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又道:“地上的草生得这般高。别是有蛇。”

这时节,正是蛇虫出没的时候。

说着话,丫鬟的脚步已往后缩了些。

然而打头的少女扬着脸,眉头微蹙,忽然道:“你瞧那个男的。像不像一个人?”

丫鬟疑惑:“像谁?”

难道这么巧,在这地方还能遇见熟人?

少女没吭声,略过了会蓦然道:“过去悄悄瞧瞧正脸。”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中怀疑已是更甚。

她拔脚往前走去。

丫鬟在后头顿足,恨自家小姐主意太正,不跟夫人一道在前头大殿好好进香,非要往后山跑,还一路避开了寺里的和尚,也真是厉害了!她张大了眼睛朝着那棵树看,隔得这般远,小狗似的大小,光看个背影就能瞧出来像谁了?

她嗤之以鼻,可没有法子,做丫鬟的还是只能跟着小姐跑。

长长的裙摆扫过草叶,发出似蛇行的簌簌声响。

图兰跟吉祥蹲在草丛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听见动静渐大,皆下意识住了嘴,四处张望起来,结果便见几个人往里头走来。

图兰揉揉眼睛,嘟哝着:“这不是…温家的那位小姐吗?”

话毕,她眼睛一瞪,怒气冲冲地道:“那老秃驴真是不得了!收了那么多银子,还四处让人瞎跑,万一撞见了公主殿下可怎么交待!”

“公主也在?”吉祥吃惊。

图兰立马捂住了嘴。

这个当口,温雪萝已领着丫鬟越走越近,离燕淮二人那边,倒绕得还远了些,反倒不如先前远远瞧见的背影清晰。

图兰松了手,急声道:“得拦着她!”说完又骂吉祥,“怎么也不知在入口处派个人守着!”

吉祥冷笑:“什么叫偷偷来的你知道吗?”

再者普济寺后山又不是燕家的地盘,难道还能挡在门口不叫人进来?

图兰叹口气,就要起身冲过去拦人。

吉祥不让:“笨!她是见过你的,你这么一出去,树上的人是谁,岂不是立即不打自招了?”

图兰:“…”

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吉祥看她一眼,忽然背过身去,发出一阵阵布谷鸟的叫声。

清亮的鸟鸣声登时打破了林间寂静。

温雪萝猛地循声望了过来,却只见草叶摇曳,没有人也没有鸟,等到她再扭头去寻那棵树,却发现林间幽寂,除自己几人外,竟是毫无人烟。方才瞧见的那两个身影,恍若错觉。

第268章喜欢,不喜欢

只片刻,鸟鸣声亦消失无踪。

怔愣间,也不知哪儿响起了几声扇动翅膀的扑棱声。温雪萝脚步一滞,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这片林子并不大,但平素毫无人烟,这时节又正是草木繁密之际,到处都是绿幽幽的,头顶上的天光更是被几株参天大树给遮蔽了泰半,只能透进来少许,叫人察觉不到暖意。

“水竹,方才那俩个身影你可瞧见了?”她犹豫着,转头问跟在身后的婢女。

名唤水竹的丫鬟面色微微发白,点点头又摇摇头。

先前她们似乎的确都明明白白瞧见了,可这会林间莫说人影,分明连只兔子都无,一时间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刚才到底看见了不曾。

温雪萝见她摇头又点头,没个准话,不由皱起了眉头,轻声斥道:“究竟是瞧见了还是没有瞧见?”

“小姐,这地方怪阴森的…”水竹避而不谈,“夫人还在前头等着咱们呢,还是快些回去吧?”

温雪萝的眉头皱得愈加紧了些,道:“难道真是瞧差了不成?”

水竹连忙点头应和:“必是看错了!外头虽是日头高悬,但林间草叶密致,到这会还有薄薄的雾气呢。”

有雾的日子里,视线朦胧,经常会看错东西。

温雪萝淡淡应了声“嗯”,心里却并不以为然。

她的眼神好得很,明明看到了,又怎么会是看错。

但林间的确一眨眼的工夫,便没了人。她不禁怀疑起来,她们先前瞧见的两个人影,这时候正躲在某处,悄悄打量着她们。

水竹在她身后劝说着:“小姐,咱们是偷偷溜出来的,过会夫人发觉,可不好。”

温雪萝看她一眼,面上带着不悦之色,口中道:“你除了这话还会说什么!”

水竹急忙告罪。

然而她心里却忍不住在咒骂温雪萝,骂她都行过了及笄礼,却还不能同燕家完婚,要等到来年。这一日不成亲,事情便仍有可能会出差池,温夫人总念叨着,想必身为未婚妻的温雪萝更是忧心,所以这才见天寻她这个做丫鬟的晦气。

水竹低着头,暗暗撇撇嘴。

“罢了,先回去吧,这地方怪冷的。”温雪萝面上不快稍褪了些,转个身往回走。

林子里没有人声,委实有些冷得不像这时节该有的样子。

说是深秋,也是差不离。

温雪萝原本是不愿在前头进香,又烦母亲一刻不停,找到机会便在自己跟前说燕家的事,连在佛门清净地也安生不下来,所以才悄悄带着丫鬟往后山来,想要找块僻静地方躲躲。

谁知地方是找见了,事情却有些不大如意,颇具诡谲。

她心中百转千回,莫名有些不敢呆下去了。

撞见了旁人的事,旁人既躲,就不该在明面上深究才是。

可回去的路上,她仍禁不住揣测起来,树上的那抹绛紫色的身影,到底是不是那人。

虽则只见过一两回,那人的眉眼身形却早就镂在了她心间,从没有忘记过。方才惊鸿一瞥过后,她心里率先浮现出的,亦是那个人。

她暗自咬了咬唇瓣,嗅着空气里逐渐浓郁起来的檀香味,摇了摇头。

怎么可以是他,怎么可以!

那可是她的未婚夫婿!

哪有同旁的姑娘一道私会的道理!况且那一日,他分明当着她的面表过心意…虽然后来,他们便再没有机会单独见过面…

这般想着,她脚下的步伐不由微匆了起来。

水竹紧跟其后,蹙眉瞪着她的背影,心头懊悔自己当初怎么不跟着大小姐出嫁,非要跟着二小姐不可呢。

“这是上哪儿去了?”

须臾,二人到了前头的大雄宝殿,被温夫人撞了个正着。

温夫人不及她们说话,又看着温雪萝道:“还不快来进香!”

“…是。”温雪萝应着声缓步上前,接过已点燃了的香,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模样虔诚地闭目祈求着。

温夫人站在边上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温雪萝此刻心里想着的,却是自己的样貌在京都诸多待嫁女子间,亦算是拔尖的,家世不算顶好,却也是住在南城的英国公的嫡次女。北城那一大群的官宦之家,饶是所谓品相出众,擅这擅那的姑娘,也同她不能比较。

更何况,她虽称不上惊才绝艳,却也是京都闻名的才女。

燕淮他,哪有弃了自己反倒去喜欢别人的道理。

温雪萝姿势优雅地起身上香,嘴角却微微一勾,眼里闪过一丝洋洋得意。

一定是她看走了眼,只一个背影,生得相像的人,满大街都是。

她转身看温夫人,意味深长地道:“娘,江宁时兴的那批料子可是已经送到了?我瞧着原先选的那几匹料子,裁了做嫁衣,倒是不够出挑。”

温夫人想也没想,便道:“回去再好好挑一挑就是。”

这门亲事,满京都都等着看热闹,她可不愿失了脸面。

母女俩想到了一处去,顿时便没了继续拜佛的兴致,没再留一会,便下山打道回府。

*****

后山的林子里,一棵腰肢粗细的树后,探出一双皓腕来,扶在了树干上。

面色泛白的谢姝宁自树后走了出来,手指轻轻颤抖着。

她这回算是知道厉害了,这高处,可委实不适合她呆。

“可还好?”紧接着,树后又走出来一人,正是燕淮。

谢姝宁侧目看他,神色有些古怪,“方才那人,是温雪萝。”

燕淮神色不变,专注着看着她微微发白的面色,道:“我当然认得她,可是有什么不对?”

话音未落,树上高高的落下一抹白点来,“啪嗒”一声落在了他的靴子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谢姝宁僵着脖子低下头去,看着墨色料子上的那一点白,无言以对。

是哪只不知死活的鸟,竟敢在成国公燕淮头顶上拉屎…幸好眼神不佳,没瞄准,落在了靴子上…

莫名的,谢姝宁有些想要发笑,觑觑燕淮的神色,却又不敢笑,硬生生将泛白的脸色给憋红了。这种情形,便是叫她胡乱去想,也难以想的到,谁知今日竟是瞧见真的了。

她慌忙移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天,故作悠闲地道:“这天可真是蓝呀。”

说话间,图兰跟吉祥正在飞速靠近,听到这声,都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上空,却只见密密麻麻的树枝交错在一块,挡住了天光,根本看不到天,二人不由面面相觑。

燕淮的脸则已经黑了。

他不动声色地抬脚在草叶上蹭着,暗恼这破鸟煞风景,下回坚决不能再在这种林子里见面!

听见响动,谢姝宁悄悄看了一眼,见已经差不多了,这才重新拾起前头的话题继续道:“若我不曾记错的话,温雪萝乃是燕家未来的主母,方才那一幕,若叫她误会了,可不好。”

燕淮沉默了片刻。

他倒是差点给忘了,温家的亲事…

“我会去退亲的。”燕淮正色道。

谢姝宁闻言愣了下,下意识脱口而出:“为何?”

燕淮没吭声,看着图兰跟吉祥站在几步之外的身影,良久方闷闷道:“这门亲事,又不是我自个儿挑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模样,像足了被人硬塞了不喜欢的饭食的孩童,闹着别扭,语气不善。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他能装出喜欢来,却不愿意装上一辈子。

娶个不喜欢的姑娘为妻,一来让自己糟心,二来也害了旁人。

因了孝期的事,他跟温雪萝的亲事一直没有被提到日程上来,他也就始终没有放在心上过,一来二去差点就真的给忘了。

他身边又没有长辈念叨这桩亲事,一切都要他自己操持,结果到如今,也没正经筹办过一件。

说来,该趁着眼下,早些将亲事退了才好。

转瞬间,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谢姝宁嘴角翕动,想说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退亲一事,对女方终归不利,尤其是温雪萝这样的处境,若在这时被燕家退了亲事,外头的流言想必能淹没她。

可她却并不想帮温雪萝说话。

说什么?

说多谢她上辈子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所以这辈子要好好帮着她说话,助她嫁进燕家去?

谢姝宁在心里骂了个“呸”字。

她素来睚眦必报,焉会帮温雪萝说话。

她面上神色变幻,半响才恢复了平静,道:“颇有道理。”

不远处的图兰跟吉祥听见,不由互相轻声交谈起来。

图兰抱着树,笑得眯起了眼睛:“可不得了,我怎么越瞧小姐跟你家主子越般配,这一定就是卓妈妈她们说的夫妻相。”

吉祥望天,竟是无话可接。

片刻后,一行人出了林子,在入口处告别。

礼节不可丢,谢姝宁裣衽行礼,姿态十足,倒叫燕淮不自在起来。

匆匆分别后,谢姝宁自去找纪桐樱跟舒砚。

燕淮在后头看着她的背影,踌躇着喃喃:“也不知她下回出门,得等到何时了。”

吉祥听见,觉得他简直是魔怔了,转个头,视线却一直落在图兰身上没移开过。

主仆二人,一道成了石头。

谢姝宁毫不知情,去找纪桐樱,到了地方却只看到舒砚身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是从敦煌带着来的。

小厮摸摸头,略带尴尬地用不熟练的西越语道:“表小姐,少主跟公主下山回城上街买东西去了,让您自个儿先回府。”

头顶着大太阳,谢姝宁却被自家不靠谱的表哥跟手帕交给气得透心凉…

第269章传讯

分明是他央了她约了公主出宫,欠下了人情,他倒反而将她给丢下,自个儿走了。

谢姝宁啼笑皆非,站在天光底下,深深舒了口气。

也罢,既能陪着上街买东西去,想必她这红娘也没白当。可即便如此,纪桐樱又怎好在外头闲逛,那两个人显见都是没谱的。她早前还道纪桐樱同小时不同,稳重了许多,如今看来,不过是没遇见能叫她不稳重的人罢了。

这会见到了舒砚,俩人皆是那样的性子,一触即发,哪还记得旁的。

谢姝宁低头看了看自己裙摆上沾着的深绿色的草木汁液,问道:“走了多久?”

小厮伸出手指头掰着数了数,而后回答道:“约莫一刻钟了。”

一刻钟,这也才走没一会,谢姝宁便抬起头来,吩咐下去:“让车夫准备准备,追上去。”

放任他们在外游荡,她委实难以放心。

说完,她领着图兰转身要走,却见小厮苦着脸道:“表小姐,少主早料到您会这么说,所以特地嘱咐了奴才告诉您一声,您只管回府便是。”

“登徒子!”谢姝宁闻言忍不住发火,骂了一句。

小厮伸手抹汗,小心翼翼地说道:“少主还说,等到了时辰,他自会送公主回宫,让您不必忧心挂怀。”

谢姝宁冷哼了声,没说话。

不愧是宋延昭的儿子,打的一手好算盘,精明得厉害,天生的商人。

然而气归气,谢姝宁想着想着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也只有她舅舅跟舅母那样性子的人,方才能教出舒砚这样的儿子来。

她丢下一句“知道了”,便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不论如何,那俩人再怎么胡闹,分寸还是有的。

舒砚既不想让她追上去,自然有法子让她追不上。谢姝宁索性抛却了要去追人的念头,自领着人去同戒嗔和尚告辞,准备下山。戒嗔和尚见了人,带着一贯慈和的笑意唱着佛号,恭送她们。

谢姝宁走开两步,忽然问道:“今日寺里可是来了英国公府的人?”

戒嗔和尚一脸的高深莫测,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眼见为实。”

言下之意,你若看见了,那就是来了,没看见,你也别问我,自个儿猜去吧。

谢姝宁笑了笑,让图兰取了银子另去添了一笔香油钱。

戒嗔和尚就道:“温夫人带着温二小姐,一道来进了香,这会已是离开了。”说完,他也不忘为自己开脱,“佛门之地,没有来了香客,却拒而不入之理。”

谢姝宁闻言禁不住暗自腹诽:不过是爱财,连任何一笔香油钱都舍不得不要罢了。

她应着“大师言之有理”,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普济寺,沿着高高的台阶往山下去。

走至半途,她忽觉身后有些异样,停下脚步侧身一看,却只见空空的山门伫立在那,并无人影。

她微微蹙眉,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下了山,马车已停在跟前,车夫问:“图兰姑娘,可是直接回府?”

谢姝宁由图兰扶着上了马车,图兰倚在门边朗声应是,道:“直接回府便是。”

拉车的马就“哒哒”撒开腿跑了起来,不多时便远离了普济寺,朝着回城的官道稳稳而行。

谁也不知道,燕淮跟吉祥亦在他们后头悄悄跟了一路,直至入城,方才分开。

谢家在北城,燕家在南城,进城后,方向便是南辕北辙,截然不同。

燕淮跟吉祥一道策马回府,一进入南城的地界,皇城便先映入众人的眼帘,红墙黑瓦,并不常见。

回到燕家,小厮牵了马去马厩,他们一前一后往里头走。

没走多远,便见如意撩着直缀下摆,飞奔而来,满头大汗。

一年年过去,如意的年纪也日渐大了,早过了总角之龄,继续在内宅走动已不合适,所以近些日子,他主要管着燕家外院的事。如意的外祖母去岁冬上在冰上摔了一跤,磕破了头,在病榻上躺了数月,如今虽还活着,但口不能言手脚不能动弹,原是中风瘫了。

所以如今,她还要人照料,哪里还能打理燕家内宅的事。

好在燕家的人本就不多,现如今更是稀少,小万氏又早被软禁了起来,平素并无大事。

可如意一直觉得,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内宅里也是不可一日没有主母的,因而总催着燕淮早些娶妻成亲,活像个啰嗦的老太太,日日念叨。

然而一则燕淮尚未出孝,最快也得明年才能办喜事,二来温家那位小姐,如意也见过,他也觉得不怎么样…

这般一来,如今二门里代替了如意外祖母职责的,是个叫阿圆的中年妇人。

阿圆是如意外祖母神智还清明时,亲自定下的人选,如意亲自去问过话,觉得一时半会也委实挑不出更好的,便定了下来。

转眼到了现在,阿圆行事一直没有出过差池,如意终于放心了许多,只盼着燕淮来年早日成亲,好有个主母来管事。

谁知——

如意匆匆跑到了燕淮面前,大口喘着粗气,磕磕绊绊地道:“阿圆、阿圆死了!”

燕淮眉头一皱,厉声道:“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