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婢子就是个笨人!”贺氏闻言,这才明白卫长嬴非要亲自看过儿子才可的缘故,不由讪讪摸了把脸,尴尬的道,“原本黄姐姐说让她来跟少夫人说的,但婢子看黄姐姐守了少夫人一夜,怕她撑不住,坚持换了她。未想婢子什么都存不住,叫少夫人受了惊了…”

“姑姑!”卫长嬴狐疑的问,“到底怎么了?”

贺氏先让其他人都出去,这才低声挨近榻边,拉牛牛了沈舒颜不想要弟弟的话——听完之后,卫长嬴虽然一直非常宠爱这个侄女,也不禁微微动了气,道:“这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就算怕有了弟弟,我这个婶母疏忽了她,就这么说出来,我也体谅她之前的经历啊!怎么竟咒起所有的弟弟来了?!难道她以为只得舒明一个兄长,往后她就会好过吗?”

卫长嬴自认无论是过门之后在帝都那会,还是到了西凉来,对沈舒颜都是尽到了一个做婶母的责任的。尤其在西凉这一年来,把对于亲生长子沈舒光的思念呵护都倾注在了沈舒颜身上。结果这个侄女倒好,自己还没开心又得了一个儿子,她倒先一步说“最好一个弟弟也没有”了,这岂不是把沈家本宗除了沈舒明之外所有的男孙都咒了进去?!

这要是换个心胸狭窄点的长辈,还不得结死仇?旁的不说,就说这话若传到了帝都,沈舒颜的亲生父母头一个饶不了她!

想沈敛实多少年才盼来了庶长子,连城珍宝一样的疼着爱着都来不及,即使之前被沈宣跟苏夫人叱责,也愧疚过为了儿子疏忽了女儿,但…沈舒颜还不是被打发到西凉来散心了?

在沈敛实的心目中女儿,哪怕是自幼有着神童之称的女儿肯定是不如儿子重要的!

结果沈舒颜嫉妒起来却把沈抒熠也咒进去了,盼子心切的沈敛实会轻饶了这个女儿才怪!

就连之前庇护过孙女的沈宣跟苏夫人,若晓得孙女居然为了争宠把孙儿们都恨上了,必定也是不喜。毕竟沈家如今可不缺孙女,大孙小姐、二孙小姐、三孙小姐虽然没有沈舒颜这样的天赋与才华,哪个不是温柔娴静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沈舒颜神童之名带给沈家的那点荣耀,对于沈宣夫妇来说终究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男孙才是家族的根基。

卫长嬴面沉似水,贺氏也在旁叹息:“本以为四孙小姐只是娇气点儿,又被二公子跟二少夫人伤了心,容易对弟弟妹妹们吃味。却不想四孙小姐…四孙小姐真是太过分了!就算三孙公子的降生让她受了许多委屈,可咱们房里两位孙公子碍过她什么事呢?夫人虽然养着二孙公子,却也没为了二孙公子亏待了四孙小姐呀!更不要说咱们四孙公子才出生、四孙小姐都还没见过哪!”

“…说来也是我的错,之前夫君再三提醒我,这孩子嫉心过重,着我好生管教她。只是我念她年幼,早先又因为熠儿的缘故受了不少委屈,故此每次都是不允,却不想放任她如今越发的没了分寸。”卫长嬴脸色变幻片刻,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如今我要坐月子,也不好叫她到跟前。姑姑你…回头与黄姑姑说一声,让黄姑姑给她讲一讲道理吧!”

究竟是丈夫的亲侄女,又才这么点大,虽然说话说的实在不好,可也只能不计较了…

而且卫长嬴也晓得,沈舒颜未必有这样恶毒的心思,怕是这年幼的侄女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意味着什么。做人长辈总归要有点容人之量。

是以扫兴之后,她也只能忍了。

想了想又叮嘱贺氏:“小孩子家不懂事,回头教教她就是了。把下人都看紧一点,不许这话传出去!更不许因此亏待了颜儿,知道么?”

在西凉,有卫长嬴跟沈藏珠这两个长辈护着,沈家其他人不管怎么想沈舒颜也奈何不了她。但若这话传到帝都去了,没准就要闹大…如今沈舒光、沈抒熠和卫长嬴才生的四孙公子都还小呢,往后不可能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沈舒颜这话若叫帝都那边知道了,届时被有心人一挑拨,没准就要怪到她头上。

届时这女孩子日子必定不好过。

卫长嬴念着婶侄情份不想计较什么,贺氏却有点不忿,在卫长嬴跟前没说什么,都依着她允了。出门之后,与黄氏私下里时,少不得要说一说真心话:“四孙小姐好没分寸,咱们房里两位小公子招她惹她了吗?可怜四孙公子才落地就被四孙小姐咒上了…少夫人让黄姐姐你抽空去给四孙小姐说一说道理,黄姐姐你可要好好说她一顿!别以为咱们房里的小公子们比她小,就好欺负!”

黄氏听了之后却是淡淡一笑,道:“贺妹妹你真是糊涂了,这四孙小姐又不是咱们少夫人跟公子的骨血,那是二房的孙小姐。她说的弟弟,又不是堂弟,怎么能算咒咱们房里的小公子呢?”

贺氏一怔,道:“她不是因为咱们四孙公子落地才说了那话吗?”

“严格说起来咱们四孙公子不过是被三孙公子牵累罢了。”黄氏淡淡的道,“四孙小姐又没养在咱们三房里,咱们三房有多少位公子,跟亏待不亏待她有什么关系?真正让四孙小姐地位下降的是二房的男嗣不是吗?四孙小姐说这些话,也不过是在三孙公子出生的事情上吃过亏,生怕四孙公子落地之后,在咱们少夫人跟前会像之前在二房里一样罢了。”

贺氏皱眉:“着呀!我就说我们三房添丁,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要说没有弟弟就好了?”

“少夫人都说了,小孩子家不懂事,难为咱们这许多大人,还有少夫人一个长辈,去为难一个十岁不到的四孙小姐不成?”黄氏道,“尤其如今阀主、夫人、二公子还有二少夫人都不在,少夫人现下哪怕只是轻轻说了四孙小姐一顿,回头传了出去,没准就传成了咱们三房拿四孙小姐怎么了!再说贺妹妹你也不是没听说过四孙小姐在帝都时都做了什么,这位主儿可是恼起来绝食数日、悍不畏死的!二公子跟二少夫人是她亲生父母,尚且被她闹得下不了台,请得阀主跟夫人才圆了场。咱们何苦去惹她?”

又说,“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也是的,这么大的年纪的人了,若非跟江侍卫拖了这几年,自己的孩子怕都跟四孙小姐差不多大了,还要跟个小孩子计较吗?”

“我就是替咱们房里的两位小公子抱屈…”

“横竖不是咱们少夫人的骨血,你替她操这个心做什么?”听了前头的话,贺氏还以为黄氏是不屑与个孩子计较,到了这一句才知道黄氏却是完全没把沈舒颜放在心上,所以漠不关心,“她过分,她不懂事,回头自有二房去头疼,我说了,又不是咱们少夫人的亲生女儿,往后她过得好不好,关咱们什么事?咱们该做的就是伺候好少夫人跟如今的四孙公子!”

贺氏忍不住道:“那照黄姐姐你这么说,回头你要怎么去跟四孙小姐说道理?”话说重了沈舒颜受不住,也显得卫长嬴这婶母不慈,说轻了等于没说。这样的差使难怪要交给心思玲珑的黄氏。

黄氏微笑着道:“哄着她往后不要再说不该说的话就成了。至少在西凉不要再说…至于等她回了帝都嘛!那就是二少夫人的事儿了,与咱们三房有什么关系?”

她这么说,也这么做了。

沈舒颜起初听得黄氏来告诫自己往后不要再说不要弟弟的话,非常的厌恶,道:“我为什么不能说?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黄氏含笑道:“四孙小姐您说的确实都是真心话,只是四孙小姐想过没有?您说的这话,您自己是痛快了,然而大小姐跟三少夫人听了这话,却有多么的伤心?”

闻言沈舒颜愣了一愣,黄氏只道这嫉妒心强烈的四孙小姐愣完之后会更加不讲理——她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说辞的准备,不想沈舒颜跟着却咬住了唇,许久未语。

半晌后,沈舒颜才低声道:“我只是不喜欢弟弟们,我没有想大姑姑跟三婶母不高兴。”

自家少夫人倒也没有平白疼这四孙小姐一场…黄氏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则是平静的道:“大小姐跟三少夫人也知道四孙小姐向来都是个懂事、心善的孩子,想来前儿的话也是四孙小姐失口说的。这会三少夫人已经下令封口,往后谁也不许提了。但是四孙小姐您自己,也得住了口,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才好。不然的话,其实对大小姐跟三少夫人来说,倒是害不了多少,最会害到的,还是四孙小姐您啊!”

沈舒颜对这番话却没怎么听进去,不是她不认可,而是她知道自己那句话叫沈藏珠与卫长嬴伤心之后就有点心不在焉。毕竟这一年来,她都是跟着这两位长辈过的,这两位长辈均是视她犹如亲生,宠爱无比。

尤其是卫长嬴为了她在祖堂里感到无聊,当时沈舒西的身体虽然开始恢复了,还不像现在这么健壮与说走利落,引不起她为人师的兴趣——为此卫长嬴专门跟沈藏锋商议,带她到迭翠关游玩了一番。之前卫长嬴特意给她找的玩伴沈蝶儿跟沈千千,在她从迭翠关回来之后也到祖堂来过几回,寻她玩耍。

她虽然看不起这两个“不学无术”的族姐,但沈舒西话还说得不是很利索,成日教导她也有不耐烦的时候。所以还是跟两个族姐见过几次闲谈,听说她被专门带去迭翠关玩耍,这两个族姐都羡慕得紧,道是自己在西凉土生土长,也知道迭翠关风景宜人,却因为是女子的缘故,始终没有被允许前去一睹。

至于说长辈特意领她们去玩那是想都没想过,更不可能去提起了。而沈舒颜自己都没提到,卫长嬴就这样替她考虑。那次沈蝶儿跟沈千千都神情复杂的道:“颜妹妹,三婶母可真是疼你疼到心坎里去了!”

回想起来,两位族姐都认为三婶母疼自己疼入心坎,可自己呢?在迭翠关时她为了那匹红马“赤炎”跟婶母闹别扭,回来的路上婶母还发现怀孕,饶是如此,回到西凉城后,婶母还是宠她如旧…婶母其实比叔父更纵容她,沈舒颜年纪小,还不怎么懂事,但对于谁对自己好,却十分的敏感。

是以这女孩子虽然对于弟弟们怀着深刻的防备之心,但也非常重视姑姑与婶母的。此刻听说自己不喜欢弟弟们,伤了这两位的心,既惴惴,又惶恐。

黄氏将她神情都收入眼底,暗想这四孙小姐果然跟传闻里的一样,于文事上天资卓绝,成年人都有所不及;但在人情世故上,却远不如她的堂姐们了,简直就是一张白纸,毫无任何掩饰——偏偏她还是个善妒好胜的性.子!

正是有得必有失。

不过沈舒颜心思单纯也好、心怀诡诈也罢,黄氏都不关心——她在沈家只忠诚于卫长嬴和卫长嬴的亲生骨肉。对于跟卫长嬴没有血脉关系的二房之女,黄氏如今也就是奉命前来提醒一下,是以软硬兼施的让沈舒颜记住往后提到弟弟们时,不要再说不好的话之后,就起身告退了。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沈舒燮

第461节第一百二十二章沈舒燮

黄氏走后没多久,故意避开的沈藏珠才回来,看到沈舒颜坐在回廊下闷闷的抹着泪,心下有点担心黄氏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上去一问,沈舒颜含着泪却摇着头,道:“没什么,黄姑姑让我往后不要再说不喜欢弟弟们的话。”

沈藏珠以目示乳母,乳母微微点头,表示沈舒颜说的话是真的。

这也是黄氏警醒,生怕一个人也不留的跟沈舒颜说话,万一自己一开口,这位四孙小姐立刻大哭大闹起来,别人还以为自己怎么了她呢。所以特特把她的乳母喊上,乳母是奶.大了沈舒颜的人,还是端木燕语亲自挑给女儿的,她的佐证自然可信。

之前知道沈舒颜说了那样没分寸的话后,沈藏珠听到了也觉得有些愕然。当时就说了侄女,但是她没提到自己跟卫长嬴为她这话受伤,只单纯的训斥侄女不友爱弟弟,沈舒颜没听到一半就负气跑开了。

沈藏珠事后又替她在卫长嬴跟前说情——不过卫长嬴倒是反过来宽解了她一番,连说自己决计不会跟个晚辈计较的,只是为了沈舒颜自己好,还是打发黄氏过来跟她说道一番才是。

沈藏珠知道弟媳这陪嫁黄氏是个极厉害的人,闻说是她来跟沈舒颜说,还有点担心。此刻听沈舒颜的乳母也表示黄氏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这才松了口气。安慰几句侄女,令乳母送了她回房歇息,自己则去看了另一个侄女沈舒西。和堂姐正抹着泪满心抑郁不同,尚且不知忧愁的沈舒西,此刻却正抱着窖藏的一个香瓜格格直乐。

幼童清脆的笑声隔门传来,听得沈藏珠一直畅快到了心底。她走进去,见软而厚的氍毹上,一身大红锦绣衣裙的小侄女怀抱香瓜,闻着瓜果清香的气味,乐呵呵的在氍毹上滚来滚去。

两岁的沈舒西在几乎铺满整个屋子的猩红地掐金丝缠枝葡萄氍毹上看起来只是个小不点儿,她传承了父母俊俏秀美的长相,粉妆玉琢,五官精致,此刻笑眯了大大的眼睛,整个人俨然年画里走出来的小玉女一样打着滚,看着简直可爱得没法说。负责照看她的人都在旁边笑着看着,腊月没到,这屋子里被沈舒西这么一滚,倒先滚出满室年味来了。

见到大姑姑进来,沈舒西忙一骨碌要爬起身,只是却还紧抱着香瓜不放,于是才一起步,立刻又摔了下去。沈藏珠赶紧抬手提醒:“小心!”

只是已经晚了,好在氍毹厚,沈舒西又小,也不觉得摔了一下有什么,继续努力爬起来…跟着没跑两步又踩着裙裾再次抱着香瓜扑通一下摔趴了,这次她细细嫩嫩的哎了一声,先不忙爬起身,先着急的看了看被自己压在身下的香瓜是否被磕坏——这时候沈藏珠都三步两步走到了她跟前,又好气又好笑的把她抱起来查看。

沈舒西奶声奶气的叫道:“黛呼古!”因为年岁的缘故,她这会说话还有点嗲,很多地方都咬字不清。

沈藏珠笑着纠正:“是大姑姑。”

“大呼古。”沈舒西学了一遍,把香瓜捧到她跟前,忽闪着大眼睛,道,“吃吃!”

这“吃”字她倒是发音字正腔圆,极地道的官话。而且连说两遍也没错,沈藏珠禁不住抬指一点她面颊,笑骂:“小馋猫!吃字学得倒快,让你喊大姑姑,你却老是要喊错!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大姑姑往后不给你好吃的了!”

年幼的沈舒西还不怎么能够听懂一连串的话,但听到大姑姑最后一句话里有个“吃”字,本就闪闪亮亮的大眼睛越发明亮了,高兴的把香瓜一个劲儿的往她跟前塞:“吃!吃!吃吃!”

合着以为沈藏珠赞同她的要求呢!

“你个小讨厌!”沈藏珠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得接过香瓜,随便一看,已经有几个模糊的牙印在上头了。

旁边的小使女掩口轻笑着禀告:“五孙小姐方才抱着咬了几回,觉着不好吃。可闻着香气又舍不得撒手。”

“你倒聪明,啃瓜皮被涩着了,居然还知道这瓜好吃吗?”沈藏珠打发人去将香瓜切了,拿银匙刮成泥,亲手喂着牙齿还没齐全的侄女吃了一瓣,剩下的却不许她再用了,陪她玩了会,见她困了,就命人照料她安置。

如此沈藏珠才有功夫回到自己的内室歇口气。

心腹使女递上茶水让她提神,沈藏珠接了才啜饮一口,还没来得及跟使女说两句体己的话,外头又有人来报:“京中年礼到了,六公子道是对这些不大懂,请大小姐过去数点核对。”

“告诉外头我换身衣裳就去。”沈藏珠才抱了好长时间沈舒西,此刻双臂还有点隐隐酸痛。但现在卫长嬴坐月子,她这个大姑子不能不替她分担些,只得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放下茶盏道。

收完了年礼,检点入库,跟着没几日又要取出来,按着各房拟好礼单,预备过节时送去。

腊月里都在忙这事,除夕宴因为沈藏锋跟沈藏机都走了,只剩一个沈敛昆,年纪小,镇不住场面,也没心情去敷衍一班长辈亲戚,所以主动跟沈藏珠商议今年祖堂就不要设宴请众人了,只办场家宴便是。

如此除夕夜算是轻松了一下,次日起的正月初一开始走亲戚,三个大人又是一番奔波。

等元宵节过后,全部瘦了一圈。

而这时候江荷月是七个月,照着之前沈舒西来西凉的经验她是可以动身了。但沈舒燮——因为早就知道是个儿子,沈藏锋走时特意给次子把名字取了,到了满月的时候就正式为其冠上。

四孙公子沈舒燮这时候才两个多月,众人都不放心带他动身。

加上卫长嬴纵然坐完月子了,但黄氏与贺氏都觉得生养之时妇人的骨肉都要全部折腾一番,单靠一个月的调养尚且不能完全恢复。才两个来月就长途跋涉,路上容易把骨肉颠坏,留下痼疾。两人认为还是索性在西凉再过一个春天,至少到入夏时,沈舒燮半岁了,卫长嬴也恢复如常,如此动身,大人孩子都能放心,而且季节上也正舒服——西凉的夏天不是很热,秋冬跟初春却都会下雪。

照着卫长嬴想的,次子既然出生了,母子两个当然是尽快返回帝都,跟丈夫还有长子,一家四口团聚才好。只是康健是大事,众人都这么劝,连大姑子沈藏珠也伤感的道:“人生于世,什么荣华富贵那都是虚的,只有自己的身子骨儿最是紧要。三弟妹你听我一句,你跟三弟都年轻着呢,两个侄儿更是年幼,来日方长,还怕往后没有团聚的时候吗?现今你若为了早日团聚几个月,赶路中间遇见什么不适,往后想想该多么后悔?”

说到此处沈藏珠自嘲的一笑,道,“说来你们大姐夫早早丢下我去了,就是因为少年时候受过次伤,仗着年少力强一直没放在心上,竟因此落了暗疾而不自知。等到后来伤势加重,转为痼疾发作出来时,再延医问药却是迟了。我说这话可没有咒你们的意思,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更该好生保管自己才是。我想不论是大伯母还是三弟,都宁可你们在西凉多待些日子,而不是为了团聚一味求快。”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本就想着至少住到三四月里再动身的卫长嬴也只得应允会住到夏天中间才走。

西凉这边姑嫂两个守着三个孩子平静度日,等待着入夏之后回京团聚。而帝都,随着各地雪片也似的告急文书飞来,却是一天比一天紧张。就连被瞒了许多消息的庶民,也都心照不宣的储存起了柴米等物。

…燕州民变像是在整个大魏国土之上点了一把火。

接着是幽州。

然后…举国都开始了抗税杀官、乃至于冲击士族府邸、掳掠富户…

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前一直俨然绵羊一般俯伏于士族脚下的黎庶,忽然就变了。

他们愤怒,他们不甘,他们咆哮,他们疯狂…似乎要将祖祖辈辈以来所受到的压迫,迫不及待的一下子的发泄出来。

尊贵的士族对于他们那与生俱来的威慑力,似乎一下子被削弱了。

除了那些历史悠久、在举国都有所耳闻的家族仍旧保持着应得的敬畏外,寻常小士族,竟有许多都为这些庶民冲破庄园、掳掠财物、侮辱女眷…

朝廷震惊!

士族震怒!

不止一位德高望重年长有识的长者愤然拍案而起:“反了!这些刁民好大的胆子!杀官抗税也还罢了,居然连士族府邸,也敢如此羞辱!简直丧心病狂!必须施以酷厉报复,使之明白上下尊卑!”

随着众多这样的士族中人的吩咐,除了镇守东胡、西凉的边军,看守燕州辎重大本营的燕州军以及拱卫帝都的御林军外,其余的朝廷兵马,包括靠近这种杀戮士族之地的大家族的私兵、州勇,全部被发布命令,剿灭这些无法无天的暴民!

…是的,在这个时候,朝廷上下,还都认为这些人不过是些走投无路所以丧心病狂的暴民。

再残暴,民也是民。究竟与受过长期训练、有各级军士指挥掌管的军队不一样。

但很快的,整个朝廷都发现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乱

第462节第一百二十三章乱

被派出去平乱的诸军,非但没有像朝廷以及诸州郡士族所预料的那样,迅速而有效的平定各地民变,反而节节败退!更有甚者,竟出现了将领约束不住部下,使得部下哗变、汇合民变之人一起攻占州郡、掠夺库房、奸.乱烧杀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天下多为士族所掌,先前大魏定鼎,自高祖以下,高宗、太宗、宣宗三世励精图治,开魏室百年繁华。先人福泽,绵延至于数十年前,方因先帝怠政才露出明显颓势。”将又一封告急文书丢回案上——文书的内容是最近派去薄州平乱的军队被暴民围困,连吃败仗之下竟已出现军粮短缺、军心摇动的情况,好在这支军队的首将杀伐果断,察觉有人于军中散播随同起事的谣言后,连杀数十人,枭首示众,暂时镇住了全军。不过外有暴民、内乏粮草,这位首将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是以写了数十血书,缚于箭上,射出重围,果然有几封被快马送回帝都,呈于朝上。

沈藏锋却摇头,“这百年来,大魏边疆虽然时燃战火,边军对于上阵并不陌生。然而国境之内,久无刀兵。燕州军由于守着辎重的缘故还能跟枕戈待旦沾点边,至于说御林军以及各处府军之类,那都是闲得太久了。士卒缺乏烽火锤炼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军中空饷委实过于严重…名义上满营的军队,实际上不过十之五六,这中间还不算他们临时招募过去敷衍盘查的闲汉,军营空旷至此,又谈什么操练…总而言之,魏军如今,战力实则比庶民强不了多少。”

“但庶民群情激愤,可以说是军心可用。这些士卒却不然,他们起初受了朝中诸公的影响,以为就如寻常时候欺压乡邻一般,欣然出京。然而交锋之后既知厉害,却又立刻弱了胆气!”沈藏锋面色沉沉,道,“譬如写这封文书求援的首将,他从赶到薄州到被围困、再到发出此件求助,中间不过几日光景,军中如何就没了粮草?可见他们以为一到当地就能取胜,或者他们认为这次平乱不过是似他们平常横行乡里时欺凌过的一些人一样,总之不曾警醒,怕是粮草根本就没带够,故遭此劫!”

他叹了口气,“信到帝都再派人救,恐怕已是迟了!”

此刻书房并无外人,除了沈藏锋,只有沈宣、沈宙兄弟两个,均是神情凝重。

听罢沈藏锋的话,沈宣抚须颔首,道:“这一支军队于大局无碍,救与不救都没什么。锋儿所言天下局势,却是…”

“空饷误国啊!”沈家以武传家,又担着镇守西凉、抵御狄人入侵的重任,作为本宗之人,沈宙对于军中吃空饷之事自然非常的清楚。实际上由于大魏承平日久,除了需要经常与戎狄交锋的边军之外,大魏腹地的军队战力都不怎么样…这还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真相是这些军队反正也没什么上阵的机会,上司空饷吃得放心、底下士卒散漫军纪已成习惯…

长此下来,说是军队,许多营中其实与无赖、痞子仿佛了。

要他们去平乱,哪里那么容易?

只是无论是圣上,还是朝中诸官,包括未曾出仕却在桑梓之中拥有极大威望的诸人,食必精衣必精,眼中所观所见,皆是一派花团锦簇。高高在上惯了,对于除了边军之外的军队糜烂,虽然有所耳闻,却也没想到他们如此不堪。

是以轻描淡写的下达了命令——这种命令又影响到了士卒——只是平定一些吃不饱饭起来造反的暴民而已,又不是上边疆去跟戎、狄拼命。

结果这一平乱,反而让整个大魏乱上加乱!

“燕州陆颢之已成气候,幽州曹建林、许宗文等人亦至今不曾伏诛,更遑论其余地方了!”沈宣皱着眉道,“如今已是星星之火,即将燎原之局…我所虑者,却是东胡!”

说起来沈家虽然负责镇守的是西凉,但对东胡却也是了如指掌、熟悉万分。这是有缘故的,因为沈家、刘家长年在朝上争夺朝廷的军饷。两家各有一地需要镇守,向来逢着这种事情都是锱铢必较。为了打压对手,对对方所发生的一切自然要成竹在胸,如此才好寻找机会大做文章。

如今也不例外——东胡由于后方的幽燕两州出了大乱子的缘故,即使刘家被迫拿出自己的库藏来稳定军心,情势却也已是岌岌可危,甚至已经出现丢失城镇的情况了!

刘家也不是傻子,以一己之力养活整支边军,就算刘家几百年积蓄下来的库房撑得住,这么养上几年也非伤筋动骨不可!

沈藏锋早在大魏还算太平时就看出魏祚已衰,刘家到此时若还不醒悟又如何名列海内六阀?沈藏锋为了保留实力应付天下大乱,刘家岂能不留一手?

在这种情况下,刘家根本不可能拿出全部库藏养边军——此刻刘家就开始丢失城镇了,接下来他们会丢得更多!

估计到时候除了刘家祖堂所在、以及几处防止被戎人灭族的退路会被刘家死守外,其余的地方都会被刘家放弃。以集结优势兵力——主要是刘家的私兵以及边军中最精锐的部分,守住他们的底线——这样一旦让开了通往大魏富饶腹心的道路,戎人是留在东胡跟刘家拼命还是长驱直入大魏腹地掠夺中原的大好河山,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北戎与秋狄都是非常苦寒的地方,无法耕种,戎人狄人也不会耕种。

他们年年犯边,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跟魏人有仇。无非一来放牧不足供给部族时,想打一打秋风;二来,嫉妒大魏繁华富庶。

戎人又不傻,刘家私兵与边军中的精锐,那都是几乎年年跟他们拼杀、真正血与火里淬炼出来的悍勇之士。而大魏内部的军队,白养了近百年,即使戎人不知道大魏除了边军之外已经完全不堪一击,但一支从未上过战场的军队与一支沙场的百战之师,非交战不可,蠢材都知道选择谁作为敌人!

而且戎人侵略大魏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掠夺财帛人口!

东胡那地方,即使是刘家的桑梓地,又哪里是帝都的繁华比得上的?

刘家只要一让出路来,戎人最多留下一部人马防止刘家跟大魏朝廷前后夹击,跟着必定倾尽全力挥师南下,直取大魏腹地——东胡让出路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幽、燕二州,这两州,如今燕州秦家带头闹出来的民变已经被扑灭…或者说秦护等人已经在去年九月,三年前赴边建功的诸家子弟回来时,就被护送刘季照等人还都叙功的刘家私兵剿灭。

但私兵却没抓到陆颢之就因为刘季照等人面圣的日子将近而离开了燕州。

于是朝中众臣还没来得及庆幸燕州可安,又接到急报道是陆颢之在秦护一伙伏诛时竟侥幸逃脱,并笼络旧部,策反了燕州军中八成以上燕州本地的将官士卒,仗着对燕州防务熟悉,趁夜杀了庶民出身、却不肯随同起事的燕州刺史、把州城都占了!

燕州大行台张乐岁若非被刘敬强行带回帝都弹劾,必定也是难逃一死!

得知这个消息,圣上与朝中诸公都急令刘家私兵偕同御林军前往平乱、夺回州城!然而燕州因为地势紧要,是以城坚壕深,远非寻常城池能比。更不要说城中长年堆积着本该供应四周州郡的粮草,可谓是辎重如山,陆颢之手握重兵、粮草无数,守起城来可谓是得心应手。

被寄予厚望的刘家私兵确实悍勇,几次撇下中看不中用的御林军杀上城头,奈何都因为人少有去无回…他们本就只为了护送刘季照等人回京而已,以圣上的疑心,刘家哪儿敢多派人?不过为了防范沿途盗匪,满打满算也才数百人。

反观陆颢之,他麾下的燕州军从前号称二十万,扣除空饷,实际数目总有十万上下。再扣掉那些不愿随他起事、被他清洗的人,实际上的下属,怎么也该有几万吧?论到其中精锐,三千能战之士总归挑得出来的!陆颢之可不是靠家世上位,乃是靠才干从布衣爬上去的!

几百对几万,燕州军虽然不如边军那么精锐,刘家私兵纵然能够以以当十也最多只能料理掉几千而已…

几次下来,刘家私兵损失惨重,其直接上司威远侯刘思竞心疼得死去活来,一边传令让他们缓攻城,一边八百里加急泣奏陛前,连说自己这部私兵只擅长与戎人在草原上拼杀,完全不擅长攻城,又说他们鏖战疲惫…总而言之就是想增兵。

在增兵以及攻城器械运到之前,他可不想再让自家养出来的士卒去平白送死了!

本来这也是应该的,几万熟悉燕州地势的燕州军,在一个镇守燕州几十年的将领指挥下,还坐拥如山粮草,就靠几百精锐私兵跟几万看着威武雄壮实则上了阵毫无用处的御林军就妄想攻下…这也太可笑了。

问题是圣上却不同意刘家来攻下燕州。

原因很简单,燕州多粮草,这一点谁都知道。这批粮草对刘家尤其的重要。

对于圣上来说,燕州军能反,刘家难道不能反?

不过这一次圣上不允也不能全怪圣上,此刻书房里的沈氏三人都知道,若非御林军在攻打燕州时表现得太过不堪,几万人竟还不如刘家几百私兵显眼,以至于御林军上下自觉颜面无光之际,却对刘家私兵深为嫉恨。

所以他们无功而返之后,上下一致的在圣驾跟前将刘家私兵夸奖得天花乱坠,俨然几百人只要尽了力就必然能把燕州拿下…

圣上听着听着,就不放心了。

其实真相朝中诸公都知道,然而这些御林军,哪怕寻常士卒都是士族远支子弟。他们的态度,又岂只是年轻人的嫉妒?

沈宣长叹:“燕州粮草本拟供东胡、幽州及燕州自己用十年储藏的,如此重镇又有如此之多的辎重,岂可因一时之疑放任其沦落叛军之手?圣上年岁老迈,竟听信小儿辈之言,行此错着!怎不是魏祚已衰!刘家纵然有不臣之心,然而夺回燕州的心思却决计不会有假的,圣上若不放心,海内六阀,难道还怕寻不着一个人能牵制得了刘家?如今不让威远侯增兵破城,放眼北地,还有谁能攻破城坚粮足、还是陆颢之亲自镇守的燕州城?假以时日,恐怕燕州左近都要起不该起的心思了!”

不过这话沈宣也就在书房里说说,圣上年纪大了,因为这几个月以来天下大乱的缘故,脾气越发不好。就连素来宠爱的妙婕妤、钟小仪等年少美貌的妃嫔也是动辄得咎,宦官宫人时有被活活打死出气的…横竖沈家早就预备好了魏亡之后的打算,如今圣上自己不争气,其他士族都没出来阻拦,沈家也懒得触这个霉头。

“锋儿在西凉这三年争气得紧,竟连秋狄大单于都斩了,更使得秋狄分裂,乌古蒙与阿依塔胡各自称大单于,互相争斗…”沈宣眯起眼,看了眼英气勃勃、神情越发沉稳的儿子,心下暗忖,“只是我沈家在本朝本就已经声势赫赫,若大魏还当盛世,恐怕难逃一个功高震主的猜疑。如今天下乱了正好!我儿既扬了名,我沈氏也可不必惧怕魏室藏弓烹犬!”

…只是沈家不打算趟这混水,欣然选择袖手旁观。却不代表士族皆是这样的心思,次日一早,宫中便传出消息,太师与司徒携百官跪宫!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子申博

第463节第一百二十四章太子申博

“你说什么?!”端木芯淼又惊又怒的站了起来,厉声道,“祖父他率领百官去跪宫、打算劝谏圣上同意威远侯及东胡军攻打燕州城?!”

朱实垂手飞快答:“回小姐的话,正是如此!不但阀主,正一品中,尚有司徒大人!”

大魏一共才六位一品,一般都是由上柱国担任,便是太师、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和司空。如今任太师的正是端木芯淼的亲祖父端木醒,而司徒则是瑞羽堂旁支出身、因为早年景城侯卫崎致仕接任的卫煜。

端木芯淼前年被四叔端木琴哄回帝都待嫁,但因为种种缘故,这终身大事始终不顺利。一直到今年元宵节后才跟霍家交换了庚贴——她的继母周月光跟嫡姐蔡王太后阅遍帝都俊杰之后,一致认为霍家二公子霍沉渊虽然是庶出,又只是世家子弟,但性情老实温厚,一定能够包容脾气乖戾的端木芯淼。

而且霍沉渊自幼拜在卫煜门下,虽然常人不知,却是卫煜的得意弟子。卫煜此人在朝中向来以刚直而著称,甚至连卫氏阀主卫焕的面子有时候都不卖。

这种人的得意门生,品行一定是可靠的。

端木芯淼出嫁,有大半都是为了家里许诺自己的丰厚陪嫁。对于夫婿的人选,只要不是太讨厌,她都不反对。霍沉渊的沉默寡言,倒让她觉得这人不聒噪,往后成了亲,也不会打扰了自己琢磨药理医道。

是以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从元宵到现在,她都被继母跟嫡姐迫着备嫁——现在是二月,她的婚期,就定在了五月。因为端木芯淼早就到了出阁的年纪,端木家这样的人家,女儿的嫁妆都是从出生就开始预备的。而霍家家主膝下就霍照玉与霍沉渊两个男嗣,霍照玉尚了主,尚主的时候因为邓贵妃与顾皇后的斗法,能干的贵妃娘娘差不多把驸马这边都一手包办了。

以至于霍家给嫡长子婚礼预备的很多东西都没用得上,索性补充一番给霍沉渊预备起来。本来霍沉渊的年纪也是早就该定亲的。但因为霍照玉的尚主非常突然,霍家家主儿子又少,即使是庶子,也非常重视他的终身大事,挑来挑去拖了下来,倒是恰好跟端木芯淼凑了一对。

如此两人年纪都不小了,两家东西也全部预备现成的,是以定亲时就把具体婚期一起定了。

端木芯淼这种性格当然受不了成天缩在闺房里绣花绣草,好在她从卫长嬴那里要的朱实、朱阑是极伶俐的使女,觑出她苦闷,成日里唧唧喳喳的打探各样有趣的消息来逗她高兴。

这些日子下来,端木芯淼都习惯于每天一边做绣件,一边听她们禀告外头的趣事了。却没想到今儿个一大早,朱实匆匆忙忙跑过来,平常总是带着三分笑的小脸上满是惊慌——端木芯淼还纳闷什么事,就听她劈头说了这么个要人命的消息!

端木芯淼算得上大家闺秀里离经叛道的那一类了,只是让她来选择,她也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怒圣上!

不是作为大魏的臣子不尽心——圣上本来就不是明君,如今真的是老了!

据说去年年底入主东宫的申博、从前的伊王如今的太子殿下,在威远侯上表请求暂时放弃边境几处不紧要的镇堡,亲率大军先把燕州之乱平定被驳回后,都赶到宣明殿里叩请圣上改变主意!

太子申博虽然在宗室里有性情暴虐的评价,人也不算很聪明,但在此事上却清醒得很!他还向圣上建议,威远侯年长,恐怕他亲自指挥攻城过于劳心劳力,何况北戎虎视眈眈,还需威远侯坐镇!不如让同样擅长军略的沈家或苏家代为掌军…沈家与苏家肯定撬不走刘家训练出来的士卒,但攻下燕州城后,这两家也不可能任凭刘家随意取尽燕州辎重。

另外因为燕州被叛军占据,直接影响到了东胡的军心,以至于刘家从去年年底就是动用私库养军了,所以哪怕不是威远侯亲自领兵,东胡军是肯定不会在攻打燕州时不听令的。

这样互相制衡,对于皇室来说已经很是安全了。

奈何,圣上终究不允。宫中暗暗的传言,圣上为了太子的恳求,甚至还训斥了向来颇为得宠的申博:“燕州陆颢之不过一介庶民,即使攻占州城,也难成气数!我申氏所虑者在乎金殿之上,而不在小小州衙!你年轻见识浅薄,有不懂的地方就应该仔细思虑,而不是听风就是雨,被这些士族牵着鼻子走却不自知!”

据说申博当时频频磕头于阶下,血流如注,飞溅至于丹墀之上,却仍旧不肯被宫人扶下去包扎,而是坚持泣奏:“孩儿不敏,然也知道燕州距离帝都,快马不过数日。且有瀚海戈壁,可由戎境直驱燕州城下!而燕州去岁民变,至今已是半年有余,戎人岂能不知消息?今因燕州为贼子所占,东胡粮草断绝,仅靠刘氏以库藏勉强接续,士气衰落已极!若燕州之乱久不能平,万一戎人趁势攻破东胡、或者兵行险着,经瀚海奇袭中原,如之奈何?”

圣上闻之,却是大怒,拍案喝道:“逆子!真当朕不知道,你之前虽然殷殷向朕哀求,娶了知本堂之女为正妃,然而她过门之后,你却不甚喜她。未等满月又纳了侧妃邓氏,正是燃藜堂旁支甥女?如今那邓氏还有了身孕,据说你对其宠爱万分,礼遇实胜卫氏?!却不想你为了一介妇人之言,竟然罔顾君上,帮着邓氏,逼起朕来了!你以为朕平常宠着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申博先前在临川公主的生辰上,觑中的意中人本是苏家四小姐苏鱼飞,却因为他名声残暴,被沈四小姐沈藏凝故意误导成知本堂之女卫令月。只是不管苏鱼飞还是卫令月,都是大家闺秀,即使是皇子,只可偶然撞见,不可能想见就见。

所以申博费了不少功夫才把卫令月求娶到手,然而大婚之后才知道弄错了人——这么丢脸的事情他根本没法对外说,沈家声势赫赫,他既得罪不起,也怕求娶沈藏凝做侧妃被圣上疑心心大,只能忍了。但卫令月本非他喜欢之人,加上卫令月的性情跟苏鱼飞迥然不同,恰好一静一动…申博向来觉得娴静的女子味同嚼蜡,十分无趣,自然待她非常冷淡。

虽然他被骗娶错了人的事情被瞒过,但不喜努力求娶来的正妻一事到底被人看了出来。邓贵妃察言观色,便向他推荐了如今这个邓氏。姓邓又是贵妃推荐的,当然是邓家女,其母却是出身于东胡刘氏,其舅父自然就是东胡刘氏子弟了。

不过说是邓家女、燃藜堂旁支甥女,那都是说得好听。其实不管父亲还是母亲,在两边家族里血脉已经非常的遥远,家中清贫,跟庶民没什么两样。

但父母兄长宠爱,倒是养了一副开朗明快的性情,恰好投了申博的胃口。所以本来邓贵妃是推荐给他做侍妾的,但申博很是喜欢她,竟给了她侧妃的位份。这邓氏上有族姑邓贵妃撑腰、又得申博宠爱,在东宫之中俨然连正经的太子妃卫令月也要让她三分。然她福分却似不只于此,十天前又传出了孕信——消息才传出来,邓贵妃住的明光宫就一车一车的往东宫送着各样赏赐,惟恐众人不知道邓侧妃将成为太子头一个子嗣的生母!

圣上对于子女们的后院,除非涉及到朝政…意思是,除非让圣上感觉到威胁,否则一向是不过问的。

申博娶了卫令月后却不喜欢她、没满月就听从邓贵妃的建议纳邓氏、宠爱邓氏胜过太子妃卫令月、邓氏有孕后更是风光无双,整个东宫都围着她转而忽略了太子妃…这些圣上都没理会过。

却没想到,此刻会忽然提起。

申博愣了一愣,却猛然一咬牙,沉声道:“孩儿如何可能帮着外人算计父皇?!父皇若不信孩儿适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句句是为父皇、为我大魏河山!孩儿愿行非常之事,以佐斯言!”

圣上冷哼:“你想怎么做?”

“父皇既以为孩儿为了邓氏偏心东胡刘家,孩儿愿意即刻赐死邓氏!表白心迹!”申博用力握了下拳,目光沉沉,傲然说道!

邓侧妃在东宫的得宠程度不下于圣上当年对废后钱氏、顾皇后等人,因为邓贵妃经常也在圣上跟前说邓侧妃的好话,圣上对自己这个庶媳略有所知——从邓贵妃口中说来,邓侧妃当然是个千古难逢、贤惠万分的好女子,而且与申博相亲相爱相见恨晚…

如此倾心爱慕的女子,还刚刚怀了自己的孩子且是头一个孩子,想来申博来宣明殿前还与她温存过…如今竟是说赐死就要赐死…

圣上也不禁愕然。

…虽然说圣上最终没有答应申博赐死邓侧妃就准许他之前所奏,邓侧妃当然也没死。但太子决断的名声、以及圣上在燕州之事上的固执,如今已是朝野皆知。

“圣上素来宠爱太子,这次竟连太子叩血泣奏于丹墀下,血溅丹墀,尚且是被宫人强行拖出去的待遇,又遑论祖父与司徒大人?!”端木芯淼深深的吸了口气,用力绞了绞帕子,立刻返身走进隔壁的药室!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端木醒

第464节第一百二十五章端木醒

宣明殿。

帝都的二月,娇花嫩.蕊已显,团团簇簇于每一处浓淡浅绿之中或之上。未到葳蕤,却已缤纷。

东风送来芳菲与春泥的清新气息,宫墙之类却仍旧残留着冬日的寒意。这样的寒意中,又带着脉脉春情——是因为宣明殿中旖旎的新乐,宫廷乐师以巧妙高明的技法,弹奏出引人心醉的靡靡乐声,和着歌妓清亮甜脆的嗓音,似有似无、似无似有,悠悠传出。

歌吹吹入殿前宽阔的广场,两名紫袍金冠的老者垂眉敛目,神情毅然的跪在汉白玉栏杆下,手持牙笏,跪姿端正。

这两人中左侧之人体态肥胖,皮色白皙,细眉长目时或开阖,虽然因为跪久了神色略显疲惫,然而凝视前方的目光平静如初,这正是太师端木醒。大魏朝政实际上的主持者。

右侧的老者高而瘦,面容清癯,虽然衣紫佩朱,仍旧难掩书卷气息,正是司徒卫煜。

在他们略后些的位置,是后一步赶到的太尉刘思怀,身材高大魁梧的太尉虽然年过花甲,鬓只微霜,浓眉虎目不难揣测其顾盼之间是何等赫赫生威。但此刻,刘思怀却收敛了所有锋芒,只默默跪于端木醒身后。

在三人之后,黑压压一片是朝中百官,俨然大朝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