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仁闻言,不由得暗道了一声糟糕。

刚刚他就是故意挤上这辆马车非得跟宋氏同行不可的,当然不乐意让玉紫同行搅局,那么大个人就这么杵在他们俩中间,不必看只管设想一下也觉碍眼,他便故意拦着没让宋氏开口。率先把玉紫给谴了回去。

谁曾想,这里头原还有件披风的事。

秋风萧瑟,外头又似要下雨。天气正凉着,既出了门的确该加身披风才是。他仔细看了两眼宋氏身上穿着的衣裳,立即便扬声喊起了“五”,“调头回青灯巷。”完。他又扭头望着宋氏问。“穿得单薄了些,索性回头换一身厚实的吧?”

“我不冷!”宋氏耳听着马蹄声似换了个方向,连忙阻拦,“原就是让玉紫备着给你的披风,不是我的…”

马车赶得快,又抄了道,眼下已将将就要出北城,若回头再多走一趟可就真的要被大雨给兜头淋了个正着了。

汪仁听到她那是给自己备的披风。顿时喜上眉梢,又屈指重重敲击了两下车壁。吩咐五不必转头,接着往东城去就是。五赶着马车,被折腾得晕头转向,连带着那匹马也被弄糊涂了,一会朝这走一会往那去。五苦着脸,欲哭无泪。拉着车疾行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似在幸灾乐祸,不等五手里的鞭子落下,它又重归了镇定,摆出矫健身姿,跑得比谁都认真。

五赶车的手艺,也是一绝,这般闹了两回,马车却还是赶得极稳。

坐在马车里的俩人,自不知道五在外头跟匹马置气。

汪仁即便知道了也没闲心去搭理,打从知道落下的那件披风原是宋氏准备着给自己后,他就高兴糊涂了。他一贯畏冷畏得厉害,如今还未至隆冬,他就已经开始不大欢喜外出了,但为着宋氏,冻得哆嗦他也浑不在意。偏生想着自己一早就裹得跟熊一样,显得模样蠢笨,难看得很,就也不愿意早早寻了大氅出来穿用,每日里只拣了样式新鲜的单衣穿。

然而他虽是习武之人,可怕冷怕了这么多年,一时间就算他有些想要装出风.流倜傥的模样来,也还是忍不住。

没想到,宋氏全看在了眼里。

他暗暗猜测着,那该是件什么样的披风,红的绿的蓝的还是什么色的?又是什么料子的?上头绣了什么图案,是谁绣的,是不是她亲手绣的?只一瞬间,他脑海里就全被披风的事给填满了。

眼里也只看得到宋氏,笑眯眯地道:“回头再把披风给我。”

“方才不拦我,眼下已穿上身了。”宋氏没好气地道。

汪仁略有些讪讪,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敦煌那边还没有消息?”

到敦煌,宋氏就被带着偏了过去,沉吟着:“恐怕还得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有回信。”最重要的,就连她也不好兄长究竟会是何反应。这般想着,她的眸光不禁黯淡了两分。汪仁看了个清楚,心中又道糟糕,遂将话头扯到了谢姝宁肚子里的东西身上。

宋氏就笑了起来,坐在那开始思量着,若是个姑娘,眼睛像爹爹鼻子像娘只怕更好看,如果是个子,像爹多些也更好。

汪仁在旁认认真真听着,不时颔首“嗯”两声。可其实,他的心思早就已经飞到了另一件事上。

因皇贵妃的突然之举,原本僵持着的局势陡然间变得动荡而无措。这其中,利弊皆有,但不论是利还是弊,棋手们落子的速度却是各自都开始加快了。他暗自思量着,一直以来京都的局面都由纪鋆掌控着,靖王爷却始终不曾露面,这里头是否还另有隐情?

马车载着他们行驶了一路,他便也揣测了快一路。

等到了东城,他才收了心陪着宋氏一同去探望谢姝宁。

谢姝宁跟燕淮,却叫他们俩吓了一跳,原只是想着既有了喜讯便谴了人先去报个信通传一声,谁知这前脚才派了人过去。后脚他们便自己亲自赶来了。宋氏先问过卓妈妈跟青翡,后便拉了谢姝宁进了内室,起了悄悄话。

被剩在外头的两个大老爷们便不好再巴巴跟过去听。只得相携进了书房。

汪仁对燕淮再过不久就要当爹一事,可谓是艳羡不已。没有人知道,他一向都很喜欢孩子,吃得白胖的娃娃,圆滚滚一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头上扎两根朝天辫,简直叫人见了就忍不住心生欢喜。想要抱进怀里揉两把。但他却一直都不大有孩子缘,一来自己是断不可能有骨肉的,二来大抵是因为他看着便不像个好人。故而娃娃们都害怕亲近他?

回忆回忆宫里头那些皇子公主,见了他多半也都是避着的。

八成是那些后妃背地里叮嘱过的…

他仔细从自己怀里掏出块雪白的帕子来,将燕淮书房里的椅子一一擦拭过一遍,这才施施然落了座。

燕淮见状。嘴角一抽。委实不知该他什么好,只得提了茶壶扭头问:“既如此,这茶怕是不用沏了?”

“沏,为何不沏?你连盏茶也舍不得叫我喝?”汪仁头也不抬着话,忽然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块帕子来,依旧是雪白的,干净得令人不敢触碰。他一把抛给燕淮,“喏。壶嘴跟杯子都仔细擦上两遍。”

燕淮权当没听见,随手接了帕子往桌上一搁。兀自沏了盏茶递过去,“就这么喝吧。”

汪仁森然看他一眼,徐徐道:“本座自己擦。”话毕,他霍然起身大步朝着桌边而去,不知怎地又掏出了一块帕子来,挑了只茶杯仔仔细细擦拭起来。他带了一叠的帕子,就是这般用的。

燕淮却觉得眼前这一幕着实叫人看不下去,无奈地闭了闭眼,低声道:“靖王入京了。”

“哦?”汪仁正重重擦拭着茶壶嘴,“是哪得来的消息?”

燕淮摩挲着笔架上的一支紫檀羊毫,掩眸低语:“几个时辰前,他才刚刚来过一趟。”

汪仁一怔,停下了手中动作,正色道:“靖王,先前就在府里?”

“是。”燕淮抬眼看了看他,索性也不瞒着,将来龙去脉都了一通。汪仁听完,却是头一次露出了诧异的神情,随即冷笑了两声,“他倒是够不要脸的。”骂了句,他才侧目看向燕淮,语气沉沉,“这般看来,纪鋆只怕还不知真相。”

若他已知,靖王便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寻上门来。

何况靖王老谋深算与否暂且不论,他必不会是个傻子,他的举动,多半是用来试探燕淮的。

有些事,不必明,你知我知大家皆知。

“用不了几日,自然也就知晓了。”燕淮淡淡道,他熟知纪鋆的手段,自然知道秘辛既已不是秘辛,就瞒不了多久。

汪仁嘴角扬起一抹略带玩味的笑意,给自己沏了一盏茶轻呷了口润过嗓子,这才道:“你可是早就已经想好了下一步棋?”

燕淮挑眉轻笑:“非也。”

“那便是往后三步之内,你都想妥了。”汪仁亦挑起了一道眉。

燕淮笑而不语,慢吞吞站直了身子,从暗格中取出一物来掷给汪仁。

汪仁接了低头一看,是只的青瓷瓶,轻轻一晃,便发出阵玉珠滚动的清脆声响。一粒两粒三粒,拢共只有三粒。

“里头装着的是何物?”

“解药。”

 

第445章清算

入秋后,这天便一日比一日冷了下去。眼瞧着隆冬就已近在咫尺,却到底还剩下些光景在。肃方帝病倒后,便没有再起来过,那口气却吊着,死死地吊着,也不知能吊到何时。然而京都的这天,便如肃方帝的呼吸声一般,日益沉重短促。

当燕淮手中的那三枚解药,只剩下最后一粒时,肃方帝残喘的这一口气,也终于几要消亡。

这已是靖王入京后的第三日。

三天前,他孤身提前入京,先来见过燕淮,后才去见了纪鋆。他来前并不曾给纪鋆递过半分口信,纪鋆见着了人,不由得微怔,半响不知该如何应对。父子二人会面之后,只稍稍提了几句靖王何时入京,便先让靖王下去歇着了。他素来喜睡,见了床便不大肯起来,结果这一躺下,就足足躺了近两日,睡了个天昏地暗。

纪鋆私下里琢磨着,是不是京里的局面,终于叫他看不下去了,这才亲自北上来找自己,又或是这里头还有什么自己不清楚不知道的事在?纪鋆在靖王的几个儿子里,最得他器重,也最有本事,靖王府的一应事宜,早前便也都分派到了他手中,全由他自己打理着。他野心勃勃,却并不十分莽撞,不论大小事务,均处理得十分得宜。

故而这么长久以来,靖王对他都是满意的。

这一点,纪鋆自己心中更是明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娶了白家的姑娘。但他一直都不能肯定。父王心底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即便自他回府已有数年,这些年里,他呆在父王身边的日子。委实不算短暂,但是父王的心思,他这做儿子的却是永远也猜不透。

靖王并非喜怒无常之辈,可他心思诡谲多变,不能以常人之举拿来肆意揣测。暗中猜了几回,回回都错得一塌糊涂后,纪鋆索性连猜也不大猜了。毕竟就连跟了靖王大半辈子的幕僚陈庶。也从不敢胡乱猜测靖王的心思。

——父王是个怪人。

这一点,纪鋆许多年前便已经知晓。

然而这一次,事已至此。他突然入京又是为的什么?难不成是不放心自己?

纪鋆站在厢房门口,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天地间静得只有风声,猎猎回响在耳畔,似风中有旗。罡风吹拂。战鼓将起。他阖上了眼,背靠在廊柱上,思量片刻,蓦地站直了身子袖手便往庑廊外去。

头顶上的天那样得蓝,红日白云,像一幅画。岁月静好,不过如是。但画中的人,早就该变上一变了。

靖王犹自埋头睡在锦被中。纪鋆已暗中见过白老爷子,下了一盘棋。论白家的辈分。纪鋆还得管白老爷子称上一声祖父。然他们之间却绝没有这般称呼的道理,白老爷子对纪鋆,向来青眼有加。他们都认定,这天下终有一日会是他的。至于白家,则会成为历史上最有名望的世族。

一日欲壑难填,永生便都难填…

棋下至半途,纪鋆停了手,看向白老爷子,正色道:“就明日吧。”

白老爷子“啪嗒”落下一子,抚须颔首,应了一声好。身为执棋的手,到了要落子的时候,他从不犹豫。漫漫一生,便如棋局,必挑了于自己最有利的路走,方才能走到最后,方才能大胜一回。

白老爷子捏着棋子的那只手,富态且保养得宜。

他看着也只像是个生活富贵的寻常老翁,须发花白,面色红润,嘴角生得便微微上扬,天生含笑。但他骨子里潜藏着的东西,却同他表露给世人看的这一面截然不同。

若他一开始便不知纪鋆的心思,便也就罢了。偏生他知道了,这一知道,自然就省不得要仔细盘算一番。东宫里住着的太子殿下,是他的外孙,身上也流着白家的血,他的血。可不管他怎么算,两条路摆在跟前,都应该走更为容易的那一条。

一旦他做出了选择,站在太子身侧,那就势必站在了纪鋆的对立面。

一个是年幼的太子,需借助白家来站稳脚跟;一个是正值青壮年,野心勃勃的靖王世子…

白老爷子望着棋局,暗自长吁了一口气。

将女儿跟外孙当成弃子,直接舍弃,他可曾犹豫?

自然是没有。

他虽是白家的人,有时候却更像是个商人,唯利是图的商贾。

舍了艰险的道路,选了更为容易快捷的路,实乃人之常情,怨不得他。他深知,自己只是选了一条最聪明的路走。

这一点,皇贵妃却隔了太久才看明白。她一直拿他当自己敬重仰望的父亲看待,却没注意到他骨子里却是个比谁都更为利益至上的人。偌大的白家,如若没有他的这份唯利是图,又怎能变成今日这般昌盛?

可惜了,她看到的太晚,觉悟得太迟,错过的太多。

肃方帝一病不起,太子害怕,悄悄来见她,轻声唤她“母妃”,问及肃方帝的病情,问他是否还会好转。皇贵妃看着儿子的眼睛,里头清澈见底,还未被世俗险恶所污,干净得叫她自行惭秽。

但这一瞬间,她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头想着的却是惋惜。

她太后悔,后悔自己一直怜他年幼,未能狠下心来磨砺他一番,叫他时至今日还带着两分天真纯澈。她低声反问太子,“依你的心愿,可希望父皇好转?”

太子很怕肃方帝,皇贵妃知道。

她想要从太子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可太子开了口,说的却是:“儿臣希望父皇赶快好起来。”

说这话时,他眼里没有一丝犹豫跟踟蹰。

这就是他的真心。真得不能再真…

皇贵妃戴着甲套的手指,隔着衣衫刺入了太子手臂上的肌肤。

太子惊惶呼痛:“母妃!”

皇贵妃却恍若未闻,并不松手。只咬着牙一声声道:“傻孩子,母妃能护你一日,却不能护你一世啊!”

“母妃,您怎么了?”太子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贵妃,登时慌得失了神,只知一叠声问着她。可皇贵妃却突然间泪流满面,抱着他哭了起来。哭得面上脂粉都糊了,她也全然不顾。

太子再不敢挣扎,只任由她抱着自己。垂下手去,紧紧抿着嘴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鸟雀四散,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下胡乱飞远。皇贵妃终于止住了哭声。慢慢地松开了太子。用帕子抹去面上泪痕,一面恢复了淡然的语气,对太子叮咛道:“回去吧,过会天该黑了。”

太子嘴角翕动,站在原地不动,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妃,您没事吗?”

皇贵妃轻笑,拍拍他的肩头。“母妃很好,真的。”

她素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这一次,也是如此。

这天夜里,她遣了人,孤身往肃方帝寝殿中去。四角燃着的灯,明亮中带着几分幽香,有凝神静心之用,但皇贵妃嗅着这股子香气,胸腔里的那颗心休说安宁平静,反而跳得更快更乱,更无序了。

沉沉的暗夜里,肃方帝的呼吸声显得艰难而迟缓。

他喘不上气来,喉咙里嗬嗬作响,似有浓痰卡在其中。

但他闭着眼睛的面上,神色却意外的平静。许是因为昏睡着,便不用再去执迷于那些俗事,反倒叫他内心安稳。

皇贵妃缓步走近,在床沿坐下,低头俯身看他。

视线从额头到下巴,又从下巴落回到额上。这张脸,她看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然而过了今夜,她便不会再看到他了。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由自己前来了结了他。

他过去也是那般意气风发之人,怎地便变成了今日这般?

也许,身处权力漩涡,再好的人在里头打过滚,便也就扭曲了。

正如她自己,岂非也是如此?

为了利益,不管像他们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算不得奇怪…人常说虎毒不食子,然而要她说,那只是不曾毒到那个份上,真到了时候,休说虎,便是人也能食子。

她看着肃方帝的病容,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昔年将担子搁在她身上,而今又视而不见,舍弃了她的那个人。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纤细白皙的手,已搁在了长条矮几上。

那上头摆着一只红木小托盘,托盘上只有一口碗。瓷的,白的,盛着黑稠的药汁。

她探出手,一手将其端了起来,另一手握住调羹。

肃方帝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某种病入膏肓的昏沉颓靡,她定定看着,舀起一勺药汁,送到了他嘴边。

突然,寂静空旷的寝殿里多了个人,来得飞快,一把便将她手中的药碗跟调羹都夺去。

来人行动之间悄无声息,皇贵妃只觉耳畔一阵风过,手里便空了。

她仓皇转头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捧着药碗,站在两步开外的汪仁。

他穿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衣饰,把玩着碗中的调羹,无声地笑了下,道:“娘娘好没意思,明面上说着要同我等结盟,暗地里却尽是自作主张呀…”

话音落,暗处竟又走出来个人。

皇贵妃定睛一看,唬了一跳,失声道:“怎地是你?”

燕淮侧目看看汪仁,摊个手:“您瞧,吓着娘娘了不是?”

 

第446章将薨

汪仁颔首,低头凑近药碗嗅了嗅,挑起道眉笑言道:“娘娘今儿个,倒是下了重手。”

若非肃方帝眼下昏睡在病榻上,神志不清,眼也不睁,他是决计吃不下这碗药的。然而太医院的御医日夜忙碌,最终也只是道,皇上的病只怕是回天乏术。至于这些话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便无从辨识了。但他们十分清楚,只要皇贵妃的心思一定不改,肃方帝这一次就一日没有希望好起来。

只是皇贵妃的动静,这般放肆,倒颇有些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她并非莽撞之人,按道理绝不该连知会也不知会他们一声,便自己拿定主意。如此看来,她就像是丝毫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一般,成便是成,如若败了,也断不后退半步。

决绝之意,尽在这一碗药中。

汪仁随手将药碗搁在一旁,袖手斜睨着床榻上的肃方帝。他依旧双目紧闭,没有丁点将要醒转的模样。他反反复复病了有段日子,如果这会突然醒来,大抵也不会被人当做好转之兆,只以为是回光返照了。

坐在他边上的皇贵妃空着的那只手,依旧维持着方才端着药碗的姿势,轻颤了两下,方才迟缓地垂了下来。

“看来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叫人捉摸不透的事。”她打量着活生生,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的燕淮,叹息了一声,面上震惊之色渐渐消去。她亦对汪仁跟燕淮突然之间出现在肃方帝寝殿里的举动,有半分疑惑。

远在肃方帝还是端王,她还不曾住进这重重深宫的时候,汪仁就已经在宫闱里不知打转过几回。

内廷里都是他的人,根盘蒂结,轻易无法动摇。只要他愿意,在皇宫里避开了耳目,肆意出入,绝非难事。

故而此时此刻,他们站在了她眼前,她有片刻的失神,却并没有疑虑。她只是双手搁在腿上,轻轻交握,旋即侧目望向汪仁,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道:“白家不会等,靖王府也不会等,我自然也是等不起。”

“等不起?”汪仁失笑,“娘娘可还记得,咱家上回同您说过的话?”

皇贵妃微微点了点头,头上华胜珠翠却纹丝不动,她轻道:“一旦诏书宣了,太子即位,这桩事便同尔等再无瓜葛。”

太子一天没有即位,那他就只是太子,是皇贵妃的儿子,是他们私下约定中愿保性命的孩子。可只要他成了新帝,继承了皇位,那他便是一国之君。这之后,世事如何,都已失了掌控。

他们想要再护太子,便会难上加难。

事情不见得不能成,可等到那时想要救下太子性命,再将其隐于俗世安然地活下去,得折腾上多少年?

纪鋆那样的人,必是一日不见尸首一日便不肯罢休。

他还指望着携了宋氏回延陵种花去,怎肯在这些事上大费周章,搭进去大把时光?

汪仁将话说得很直很明白,皇贵妃当然也听得直白分明。

“也正是因此,本宫才不曾扰了你。”皇贵妃松了手,又握紧,面上虽则平静如常,可她内心的焦虑还是难以自持地流露出了几分。她不觉得他们能在深夜入宫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何奇怪,可他们突然出现的理由,仍叫她有些心惊胆战。

因为她不知道,他们阻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尤其又多了个早就应当死了的燕淮…

思忖间,她听到燕淮说了句,“娘娘既已准备放惠和公主远离这潭浑水,为何不索性也放了自己和太子殿下?”

清越的声音在寂寂深夜里听起来,似乎尤为的冷冽。

她十指相扣,交握着的手,猛地紧锁,水葱似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自己的手背。

为何?

她也不知是为何…

兴许是因为还没有走到最后一刻,她仍不想死心罢了。

她终究是无法彻底信任汪仁,尤其在自己先前拒了这丛橄榄枝,时隔数日突然后悔方才重新去寻他了妄图结盟。多少人,入了这深宫,用不了多久便会丢掉性命。每一个从底层爬到顶端来的人,手中都必然沾满黏腻鲜血。

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当她知悉宋氏的侄子宋舒砚,竟是敦煌的少主后…她就改了主意。

敦煌易守难攻,西越鞭长莫及,这些年在敦煌城主的手下,愈发变得牢不可破。肃方帝是疯了才会动了要攻打的念头,但凡是个聪明的,都会在权衡利弊之下,搁置这等举动。

若换了往常,要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到关外,她一定不会答应。

饶是如今这样的局面,若宋家只是寻常百姓,她亦不会点头应允。

因为宋家能护住她唯一的女儿,她才能狠心咬牙,送惠和远去。

更何况,莎曼答应了她,只要她在最后一刻前拿定主意,太子可随公主同行远离,隐性瞒名,在西域三十六国兜转,绝没有人能找得到他。这样的话,只有扼住了商道命脉的敦煌城主才敢说。

莎曼此番入京,带了宋延昭的叮咛。

皇贵妃很愿意再拼一把。

“只要还有一分机会,任由它错失,都非明智。”她掩眸,答道。

寝宫里一静,汪仁跟燕淮都没有出声。

良久,皇贵妃道:“药凉了。”

有些心思跟念头一旦动了,就很难再重新压制下去。

汪仁兀自坐下,低头盯着地砖缝隙看去,也不知是想要从里头瞧出点什么来。

燕淮则端起那碗已经在秋夜里变凉的药,缓步靠近了皇贵妃:“娘娘可已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皇贵妃伸手接过药碗,突然一怔,看着燕淮袖口上绣着的一枝青竹蹙眉道,“这是…阿蛮的手艺…”

谢姝宁的女红学自大师,又自成一派,惯用手法素来少见,皇贵妃见过便记住了。她朝燕淮袖口仔细看过,心中已然肯定,这必然便是出自谢姝宁之手。可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终于变了变。

“药凉透了,娘娘。”燕淮却像是不曾听见般,只收了手,退开两步。

皇贵妃怔怔回过神来,捧着药碗,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她不明白,为何他们先拦了她,如今却又放任她行动。然而这之后,谁也没有再开口。过得须臾,她才定了定心神,俯身将药喂进了肃方帝口中。

这一天的夜,似乎特别的黑。

即便启明星高升,夜去昼至,可映在皇贵妃眼里的天,却依旧还是黑的。

因为她在等,等肃方帝咽下最后一口气,等这天下局动,等最后一刻的到来。

自从夜入皇宫后,汪仁跟燕淮便也再不曾离开。这一呆,就是一个漫长深夜又一个更为漫长的白日。燕淮惦记着谢姝宁,东城的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被紧紧包围起来。宋氏便也留在了东城陪着谢姝宁。

汪仁却也不想留在宫里头…

他一会嫌值房逼仄,一会嫌宫墙太高,一会又嫌这镜砖地面不够明亮,总有嫌不完的事。嫌到后头,他便不再开口,只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