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用来修剪花木的剪子,虽然锋利,可却只是小巧玲珑的一把,扎也扎不了多深,伤口浅着,并不是大伤。

这疼,于汪仁而言,当然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宋氏瞧着却觉肉疼,又想着这剪子是拿在自己手上戳着了他的,可不就是自己伤着了他,免不了心中愧疚,闻言遂放软了声音,道:“你先下去歇着,我让人取药来。”

语气温柔,似春风拂面。

明明站在初秋的天光底下,汪仁眼前却仿佛春意满庭,暖意融融。

他飞快点了个头,应道:“好。”然而话音未落,他又急急补了句,“你快些来。”

俩人还有许多话不曾说开,全叫这把破剪子给耽搁了。如是想着,他不悦地垂眸看一眼被自己掷在花架下的剪子,蹙了蹙眉。转瞬,他又将脸面向了宋氏,抬眼微笑。

宋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想着他可算是应了,便催了他一句赶紧去歇着,便扶着他往外头走。将将就要走至廊下时,汪仁突然悄悄地将胳膊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事情还未定,叫府里的人瞧见了,总对她不好。他便侧身对宋氏温声道:“你去吧。”

言罢,他自己用宋氏的帕子捂着伤口向前走去。

宋氏朝着他的背影看了两眼,才回过神来,匆匆招呼了玉紫来,吩咐道:“去把原先鹿大夫留在府里备用的金创药都取来,再让人烧了水快些送过来。”

玉紫先瞧见的汪仁,还疑惑了下他是何时来的,但汪仁一向神出鬼没惯了,她也就没做他想。

“您伤着哪了?”但此刻听到宋氏要人去取金创药出来,玉紫不由得先吃了一惊,赶忙丢开了手里的针线活就要上前查看。

宋氏急忙摆摆手:“没有没有,你只管让人速速去办便是。”

玉紫见状虽心有疑虑,但仍快速地退了下去。

因宋氏要得急,只过片刻,玉紫便领着人捧着热水跟药箱回来。

宋氏在里头听见脚步声跟旁的响动,便扭头问汪仁:“需不需要唤了小五来?”汪仁方才来时身边并不曾带上小六几个,北城宅子里懂这些的人也就只有个小五,若要帮着上药,还是叫了小五来比较妥当。

汪仁却已撤了帕子,低头看了几眼上头的血,道:“上药这事也是我自己做惯的,不用他。”

听他这么说,宋氏也没了法子,只得依了他的话起身撩了帘子往外去,吩咐玉紫几个将东西送进里头,又叫住了玉紫轻声叮咛:“再使个人往东城去,就同阿蛮跟姑爷说是印公伤着了,且让鹿大夫过来瞧一瞧。”

玉紫诧异,“印公伤着了?”

“嗯,快些去,莫要耽搁。”宋氏催促了两句,也不知怎么同人解释汪仁这伤的由来,便也不提这事,只让玉紫快去。

玉紫被她一催,还当是什么大伤,当下哪里还敢耽搁,提了裙子沿着庑廊一路小跑着出了二门,指了个平素跑腿最稳妥机敏的小厮便让人牵了马速速往东城去,立即将鹿孔给请回来疗伤。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玉紫是太太跟前最得脸的大丫鬟,在出了阁的姑奶奶面前亦相当得用,她吩咐的事,又催得这般急,小厮当然也不敢耽搁,一得了话便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不多时就驾了马车往东城赶去。

一路上,马车叫他赶得飞快。

等到东城时,这马跑得直喘气,打着响鼻立在宅子门口,累着了,赶车的小厮则连手里的马鞭也忘了搁下便上前去叩门。

守在门边上的护卫见着他,眯了眯眼睛,将人认了出来,知是北城来的,其中一人便立即往里头去知会主子。

消息一道传得比一道急,偏生谁也没说清楚汪仁到底伤成了什么模样,等谢姝宁跟燕淮听到消息时,心里头可都认定汪仁出大事了。好端端的,他怎么会突然受伤?燕淮尤其心惊,他没多久之前才同汪仁一块吃了酒,说过话。怎么才一会工夫,就受伤了?

谢姝宁却不知这事,听到汪仁受伤也是急,连忙让人去叫鹿孔拎了药箱往北城去,吩咐妥当,她又让青翡给自己取件衣裳来,一面对燕淮道:“也不知伤得如何,又是在娘亲那,我得过去看看。”

“先别急,我陪你一道去。”燕淮心头惴惴,想着既是在北城,便说明先前汪仁同他说过的话并不假,可他怎么就受伤了呢?难道…是被岳母大人…可岳母性子温和,怎么也不大像是会动粗的人…

他安慰着谢姝宁,“以印公的身手,应当也只是小伤而已。”

谢姝宁虽也这般想,可乍然听闻这般消息,心里还是如有惊涛席卷而过,难以平静。

夫妻二人略收拾了下,便同鹿孔一起出发往北城而去。

这一路,马车又是疾行。

谢姝宁被颠簸得有些头晕,靠在燕淮肩头上,轻声喃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不知印公是怎么受的伤。”

燕淮小心翼翼用只手垫在她后脑勺,以防身子摇晃不慎撞到车壁上。

他略一想,沉吟道:“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哦?”谢姝宁阖眼靠着不动,手搂在他腰上,“什么事?”

燕淮轻声说:“印公的心思,你可曾察觉过?”

谢姝宁微微睁了睁眼,狐疑地问:“什么心思?”

“他…”燕淮看着她,还是禁不住迟疑了下,可这事瞒着她,总也瞒不了一辈子,拖得越久便越是难以处理,“我记得你曾同我说起过,印公跟岳母原就是故识。”

谢姝宁有些琢磨出味来,索性坐正了身子,“你是说…”

“他似乎一直都念着岳母的好。”

话说到这里,已够分明,不必说得再直白了。

燕淮仔细注意着她的神色,却见谢姝宁先是眉头一皱,面上现出两分惊讶来,转瞬就镇定了下来。

她叹口气:“你瞧出来了?”

燕淮不由讶然:“难不成你原就知道?”

“你都瞧出来了,我自然也隐约猜到过些…”谢姝宁低声呢喃着,想起在宫里头初见汪仁的时候,“我头一回见到印公时,他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另一个人。我一开始只觉奇怪,可后来知道了那桩往事便明白了。”

燕淮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些事,不觉微惊。

谢姝宁就轻轻笑了起来:“你一定在想,这么大的事,就算没有凭证,我也不该当做什么也没察觉是不是?”

燕淮颔首。

“我娘她,这辈子被伤透了。”谢姝宁眼神渐露怅然,“她在惠州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遇到了这样的事她是不是还能平安康健地活下去,是不是还能觉得快活,觉得日子仍有盼头。我一直很担心,可当娘亲从惠州回来时,我却发现,她很好,比我想得好上千百倍。”

“可这里头若没有印公相助,只怕她也是撑不住,终究要变得形容枯槁…然而她回来时,瞧着却鲜活又有生气…”

“多好,比起过去,我更乐意瞧见这样的娘亲。所以只要她觉得有印公在更为自在安心,我自然也就安心。”

第433章照料

因为经历过母亲离世,经历过孤苦无助,委曲求全的日子,谢姝宁比谁都更希望母亲过得好,过得开心快活。

人生在世,说白了也不过只短短几十年,而且谁又能知,自己是否能活到白头的那一天。岁月荏苒,世事难料,无人能预测自己来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是生抑或死。所以,能活得一日,便将这一日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吧。

若非她一早想透了这些,当初她便不会去寻燕淮,不会嫁于他为妻,而今也不会同他坐在一处往娘家去。

活着已属不易,何苦再将光阴白费?

她不在意旁的,如今的她只在乎母亲心中如何想。

这些话,她藏在心里,未曾同母亲袒露过,也从不曾告诉过燕淮又或是他人。但即便嘴上不提,有些事她是一早便在心中仔细思量过的。直至今日,在前往北城的马车上,她终于将自己的心思一一告知了燕淮。

燕淮骤然听闻此事,难免惊讶,可旋即却释然了许多,长松了一口气。

他亦将汪仁同自己透露过的话,转述给了谢姝宁知晓。谢姝宁听完,似意料之中,可神色仍是稍稍变了一变。她虽然暗中揣测过,但真到了这一日,事情要摊开来说白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焦虑。

身下的马车一路疾行,她的心情便也随之变动。

待马车进了青灯巷,速度渐缓,她才紧了紧攥着的手,侧脸朝着燕淮说:“也不知他究竟同母亲说了不曾,又都说了些什么。”

汪仁的心思,终究是不易猜。

言罢,她又禁不住担心汪仁的伤情,蹙了蹙眉:“也不知伤得如何。”

“瞧见了没,守在门口候着的人,并不是玉紫。”燕淮先行撩了帘子往车下去,又伸手来扶她,一面同她轻声耳语道,“这便证明印公的伤,尚不打紧。”

谢姝宁定睛一看,果真不是玉紫,心神微定。

若事情极严重,这会必是玉紫亲自候在门口等着鹿孔到来。

一行人便都敛了心神脚步匆匆地往汪仁那去,鹿孔背着药箱,急得一头大汗。然而等到屋子门口时,玉紫正打从里头端着一门血水出来,差点撞了上来,好容易站定后看清楚鹿孔的一脑门子汗,唬了一大跳,“鹿大夫你这是怎么了?”

鹿孔愣了下,抹着额上的汗:“一得了消息便急着赶了过来,衣裳又穿得厚了些便出汗了。”他吸口气,问道:“印公人在何处?”

玉紫却已瞧见了燕淮跟谢姝宁,不由得吃了一惊,急急要墩身行礼。

“起来吧,手上还端着东西呢。”谢姝宁忙阻,又问:“印公在里头?”

燕淮则敛目往玉紫手上端着的那盆子水望去,先判断起了汪仁的伤情,等到看过他便略略放下心来,这伤应当不算厉害。

“是,鹿大夫早前在府里备了药,这回全取了出来送了进去,印公说不必请大夫自个儿便将药给上了。”玉紫点点头。

谢姝宁闻言,知汪仁还能自己为自己上药,原先提着的心便落了下来,这才打发了玉紫先下去,他们自撩了帘子往里头走。脚步声渐次响起,里头的人立即察觉。

宋氏出来,瞧见他们,亦忍不住诧异:“怎么连你们也一道过来了?”

“不是您打发来报信的人说印公受伤了吗?既知道了消息,又哪有不来的道理。”谢姝宁上前,先悄悄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眼皮微红带肿,似哭过,心里不禁一震。

宋氏并未察觉,听到这话只微微懊恼地道:“原是我没让人说清楚,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印公不愿请大夫来看,我这才使人去东城让鹿大夫来看看。”

从母亲嘴里听到了明确的话,谢姝宁跟燕淮互相对视了一眼,皆彻底放下心去。

说话间,一行人并鹿孔一块进了里头。

汪仁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握着只装着药粉的瓷瓶看着,身上并不见明显伤处,面色看着也不算太难看,只衣衫上,破了个小口子,周围被血染过干涸后成了硬邦邦的一块暗红。眼下没有他能换的衣裳,他洗净了伤处敷完了药,也只能继续先将这身脏破了的衣服凑合穿着。

鹿孔见状,问明敷的是何种金创药,便没有重新要上药的意思。

毕竟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曾受过伤,寻常小伤,的确不用大夫来。左右用的药也是鹿孔早前备好的,这包扎的手法也不比大夫用的差,委实没有再将绷带拆去将伤口暴露出来重新敷药的意义。

众人也就都放下心来。

倒是宋氏,听完鹿孔的话,最为安心,也最是挂心,随即便询问了起来:“饮食方面,可有忌讳?”

“有伤在身,仔细些总是好的,太太问的正是。”鹿孔便跟着宋氏走至一旁,细细说明起来。

同站在屋子里的谢姝宁一字不落地听着,又见母亲听得一脸专注用心,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

燕淮则帮着收了茶几上散乱的药瓶,一面压低了声音问汪仁:“您这伤,怎么来的?”

“不慎被把剪子扎了下。”汪仁轻描淡写地道,一边指使着,“把这瓶留下,不必收起来了。”

燕淮依言留出了一瓶,口中狐疑地道:“剪子?”

竟有人拿剪子做兵器不成?

心念一动,燕淮倒吸了口凉气。

汪仁似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当下笑了笑,摇头道:“不是她伤的。”虽说剪子的确是抓在她手里的,但却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才戳中的,哪能算是她伤的。他挑眉盯着燕淮看了两眼,忽然问道:“你同阿蛮提了?”

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燕淮想着剪子的事,微微颔首:“她原就已在猜测。”

“…”汪仁一怔,面上现出两分窘迫来,可宋氏母女还有鹿孔站的地方离他二人并不十分远,有些事这会他也不便追着燕淮问,便只得憋了回去。

就在这时,宋氏在将鹿孔说的忌讳一一记下后,走了过来。

她问汪仁:“伤处可疼?”语气像在哄孩子,轻柔缓慢。

汪仁想也不想就答:“疼。”

先前只他们俩人在那,他又高兴得快连话都不会说了,哪还知道什么疼,而且当时她又急得厉害,他就算是真觉得疼也不能告诉她。可现在,她温声一问,他就忍不住了。

哪怕还当着小辈们的面。

“那…今儿个便先在厢房歇下吧,不然回去的路上马车一颠,就更是疼了。”宋氏知道他身上的伤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严重,可到底是硬生生用剪子在皮肉上扎了个口子,焉能不疼。

她说完,转身看向谢姝宁跟燕淮,道:“你们晚间便也留下用饭吧,用过了饭再回去。”

母亲留饭,谢姝宁跟燕淮当然也是满口答应。

汪仁更不必说,哪有拒绝的可能,他佯作泰然地应下后,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裹了绷带的伤口,眉头一皱,呢喃道:“这药敷上去后,怎么似乎更疼了,火辣辣烧得慌。”

鹿孔恰好听见这话,当下目瞪口呆地看了过去,他这药乃是特制的,再温和不过,怎么会有火辣刺痛之感?而且方才他也亲眼瞧过了药,绝没有敷错的道理!

惊讶之下,他便想要上前看一看,却忽觉身上一冷,抬起头来便见汪仁正肃然看着自己,当下退缩了。

汪仁满意地收回视线,作虚弱无力状,抬头看着宋氏道:“也不知要养上几日才能好全。”

“只管养着便是了。”宋氏愧疚,声音愈发轻柔,“我让人去熬点粥,再备几道爽口的小菜,晚上便用得清淡些吧,对伤口有好处。”

汪仁依旧作虚弱状,轻声应好。

宋氏就低头认真想了想熬锅什么粥好,清粥太过寡淡,只怕他没有胃口,还是得好好思量下。

略想了一会,心中有了底,她便指派了燕淮送汪仁去躺着,自己喊了谢姝宁一道往厨房去。

她若想通透了,拿起主意来从来都是极果决的。

这会单单叫了女儿出来,为的可不仅仅只是要个人陪着而已。

去厨下仔细吩咐了晚上的菜单跟单独给汪仁的粥品,宋氏便拉着谢姝宁回了房说话。

谢姝宁想了大半天,心里早也有了底,方才看到汪仁跟宋氏说话的模样,她便知道汪仁一定已是同母亲说白了,要不然,他哪敢又是装伤口刺痛,又作虚弱状的?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他那点名堂也就能瞒瞒她娘了…

须臾进了东次间,宋氏拉了她并排在炕上坐下,取出一抹绣了图的帕子来给谢姝宁看:“怎么样?”

——那是只鹤。

黑白长羽交织,红顶颜色极美,孤高清冷,美丽而优雅。

这样的花样子…

谢姝宁突然悟了。

她伸手摩挲着这只鹤,笑着点头:“很好。”

宋氏也笑,说:“像不像印公?也不知怎的,前些日子闲着无事,竟就绣了这么一只鹤。”说着,她声音渐微:“印公他…是个好人…”明明心中已有了决断,可当着女儿的面,有些话还是一时说不出口。

谢姝宁却已听明白了,世俗礼法不论,她只在意母亲的那颗心。

她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正色道:“只要您觉得好,便不必问过我,哥哥那边您若是不放心,我去说。”

第434章哄走了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我话还没说完,你便知我要说什么了?”

“…女儿猜得到。”谢姝宁垂眸,嘴角噙着抹微笑。

宋氏就反手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看那双当年五指短短白白胖胖,只会抓着自己衣摆闹着撒娇的手,而今同她的手已是一般大小,手指纤长分明,肤色白皙,指甲修剪圆润。

阿蛮长大了,她也快老了。

宋氏想着自己已是这把年岁,也就没什么可值得羞怯不便告诉人的,便也直言道:“前些日子你舅母曾问过我,可有意再嫁。我原先并不曾想过这些事,已是一把年纪,何苦再闹腾一回。”说着,她笑了笑,“可你舅母说,若印公是个寻常男人,倒是极好的人选,委实可惜。我吃了一惊,觉得你舅母可真真是胡闹,这等事也好拿来瞎说。”

“可等到回头你母亲我自己一个人呆着,却总又忍不住想起她说过的话来。”

“印公他,的确是个好人。”

“而且,我并不觉得可惜。”宋氏忽然微微昂起了下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子弧度,带着两分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骄傲,徐徐道,“他很好,比天下大部分男人都更好。若觉可惜,便是不曾真的瞧清楚过他。如果未曾经历过那些事,他又岂会是今日这幅模样?”

漫漫人生路,荆棘遍布,他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有缘由的。

如若当年他们不曾一步步走来,后来又怎会再次相遇?

那天夜里,她点燃了灯,推开窗看见他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撇去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跟东厂督主的身份,他终究只是那个时而孩子气的汪仁罢了。不喜葱姜蒜,挑剔,爱洁苛刻到几乎成了怪癖,喜怒无常…他有那么多毛病,分明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

可是他又那么好。

宋氏终于想起来了那一年冬天,延陵宋家老宅外,自己同汪仁初见的日子。

然而于她而言,那不过只是举手之劳,日行一善罢了,可他却一记就是这么多年。想想他救她的次数,这笔恩情早就也该还清了,而今分明是她欠了他的。

宋氏的眼神渐渐变得温柔而又坚定。

谢姝宁的手还被紧紧握在她的掌心里,母亲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

她忍不住抬眼去打量母亲,这几年因为离了谢家那些糟心事,母亲的日子安稳且舒心,气色跟身子也就都跟着大好起来,看着愈发得年轻鲜活。母亲还年轻,如盛放中的花,开得正好。

“舅母倒是颇有眼光。”谢姝宁笑着说道。

宋氏也笑,而后敛去笑意,郑重地道:“可这事,绝不单单只是我自个儿的事。”

她有儿有女,即便不管兄嫂如何想,可两个孩子的心思,总是要顾及的。毕竟,说白了,这件事也是够惊世骇俗的。她能不在乎,只看汪仁一人,可旁人却并不一定就能。

“我先与你透个口风,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宋氏道,“你哥哥将来究竟是否下场,是否要走仕途,眼下都还未成定局,总归是要多加考虑的。”

谢姝宁听着,却已经暗自琢磨了起来。

哥哥只怕是无意仕途的…

可这话又不能就这么同她娘说白了,当娘的总盼着儿子能走条大道,有些话让长辈来说,多少好过她来说。

于是她先将这话憋了回去,左右瞧汪仁身上的伤,许多事母亲二人只怕都还不曾仔细商议过,且就这么等着吧。

“舅母那边,您是不是也先透个口风?”谢姝宁忽然想到了莎曼,依母亲方才的话来看,只怕舅母会觉得愕然。

宋氏笑着颔首,“合该如此。”

于她而言,最难开口的是儿子,其次则是女儿。而今先同女儿说明白了,又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理解,她的底气一下子便足了起来。

然而谁也没料到,不等宋氏去找她,莎曼听说了汪仁受伤的消息,自个儿先来寻了宋氏。一见面,她便大睁着双碧眼盯着宋氏问:“听说他受伤了?”

宋氏见她问起汪仁的伤,忍不住微微红了脸,索性便将汪仁是如何伤着的说了一遍。

莎曼听到汪仁同她说的话后,便已是目瞪口呆,斥了句“好大胆”。等到宋氏说是自己手上的剪子扎伤了汪仁后,莎曼更是一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唬了一大跳,连声说着:“福柔你这脾气…他虽然不对,可你也不能拿剪子扎他呀!”

“…”宋氏无措,“我也是无意…”

莎曼一脸的不相信,嘀咕着:“我先前那回同你说起他时,你就一脸的古怪跟不自在,我就知道你铁定是不喜欢我那般说。所以这次他自己跑到你面前不要脸的胡说八道了,你就急了拿了剪子扎他,一定是这样。”

她兀自埋头推理着,而后猛地抬起头来,痛心疾首地道:“这可怎么好?他是不是赖着养伤了?是不是赖着要你负责了?”

言罢,不待宋氏说话,她蓦地又作恍然大悟状,用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忿然道:“我知道了,不是你故意扎他的,是他故意让你扎着他的是不是?”她哭丧了脸,“上回说过他后,我回头便特地去查了查这东厂是做什么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可了不得。这点小手段,他还不是信手拈来?”

宋氏听得是瞠目结舌,半响才好不容易地插进话去:“打住,嫂子你别多想,真是不小心伤着的的!”

她不提倒罢,一说莎曼那张脸就更是泫然欲泣了。

“我就不该说那些事,一提他就上了心,来祸害你了。”莎曼一口西越语说得飞快,“你瞧瞧,这才多久,你便帮着他开脱起来了,再过几日,岂不是就叫他给骗走了?怨我,好端端的提什么不好,非得提你容易叫人哄了去…”

眼瞧着莎曼这话是停不住嘴了,宋氏无可奈何,只得扬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答应他了。”

话音戛然而止。

旋即,莎曼一把坐回了椅子上,捂脸喃喃道:“糟,竟是已叫他给哄去了…”

“嫂子。”宋氏哭笑不得,“没有的事,他能哄我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莎曼松开两指,露出指缝间的一双湛蓝双目,“还说没有?”

宋氏失笑:“得,那就有吧。”

“不行,我得把他赶走。”莎曼闻言松开了手,起身就要往外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