等着。”见她怔愣,宋氏又催促了一句。

桂妈妈回过神来,急急打发了一行人退下,守在远处,虽能瞧见宋氏跟汪仁,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同样的,宋氏那边也听不到他们这在说什么。

几个满心疑惑的丫鬟便不由窃窃私语起来,“六爷前脚才离了家,太太后脚竟就在这见了外男。”

又有人道:“这便难怪太太不跟着六爷一道去任上了。”

三言两语,竟是忍不住攀扯起了主子的事。

恰巧桂妈妈扭头听见,气不打一处来,斥道:“再胡说八道就撕了你们的嘴皮子!什么外男不外男的,这人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公公!”

“是公公?”几个丫鬟都傻了眼,一脸的不敢相信。

公公可不是男人…

檐下的声音就此没了。

不远处的树下,宋氏疑惑地看着汪仁,不敢开口。

说来,她也是前几年见过汪仁一面,陌生得很。

迟疑间,她听见汪仁温声说道:“六太太不必紧张,我只是凑巧路过,有几句话想同你说罢了。”

第262章长大(6K,含粉15+,30+)

宋氏微怔,理不出头绪来。

冬寒凛冽的风呼呼吹响,在二人耳畔盘旋不去。

汪仁双手笼在袖中,轻声道:“六太太多年前,曾救过在下一命。”

风太大,这句话一出口便被风给吹散了,宋氏只听到个话头,一时间没能想起来自己二人能跟多年前扯上什么关系。毕竟,她同汪仁,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已过了许久,也算不得多年前。

她犹疑着,问汪仁:“多年前,出了何事?”

汪仁定定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却又温柔似水,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说:“说起来,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六太太怕是早就不记得了。”

话越说越玄乎,宋氏听得是满心疑惑,却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汪仁,只能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延陵府的宋家大宅外,有一条小巷子,是条死胡同,平素连个鬼影也无。高墙后,是宋家的园子,墙边有一棵腊梅,每逢冬日,花开似火,枝梢探出墙来,花瓣被霜雪打落,能散一地。”

“六太太彼时,在那条死胡同里,救了我一命。”

那条胡同是死的,当时的他,也已离死不远。

温润似玉的男人声音,带着些微不寻常的轻柔。

他到底不是个普通男人。

宋氏听得有些痴了,眼前似真的浮现出了宋家老宅里的腊梅开遍枝头的画面。时至隆冬,腊梅花香在空气里弥漫。哥哥一早出门,她闲来无事,便忍不住带着人悄悄往外头溜。

冬日的街头。虽不比往日人多嘈杂,但总有些平素少见的乐子可寻。

她少时,胆大得很。

想着想着,她不由警醒起来,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汪仁,蹙眉道:“印公如何会得知宋家的事?”

汪仁不动,同她对视着。亦慢慢皱起眉头来,徐徐说道:“因为你救了我…”

“是吗?”宋氏并不大相信,对他的话觉得惊讶不已。“我竟救过印公?”

她努力在回忆里搜寻着能用得上的信息,可许多事,时间久远,她早就记不清了。

她不觉有些尴尬。看着汪仁的眼神却仍是警惕的。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口中道:“莫不是印公记错了?”

说起来,她可一直都因为汪仁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已身处高位多年,想必是自小便在宫中长大的,谁知如今照汪仁的话一算,情况却并不是这样。

汪仁叹了声:“小时候的事了,也难怪你全然不记得。你还给了我银子。”

宋氏听到自己还给了银子,立时疑惑大减。信了几分。

救人她没什么印象,但是散财这种事,她是一贯如此,从小也不知施了多少银子出去。此刻想来,不免有些败家。好在宋家一直不缺银子,她也没尝过缺钱的滋味。

“我倒是真的,连一丁点也不记得了。”宋氏笑了笑,打着哈哈,“即便是,给些银子,也委实算不得什么。”

她说着,心里却在琢磨,小时候的事,这样算起来莫非是汪仁入宫之前的事,那可真真是久远,又不是什么大事,她哪里记得住。

可她早忘了,汪仁却在心里默默记了如此多年。

见宋氏眉眼间带着难以抹去的困惑,汪仁不禁又长叹了一声。

也是他傻了,事到如今才来告诉人家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晃眼,二十几载,若非他无意间知道了宋氏的事,怕也该记不住了吧。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告诉宋氏,可今日本是出来看看谢元茂离京后宋氏的模样罢了,结果就一个没忍住,鬼使神差地就将话都给说了,连斟酌几番的时间都无,直接便说出了口。

“…忘了,便忘了吧。”他穿着过分厚实的毛皮大氅,低低说了句。

话毕,他霍然转身,一个纵身跃上墙头,倏忽间便消失不见。

宋氏悚然一惊,等回过神,站在原地的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原本狭小逼仄的地方,蓦地空旷了起来。

她扭头去看桂妈妈几个,却见谢姝宁大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一靠近便问:“人呢?”

“什么人?”宋氏没反应过来。

谢姝宁表情一凝,道:“汪印公!”

宋氏这才重新镇定下来:“哦,已经走了。”

“走了?”谢姝宁方才听到汪仁来了,而且还要同宋氏单独说上几句话,生怕是汪仁这个不着调的来将谢三爷跟谢元茂的事都说给了宋氏听,急急忙忙就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谁知道到了地,却只看到宋氏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树下,问她话,也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不由得慌了,“他同您都说了什么?”

宋氏没吭声,她想到了汪仁方才离开前说最后那句“忘了”时面上的神情,那…似乎是委屈?

她怔了怔,连女儿抓住了自己的手也不知。

“娘亲?”谢姝宁见她不说话,是真的慌极了,腹诽着汪仁果真是不靠谱,早知道索性麻烦些,不寻他帮忙便是了,暗恼不已。

正当此时,她听到母亲面露狐疑地道,“他说,很多年以前,我曾救过他的命。”

听到并不是谢三爷的事,谢姝宁不由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能松到底,就又被提了起来。

她抓着宋氏的手不敢松,不敢置信地道:“您昔日曾救过他的命?”

救过汪仁的命,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她大惊,差点摔倒,扑到了母亲怀中,仰起脸来继续追问:“可是真的?”

十三岁的大姑娘。猛地一扑,力道委实不小,宋氏抱着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嗔道:“怎地这般慌张!”

“您先说,那事是不是真的?”谢姝宁许久没听说过这么叫人吃惊的事了,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复。

前世她同汪仁没什么交集,母亲跟汪仁更根本就是陌路人。

母亲去世时,她才六岁,亦从来不曾从母亲或是桂妈妈等人嘴里听说过这样的事。何况那时。汪仁连她是谁也不知,她哪里有机会听到母亲于汪仁还有救命之恩的事。

不同于她的诧异,宋氏惊吓过后。这会则淡然了许多:“这话是他说的,我却是真的连一点印象也没了。”

一个人的记性哪里能好到连什么事都记得,再者又是那么久远的事。

谢姝宁默然,过了片刻才轻笑。“不会错的。”

既然是汪仁亲自开的口。必定是有十足的肯定,要不然,他又怎么会提。

宋氏闻言摇摇头:“许是他认错了人也没准,毕竟都是那般久的事了。”

谢姝宁嗅着母亲身上清甜的香气,却想起了初见汪仁时发生的事来,在宫里,他曾明明白白说过,真像。

她那时只想避开汪仁。从未细究过汪仁的言行举止为何怪异反常,这会想来。便全都有了解释。

还有后来她跟纪桐樱无意间撞见了肃方帝跟淑太妃的苟且之事,也是汪仁帮了她们。

救了鹿孔回来后,汪仁竟特地派人来赔礼道歉,似乎也说的过去了。

原来,全是为了母亲…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份救命之恩,必是十分之重,否则又怎么能叫汪仁这样的人物,直到如今还记在心中。

但转念一想,母亲竟似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这就又像是举手之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