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仙长公主虽然心疼女儿,但在死士表示即使不带任何女眷,在戎人的兵力与骑射之技面前,他们掩护主家全身而退的指望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后,长公主立刻顺从了苏屏展纵然冷酷无情、却是最大程度保证众人成功突围的人选。

而苏念初早在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换上了两年前就做好的嫁衣,将自己独自锁进了内室,即使母亲亲自过来叫门也没理会。

她扑进内室,颤抖着手从妆台上的锦匣里取出卫长嬴所赠的那对鸳鸯镯,怅然凝视良久,忽然将它们紧紧的贴在了脸上,低声呢喃:“我甚至还没见过你…他们都说你是才貌双全的俊俏公子,阀阅里一等一的人才…才华,我只见过你写的诗赋…可惜我也不是很懂这些…但父亲母亲都说好,一准是好吧?貌…我只见过你的姐姐,她生得好美,你肯定也不差…真高兴啊…我有个这样的如意夫婿?可我甚至…甚至都没见过你…我就要死了!”

“我就要死了,却还没见过你!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她这样抱着镯子又哭又笑又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灵仙长公主的声音都消失了。而远处传来凌乱而沉重的脚步,混合着异族语言放肆的狂笑与长公主府里未敢自尽的使女下仆惊慌失措的尖叫——

“哐啷!”

苏念初知道辰光不多了,不舍的吻了吻镯子,忽然起身,将镯子朝地上狠狠砸去!

顷刻之间,这对在卫家传承数代、价值连城的玉镯被摔得四分五裂!

“我未婚夫的姐姐给我带回卫家的东西,即使还不回卫家去,又岂是这些蛮夷所能染指!”苏念初听到最近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少女向来温柔恬静的眸子里厉光一闪,毫不迟疑的拔出袖中本是放在书房里裁纸的匕首,横喉一抹——

门外,砍翻数名拦阻门前的忠心婢女、从屋中飘出的淡淡兰香揣测这应该是一处大魏贵胄少女的卧室的戎人得意狂笑,踹开门,直闯内室。

他希望迎接自己的,是一个花容失色却不失娇娜艳丽的大魏美人,若是梨花带雨,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却不想,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娇娜艳丽、然而神情冷静的少女喉间绽放如曼荼罗的血花…

那咽气前一眼递来时所包含的浓烈轻蔑与怨毒,让这手染无数血腥且引以为豪的戎人亦觉得刹那心惊!

☆、第五十六章 婆家人、娘家人

第533节 第五十六章 婆家人、娘家人

黄氏泪流满面的跪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扯着卫长嬴的裙裾:“少夫人!少夫人您听婢子说!您听婢子说啊!您会武艺,您会骑术,即使‘赤炎’被阀主他们带走了,可家里还是剩有几匹好马的!您的陪嫁侍卫也没被全部带走,还有琴歌跟艳歌!一会开了城门,最多是帝驾跟贵胄走在前头,这城中百姓必然也会跟在后头趁乱突围!否则慢说百姓不答应,就凭皇室跟贵胄那点儿人,即使轻装简从又哪里逃得过戎人追杀?必然需要合城外逃来分散追兵!”

“让琴歌和艳歌,还有咱们家没走的那些侍卫陪着您,您能出去!能走!真的能走!”

黄氏之前听说只给两位小公子收拾东西、连自家会骑马的少夫人都不带时,就几乎抓狂了。

但因为卫长嬴不想吓着了儿子们,自己平平静静的起身给他们收拾东西、温言把他们哄走…黄氏跟前跟后片刻,冷静一些后也知道,沈宣既然下了这个命令,哪怕卫长嬴去闹也没有用——更何况卫长嬴似乎根本不想闹?

可这并不意味着黄氏就愿意这样看着卫长嬴送走儿子后,自己换身衣裳、赶去苏夫人那里一起全节!

她当年向宋老夫人发誓会尽全力辅佐与伺候的这位主子不是真的没有生路可走!

卫长嬴的武艺与骑术实际上都比沈宣轻描淡写所言的更高明,即使这两年因为相夫教子耽搁了下来,但正常来说,坚持一下,骑马跟上队伍绝对没问题!尤其是,卫长嬴还有一匹好马,狄人送的“赤炎”,放在骏马成群的草原上,那也是一等一的好马!

可主仆两个心里都清楚:要不是有“赤炎”,兴许,卫长嬴就能走了!

因为沈家虽然有十几匹从刘家弄来的、跟“赤炎”不相上下的好马,相对于这次突围来说,还是太少了。更何况之前沈藏机跟沈舒明被打发去西凉,带走了三匹;沈藏锋攻打燕州,也带走了两匹!还要留两匹给坚决留下来断后的沈藏厉…突围时作为沈家骨血当然乘坐最好的马,这样,就不太够了。

尤其是位置重要的死士,一个不小心就跟不上主家,只能断后、无法尽到护卫的作用——甚至不小心一点,还会在人群里跟主家彻底失散!这样的话这死士却又有什么用处呢?

所以如今沈家要突围、出了城后要在以骑射闻名、产马也出名的戎人手底下逃命,一匹好马那就是一条命、甚至几条命!

…那匹“赤炎”,由于卫长嬴没有被列入突围人选中,所以名正言顺的由一名贴身护卫沈宣的死士骑乘。若这名死士出了意外,其他人也能换乘。总之“赤炎”这样的好马,在今日,那是比什么财宝都珍贵、都重要!

假如卫长嬴也要随同突围,众所周知“赤炎”是狄人送给她的,她在沈家身份可也不低,她不骑,谁来骑?即使她懂事,主动让给旁人——让给谁?做长辈的不好意思抢、做平辈的也没脸夺一个女流的坐骑、死士的马居然比嫡媳还好…卫家能没意见?传了出去,都说沈家亏待媳妇!

更重要的是,卫长嬴不是普通沈家媳妇,她将会是未来的沈家主母!即使这次她让了马又活了下来,这种涉及生死的大事,心里多多少少会有芥蒂。

沈宣跟沈宙当然不怕她这样的芥蒂,但平辈呢?晚辈呢?沈藏锋又素来宠爱她,她还有两个嫡子,即使以后都没有孩子了,只要沈舒光与沈舒燮好,她地位将稳固如山。熬死了长辈们,撺掇着丈夫跟儿子收拾沈家其他子孙给自己出气…沈宙也许没考虑到这一点,沈宣是绝对不想看到这一点!

——但纵然没了好马,黄氏坚信卫长嬴还是有机会逃命!

“您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婢子给您收拾成寻常妇人!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种!如今帝驾带头要从东门撤退,南门北门一准人少、追杀的戎人也少!您从南门走,去凤州,琴歌和艳歌都认得路,她们两个能过来,一准能陪您回去!”黄氏死死抱着卫长嬴的腿,大哭着请求,“您不能死!您真的不能死!您想想老夫人、想想夫人!想咱们家老阀主还有大老爷!您是老夫人唯一的亲孙女啊!老夫人这把年纪了,怎么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

卫长嬴面上两行清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到腮畔,可她却一点一点的剥开了黄氏抓住自己的手指,低声道:“姑姑,我知道…我这会换身装扮,带着艳歌他们抛下这里、混进百姓,兴许能够活下来。可你别忘记了,光儿和燮儿是被他们的祖父叔伯带走的!”

“公公不允我跟着突围,一来为了‘赤炎’,二来就是因为我是曜野的妻子。我突围要是太平无事也还罢了,一旦有失,死在乱军中,到底不好看;何况万一落在戎人手里却不及自尽…那曜野脸往哪里放?光儿跟燮儿以后要如何自处?姑姑,现下不是我出阁前一年那会子,那次本就是污蔑,而且也没人能拿出确凿的实证不说,我当时尚且有清白的证明!”

卫长嬴咬紧了唇,手臂微微颤抖,却还是坚决的掰开黄氏又一根手指——如果可以,她怎么可能就这么赴死?!可两个孩子被带走了,为了他们,她必须听从公公的暗示!

“而且…这次戎人破城破得这般古怪诡异,曜野所在的燕州,更在帝都之前!他如今怎么样了,我想都不敢想!我出阁前的那场劫,是他帮我才能够那么轻松的过了。这次假如他…那光儿跟燮儿往后能靠的,就是他们的祖父叔伯了!我听话,他们才能多得些怜惜!”

黄氏虽然使尽了力气,可她哪里挣得过自幼习武卫长嬴?

眼看就要被卫长嬴脱身而去,黄氏忽然福至心灵,大哭道:“我糊涂的少夫人哟!您若是当真怜惜两位小公子,您怎么能指望阀主他们?阀主为了一匹马就能逼您留在这里去死,咱们公子在还好,咱们公子要是也不在了,两位小公子那么小,阀主这次又是把所有男嗣都带走的——除了大公子自己愿意留下来——到那时候两位小公子还能跟之前那样受重视么!”

“越是公子可能不测您越是要活下来,纵然阀主他怨恨您不听话,可您还有卫家!您是有娘家的人!您想想,如今咱们大老爷身子是大好了,往后瑞羽堂必然是大老爷跟家里五公子的!这两位都是您的骨肉至亲,即使您在沈家站不住脚,带着两位小公子回娘家住,难道他们还会给您脸色看吗?”

黄氏死死揪着她的裙摆,流着泪道,“旁的人不说,咱们家六老爷的平生您是最清楚的!你看看六老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可不管是在知本堂还是咱们瑞羽堂,他要么韬光养晦要么被猜忌!这都是因为没有亲生父母的看顾,即使自己有才华,旁人的父母哪能不顾着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向着不是亲生骨肉的人呢?您真的要两位小公子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吗?!”

这话说得由于将两个孩子交给公公带走、而强迫自己遵从公公的意志以为儿子们换取一份怜惜的卫长嬴大怔!

“两位小公子还小,全赖父母撑腰…公子至今生死未卜,您就这么饮了鸩、悬了梁,难道真的忍心看两位小公子失去所有扶持、寄人篱下吗?”黄氏哽咽着道,“纵然往后卫家会照拂他们,但山高水远的,如何能比您在?”

黄氏才不管卫长嬴突围时万一不幸遭遇大批戎人无法脱身、或者恰好被哪里飞来的冷箭偷袭,以至于身死中途,不如在府里全节好看;更惨一点就是卫长嬴自己说的那样,万一遇到无法抵挡的敌人却不及自尽卫节,那可是…

黄氏现在满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若叫少夫人去了上房见到夫人,一准是被夫人劝说自尽!但少夫人若肯逃命,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有一线生机当然要抓住!

卫长嬴如今是母亲,全心全意为两个儿子着想,即使放弃可能的生路,为了儿子平安逃脱后的前程考虑她也甘心情愿。

但黄氏却是宋老夫人栽培出来的,她当然是从宋老夫人的角度着想。

卫长嬴乃是宋老夫人亲自看着长大的唯一的嫡孙女,沈舒光跟沈舒燮这两个曾外孙,宋老夫人当然也喜欢——但老夫人见都没见过他们,喜欢他们无非是因为他们是卫长嬴生的。

在这母子之间选择,宋老夫人肯定会选择自己宠爱万分的亲孙女,而不是亲孙女的子嗣。因为只要亲孙女好好的,孙婿也活着,没了的子嗣,伤心过了,再生就是了。

这话听着冷酷,可事实就是这样…没见过面,感情到底浅。

黄氏虽然是陪着卫长嬴看着两个小公子长大,可她要对宋老夫人交代,那当然是优先考虑卫长嬴的生死!

卫长嬴若当真死在这帝都,她就是陪着殉了主,那将来等宋老夫人也去了,到九泉之下她也没脸跟故主交差!

所以黄氏自然是想方设法的劝说卫长嬴逃生,至于说什么名节什么沈宣的态度之类…只要卫长嬴活下来了,自有宋老夫人去操心!

…只要活下来了,实在不行,就把两位小公子接了,回瑞羽堂去住,作为大房唯一嫡女、在娘家时出了名的得宠的卫长嬴,还怕娘家亏待了她?最多两位小公子前程渺茫而已,两位小公子到底是沈家骨血,只要足够能干不怕沈家会亏待他们,实在扶不起来,卫长嬴的嫁妆哪怕经过戎人掳掠,都够他们几代富贵了!

黄氏连哭带劝,句句都说到了卫长嬴最担心的地方——本来她一身武艺、还有宝马良驹,却在这儿束手待毙,不就是为了儿子好?可现在照黄氏的说法…反而会坑了儿子们?卫长嬴急速思索了下,就松了掰黄氏手的劲儿,顿了顿,她深吸一口气,道:“先…先给我换身外头庶民的常服!”

“哎!”黄氏听她可算松了口,不由大喜!

哪知这时候,外头满楼匆匆奔入,没看到卫长嬴就嚷道:“三少夫人,您怎么还没去上房?!”

背对着满楼、正踉跄着爬起的黄氏眼神陡然转为刻骨的阴寒,暗暗瞥了眼艳歌与琴歌…

☆、第五十七章 约相见

第534节 第五十七章 约相见

“告诉母亲,我换身衣裳就过去。”卫长嬴定了定神,并不理会黄氏暗扯着自己的衣袖,平静的对满楼道。

这才转头与黄氏道,“总归要跟母亲说下的。”

“婢子伺候少夫人更衣。”黄氏暗松了口气,沈宣他们才走,戎人即使已经破了城,但有自愿留下来断后的沈藏厉抵挡,应该还能撑上一会。卫长嬴走之前要跟苏夫人说一声就说一声吧,这点辰光照理还是有的,苏夫人平常待媳妇不错…重点是只要卫长嬴不是改了主意就好!

这时候满楼得了答复按理应该立刻回去禀告了,但她却没走,而是催促道:“少夫人您快一点!还有,黄姑姑,夫人叮嘱,您给少夫人换颜色暗一点、最好是下人穿的衣袍!”

“嗯?”正要往内室里去换衣服的主仆都不禁愕然!

虽然说黄氏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甚至刚才趁卫长嬴给两个儿子收拾东西时,她都已经把这样的衣物找出来、并将重要的东西给卫长嬴打好包袱了,但满楼这话?

“裴家大少夫人来了,同来的还有裴大公子,以及邓公子兄妹、顾家二公子。”满楼深深吸了口气,神色复杂的看着卫长嬴,道,“裴家大少夫人说,打从当年去西凉的路上,就常与少夫人您作男装骑马。在西凉时,您得空也会跟她一起到城外跑马游玩。您两位的骑术都是很好的,所以她出城之前特意来找您同行,都是女眷,方便照应!”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卫长嬴主仆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数息后,卫长嬴才惊愕的问:“那母亲的意思…?”

“当然是让您跟他们一起走!”满楼沉声道,“咱们三公子救过裴大公子。邓公子以及顾家二公子,您在西凉都是见过的,既是咱们公子的同僚,夫人说他们向来也都是公子的知交好友,都不是外人。之前就您一个女眷,不方便跟着阀主他们,也是怕在路上出了意外还不如在这宅子里来的体面…但现在裴家大少夫人既然找上门来了,又再三保证您骑术比她还好,裴大公子与邓公子都愿意护着妻子或妹妹同行,还有裴家大少夫人的庶兄顾二公子在,有这许多人照应,夫人也想您试一试!”

她声音一低,“夫人说,但望您一路顺遂,往后,也代夫人与其他少夫人们看顾些孙公子以及四孙小姐、五孙小姐们!”

“少夫人,不可让顾夫人他们多等,快跟婢子进去更衣!”卫长嬴听了这番话,一瞬间热泪盈眶,说不出的百感交集、五味陈杂。黄氏赶忙拉着她,对满楼道,“满楼姑娘少待,之前少夫人去西凉路上穿过的男装,就放在里头,马上就能寻出来!”

满楼点头:“快一些!西门似乎已经破了,便是咱们太傅府离西门远,但既然要走,终究不可多留!”说罢转身回上房去禀告。

卫长嬴被黄氏扯进内室,一眼看到榻上放着一个打好了结的包裹,旁边是折叠整齐、还带着衣箱里防虫香囊气息的玄色男子劲装。

她依稀记得这是自己当年匆匆赶去西凉的路上,因为路途遥远,马车坐到后来颠簸得受不住,加上顾柔章的撺掇。黄氏跟几个针线好的使女,就将带给沈藏锋的衣袍,拣簇新没上过身的两套照着她们两个的身量重新做了一下,让她们不时可以下车骑马活动下筋骨。

但去到西凉后,她忙得不可开交,在顾柔章离开之前,根本没有过能够陪她去城外跑马的机会。之后沈藏锋空闲下来,夫妻两个倒是去城外并辔驰骋过两次,那时候因为沈藏锋陪着,所以也不必作男装了。

所以这套衣袍除了去西凉的路上穿过外,根本就没上过身。后来回帝都时,也不知道怎么就收拾进了行囊。

不过卫长嬴知道,这套衣袍纵然随手带了回来,但原本肯定不是就放在内室的。作为大魏一等豪门的贵妇,她的衣裙委实太多了,内室里的几大口箱子都是当季最频繁穿的,当季许多服饰还要放其他屋子里,更何况这套当时认为回了京一准没机会再穿的男子袍服?

不必问也知道是黄氏方才快手找了出来,自己衣服那么多,真不知道这位姑姑又要忙这个又要忙那个,是怎么这么快就找了出来?

卫长嬴想到初见黄氏的情景,心中一阵酸楚,蓦然转头朝外喊道:“琴歌、艳歌!你们也去更衣!”

“少夫人说的是,你们会得武艺,这一路上可以护卫少夫人。”黄氏这时候已经快手快脚的替卫长嬴脱去原本的贵妇华服,闻言亦道,“不过是两匹马的问题,咱们家马厩里本来豢养的马就多得很。好的现在都被带走了,差一点的还有好些。总比庶民只能靠两条腿来的好…想来夫人既然许少夫人跟顾夫人她们一起走,也不会吝啬两匹马给琴歌与艳歌。”

“还有江伯…”卫长嬴之前满心都挂念着儿子,这时候自己能够走了,她记起来的人就太多太多了,哽咽道,“还有贺姑姑和黄姑姑您!既然琴歌艳歌也能一起走,那她们也可以带上姑姑们?”

黄氏却摇头,道:“早先阀主他们走时,江侍卫若愿意跟上就可以跟去的。但江侍卫不愿意离开贺妹妹和荷月。至于婢子,婢子手无缚鸡之力,跟着就是个累赘,怎么能够拖累了少夫人?”

她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卫长嬴将要出口的话,低声道,“少夫人,如今非常时期,您能活着,婢子们就谢天谢地了!其他的人您不必多管,这偌大帝都,能隐匿的地方多着呢!戎人即使残暴,可也不是所有他们占据过的城池,就真的没人能够活命了!做下人的不比做主子的打眼,这会子反倒更安全。若咱们这些人命大,您今儿走了他日未必没有相见之日…倒是您,更凶险,这一路务必…保重!”

说话之间,黄氏已经替卫长嬴换好了玄色袍服,又替她摘去钗环,梳了个男子发式,拿同样的玄色发带紧紧绑了。不过卫长嬴容貌艳丽,肌肤白嫩,即使远一点误认她作男子,在人群里想也打眼。

黄氏当然不能就这么放她出门,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捏碎了往她脸上一阵抹,边抹边道:“这本是伤药,好在也没什么毒,抹上去后脸色会发黄,近看极不自然,但离远两步未必看得出来…至少在乱军之中不像您本身这么招人注意的。往后到了宁靖的地方拿水用力洗几次就成。”给卫长嬴涂完裸露在外的皮肤,黄氏顺手把药塞进她怀里,“兴许用得上。”

又拿过包袱,神色凝重的道,“里头有些要紧的细软,当年苏夫人给的那对比翼栖连理枝血玉对簪、咱们家老夫人给的几件压箱底的首饰,便于路上用的碎银子和几张银票…哦,还有您跟公子定亲时的那对腻叶蟠花佩都在——还有路上会用到的药,婢子这儿有的都给放进去了!只是仓促之下来不及标明怎么个用法,您用之前最好设法弄只小兽试一试!”

说罢也不等卫长嬴再说什么,用力推着她往外走,边走边喊:“琴歌!艳歌!”

这两个暗卫出身的使女早就得了黄氏的话,便是卫长嬴今儿个自己不肯走,打晕了也要尝试带她走——宋老夫人是绝对受不了自己唯一的孙女试都不试就这么殉了节的。是以早就换好了劲装在里头,不过是怕卫长嬴看出来有所戒备,才在外头另套了衣裙。

刚才卫长嬴亲自发话让她们去更衣,她们手脚自然非常的利落。

黄氏硬推着卫长嬴出来,她们两个已经在等着了,都是一身黑色男子劲装。知道接下来必是凶险万分,两人毫不掩饰真正身份,背上负着三尺有余的斩马刀,腰缠生满倒刺的长鞭,臂上弩箭,靴间匕首…可谓是兵刃齐全,眉眼之间煞气凛然!

看到她们这副装扮,黄氏心中信心更大,将包袱塞在卫长嬴手里,微笑着道:“少夫人,您…快去吧!”又附耳轻声叮嘱,“方才您给两位孙公子收拾东西时,婢子把两颗蜡封的药丸缝到了腰带里,那是

季神医亲手所制,剩一口气就能吊住命的。但您轻易不要说…免得招了觊觎,或者危急时候,您吃亏!说出来时,就说拿腰带时无意中发现,就当婢子没来得及告诉您!”

“黄姑姑!”卫长嬴知道此刻不宜拖延,却还是紧扯着黄氏的手不愿意松开——到这时候,她才明白,祖母宋老夫人给她的这一个陪嫁,是何等的出色与忠心!

她一直以来以为都没有小看黄氏,但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小觑了祖母的手段以及黄氏的才干!

可是这样能干这样忠心的老仆,却只能任她留在这帝都、生死凭命?!

卫长嬴在这一刻是如此的痛恨自己早先的目光狭窄:“如果这些年来我不是安分守己的做个深宅贵妇,而是将祖母给予我的嫁妆拿一部分出来…哪怕只是一小部分,招募与训练一支数百人的私卫也是绰绰有余。那样的话这次突围我又岂会只能听着公公的意思、此刻眼睁睁的看着忠仆们尽心尽力为我谋取活命的机会,她们自己却…我以为夫家能够庇护我,可到了现在才知道,若非娘家祖母深谋远虑,若非顾柔章大义,若非婆婆心软…原来依靠旁人终究只是一场空!”

“少夫人您去吧!”这次却是黄氏一根根的掰开她的手指了,黄氏眼里噙着泪,嘴角却微微上勾,轻叹道,“不能再耽误了,仔细顾夫人他们等不及先走!”

“姑姑!姑姑!”卫长嬴泪下如雨,可黄氏冷静而坚决的,招呼琴歌、艳歌一起,硬将她架出金桐院,狠狠关上门!

琴歌沉声抓着卫长嬴的手臂往上房来:“少夫人,快走!”

卫长嬴失魂落魄的望着金桐院——她知道黄氏此刻唯一的心愿就是让自己活下去,甚至没有考虑到自己膝下的子孙全部都在帝都、黄氏视同胞妹的贺氏一家也在帝都…她也知道方才黄氏让自己走时,整个金桐院里除了按照黄氏的计划、不管苏夫人准许不准许都会陪自己离开的琴歌、艳歌外所有下仆全部不见踪影,是生怕她不忍心…此刻她要是耽误太久,顾柔章他们等不及先走了,等若是白费了这些人的满腔冀望、以及婆婆苏夫人的好心。

可她感觉自己的脚下是这样的无力…

被两个使女几乎架着走了数步后,金桐院的大门却开了。

卫长嬴一个激灵,瞪大眼睛望着打开的门,却看到——以黄氏为首,自己的陪嫁、以及伺候多年的沈家下仆,大大小小的站了一院子,朝自己深躬行礼诀别,齐声祝祷:“愿少夫人一路平安!得脱敌手,归来之后,再有相见之日!”

“我一定活下来!”卫长嬴泪流满面,大声喊道,“你们也要活下来!我们一定再有相见之日!”

☆、第五十八章 战马

第535节 第五十八章 战马

因为时间紧急,卫长嬴赶到上房后,华服花钗的苏夫人搂着长孙女沈舒景,只淡淡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往后见着,多照看些明儿、颜儿他们。”

而坐在下首第一张席位上、与苏夫人一样华衣美服、盛妆打扮的刘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独子远在西凉、丈夫又肯留下来陪伴自己母女,多年来的心结顿解,神色之间非但没有惶恐与凄凉,隐隐竟有些欢喜,还有心情笑着朝卫长嬴点头致意:“明儿顽皮,往后就劳烦三弟妹多上点心了。”

六少夫人霍清泠从去年年中起身体就非常不好,约是这个缘故,此刻竟没有出现在这里。其余的侍妾之流,俱在默默啜泣,她们原也没资格在这会多嘴。

苏夫人见顾柔章等人已经等得神情焦灼、性.子最急的顾柔章甚至就要说话了,而西门的喊杀声也非常迫近,就吩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长嬴你快点跟他们走吧!”

卫长嬴咬着唇,道:“是。”又说,“媳妇这两个使女会得武艺与骑术…”

“那就带上也好保护和伺候你。”苏夫人眼皮都没撩一下,淡淡的道,“外头本就给你备了四匹马好换骑,横竖留下来也不过便宜了戎人。”

卫长嬴得了准许又看了眼上首的沈舒景——这样年轻的侄女——但沈舒景触及到婶母的目光,却只是莞尔一笑,欠身道:“侄女恭祝婶母一路平安!侄女须留下侍奉祖母与诸位长辈,就不送婶母了!”

见无论是苏夫人还是刘氏都没发话让自己顺便带上沈舒景,显然是不太看好他们这一行人的逃生、或者认为加入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沈舒景之后他们逃生的可能会大大降低。

卫长嬴心下一痛,不再多话,跪下来朝苏夫人磕了三个头,站起后便对顾柔章等人低声道:“劳你们久等,我们走吧!”

“卫姐姐客气了,苏夫人,诸位,我等这便别过!”顾柔章一行人自不会耽搁,当即全部站起,朝堂上一礼,沉声道。

就在他们走到门口时,外头却忽然进来一名手捧一件黛色大氅的瘸足老仆——刘氏惊讶道:“赵无心,你如何来此?”

听起来这老仆仿佛是大房的下人。

这时候卫长嬴他们当然不会去留意他…正要从他身旁经过,却听着赵无心沉声道:“三少夫人请留步!”

卫长嬴一怔,她脚下一缓,就听赵无心语速飞快的道:“老奴之子在这次随大公子断后的人中,方才业已战死!但他所骑的战马是老奴一直照料的,所以竟拖着老奴之子的尸体自行返回了后门老奴的住处!这匹战马虽然不及三少夫人的‘赤炎’,然也比府门外那四匹马都神骏!而且老奴之子命不好,是一上来就被戎人射杀,未曾鏖战,此马几乎没有损耗!”

顾柔章闻言喜道:“这真是太好了,马在何处?”她的胭脂马可没人抢,裴忾等人亦是自己平时的坐骑,这一回带上卫长嬴一起突围,最担心的就是沈家把“赤炎”拿走,留下全是驽马,会跟不上。

如今有这匹战马,即使不如“赤炎”,但也肯定比苏夫人方才着人从马厩里牵出来的要好。

结果那赵无心听了顾柔章的话并不回答,而是盯着卫长嬴,道:“老奴有个要求。”

上首苏夫人与刘氏脸色一变,正要呵斥他。

但赵无心接下来,一抖手中大氅,说的却不是允许自己同行之类的话,而是:“请三少夫人带上大孙小姐!”

“辛夷馆中此刻无人看门,老奴斗胆,方才进去寻了这件女眷穿的大氅,也不知道是否是大孙小姐的。但亦能遮掩大孙小姐身上的华服!”赵无心一字字的道,“大孙小姐不会骑马,必须与人共骑。原本夫人只能拿出四匹驽马,若让孙小姐同行,必然造成少夫人与孙小姐都将无幸!但有了老奴之子的那匹战马,想来足以带上大孙小姐离开帝都了!”

“赵无心,你!”刘氏愕然的站了起来!

卫长嬴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回头看着堂上,沉声道:“景儿,你快过来,披上大氅!”

“多谢三少夫人!”赵无心闻言,将大氅交给琴歌,到此时,他才爆发出儿子身死的悲哀,颤巍巍的往后靠住了门楹,缓缓坐倒,哽咽着道,“如此,老奴之子武艺不精,身死敌手,也不算全然没有帮上大公子了!”

语未毕,已是嚎啕大哭!

堂上,苏夫人回过去擦了把脸,用力一推因着震惊一时无语的沈舒景,悲声喝道:“孩子,快去啊!赵无心只此一子,你万不可辜负了他这番好意!”

沈舒景茫然下堂走到刘氏跟前:“母亲…”

“快跟你三婶走!顾夫人他们已经为你们耽搁太久了!”刘氏却是喜极而泣——她方才因为惊讶站起,此刻索性把女儿连拉带拖到门口,接过琴歌手里的大氅,三下两下替女儿罩上,推给卫长嬴,深深道,“多谢三弟妹!”

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朝着顾柔章等人猛然磕了个头,“多谢诸位!”

可刘氏这个头才磕下去,侍妾里之前只是低声啜泣的郭姨娘的哭声忽然加大,悲愤的喊道:“少夫人,您既然能带两个使女走,也带上月儿吧!”

“闭嘴!”未等卫长嬴回答,上首苏夫人蓦然厉喝道,“与我堵了她的嘴!”

可苏夫人虽然态度明确,沈舒景却是平素就让惯了弟弟妹妹们,闻言身子一震,下意识的对拉着自己朝外走的婶母卫长嬴道:“三婶,月儿她比侄女小…”

“我们快走!”卫长嬴用力咬住唇,却没理会沈舒景的谦让,而是紧扯着她朝府门大步而去!

沈舒景迟疑片刻,却用力挣扎起来:“三婶,您带月儿走吧,她…”

卫长嬴皱起眉,却听顾夕年先冷哼了一声,道:“贤侄女你不要糊涂了!赵无心将那马让给卫嫂子,要求就是带上你而不是你那堂妹!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说你家二房没有这样的忠仆能怪谁?”

…被他们渐渐丢在后头的上房里,郭姨娘看着门被刘氏亲自拖开赵无心后缓缓关闭,犹不死心,拼命挣扎,喊道:“二房已经那样了——夫人您…”

“杀了她!”苏夫人见上去的两个婆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接下来的命运骇得有些失力,一时间居然按不住郭姨娘,目中厉色一闪,怒喝道!

这命令却比堵住郭姨娘的嘴好执行,一名婆子从后抱住郭姨娘的双臂,另一名婆子抽出袖中匕首,朝郭姨娘心口要害连捅几刀——附近侍妾都被吓得尖叫着逃开,郭姨娘浑身是血,却还不死心的喊道:“柔儿疯了、熠儿死了!就剩个月儿,现下两个使女下人能走,月儿为什么不能走!月儿小,不像大孙小姐已经成年那么重…大孙小姐自己也说了要让着月儿的难道不是吗?!”

苏夫人冷冷的看着倒在血泊中不住挣扎喊叫、气息却渐渐微弱下去的郭姨娘,眼中有着憎恶与不屑:“这是厉儿在西凉时亲自救下来的人忍着独子之丧之痛,赶过来送与景儿的生路,为的就是报厉儿的恩!凭什么让给二房?!实儿那混帐东西!要不是事情紧急,我真想…本来他杀了端木氏后吓疯了柔儿,还是能带走月儿的…他却也疯疯癫癫的、就这么跑去前院,路上还得其他人照顾他!这样的父亲,柔儿跟月儿随我们一同上了路,兴许还好些!”

刘氏则是看也不看郭姨娘一眼,上前劝说道:“母亲您消一消气儿,这次二房的事情谁也没想到,郭姨娘也是受不住打击,这才这样闹腾起来的。横竖如今三弟妹他们已经走远了…”

说到这里,她又跪下来朝苏夫人行了个大礼,又哭又笑的道,“方才景儿走得急,没有辰光拜别母亲您,媳妇代她补上这礼。媳妇更谢母亲之前允许三弟妹一人走,否则景儿不会骑马,跟顾夫人他们也没什么交情,哪里来的生机?”

“我让长嬴和他们一起走是有缘故的。”苏夫人抬了抬手,示意刘氏起来,又叫人端来鸩酒,轻声道,“海内六阀门楣相齐,然而各家情况又不同。宋、卫、端木这三家虽有私兵,但不像我沈家以及苏、刘三家这样需要抵御异族,是以在钱财上,这三家积蓄远非沈、苏、刘所能比,只看长嬴的嫁妆就晓得卫家底蕴何其之丰厚!她活着,往后沈家的辎重不怕卫家不帮手…这天下还不知道要乱多久,既然有这样的姻亲岂能轻易放弃?再者,那顾柔章话里话外的提‘赤炎’,不让长嬴跟他们走,一旦他们这些人活了下来,叫卫家知道了…”

苏夫人疲惫的摇了摇头,“我跟你们父亲其实本来就没想着让长嬴去死,本打算让她跟凝儿、清泠一样在密室里赌气运的。但之前交出太多存粮,又没料到戎人这么快破城,密室里的储存非常有限,一旦戎人长久占据着帝都…顾柔章这些人找上门来,兴许是天意吧…”

说到此处,刘氏已经饮下了鸩酒,轻笑着道:“母亲用心良苦。”数百年望族,在帝都经营也与魏祚一样长了,太傅府里当然有密室暗道。

可暗道无法逾越城墙通到城外,既在城内,归根到底还是要绕到存粮这个问题上。

男嗣们仗着身手利落出逃,女眷们,生机就在这里。

可这份生机就像突围时可能会遇见的凶险一样,都作不得准。

被发现了自然是无幸,但即使一直没被发现,却还有个问题…

“是你们父亲早先备得齐全。”苏夫人苦笑了一声,看着堂上众人渐次倒下,自己也将鸩酒一饮而尽,喃喃道,“如今帝都各家怕是只有我沈家因为先前给西凉军准备粮草一事,密室里有足够数月用的存粮吧?其他人家有密室亦无用…数月,能夺回帝都么?”

她以身作则,既然是打动也等于是迫着媳妇、下人们陪死,就为了省下更多的存粮让女儿沈藏凝与六媳霍清泠多活些日子,好等到魏人收复帝都——只不过在沈宣夫妇的安排里,进入密室的应该是卫长嬴与沈藏凝,这不仅仅是考虑到卫长嬴在媳妇里的特别身份以及沈藏凝是夫妇两个心爱小女儿的缘故。

更考虑到黑暗而封闭的密室里,若无同伴,明知外有强敌、明知亲人离散,即使无论卫长嬴还是沈藏凝都是性情开朗的女子,也是极易崩溃的。到那时候,不过跟因为知道母亲为了让父亲带走自己、亲手杀了庶弟,尔后又因此被父亲斩杀受惊过度疯癫的…在卫长嬴赶到上房前,由苏夫人亲自喂下鸩酒、抬去内室的沈舒柔一个下场…

但顾柔章等人找上门来,要卫长嬴一起突围;刘氏夫妇早有同死之志;端木氏被丈夫杀了;苏鱼荫远在西凉;裴美娘深为苏夫人厌恶,这个陪伴沈藏凝进密室的名额,无可争议的落到了霍清泠身上。

“凝儿,但望你平安!”这一生的经历在刹那之间流水般浮现并流淌于眼前,苏夫人眼中光芒渐黯,声不可察的吐出最后一句话——随着戎人喊杀声涌向太傅府,琉璃酒盏自她手中滑落,跌成无数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映出帝都处处而起的冲天大火!

☆、第五十九章 设路真乞丹

第536节 第五十九章 设路真乞丹

中土历的正月初二,晌午,雪还在下。

经过戎人骑兵的冲杀,可供数骑并行的帝都主街上几乎都已平息了喧嚷,只有透过洁白雪地里不时渗出的暗红,才能知晓这些地方都发生了何等惨烈的厮杀。

但即使长街上一片肃杀平静,从七转八弯的巷弄里,还会不时响起兵刃相击声,间或响起惨呼,是戎人在挨家挨户掳掠,搜捕要人。

皇城。

一夜大雪,掩去血污与兵燹的痕迹。

这座从大赫朝之前就开始建造的宫城静静矗立于雪中,银妆素裹,威严庄秀。若是忽略宫外以及后宫未曾清肃过的地方不时传来的嘈杂和嘶喊,竟显得格外安祥宁和。

此番戎人的统帅、大可汗膝下三王子站在宣明宫正殿之上,带着欣赏的表情抚摩着大魏帝权象征的御座上那繁复而意义久远的花纹,啧啧称赞:“都说魏人工匠手艺高明,之前在王帐中,本王子也见过商贾贩卖过去的魏人所谓的精致之物。但与这宫中所比,那些真是些土块、沙砾,看来下次不能太过相信那些商贾的吹嘘。真正的好东西,还是要我等亲自来看了取了才能得到啊!”

三王子不到四十,但戎人所居之处风沙大,环境艰苦,他与其他戎人一样显得比实际年岁要老。照魏人来看是四十多了。但这并不影响他举动之间的豪迈之气,尤其是此刻——敌国皇帝、大臣都仓皇出逃,而他、一个戎人王子,却能够随意的带领部下进入这座象征着大魏最高权威的大朝正殿内,肆意玩赏着大魏皇帝的一切。

不仅仅是眼前的御座,据说,魏人皇帝走的太急,还有数名年轻娇美的妃嫔、包括去年才驾崩的那个老皇帝留下来的年轻太嫔…虽然有几个自尽了,但更多的或由于恐惧死亡、或由于不甘心,都战战兢兢的活着。

而这些女子也都将是他的,大魏那些位高权重的臣子们都要恭敬对待的帝妃,此刻起却是他足下的玩物。哦,当然不能忘记,还有宗女们,以及那些贵胄女子…总而言之,这座大魏帝都,现在是他说了算。

当此之时,由不得三王子不豪迈不意气风发。

做主子的心情大好,随他入殿的部下自不会扫兴,当下就是一番不遗余力的吹捧,少不得要顺着话头对魏人大肆嘲讽。

三王子把御座上上下下都摸索了一遍,这才转身拂袖,极兴奋的落座。

宽大而华美的御座老实说不如软榻舒适,但在九重丹墀之上居高临下,俯瞰殿下群臣,那种掌控众生、高于尘世的感觉,却是再软和舒适的榻所不能给予的。

部下见他眯着眼,颇为享受,自是心领神会,学着魏人大朝时的仪式,纷纷跪倒山呼王子——虽然说这时候只能称呼王子颇为煞风景,但戎人大可汗还在,且身体健壮。

三王子这会即使拿下了魏人帝都、迫得魏帝与众臣弃都而逃这样的功劳,与大可汗的威望以及根深蒂固比起来还差得远。他这次回去之后,储君之位兴许没什么问题,但想觊觎大可汗的位置…那就想的太多了。

三王子不是糊涂的人,当然不会让部下犯这样致命的错误。

压下心中的遗憾,他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气挨个巡视了一番部下。这一巡视,三王子不禁微微皱起眉,狐疑的问:“乞丹呢?他去哪里了?”

设路真乞丹是三王子的心腹大将,更是昨日破城时头一个冲入城中的勇士。三王子记得,早上自己听说魏人皇帝居住的宫殿已经肃清,内中珍宝无数,兴冲冲的打算带一批心腹过来先睹为快时,特意把他喊上了的。

过宣明宫前白玉桥时,设路真乞丹似乎还因雪天路滑扶了三王子一把,怎么这才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三王子正猜测他是不是出去解手之类,却听一人禀告道:“方才进殿时,有人来报,道是确认了凤州卫氏的府邸所在,所以设路真万夫长立刻赶过去了。当时王子正在欣赏殿柱,设路真万夫长不欲打扰,与我说了一声,让我转告王子。”

“凤州卫氏?”三王子一怔,随即露出了然之色,惋惜道,“伏干也是一名勇士,若是在阵上磨砺到现在,未必比他的叔叔乞丹差。记得他上阵时所带的护身符,还是乞丹托本王子向大祭祀求来的,可惜他少年意气,大胜之下疏忽,被魏人阴谋所害。非但被枭首,甚至连护身符都落入凤州卫氏之手!偏偏凤州在大魏腹地,乞丹难以报复。如今这大魏帝都既然有卫氏的人在,乞丹总算可以出一口气了!”

“设路真伏干确实可惜了。”这些戎人说这句话倒也不全是为了顺着三王子,设路真乞丹的这个亲侄子设路真伏干自幼双臂有神力,是族中最被看好的悍将胚子。甚至连戎人大可汗都在他六岁就接连打败数名十岁左右的孩童时,对这个族人赞许过几句,设路真家对这个子弟可谓是寄予厚望,满心指望他的成就能够超越其叔父设路真乞丹,成为大可汗的左右膀臂,荣耀家族。

结果数年之前设路真伏干头一次上阵——当时设路真乞丹不放心,还特意求三王子向戎人大祭祀求了一枚护身符,在出征时亲手为侄子佩上。戎人大祭祀在族中地位之高,有时候甚至还在大可汗之上。是以每个戎人都相信,有了大祭祀亲自祝祷过的护身符,定然可保出入平安。

但那一次设路真伏干在凤州北部遇见了莫彬蔚。

不但他没有回去,他的头颅被砍下,硝制之后成为军功,送到这大魏帝都做告庙之礼。设路真乞丹为他求的那枚护身符,据说也被斩杀设路真伏干的江南宋氏子弟送到了凤州的主人、凤州卫氏手里,下落不了了之…兴许成为某个士族子弟闲暇时吹嘘的资本?

总而言之,设路真家族最杰出的子弟,仅仅第一次上阵,就这么身死敌手,所有的指望,都烟消云散。

为此,设路真伏干的阿爸悲痛得抽死了十几名奴隶都难以按捺住情绪,他的阿妈更是哭瞎了眼睛…自从发现设路真伏干的天赋之后,便视这个侄子犹如亲生的设路真乞丹,喝着最烈的酒,骑马在草原上疯狂驰骋了足足一天一夜,才被族人追回去。

整个设路真家,都是带着浓烈的仇恨活过这几年的。

这一次突袭东胡、借口魔降草忽然退兵却在暗中留下后手、突袭帝都…这整个计划里,设路真乞丹最为坚持。

攻打帝都时,也是设路真乞丹最疯狂最卖力。

现在帝都被攻下,也该是他发泄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