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这会长房的窘迫,捉襟见肘的用度,都是无法瞒人的。

坊间的流言就渐渐被串联成了一条线。

长房产业亏空,入不敷出,加之多年来一直不喜谢六太太宋氏,又眼红对方嫁妆颇丰,动了贪念。于是长房想出了恶毒之策,一面污蔑宋氏。一面派人伪装成贼人闯入谢家三房,想要夺财害命。

流言越传越热,紧接着从谢家三房又传出来一道消息。

三房遇袭的那天深夜,遗失了一块玉牌。

玉是好玉,却并非绝世好玉。因而真论起来,其实并不值多少银子。

但,这块玉牌乃是谢姝宁外祖母的遗物。

因而三房派人通报了京都各家典当行,一旦发现有人拿了相似的玉牌来典,便立即通知谢家三房,三房愿以百两金子来购回。

此言一出,京都各家典当铺子都立即打了精神。

那可是百两金子。不是一百两的银子!

各家的掌柜的眼睛都迷成了线,但凡收到了玉做的玩意,都恨不得贴到眼珠子仔仔细细地查验。

不出两日,事情竟然就有了进展!

东城宝瓶胡同里的一家当铺,果真收到了一块玉牌。

如传言中的几乎一般无二,甚至于连角落里的那抹朱砂红。都一模一样。

掌柜的当即便亲自带着这块玉牌去了谢家三房,出面见他的是舒砚跟谢翊表兄弟二人。

玉牌被装在垫了柔软红缎的匣子里,由舒砚跟谢翊俩人一一看过。

谢翊颔首,“不会错,就是这块!”

掌柜的大喜。高高兴兴果真拿到了那百两金子的报酬,回了东城。

回到当铺,伙计们奇道:“掌柜的,这块玉牌,难不成便是先前那婆子拿来当的?”

那婆子身上穿戴虽力求简朴,但他们都是靠眼力见吃饭的人,哪里能看不出她身上穿的用的质地针脚皆佳,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妇人,应是大户人家里的下人才是。

所以那婆子拿来典当的东西,自然也就只能是主人家的。

然而是主子让她拿来典当的还是自个儿偷出来典当的,便无人知晓了。

当铺收到玉牌的那一日,谢家三房高价寻物的消息尚未传到东城,他们是事后才想到的。

掌柜的瞥他们几眼,摆摆手道:“去去,休要多管闲事!”

众人闹了个无趣,只得四散了去。

也不知是哪个将话给传了出去,当玉牌的婆子,一时间争相成了众人疑心的对象。

那玉牌是三房遇贼时丢失的,按理就算有人去当玉牌,也该是贼人才是,怎么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人?

这事不论怎么看,都显得不大对劲。

于是便有人想到了谢家长房身上去,似乎只是一夜间,坊间便传满了那婆子正是谢三夫人蒋氏身边的人。

模样衣着,皆说的头头是道。

京都一片哗然。

谢家长房大门紧闭,蒋氏更是连半步二门也不敢出。

她每听得一句流言,这头便更加疼上一分。

她的确派过人去当东西,可那当的是大老太爷库房里的古玩字画,何时派人去当过什么狗屁玉牌!

然而三人成虎,这流言也可杀人,谎话也好流言蜚语也罢,被那嘴皮子上下两片一碰说的多了,就会成真。

她忍不住气得要哭,一想自己终日过的艰难,而今长女殁了次女被关在庵堂里,丈夫竟也瘸了,只觉两眼发黑,恨不得吊死了事。

大老太太更甚,一日里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赌咒骂宋氏是个贱妇,不愿相信自己竟收拾不了她们。

可眼下这时候,哪怕三房地上掉坨鸟粪,指不定也能被人说成是长房下的毒…

何人敢轻举妄动。

大老太爷劝了几回。见她充耳未闻,不觉心疲,索性再不去管她。

他是好脸面的人,而今事情闹成了这样,谢家祖宗的脸都被丢光了,他在书房里躲了两日,竟也病了。

长房里一片凄风惨雨。

三房倒重归了安宁,鹿孔来告诉谢姝宁,谢元茂虽然瞎了一只眼,废了一只手。但歇了几日精神倒还不错。

谢姝宁便带着图兰跟小五往谢元茂那去。

小五说印公吩咐过,但凡她去见谢元茂,他都得贴身跟着。

谢姝宁犹自对上回小润子听从汪仁的话试探她的事耿耿于怀,听了小五这话也没什么好脸色,但仍让他跟着一块。

走至半途。图兰悄声问道:“小姐,去当了玉牌的人,真的是三夫人身边的妈妈吗?”

“…”谢姝宁无力扶额,“是卓妈妈去当的。”

图兰惊道:“啊——原来是这样!”

小五跟在最后头闻言嘴角抽了抽,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姝宁则瞥了她一眼,哭笑不得。

她连宋家祖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哪里会知道外祖母留没留下遗物。遗物中又是否有块玉牌在。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幌子。

长房胆敢往母亲身上泼一盆脏水,她便能十倍还他们,顺带着连证据也帮他们准备妥当。

大局在握,她的心静如止水。

长房几人却是原本就各自都有担心惶恐的事,再者一鼓作气势如虎。再而衰,三而竭,他们碰了两次灰,哪里还能镇定自若。结果自是阵脚大乱,只差内斗。

不多时。他们经过回廊,进了院子。

庭院里的腊梅疏疏开了三两枝。门口守着的人见他们过来,忙躬身行礼,替谢姝宁撩起了帘子。

谢姝宁信步走入,小五跟图兰也跟着进去,并不需回避。

谢元茂正在吃药,一只青花瓷碗,盛着酽酽的浓黑药汁。

听见响动,他霍地转头看了过来,见是她,突然一把将手中药碗给砸了过来,“哐当”一声,落了一地碎瓷,药汁四溅,有两滴落在了谢姝宁的鞋面上。

他声音喑哑,厉声喝道:“你娘呢?你娘那贱人在哪里?”

谢姝宁眉头一蹙,眼神如针,直直朝他看了过去。

许是不曾见过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谢元茂完好的那只眼睛一眨,瑟缩了下。

“你娘是个贱人,你也是!”他微微别开脸,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来,“你索性杀了我算了,且看看老天爷会不会劈死你!”

谢姝宁越过地上的碎瓷,并不看他,只让图兰备纸研墨。

谢元茂咒骂不止,全无斯文人的模样。

“娘亲无意杀你。”谢姝宁低声道。

谢元茂一怔,旋即大笑,“那贱妇八成是对我旧情难了,舍不得了!”

谢姝宁听着这话,再看他的狰狞丑陋嘴脸,只觉胃中一阵翻涌。秀眉紧蹙,她断然道:“不必胡想。”她声音渐渐拔高,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里头装着的却并不是信。

等到图兰研好了墨,她便将这纸在案上摊开,指着同谢元茂道:“签了和离书,从此娘亲同谢家便再无瓜葛。”

第321章裂帛

“和离?”谢元茂愣了一愣,旋即张狂大笑,“和的哪门子离!她也配!”

谢姝宁看着他,但见他出言无状,神色轻浮,心中不由得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怅然,混杂着说不清的嫌恶,几乎要将她彻底吞没。她微微屈指,将手下的和离书重重一叩,道:“莫忘了,当年父亲原是入赘的宋家,只后来娘亲一心为你,将一切抹去再不提及,手边自然也就没了旁的证据能说明这么些年来,你其实,仍旧还是宋家的赘婿。如今只说和离,已是顾及了谢家的颜面。”

谢元茂神色愈发张狂,那只瞎了的眼睛结了痂,因为狂笑而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笑声一滞,他亦拔高了音量嚷道:“我要休了那贱妇!和离,凭什么?”

“签了吧。”谢姝宁眉头紧蹙,不愿意同他多费口舌。前世她直到死,也只当他是生性凉薄,不顾她们,乃是因为三老太太跟陈氏蛊惑所致。可如今她才知道,他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天生的小人。

小五跟图兰便一前一后走上前来,小五一把扶起谢元茂,几乎是将人给拖到了桌案前。

图兰提笔蘸了墨硬塞进了谢元茂手中。

谢元茂极力挣扎,但他本就是文弱书生,如今更是半个残废,哪里能从个会武功的人手里挣脱出来。他叫喊着:“滚开!”

他一心想要将宋氏困在身边,能想法子好生折磨折磨她用以泄愤,不能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将她放离自己身旁。若不然,早在他知道自己被陈氏戴了绿帽子,又知自己原来早就被绝了育时,就能休书一封将宋氏休离。

但他从一开始,打的就不是这么个主意。

他一点也不想宋氏下堂,更不必说签下这纸和离书。

他被小五钳制着,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朝被摊在案上的和离书看去。

只看了一眼,他即便身处下风,仍是立即勃然大怒,厉声喊道:“什么?贱妇竟还妄想带走我谢家的儿女?她算什么!她不过只是个商贾人家出身。满身铜臭的无知妇人,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将谢家列祖列宗置于何地?”

和离书也就罢了,左不过只是一封放妻书。

然而此刻摆在案上的这纸和离书却有个不同寻常的地方,上头明明白白地注明了,宋氏要带走一双儿女。

谢元茂深知自己这辈子都再没有机会诞下子嗣,因而流淌着他血脉的人,除了身在庵堂的谢姝敏之外,便只有谢翊跟谢姝宁兄妹。

谢姝宁暂且不提,迟早都是要出阁的。但谢翊,却是他唯一的儿子!

一旦没了谢翊,谢家三房的香火自然也就断了。

她这是故意写了用来羞辱他的!

谢元茂只觉脑中轰得一响,满腔怒气直上头顶,几乎要冒出火来。

他想也不想。扬手就要将手中蘸了墨的笔往和离书上胡乱涂抹。

小五轻轻一抬手,就钳住了他握笔的右手。

谢元茂挣扎不动,不由着了慌,口中叫骂不止:“小畜生,你反了天了!”骂着骂着,又禁不住换了和缓的语气说道,“阿蛮。你娘失心疯了,她说的话,如何能听…莫要如此…”

可众人看在眼中,像得了失心疯的那人,明明是他。

谢姝宁心中也不大痛快,别开眼不去看他。只道:“父亲还留着一只眼睛,如今你要签的这个名字,便是用来换你的眼睛的。”

听她说起眼睛,谢元茂情不自禁地噤了声。

刀尖刺破眼球的“噗嗤”声响,仿佛还在耳畔。那锥心的疼痛,亦还残留在眼窝里。

然而他一面害怕着,一面却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苦难,悲愤不已。

他抬头看向长女,却见她面色凝重,紧抿着的嘴角透露出一股强烈的坚决意味。他忽然间想通了,他心中一度以为女儿还只是那个梳着讨喜的圆圆小髻的小姑娘,却不防,她早已长大,浑身充斥着丁点不像他的冷厉气势。

他哑然,不再挣扎,道:“也罢,但你哥哥必须留下!”

眼皮一跳,谢姝宁侧目朝他看了过去,怅然道:“娘亲的嫁妆跟哥哥,只能留下一样,父亲如何选?”

谢元茂顿时面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良久,他咬着牙重重甩开了小五的手,唰唰两笔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姝宁终于彻底死心。

在他心中,最打紧的是他的官途,其次为谢家的脸面,最后却也照旧还未能轮到他们,他心中仅次于这两样的要紧之物,乃是钱财…

谢姝宁气急反笑,上前收了和离书。

谢元茂被小五拉开两步,近不得谢姝宁,他眉头紧拧,斥道:“银子呢?”

箱笼的钥匙,宅子铺子田地的契约,都该悉数交出来才是!

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是谢姝宁嘴角一个寡淡的笑意。

她说:“今后怕是难以再同父亲相见,阿蛮敬父亲一杯茶,权当是父亲为女儿践行了。”

谢元茂心心念念想着黄白之物,听她这般说,便耐着性子道好,自挣脱了小五去椅上坐定,目光炯炯地等着。

妻子女儿都是靠不住的,当日那毁了他右眼跟一只手的人,他暗自揣测过多半是宋氏派来报复他的。因而他口中虽然极不情愿放宋氏离去,心中却明白,事到如今长房也不曾派人来救他,他只能靠自己了。

否则,假以时日,他必定一命呜呼。

所以他眼下,只求银子。

这世上,唯有金银钱财不会负心。

他焦急地等着谢姝宁来敬茶,用眼神无声地催促着她。

谢姝宁却只是慢条斯理地走至桌边,再慢条斯理地背对着他们沏了一盏茶,转过身来。

她端着茶朝谢元茂走近,躬身行礼,将手中茶盏双手奉上,道:“父亲请用。”

谢元茂一把接过,仰头就将一盏茶尽数喝了下去。随后将空空的茶盏一倾,急道:“东西呢?”

“我只是同父亲说了句玩笑话。”谢姝宁用极轻的声音,徐徐说道。

茶盏“哐当”一声坠了地。

谢元茂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怒火冲天。

然而一盏茶下去,不过须臾,他完好的那只眼睛中,眸光微闪,蓦地现出几丝闷浊的灰绿色,在他眼中流连辗转。

大脑似乎在这一瞬间忽然变得空白。

谢元茂仍瞪着眼,却忘了,自己为何瞪眼…

他眼睁睁看着谢姝宁当着自己的面慢慢地跪了下去,俯身磕头。

发间玉簪似散发着莹润的光芒,随她俯首的动作而轻轻一颤。

谢元茂的眼神渐渐变得呆滞。

谢姝宁叩了三个响头。

这一生。今日这一回,乃是她最后一次拜他跪他。

母亲同他的孽缘,终于断在了今日,她跟哥哥,自然是义无反顾要跟着母亲一道走的。

她亦恨极了他。厌极了他。

然而他生她养她一场,她身上到底还流着他的血。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终此一生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她可是恨他,却没办法将这与生俱来的血脉抹去。

今日一别,形同永别。

长裙流水般逶迤,她站起身来,转身大步离去。

不知何时从厚厚的云层后冒出头来的太阳高悬于头顶上。落下白薄的日光来。

谢姝宁广袖轻曳,腕间一抹绯红夺目似血。

日光下,图兰眼尖地发现,那抹红上似乎缺了一角。

——那只自敦煌带回来的红镯上,少了一小块。

三日后,谢家三房的大门敞开。里头空空荡荡。

长房得知讯息,却不敢贸然行动。

大老太太呕了一回血,身体虚弱了许多,但仍强自撑着,要亲自领着人去一探究竟。

谢三爷养着伤。自是不必非跟着她去不可。谢大爷便倒了霉,不得已只得陪着她战战兢兢地往三房去。

他们这才惊觉,宋氏一行人,不知什么时候,竟从三房消失不见了!

大老太太大惊失色,由人搀扶着快步往里头走,没走两步便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吵嚷着。

她立即拄着拐杖,循声而去。

声音是从正房发出来的,她催促芷兰:“快,再快些!”

芷兰便几乎是半拖着她,将她带到了正房。

然而一进前庭,众人便傻了眼。

谢元茂穿着身脏兮兮的衣裳,正在前庭里胡乱走动,一面走一边嘀咕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大老太太惊呼:“老六!”

谢元茂听见响动,回头来看,面上忽然绽开一个笑脸,手舞足蹈地指着老太太身后一处道:“有鬼!你快看,有鬼呀!”说着,忽然又扯着脸皮冲她做了个鬼脸,嚷着,“哎呀,好热,怎么这么热。”伴随着话音,他飞快地将自己身上的直缀剥去,只余身里衣在寒风中。

“啊——”大老太太惨叫了声,晕在了芷兰怀中。

*****

这一年的隆冬,对谢家而言,是真正的隆冬。

但对谢姝宁而言,暖春却似乎已经近在眉睫。

宋氏的眼睛渐渐开始复明,如今已能隐隐瞧见物事轮廓。

谢姝宁在北城置了个宅子,一行人暂且先住了进去,准备着等宋氏的眼睛彻底康复那一日,众人便立即启程回延陵去。

一等宋氏的眼睛开始恢复,事情安置妥当,谢姝宁便带着鹿孔去见燕娴。

然而到了燕家,她见到如意,方才得知,燕淮竟已数日不曾露面。

第322章去向

换了平日,至多隔上个一日两日的,燕淮便必定会来见燕娴,问一问她的身子状况。然而这一次,他足足不见了三日。

谢姝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问如意:“吉祥人呢?”

如意不知燕淮行踪尚且情有可原,但吉祥身为他的贴身护卫,断没有不知他去向的道理。

“昨日才见了一回。”如意闻言却摇了摇头,“说是今日该有消息了,但眼下还未曾见到人。”他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谢姝宁,“您过会见着了大小姐的面,还请千万不要说漏了嘴,叫大小姐知道了这事。”

燕娴的身子不好,委实受不住任何打击。

秀眉紧蹙,谢姝宁微微一颔首,同他一道去见了燕娴。

宁安堂内,燕娴正坐在树下捧着一卷书,漫不经心地翻着,听见响动她猛地抬头看来,见是谢姝宁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来,唤她道:“阿蛮姐姐,你今日怎么得空来?”

谢家的事,她虽不明,但多少少少也有些耳闻。

谢姝宁便也不瞒她,亦笑了起来道:“鹿大夫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正巧有了些思路,我便先带着人来见见你。”

“是吗?”燕娴语带欢喜,将手中书卷“啪嗒”一合,“这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