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面色为难,似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

过得须臾,他喘气声渐缓,才终于看着燕淮斟酌着说道:“阿圆早上去给老夫人送晨食,过了小半个时辰,人也没从里头出来。外头守着的婆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叩了半天门,里头却始终没有动静,便来禀了奴才。”他顿了顿,“奴才踢开了门进去,发现阿圆已经断气了,被割开了喉咙,血流了一地。”

如今燕家的主子是燕淮,小万氏年不过三十许,就成了燕家的老夫人,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却一直都算是安生,该吃吃该睡睡,还必要日日诵经念佛,除了平素咒骂大万氏外,并无异常。

燕淮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道:“拿什么杀的人?”

小万氏素来弱不禁风,这辈子恶虽恶,却从来也没自个儿动过手。

“阿圆送进去的粥碗摔裂了,瓷片扎在她的喉咙上。”如意觑了眼他的面色。

话一说完,燕淮就冷笑了起来:“外头守着的人都是聋子不成?碗摔在地上,就连一点声响也不曾听见?”

如意无言以对。

小万氏越来越安生,守着她的那群人也就越来越懈怠。

内宅,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到底是鞭长莫及。

府上没有当家的主母,下头的人,总有不安分懒散的。

“已经全都锁起来了,等问过话,便一一处置。”如意心中郁郁,连带着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起来,“老夫人要见您。”

燕淮眼神倏忽变得冰冷尖锐。

小万氏即便是疯了,也不会无缘无故亲自动手杀人,她杀了阿圆,是因为想见他。

自从燕霖被送走后,燕淮就再没有见过小万氏。

外祖母让他留下小万氏的命,他允了,从此只当没有小万氏这个人。

他哈地笑了声,大步往前迈去。

*****

小万氏躲进了佛堂里,跪在蒲团上,腰杆挺得笔直。

靴音极轻,她耳朵微动,紧紧闭着的双目微微睁开来,抬头看向佛龛上供着的菩萨。

若神明真的有耳有目,真的有灵,必定能听到她心中所想所盼,必不会叫她的儿子孤苦伶仃在外艰难求生。

明明,他们母子,才该是燕家的主人。

时至今日,她亦从未更改过自己的念头。

她俯身,重重磕了个头。

燕淮走至佛堂门口时,瞧见的正是这一幕。

他幼时,乳娘还好好活着,偶尔会搂着他,贴在他耳边轻声叨念,小万氏生得同大万氏不像,身形却接近,若只看背影,换了一样的衣裳,总是叫人认错。

他从没有见过生母大万氏,小时候便总凝视着继母的背影,想着生母该有的样子。

曾几何时,他是真的几乎将小万氏当做了生母。

他立在门边,束手看着跪在蒲团上,虔诚叩拜的妇人,微微失了神。

案上燃着的香烛,青烟袅袅,蓦地“噼啪”炸了下。

小万氏身子微微一哆嗦,旋即猛地转过头来,看到燕淮,她苍白不见血色的面上竟露出个笑容来。

燕淮微怔。

小万氏则牢牢盯着逆光而立的少年,笑个不停。

一别经年,她的霖儿,想必也快有这般高了吧。

转瞬间,她泪如雨下:“你生得倒是好,眼耳口鼻皆像足了你母亲!”

燕淮蹙眉,沉默不语。

“呵,你且等着,等到霖儿回来,看你还敢不敢关着我!”小万氏抬手,重重一抹泪。

燕淮垂眸,“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这般恨我…”

话音未落,小万氏双目噙着泪水,尖刻地大笑了起来,指甲嵌进蒲团里去,咬牙切齿地道:“你问我为何这般恨你?我凭什么告诉你!凭什么!你不如去死吧,死了就能见着你那好娘亲了不是吗?等见着了她,你尽管去问便是了!你去问啊!”

说着,她又颓然伏在了地上,喃喃念叨着:“我凭什么告诉你…小贱种,凭什么…”

第270章谎言

留得长长的指甲一道道划过地面,发出尖利而刺耳的声响。

小万氏发髻微散,时而悄悄抬眼望向燕淮,眼中皆是毒辣之色。她哭得叫人心酸,神色间却丝毫不见可怜之状。

过得片刻,她忽然又慢慢地坐正了身子,束手在膝上,红肿着眼睛噙着未落的泪珠,道:“你不会得意太久的!”

燕淮往佛堂里迈了一步,跨过门槛,朝着小万氏走近。

佛堂里的光线本就幽暗,此刻门前挡了个人,便愈加昏暗起来,加之燕淮逆光而行,小万氏一时间看不清他的脸,不由惊慌起来,自蒲团上站起身来,急急往后退去。她的手撑在了搁着佛龛的案上,五指用力,按得极紧。

说到底,她也是怕的。

“你终于还是想杀我了吧?”小万氏桀桀怪笑了两声,隐在迷蒙的昏暗中,隐约不似人声。

然而说着话,她按在案上的那只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朝着后头的七枝烛台伸去。

蜡烛还燃着,灯芯劈啪作响,红彤彤的蜡油,蜿蜒而下。

她像是一只虎视眈眈的兽,盯着猎物靠近。

可燕淮却在两步开外停下了脚步,束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万氏愣了下,忍不住急了,用话激他,道:“怎么,你是怕了我不成?”

话音落,见燕淮依旧站在那,不动如山,她不禁有些疑惑起来,手指轻颤,鬓边散发被风一吹,黏在了生了汗的面上。

“你母亲死的时候,你尚不足两岁,许多事怕是都早就不记得了吧?”她的手,已经握住了烛台,“她至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你!还有你那个一出世就没了气的妹妹,她更是连问都不曾问起过…你怕是连自己曾有过妹妹也不知…你母亲心中无你,你爹心里难道便有你?他亦从未正眼看过你!这么多年来,是我含辛茹苦将你养育成人!你如今,竟敢将我软禁在府里,同畜生有何区别?”

说话间,她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不看眼神,倒真像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口中问出的话,亦是这般不平。

燕淮忽然笑了,笑得俯下身去,抱着肚子放声大笑。

小万氏唬了一跳,猛地抬起一手来伸出手指直直指着他:“你笑什么?”

燕淮不言语,只笑个不停。

冷寂的佛堂里只有他的笑声,绕着横梁盘旋不去。

小万氏面色陡变,怒斥:“别笑了!别笑了!不准再笑了——”话音未落,她抓住烛台就要往燕淮身上扑。

然而二人之间相距两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妇人,焉能如愿碰到燕淮。

恍惚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站在那捧腹大笑的少年便从她眼前消失了,身形极快。

等到小万氏察觉,已是来不及,她手持烛台踉跄着朝地上扑了下去,烛台坠地,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上头燃着的蜡烛转瞬间摔在地上断成了几截。火苗微弱,挣扎着燃着。

小万氏发出一声痛呼。

原是烛台坠地的刹那,蜡油泼洒,滚到了她面上发上。

好在上头积蓄的蜡油并不多,只烫到了她的左边脸颊靠近下颌的那一块地方。

但蜡油极烫,倏忽便在她苍白的肤色上烫出了几粒鼓鼓的泡。

她颤巍巍地伸手去摸,疼得厉害,无处发泄便又似溺水之人在水中挣扎起浮,扬起脖子,用仇恨的目光四处搜寻起燕淮的身影来。

一扭头,她的视线里便多出了一抹绛紫色。

刺眼得很。

她忍着疼痛,对他怒目而视,嘴角翕翕,因牵动了下颌处的烫伤,疼得不敢立即开口痛骂。

在她仇视的目光里,紫衣少年的笑声渐渐止住了。

他迈开步子走近,蹲下身子,带着悲悯之色看着她。

小万氏瞧见,迷迷糊糊忘了疼。

这是怜悯?

是怜悯?!

他算什么东西,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当即,一阵汹涌的怒意涌上她的心头,她扬手便要去扇燕淮的脸。

可手指尖尖还没探出去两寸,她的手腕便被擒住了,卡得死死的,叫她动弹不得。

她咬着牙,胡乱叫骂起来,披头散发活像个市井泼妇,“小畜生,你是不是想打我是不是?你也配站在我跟前?你母亲连给我提鞋都不配,你也不过就是只畜生,锦衣玉食供着养大的狗东西罢了!早知如此,我合该将你养在马厩里猪圈里!”

燕淮听着,却始终神情自若,仿佛根本听不见她的话。

小万氏骂了一会,有些力竭,语气情不自禁软和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直像个哑巴似的不开口不说话的燕淮,低声道:“母亲,我一直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也有你全然不知的事呀…”

尾音拖得长长的,似长叹了一声。

小万氏不由噤声,神色匆匆变幻。

“我妹妹,活得好好的,活得比你好。”

小万氏吃惊地抬起头来,厉声断喝:“不可能!我亲耳听见接生婆说孩子一落地就没气了!”

虽已是十数年前的事,可那一日的事,她此刻想来,仍历历在目。

大万氏生燕淮时,便艰难,落下了病,身子一直断断续续不曾痊愈。

大抵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在病中怀上了另一个孩子,结果生产时难产血崩,止也止不住,死在了产床上。

她断气的时候,孩子还在腹中。

产婆当机立断,剖开了她的肚子将孩子取了出来。

可那孩子,已然浑身青紫,死在了娘胎里。

小万氏牢牢记得那一日,记得自己听到她们母女双亡时,有多欣慰。

可是十几年后,燕淮却当着她的面说,那孩子还活着,她焉能相信!可念头一转,她忽然懵了下。

昔年她乃是未嫁之身,不得入产房陪同,亦不曾亲眼见过孩子的尸体。

难道——

真的还活着?

念头一起,小万氏立觉心潮起伏,浑身颤栗,满头大汗。

“父亲到死都瞒着你,母亲,他从一开始,便没信过你。”燕淮松了手,“你若不说,我倒还真不知道,原来至始至终,他都提防着你。”

小万氏面如土色,心跳如擂鼓,强自辩白:“你胡说,是你在胡说,人死不能复生,那孩子分明是死了没错…”

燕淮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了声:“倒不如,您去地底下亲自问问父亲,这事是真是假?”

小万氏蓦地抬头朝他看去,目光如炬,熊熊燃烧。

这是她方才送他的话,要他去地底下问大万氏,如今他生生将这话送还给了她。

小万氏心头震动。

若那孩子一直还活着,那她这一生,岂非就是个笑话?

小万氏重重咳嗽起来,一口血呕在了地上。

耳畔有脚步声远去,她吃力地循声望去,只瞧见一抹绛紫色的衣摆擦过门扉,消失不见。

她身子一僵,颓然俯首,磕在了地上,口中喃喃:“菩萨…菩萨…”

与此同时,出了佛堂阔步远去的燕淮,并没有回正房去,而是直接去了成国公府的西北角。

西北角只有一处院子,名为宁安堂,是燕娴亲自取的名。

燕霖被送离京都,小万氏被软禁,万家没了声息后,燕淮便将燕娴给接回了府。

于燕娴而言,成国公府却并不是她的家。

她活了十三年,却从没有在国公府里住过一日。

她知道,她有母亲,只是母亲不在了;她也有父亲,只是一年也见不到几回;她还有兄弟,只可惜从未逢面。

从出生的那一日开始,她就不是个正常孩子。

她一个人住在宁安堂里,身边依旧只留一个哑婆婆,除燕淮跟吉祥如意外,谁也不见。

燕淮派去的护卫,也只能悄悄地守在宁安堂四处,却不敢叫她瞧见。

走进宁安堂,燕淮的脚步就会不由自主放到最轻。

可饶是如此,里头的人,依旧能在第一时刻察觉到他的到来。

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来,阴暗里缓缓驶出来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妪,头发稀疏斑白。

燕淮迎了上去,“身子可好?”

轮椅上坐着的老妪抬起头来,衰老的眉眼依稀还带着年轻时的秀美清丽。

她笑了笑,道:“好得很,倒是哥哥,怎么这会来了?可是没见着那位小姐?还是…”她微收了笑意,“还是去见了母亲?”

声音却犹如黄鹂鸣叫,清脆悦耳,又带着些许倦怠的慵懒。

燕淮走至她身后,将轮椅推了出来:“你若笨一些,想必身子也能好一些。”

燕娴哈哈一笑,摇头道:“慧极必伤倒是有理,只我生来便是如此,人已极丑,再不聪慧些,活着作甚?”

她爱笑,鲜少露出痛苦之色,便是偶尔身上疼极,亦总是笑着自己忍受。

轮椅推到了院子里,停在树下,绿荫遮蔽。

燕娴吃力地抬头看了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天气真好,若能铺了席子在地上睡一觉,必定美哉。”

燕淮站在她身旁,静静听着,心里涌上一阵酸涩。

老天爷素来不长眼,这样好的姑娘,为何却不能长命百岁。

第271章主意

燕娴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未老先衰,无药可治。

当年大万氏诞下了长子后,身子骨大为不佳,几乎成了个药罐子。这事,府里的人都知道。因而谁也没有想到,大万氏竟然会在病中,怀上了燕娴。

以她当时的身体状况来看,这是极为冒险的事。

可她的身子,想必也是无力再承受流掉这个孩子所带来的伤害。

生也不对,不要她,亦有危险。

时至今日,大万氏跟燕景都已经故去,当年府里的老人也都几乎消失了个精光,已无人知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最后,大万氏终归留下了腹中男女不明的孩子。

这一年,燕淮还在咿呀学语,堪堪会喊几声父亲母亲。

因为太过年幼,他对当年大万氏怀孕的事,毫无印象。长大后,也无人告诉过他。大抵是昔年燕景在府里下过封口的命令,他那素来什么都敢拣了说给他听的乳娘,也对大万氏身故一事,绝口不提。

热孝里,小万氏便进了门,美名其曰,代替长姐照料年幼的他。

他如今想来,燕娴应正是赶在小万氏嫁进燕家做填房之前,便被燕景悄无声息地送出了门的。

这一去,便是十数年。

直到燕景临终之际,叮嘱吉祥转告于他,燕淮才知,原来自己还有个同母的妹妹,活在人世。

二人从未逢面,谁也不知对方的长相。燕淮自小对生母没有印象,因而未去见她之前,一直在暗暗地想,自己的妹妹是否生得同生母大万氏相像,又是否同自己相像。

据乳娘的话说,他生得同生母颇有几分神似。

可当他真的见到了燕娴,心中震颤无以言表。

眼前的人分明是个老妪,又如何会是他嫡亲的妹妹?

不论是花白的头发,还是手背上隐隐出现的褐色老年斑,抑或是她面上一道道的皱纹,都叫人骇然。甚至于,她比之那些官宦人家保养得宜的老太太,也是相去甚远。

燕淮愣在当场。

燕娴却睁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朝他望了过来,甜甜唤了声“哥哥”。

说不出的怪异跟不搭调。

燕淮瞧着,反倒蓦地松了一口气。

垂垂老矣的人,眼神多半是浑浊的,眸中没有光彩。可燕娴眼神极清亮,极纯澈。

燕淮顿时明白过来,眼前这人,的确是他那饱经波折的妹妹。

俩人一别十数年,在父母皆亡后,方才相遇。但搁在燕娴眼中,似乎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叫人怅然的。于她而言,能见到他,此生便足矣。她见过了父亲,亦见过了兄长,唯独没有见过母亲,可母亲早在她还未出世之前,便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这一生,只要还活着,都是没有法子见到她的。

所以她早在刚刚懂事的年纪,便知道,自己这世能见到父兄,便是极好。

怨天尤人,不会让她少痛上些,也不会让她的病痊愈,更不会让她去世了的母亲死而复生。

艰难的短暂人生里,她在黑暗中,摒弃了泪水,学会了笑。

她的笑容总是格外明媚,笑颜绽开的这一瞬间,甚至会叫人忘了她此刻的容颜,是属于老迈二字的。

燕淮在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声,面上亦露出笑意来,“等秋风起了,景致更好,到时候我带你去西山看红叶。”

燕娴摇了摇头:“西山太远,我去不了。”

她活得太明白,明白什么是自己能做到的可以做的,亦明白什么是自己无能为力的。

“不怕,哥哥背着你上山去看红叶。”燕淮眼眶微红,不敢叫她瞧见,“再不济,我们乘了马车在山脚下寻个好视野遥遥地看,也别有一番滋味。”

燕娴闻言,忽然抬手按在了他的手上,笑吟吟道:“哥哥莫不是想请那位小姐一道去看红叶?”

燕淮低头,看一眼她干瘦的手背,有些气闷,面上笑意渐渐难以维系。

他忽然道:“我上回同你提过的那位大夫,医术十分高明,连病入膏肓之人,亦能救回来,你的病,兴许他能有法子也说不准!要不然,还是请他来看一看吧?”

燕娴却没答应,她微笑着,口中的话却很残酷:“整整十三年,什么样的大夫我没见过,什么样的药我没吃过。哥哥一直对爹爹怀有心结,可爹爹待我,却是尽了全力的。我能活下来,就是个天大的奇迹,更不必说活到这般年岁。”说着,她声音渐弱,“我已没几日可活了哥哥,就不必再折腾了,一来我身受苦痛,二来也是扰了那位大夫。我如今可只想同今日这般吹吹风看看天,能同哥哥说说话,哪怕是死,也已经无憾了。”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极清楚极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