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怎么了?”宋氏看不见,不知眼前发生了何事,只觉谢姝宁的身子忽然僵硬起来,不由得紧张询问。

话音落,燕淮已松开手站直了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似乎方才为她弯腰穿鞋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谢姝宁泪眼朦胧的,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她浑浑噩噩地想,事情怎么似乎有些不对头…

哪怕前一世她嫁做人妇,新婚燕尔时同林远致也勉强算是过了一段恩爱的时光,可林远致连帮她披衣这样的事也从未做过,更不必说当着众人的面,替她弯腰穿鞋。

她活了两世,还是头一回遇见燕淮这样的人…

谢姝宁张了张嘴,哑着嗓子轻声道:“落雪了娘亲,我们先回房暖和暖和。”

宋氏竖耳听着,听她说话时并不哽咽,心下稍定,牵着她的手道好,跟着她往前走去。

谢姝宁不知该如何反应,强自镇定下来后,一张脸便木着了。面无表情,瞧不出喜怒来。

在场的其余人,也都被燕淮方才那一出给唬着了。

饶是汪仁,也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当着宋氏的面。谁也不敢出声,只抬脚缓缓往花厅去。

图兰气鼓鼓地走在一旁,咬着牙看向吉祥,双手抱胸,瞪着眼睛压低了声音道:“轻浮!孟浪!不要脸!”

她说的轻,语气最放得重,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吉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同样压低了声音道:“你新近倒是学会了好些词。”

一听见这话,图兰嘴里的舌头就不由自主打了结,词穷了不会接着往下说了。她懊恼地看着吉祥。“卓妈妈告诉我,这没穿鞋的脚,那是看也不能叫人看了去的,你家主子竟然敢摸!”

吉祥无奈,低声劝她:“谁叫你个没眼色的。连你家小姐的鞋掉了也不知,硬是叫她站在那冻了许久,主子要是不去捡了替她穿上,只怕是冻坏了你也不知,这分明是一番好意。”

“…”图兰语塞,“那、那可以喊我穿呀!”

吉祥瞪她一眼:“笨!六太太听见了可不得心疼?”

图兰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喊她!

宋氏眼上蒙着纱布。根本不知谢姝宁掉了只鞋在冰冷的地上站了好一会,若知道了,岂非又要心疼一场。

“你说的对的确是好意,是我想差了…”图兰摸摸冻红了的耳朵,点头道。

吉祥在边上听着,心里却在想。他家主子离傻怕是不远了——

不傻,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不知,就连燕淮自己,也觉得自己方才是失心疯了。

可是那一刻,他眼里只有哭着的谢姝宁。还有落在廊下的那只鞋子。鬼使神差的,他就上前去捡起了鞋弯腰为她亲手穿上了。

他大抵,真的有些疯了。

前往花厅的路上,谁也不敢吭声,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一路。

走至花厅门口,鹿孔忽然加快步伐跑到了最前头,原来是月白跟豆豆在门口候着。

多日不曾见面,这会甫一碰面,豆豆都觉得父亲眼生了,盯着看了好一会才重重喊出一声“爹”来,叫鹿孔欢喜的什么都忘了。

谢姝宁就发话让他们先单独呆上一会说说话,他们自进了花厅。

花厅四角通风处皆点了火盆,掀了厚厚的帘子进去,迎面扑来一阵融融暖意,温如仲春。

汪仁长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不那么冷了。

玉紫奉了热茶上来,一人一盏,吉祥小五几个也都一个不落。

众人端着茶盏,将一盏茶饮尽,顿觉活了过来。

谢姝宁也镇定了下来,谈起正事,问宋氏道:“娘亲的眼睛,怎么伤的,伤得厉害不厉害,身上可还有别的伤?路上可累着了?要不要先歇一歇?”

她一连串抛出了数个问题,宋氏失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要担心,娘亲真的没事,身上也没有伤,眼下精神也好并不觉得累。”

舟车劳顿之下,她甚至还圆润了一圈,可见一路行来,吃的好睡的也好。

谢姝宁却是怎么瞧都放不心来。

这时,帘子再次被撩起,鹿孔一家人鱼贯而入。

月白牵着豆豆给宋氏请了安,便同玉紫几个一道先行退下,只留了鹿孔下来。吉祥图兰几个也都退避一边。

谢姝宁立即问鹿孔:“眼上的伤严重不严重?”

“调配好了药,静养上几日,就能痊愈。”鹿孔一早得了宋氏的吩咐不敢同谢姝宁明说那药并不易得,只避重就轻地回答了她的话。

谢姝宁也未曾多想,她一直都极相信鹿孔的本事,既然他说能治,那就一定可以。

她心中那块大石,总算是落下了一些。

“你哥哥那,可曾送去消息?”宋氏忽然问道。

谢姝宁明白她的心思,她受伤的事,连自己都瞒着,自然就更不愿意叫远在异地的哥哥知道,唯恐他们担心。

但算算日子,哥哥由舒砚表哥带着,早晚也是要回来的,骗她也骗不了多久,她干脆说了实话:“前些日子三伯父曾派了人南下去找哥哥。不过在这之前,表哥已经带着人出发接到了哥哥,不日便会回来。”

宋氏惊讶地道:“你三伯父派人南下去找你哥哥做什么?”

话说出口,她立即反应了过来。当下就道:“必是他递了消息回来!”

她话中的他,众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这一回,发生在宋氏跟谢元茂之间的事,可不单单只是普通的罅隙,而是要命的事。

宋氏嗤笑:“他到底是大老太太生的,出了事仍想着立刻就同亲生母亲告状,如那三岁小儿一般还要寻了兄长出面襄助。”

听到这话,一直没出声静静喝着茶的汪仁抬头看了她一眼,莫名觉得神清气爽,他就爱听她嫌弃谢元茂!

谢姝宁闻言。亦觉得长松一口气。

她旁的皆不怕,至始至终只怕母亲心中郁郁,放不下父亲。

前一世,母亲不就是因为久久难以释怀,方才离她而去的吗?这一世。她变了,母亲也变的不同了。

她看着这样的母亲,欣慰中不由得带了丝心酸。

经历了风云波折,熬不过去的,就死了,犹如前世的母亲;熬过去的,就活了下来。成了如今这样的母亲。

她很庆幸,母亲熬了过来。

“娘亲什么都不必管,万事皆有阿蛮在。”她肃容说道。

宋氏看不见,却能听出来她语气肃然,不由得微笑:“娘亲知道。”

谢姝宁便也笑了起来,拣了几句轻松的话问了宋氏。随后亲自送了宋氏回房,伺候她更衣梳洗上床休息。

宋氏催她快去,莫叫印公一直候着,不成样子。

谢姝宁却依依不舍,迈不开脚步。

良久。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回花厅去了。

一进门,她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花厅里只有汪仁跟燕淮二人,俩人坐得远远的,各自闭目养神,谁也没开口。可谢姝宁一踏入花厅,就发觉了俩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锦衣卫跟东厂之间的矛盾,她有所耳闻,知道的却不多,可眼下这般一看,她倒立时明白了。

她缓步入内,似春风拂过冰面,薄冰碎成齑粉,室内二人皆睁开眼朝她望了过来。

汪仁问:“你娘歇下了?”

谢姝宁颔首,在椅子上坐定,“长房那边怕是已经得到消息了。”

“不必搭理他们。”方才她陪着宋氏回房,汪仁已唤了人来将这些日子谢家的情况打听了一遍。

谢姝宁道:“长久下去也不是个法子,我已经让人在外头布置好了宅子,过几日等哥哥回京,便搬出谢家。”

汪仁点点头:“离了这腌臜地方自然更好。”他扭头,瞥一眼燕淮,见他一直没说话,就赶他,“燕大人公务繁忙,耽搁了这许久,怕是该动身办事去了吧?”

燕淮应声站了起来,竟真的告辞要走人。

外头风雪交加,再留下去也的确怕是走不了了。

谢姝宁便让图兰去拿伞来,要送燕淮出门。

汪仁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盯着他们的背影,蹙眉喃喃,“不像话…”

余音袅袅间,他们已然走远。

庑廊下,一抹青色如花绽放,谢姝宁将伞递给了燕淮,“多谢。”

燕淮接了伞,耳垂微红,讷讷道:“先前鞋子的事…”

“我谢的便是这事。”她笑语晏晏,落落大方。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伞面上,燕淮突然失了声,从来没有哪一刻,叫他觉得自己竟是个这般木讷的人。

第305章暴雪

冬雪霏霏,转眼间四处便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燕淮打着伞,黑衣青伞,站在雪地里,慢慢将握着伞柄的手收紧了。他连杀人都毫不畏惧,这一刻站在谢姝宁面前,却不由得发憷了。

谢姝宁束手倚在柱旁,微微一福,道:“这雪愈发大了,燕大人还是快些回去吧。”

竹制的伞柄上似乎还隐隐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燕淮紧紧握着舍不得松开,应了声好,转身踏雪离去。

这才一会的工夫,一水的青砖地面上已是被白雪薄薄覆了一层,眼瞧着就要厚起来。

皂靴一步步踩过落雪,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

青伞在满目的洁白之中缓缓飘远,谢姝宁定定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等到彻底不见那抹青色,方才转身往回走。

汪仁仍坐在花厅中,被满室的暖意熏得有些发困,半闭着眼睛正在小憩。

一路行来,他光顾着照料宋氏,素来讲究的自个儿倒全权被抛在了脑后,脏地也踩得,一日不洗手也能忍住,甚至于,宋氏每回用饭,都是他亲手喂的。

宋氏活到这般年纪,早忘了被人喂饭是个什么滋味,这会又是由他一口口喂着,极为不适,摸索着要自己用饭。

汪仁自是不肯,推说这都是他做惯了的活计。

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个初进宫的小太监时,什么样的主子不曾服侍过,什么样的活不曾做过。

甚至于事到如今,那些他曾学过做过的活,皆刻入了骨髓,叫他想忘也忘不了。

他还亲自为宋氏梳头,梳得比宋氏身边的任何一个丫鬟婆子手艺都要好。

年少时,他也是一路摸爬滚打,被人欺凌着走过来的。

挑剔又毒辣的主子,他也遇上过不少。明明有宫人可使唤,却偏生要唤他一个内侍来梳头更衣…他头一回上手,离熟能生巧还远得很,小主们不高兴了。使人活生生将他的手指甲一片片剥了下来。

人常说十指连心,果真不假。

彼时稚嫩单薄的他,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被掰开揉碎了,那疼,实无法用语言来描绘。

莫名的,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他,幽幽想起了往事来。

他睁开眼,抬起双手高高置于眼前。

屋外的落雪浑似银霜,透过窗子将屋子里也照得白了些。

如刃锋利的雪光,将他的手映成了冠玉一般的颜色。白、润、透。

十片指甲,修剪得极干净,弧度圆润整洁,像生来便该长在这双手上的一般,全然看不出过去伤痕累累的模样。

他还记得。那位小主死的时候,十根手指头全都被一寸寸拗断了。

人呐,胆敢使坏,就得做好有朝一日这阴狠手段会十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准备。

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立即将手放了下来,搭在椅子两侧的把手上,扭头朝着门口看去。

帘子一被撩起。冷风就见机从外头钻了进来。

谢姝宁伴着这阵风闪身入内,发上沾着的几星薄雪,顿时便因为这仲春般的暖意融化成水。

汪仁问道:“人走了?”

“是,已走了。”谢姝宁颔首,大步走了过来。

汪仁点点头,不再言语。

谢姝宁落座。僵直着的手脚这才似乎放松了些。

过得片刻,她轻声询问起汪仁,在惠州发生的事,还有母亲的眼睛究竟是如何受的伤。先前她已问了母亲数遍,可母亲一直敷衍着她。说的话不是模棱两可就是避重就轻,显然有事瞒她。

她正色看着汪仁,眼神专注而坚定。

哪怕他也不肯明白地告诉她,她迟早也会想法子叫自己知晓的。

汪仁何许人也,自是一眼就看穿了谢姝宁的心思,直截了当地便道:“谢六爷好本事,拿生石灰抹了你娘的眼睛,还动上了刀子,若非小五正巧赶到,只怕就晚了。”

说这话时,他心里也是后怕的。

谢姝宁就更不必说,只觉这字字句句都像是尖利的兵刃,从四面八方朝她射来,将她戳得浑身都是伤口。

是她错了,她就应该抵死也不让母亲南下惠州才是。

她怎么能掉以轻心,差点叫母亲命丧异乡!

谢姝宁懊悔不已,额上因为惶恐而冒出颗颗豆大的汗珠来,白着一张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多谢印公救命之恩——”她忽然当着汪仁的面,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汪仁目瞪口呆,亦是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慌手慌脚地去扶她,口中急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姝宁顺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声音颤抖着道:“若没有印公派去的人,阿蛮恐怕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曾几何时,她对这位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前世的九千岁大人避之不及,犹遇蛇蝎。然而时至今日,她方才发觉自己错了,汪仁是否毒辣是否阴狠是否奸猾,都同她没有干系,她只要知道,是他将差点没命的母亲带回了自己身边,这便够了。

所以她今日磕的这个头,值得!

汪仁却委实有些被吓着了。

他这辈子,给他磕过头下过跪的人数不胜数,多少人想凑到他跟前给他磕头,还寻不到机会。

然则,谢姝宁这一磕,叫他傻了眼。

他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笑得也有些讪讪的,虚扶了她一把将她送回座位,轻声道:“言重了。”

谢姝宁摇了摇头,“印公的救命之恩,阿蛮没齿难忘。”

汪仁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样的谢姝宁,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受了她这么一跪一叩,他暗暗觉得自己似乎要夭寿了。

真计较起来,他悄悄派个人去惠州跟踪宋氏,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

他半是感慨地叹了口气,低头吃茶。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静得能听屋外的落雪声。

汪仁没有久留,叮嘱了谢姝宁几句。让她若遇到难事可立即直奔东厂寻他后,便带着人先回去了。

小五倒被留了下来,眼巴巴地看了看谢姝宁。

因为宋氏很喜欢小五,汪仁又嫌弃他不中用。索性将他丢在了谢家不必回西厂去,只让他在边上伺候宋氏顺便负责传递消息。

小五一面庆幸着自己若能一直讨宋氏欢心兴许就不会把命丢掉,一面又对谢姝宁有些担心。

这位谢八小姐,也不是个好应付的,万一看他不顺眼,保不齐还得送他回去。

更何况…

小五悄悄觑了一眼图兰,心有余悸。

这场雪下了多久,他便忧心忡忡了多久。

好在图兰紧紧跟着谢姝宁,也没空来揍他。

白日里有马车过府,三房跟长房就住在边上。没隔几步路,这般大动静,长房自然不会错过。

老太太是日夜难安,短短几日光景,原本半白的头发。就几乎白透了。

有人回来了,回来的却不是她的儿子,她如何能不担心?

控制不住谢姝宁,又找不到谢翊人在何处,她急得上火,嘴角生了粒硕大的疖子,不论吃喝。都疼得厉害。

她使人给谢元茂写了信,可突逢暴雪,也不知这信何时才能送到谢元茂手里。她甚至还不知道,谢元茂已经悄悄上了路。老太太只觉火烧眉毛,焦躁不已。

谢大爷也焦躁,府里没了进项。这连年也快过不得了!

他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大太太却也懒得搭理他。

那日大太太一翻账簿便觉不对,等再提了账房先生来问过话,当下就知不妙。隔了一天,她便摔了一跤磕破了头。不得已只能去养病,一股脑将这管家的差事转移给了三夫人蒋氏。

她管了几十年的家,精明着呢。

若不是她狠狠心摔了一跤,这会为如何过年想破头的人,就该是她了。

真比较起来,倒还不如自己把头给磕破了安生痛快!

她躲在屋子里养伤,悄悄掏了自己的体己银子让人去购了好药好吃的来,连谢大爷也不叫他知道。

贫贱之家百事哀。

一时间,谢家长房的日子,都快像那些个蓬门荜户靠近了。

府上人口也不少,这若不寻个新的路子挣钱度日,可如何是好。用不了几日,几位在官场上走动的爷,那可就得连素日里应酬同僚的酒水银子也得欠了。

老太太是越想越急躁,上火得厉害,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熬着,等到次日天明,大丫鬟芷兰进门唤她起身,连喊几声也不见她回应,靠近了一看老太太浑身冷汗淋漓,额头烧得滚烫,这都快说胡话了!

芷兰大惊失色,匆匆让人去请了蒋氏来。

蒋氏跺脚,“大夫请了没有?”

芷兰连连点头:“已派人去请了,可外头雪大,也不知来不来的了。”

“来不了也得来,老太太没的烧糊涂了!”蒋氏说着,忽然想到老太太这一病没得又要大花银子,人老了病多,没准一身的富贵病。心念电转之际,她脑海里竟冒出一个歹念来——若老太太就此死了,倒也好…

总归这年是肯定要过的,若老太太死在了年关上,春节也就不必大办了,左右都要花出去一大笔银子,春节换了丧仪…也不是不可…

 

第306章谋杀

蒋氏心中思绪万千,来来回回思量着,老太太这一病,不如就此去了反倒叫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