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达燕家后,直接往角门去。

门口早就有人等着,在前头带路,马车一路驶到了二门外,一行人这才下了车。

二门那只候着一个少年,眉清目秀气息温和恍若妙龄少女,黛眉红唇。若非他身着男装,众人必定错认为姑娘家。

如意的年纪,按理不能再往内宅里走动了。

但燕家因为主事的人不同,府上唯一的小姐又是病秧子从不出门偏居一隅,规矩也随之不同。

因为没有放心的人,阿圆死后,内宅里的事,也还是如意接手了。

一来二去,燕家内院里的丫鬟都没剩几个,能打发的都打发出去了,反正留着也无甚用处,一个个还不安分。

燕淮身边更是连个伺候的婢女也无…

如意觉得这事不靠谱,自家主子小时候就是跟一群男人一块长大的,现在连个丫鬟也不用,简直奇怪了,他不由忧心忡忡起来。

所以见了谢姝宁,他十分殷勤。

一行人跟着他往里头走,沿途毫无人烟,也不知是真的没有人出没还是提前被打发下去了不让出来。

宁安堂那更是冷清,地方委实偏僻。

燕淮已在里头等着,站在树下,脚边是一辆轮椅,上头坐着个人,只因背对着,看不清楚样貌。

听见脚步声,燕淮转过身来,冲她笑了笑,旋即俯身同轮椅上坐着的人说了句话。

谢姝宁便知道,这上头坐着的人,正是燕娴。

“这位是谢八小姐。”燕淮推着轮椅转了过来,面向她同燕娴介绍起来。

燕娴望向她,笑着问候,声音清脆。

谢姝宁则愣住了。

站在她身后的月白图兰,也都愣在了当场。

她们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燕娴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体羸弱,病症古怪无人能解,却没想到,这病竟会古怪到如斯地步。

出现在她们眼前的人,分明是个老妪。

可燕娴,同谢姝宁一般年纪。

谢姝宁在刹那间顿悟了燕淮的心情,该是何等哀伤。

她恢复了镇定,尽量不动声色地笑着回应了燕娴,朝她走近,微微俯身同她平视,像同纪桐樱说闲话时一般,笑吟吟道:“我们该是同岁,不必如此见外,叫我阿蛮就好。”

燕娴微怔,看了眼燕淮,而后笑着拉住了谢姝宁的手,问道:“阿蛮你是几月生的?”

“三月生的。”谢姝宁反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干瘦的,没有力量。

燕娴眉开眼笑:“比我大三个月呢,该叫你一声姐姐。”

谢姝宁轻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等到月白翻着燕娴吃过的药方,仔细总结之际,燕娴已经开始句句管谢姝宁叫阿蛮姐姐了。

边上无人,她就拉着燕淮的袖子轻声道:“哥哥,快些娶了她吧!”

第278章南下

她虽将声音放得极轻,燕淮仍是下意识悄悄朝谢姝宁的方向望了过去。

可万不能叫她给听见了…

他耳上红云团团,颇为窘迫。

燕娴瞧见,微微一笑,抿嘴不言,知晓自己不可再继续打趣他,若不然怕是过会他连面上也得烧起来。可她心里,却的的确确就是这般想的。她见过的人可算是寥寥,但她一直知道,自己看人很准。

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让她能在这荒芜又凄苦的人生里,多一分自得。

所以她第一次见到燕淮就知道,自己的这位哥哥,隐忍的面容下,藏着一颗其实十分温暖的心。

同理,他们的父亲燕景,亦是如此。

他很少笑,起码回回来见她时,都是不笑的。不过想来也是,面对着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儿,任凭换了哪家的父亲,怕都难以笑出来。更何况,母亲的死,兴许还能归咎在她身上。

父亲没有这般想,便已是极好。

而且她一直都知道,他心里仍是将她当做女儿的。尽管她一人住在外头,身边泰半时候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但是他心里还是疼她的。

要不然,她这样的人,死了岂不是更好?

可他一直在为她寻医问药,努力地想要让她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血脉相连,她能感受得到他心底里的那抹慈父之情,也看得出他眼里深沉的阴暗之处。

燕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个好人。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的母亲。她唯一能肯定的,只是他一直都将自己当做女儿对待。偶尔,他来探望她,会带上些她喜欢的小玩意,也会沏一盏茶,静静地同她说些琐事,谈得最多的是哥哥燕淮。

故而她第一次见到兄长时,已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却已经对他十分了解。

燕淮被送去漠北的那一日,转身不顾马车里哭喊的燕淮拂袖离去的燕景,却在这之后去见了病中的女儿。

那也是燕娴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对待哥哥的态度会这般矛盾。

他似乎很不喜欢燕淮,又处处在为他打算。

燕娴有生以来头一回发觉,其实自己笨得很。

如今父亲去世了。许多事许多话,更是无处可考。她同哥哥说起父亲的好,哥哥总是沉默,她想,她大抵也是能明白那种心情的。

可惜了…

若父亲还活着,兴许便好了。

这样的念头时不时就会从她的脑海里冒出来。但她一次也不敢说给哥哥知晓。

这只能,是她心里的一点小秘密。

她望着素衣加身。站在那同月白一道翻看药方的谢姝宁,嘴角微笑的弧度不觉大了些。

也许有朝一日,她也能有个可以随意诉说秘密的人。

同谢姝宁对视的时候,她便能看出来,站在她眼前的同龄少女,分明有着更有故事的眼神。

这样的人,最能保守秘密。

她觉得。眼前这人,比昨日如意偷偷告诉她的温家小姐。要好得多了。

思绪纷飞间,月白已快速将药方给收拾妥当,列举出里头几味少见的药,又将燕娴近日服用的方子摹写了一遍。

谢姝宁在一旁观看着,忽然灵机一动,道:“鹿大夫那边不能亲自望诊,但若能看一看病人的画像,再附以病症描述,是否会更妥帖?”

“这是自然。”月白颔首。

燕娴的病很古怪,且连外在面貌都已改了,若能让鹿孔看一看画像,肯定更加直观。

谢姝宁点了点头,唤了一声燕淮,避开他们后沉吟道:“可否给令妹画一幅像一并给鹿大夫送去。”

“画像?”燕淮微怔,“这事,得先问问阿娴。”

言下之意,他并不反对。

他走至燕娴身边,俯首低语,将这事给问了。

燕娴的容貌不似普通豆蔻少女,画像这种事,于她,并不是什么乐事。

不过燕娴的性子,最是明白事理不过,闻言立即应承下来,还道:“那哥哥将我推到那棵树下,对对,要在正前方,这树映得我脸色好看许多呢。”

被她这么一闹,那些个惆怅之情,就立即都烟消云散了。

如意送了笔墨纸砚过来,燕淮站在桌边握住一支笔,忽然愣了愣,道:“还得寻个画师。”

“不必寻画师,我来画便是。”谢姝宁已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皓腕来。她今日穿得广袖,俯身作画不大方便,得先束起方可。

燕娴听见,忙道:“阿蛮姐姐可得将我画得好看些。”

谢姝宁笑着点头。

如意就将宣纸铺开,研起墨来。

“烦请国公爷将笔递给我。”谢姝宁站定,伸出手冲燕淮向上摊开。掌心肤色白皙,似上等羊脂玉,连纹路都带着说不出的细腻温润。

燕淮抬手将笔递了过去,问了句:“你能画?”

此言一出,谢姝宁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年在宫里,她在御花园堆秀山上的亭子里作画,恰好遇见了燕淮跟汪仁。

燕淮讥她画得不好,又厚着脸皮拿她反讽的话当成了夸赞的话。

明明他画得才丁点不成样子!

早年恩怨,这会又尽数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谢姝宁淡淡扫他一眼,接了笔嘲道:“再差也差不过国公爷的鬼画符。”

话音落,燕娴好奇地问了起来:“什么鬼画符?”

燕淮忙咳了两声,将话题给错了过去,让她坐好不要动,好让谢姝宁早点画完。

作画中途,燕娴探究的目光就在他们二人之间辗转流连。愈发好奇起来。

少顷,谢姝宁收了笔。

纸上之人栩栩如生,线条倒是意外的简洁明了,边上更有小注。

复又另取一纸,她重新取了另一支笔,唤了月白过来,让她在上头用鹿孔习惯的话一行行记下燕娴的病症。她站在边上,轻声同燕淮询问详情,因鹿孔无法亲见。这件事就愈发马虎不得。

又过片刻,一切妥当,月白收了笔,递了纸张于他们过目。

谢姝宁看了一遍再递给燕淮。

燕淮正看着,燕娴唤他:“哥哥,拿来我也瞧瞧。”

燕淮依言送了过去。她看完,指着上头的一行字道:“这里不大对。”

她的身子她的病,这世上再没有比她自己更熟悉的人。她随后又指出了一点,月白就照着她的话,重新修改了一遍,这才将东西全部整理起来。准备一块让人送去给鹿孔。

临行之际,燕娴同谢姝宁道谢。又软软央她,今后多来看看她。

谢姝宁眼波平静,应好,说得了空便来见她。

她既答应了让鹿孔为燕娴望诊,自然会再来。

好在燕家如今做主的,是燕淮。不论如何,都是他说了算。只要他们小心行事。她出入燕家的事,也不会被人知道。并无大碍。

这一回,燕淮亲自将她送出了燕家,待到她上马车,他再次道谢,语气恳切。

谢姝宁方觉,自己又似看到了燕淮的另外一面。

马车渐行渐远,等回到谢家,已是夕阳西下,天边红云遍布,草叶上残留的雨水,也早就干了。

这天傍晚,药方、画像便被送了出去。

同时,里头还附上了月白写给鹿孔的信,还有谢姝宁匆匆写了给宋氏的信。

这几封信跟药方被送到鹿孔手里的时候,南下的队伍,并没有走出太远。因队伍中有马车,速度不如骑马来得快,谢姝宁派去的人策马扬鞭,追得极紧,只用了他们一半的时间,便赶上了队伍。

宋氏见到来人很惊讶,知是谢姝宁写了信来,不由失笑。

拆开了来看,只见里头絮絮叨叨满满都是谢姝宁嘘寒问暖的话,反复叮嘱她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宋氏似在三九寒冬瞧见了火炉,顿时觉得浑身暖意融融,同芳竹、芳珠笑道:“人人都道儿子好,可儿子哪有女儿这般贴心。”

小棉袄一称,可不是胡乱扯出来的。

她一整天都高兴得很。

知来人马上要走,她又在马车上匆匆写了一封回信让人带回去给谢姝宁。

鹿孔那边倒是握着信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病,他隐约在哪本古籍上瞧见过病症,可那上头似乎也并没有解决的法子。

他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能研制出对症的药来。

迟疑良久,他斟酌着写了一封回信,转身将这些药方锁进了药箱里,埋头苦思起来。

这一思,就足足想了许多日。

一行人到达惠州时,他心里仍是一团乱麻,依旧没有想出任何法子来。

此行原就是为了来为谢元茂治疗的,他只得先收了心思着手准备起谢元茂的病来。

到了宅子门口,冬至上前去叩门。

开门的是个脸皮皱巴巴的老头,见状嗫喏道:“哪来的这么一群人?”

冬至斥他:“瞧清楚了!是太太来了,还不快去回禀!”

老头唬了一跳:“是京里的太太跟大夫来了?”话毕,他转身就跑,动作倒灵敏。

宋氏刚下了马车,瞧见这一幕不由蹙眉,“罢了,先将东西搬下来。”她遂带着几个丫鬟往里头走。

没走两步,打前头便来了几个人。

宋氏手一紧,来人竟是谢元茂!

他的病,已经好了?

 

第279章骗子

面前轻袍缓带,徐徐而来的男人,步履平稳,眉眼间亦不见病容。

宋氏脚下步子不由停下,凝滞不前。

谢元茂报病的信,虽是个把月之前收到的,可若果真如他在信中所说的一般,他的病,哪里能好得这般快这般透。大病一场之后方再痊愈的人,仅仅只看一张脸,也是能瞧出几分来的才是。

但他两颊红润,瞧着气色极好,竟是连半点憔悴之色也不见。

宋氏早就怀疑过他信中所言乃是夸大之词,但她还是相信他真的病了的。

然而此刻一见,她蓦地有些不敢肯定起来。

惊疑不定间,谢元茂已行至近处,加快了步伐,匆匆几步走到她跟前站定,气息微乱:“怎地不先打发个人回来报信,我也好去道上接你。”

“六爷的病,可是已经好全了?”宋氏用探究的眼神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连头发丝跟鞋履都不曾放过。

乌黑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断不可能是他自个儿梳的头,看来他身边有个梳头手艺很好的人。宋氏想,这人定然是先前一道跟着他来赴任的陈氏。

平底的竹青缎面鞋,鞋尖微微上翘,针线活工整漂亮,看来,也是出自陈氏之手。

宋氏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复看向谢元茂的眼睛。

人会撒谎,眼睛却不会。

果然,谢元茂望着风尘仆仆的她。眼神不由躲闪起来。

他微微别开脸,道:“多吃了几帖药,又躲在屋子里静养了几日,已是大好了,昨日才吃的最后一帖,往后却是不必再吃了。”

宋氏笑着道:“这便好,六爷的身子最要紧,大伯母也一直都惦记着你。”

“原该怨我,不应在给老太太的信里提到病了的事。”谢元茂听她提起长房老太太。被戳破了心思,不由露出几分讪讪之色来。

正想着,他倏忽听到宋氏又问:“六爷昨日才吃尽了最后一副药?”

谢元茂不疑有他,当下回答道:“是呀。”

宋氏的眼神就变了变。

病了多日,时时药不离口,就连昨日都尚还在吃药。可他身上,却连一丝药味也无。

离得这般近,她鼻子未被塞住,如何会嗅不到。

若说他为了掩盖药味将身上衣物熏过香,那也该有香气才是,可偏生。他素来不喜往衣物上熏香,此刻连香气也无。

宋氏暗暗恍然。转而愤怒起来,语气不由亦变得生硬:“六爷的病既好了,那看来鹿大夫也不必在这留下。京里还有事,我们这便返程。”

谢元茂大惊失色,慌忙去掰她的肩头:“一路舟车劳顿,方才进了家门,哪有立即就走的道理?”

当初谢元茂得了令状马上就要离京前。宋氏跟谢元茂曾有过争执,这事在府里并不是秘密。

因而此刻他们二人说话的口气一不对劲。随行的众人便都悄无声息地先退了下去,抄手游廊里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俩人同个芳珠。

天光尚且明媚,宋氏却只觉得冷,委实忍无可忍,愤而发问:“六爷可是真的病了?”

“自然是真的!我诓你做什么,哪怕我诓你,我还能连老太太也诓?”谢元茂连声辩驳,瞧见芳珠站在一旁神色木然,不觉尴尬,“先进屋再说,在这说话,成何体统。”

宋氏心中已然是万分怀疑,可她并没有证据证明谢元茂的确说了谎,这会见他言之凿凿,只能将信将疑地迈开步子。

一路南下,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她其实也是累得狠了。

天天坐在马车上,遇上坑坑洼洼的路,便要被颠个浑身酸痛。

她这会,不过是强弩之弓,硬撑着罢了。

鹿孔几个也都累了一路,这会又渴又倦,皆下去吃茶休息了。

宋氏暗叹了一声,甩开谢元茂的手,抬脚往前走去,芳珠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这间宅子并不大,同谢家在京里的宅子,自是无法相较。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往的仆妇,亦是络绎不绝。

宋氏莫名有些不悦起来。

谢元茂的俸禄,说来还不够糊口的,惠州的小宅子里竟有这许多下人,看来花的都是她的银子。

但这些尽数加起来,其实也没多少钱,宋氏自来阔绰惯了,一阵不悦过后,也就过去了。

谢元茂来惠州时也带了几房京都的人,这会听说有人来了,都猜到是太太,因而俩人沿途走来,所遇之人皆是毕恭毕敬的,口称“太太”。

谢元茂听着满意地点点头,撇开了他们,顺道给宋氏指了各处告诉她,哪里是书房所在哪里是会客之处。

略说了一阵,宋氏一直听得漫不经心的,至多休整两日,她就要启程回京去,断不会在这里多留,哪管书房在哪里会客厅在何处。

可谢元茂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个没完,进了长房坐定,他嘴里的话也没彻底停下。

四下无人之际,宋氏不由得嗤笑一声:“这般好的精神气,六爷的病可见是好全了。”

“许久不曾见你,一时便多说了几句,倒叫你笑话了。”谢元茂笑着道,瞅一眼芳珠,暗道这姑娘怎生成这副模样,竟比女儿身边那个异域来的丫鬟瞧着还要高大粗糙,“先退下吧。”

芳珠没动。

谢元茂蹙眉:“这丫头瞧着倒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