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纤儿闻言又看了眼莫彬蔚,见他容貌刚毅、英武不凡,看着就是一副骁将相,暗想难道是西凉军找了过来?顿时就想到若是这样卫长嬴一准就要去跟丈夫汇合了,这几日她们侍奉虽然用心,然机密之事仍旧不能与闻,却也不晓得这主子走时会不会把自己姐妹带上?

她带着心事去安置邓弯弯和艳歌的院子里通知了卫长嬴——听说顾夕年带了一位莫校尉请自己过去,卫长嬴一时间没想到娘家上头,与施纤儿一样以为是西凉军中丈夫的部属找过来了,忙叫上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恹恹的侄女沈舒景:“许是你三叔领兵到了左近,打发人过来接咱们了。”

沈舒景本来是个文雅的大家闺秀,这回受的刺激太大,原本的文静优雅就变成了沉默寡言,不时背着人就要落泪,即使到了长县后,仍旧是一天天的憔悴下去。

卫长嬴心疼她,所以进进出出都带她在身边,不时开导几句。此刻既以为有了夫家的消息,当然要立刻告诉侄女。

果然沈舒景听了这话,黯淡的眸子微微一亮,虽然还是没说什么,到底透出些许生气——她父母肯定是没了,但还有个同胞兄弟,总归是份惦念。即使沈舒明这次没有随大军驰援帝都,回到叔父跟前能够知道些他的消息也好。

只是婶侄两个回到她们住的院子里,进院一看,廊下候着的两人,沈舒景是不认识莫彬蔚,卫长嬴却是在西凉见过、还曾对他动过杀心的,自知莫彬蔚先前是在凤州,身上的校尉衔还是之前他协助肃清凤州叛乱时,卫焕授意盛年上书给他求的一个散官衔,从六品上的振威校尉,哪还不晓得自己是误会了?

她心中有点失望,但现下这光景见到娘家来人也是喜讯了,就轻轻拍了拍侄女的手以作安慰,这才道:“莫校尉如何会在此处?”

莫彬蔚被卫新咏指点之后,深知自己此刻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往后卫家对自己的下注程度。尤其他这次运气好得出奇,卫新咏认为根本没有可能的情况——宋老夫人指明要救的三位卫家女中,最受重视的卫长嬴恰好就自己跑出了帝都、恰好就一直没能跟她的丈夫沈藏锋汇合、而他恰好听从卫新咏的建议,让三千精骑除了必需的辎重外抛弃一切昼夜赶路,比青州军早了数日抵达这附近——还近乎不可思议的遇见了顾夕年等人,从而知道了卫长嬴的下落!

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还不好好把握,都不知道该蠢到什么地步了!

莫彬蔚按捺住心中的兴奋——他此刻看卫长嬴就是一座会走路的金山——不过这位卫夫人堪堪遭逢大变,他可不能表现的太高兴免得惹起对方反感…

“下官是奉宋老夫人之命,驰援帝都,接应突围士族,尤其是卫氏骨血的。”宋老夫人在交代他要救的人时,庶女一家都提到了,惟独对大义上应该更加得到重视的卫盛仪满门半个字都没讲…但这点上莫彬蔚不用卫新咏说也知道宋老夫人在私下里可以这么做,他却不能把这层意思表达出来,所以就把老夫人的“老身那些女儿、孙女”,换成了统指的“卫氏骨血”。

不过不管他怎么说,横竖卫长嬴关心的不是这个,她眼眶顿时就红了:“祖母偌大年纪,还要为我们这样操心!”话声就带了哽咽,“可惜两位姑姑似都失陷城内,也不知道…”

十之八.九是没了…

这后话莫彬蔚当然清楚,能够遇见卫长嬴已经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天命所归的意思,若连卫郑音跟卫盛仙都能平安无事的被他救下来,那…他也该醒了。

原本这时候莫彬蔚应当宽慰卫长嬴几句,再问一问卫长嬴是如何脱身云云——不过陪他过来拜见卫长嬴的顾夕年可没耐心等下去了,这时候就 来道:“卫嫂子,愚弟与祥之兄、屠敌是在追击那疑似宗室的队伍时遭遇对方接应的私兵、几乎遭遇不测时,恰逢莫校尉率军经过,侥幸求救成功才能够回来的。”

这话顿时让卫长嬴从乍见娘家来人的惊喜与悲伤里清醒过来,变色道:“对方有私兵接应?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是圣上!”顾夕年嘴角微勾,露出一丝冷笑,道,“祥之兄与屠敌正在审讯此事,不过先前蒙莫校尉援手,我等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问到了一些事情经过,是以愚弟此来后院,既是陪莫校尉来见过嫂子,也是将这些事情告诉嫂子一声…毕竟…”

顾夕年语气顿了一顿,方一字字道,“这也是嫂子之仇!”

卫长嬴忽然觉得十分不祥,她深吸了口气,握了握侄女这些日子已来一直冰冷的手,沉声道:“是什么事?!”

“宗室与贵胄自东门突围一事乃是陷阱,为的,就是让他们引走最多数量的戎人,好方便圣上自南北二门离去!”顾夕年淡淡一句,卫长嬴却觉得犹如晴天霹雳!

她紧紧抓着侄女的手,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由于这种颤抖让她的声音显得尖而细,大异平常:“那么走东门的那些人?”

“圣上说他没走东门走,也不太清楚!”顾夕年闭了闭眼,低声道,“但…既然戎人事先知道了这个消息…”这可是把大魏的肱骨、精血一网打尽的大好良机!戎人昏了头才会放过!

“申寻他狠毒至此?!”卫长嬴难以置信的轻声自语,“他…他不想活了么!东门…那可是整个大魏的文武以及全帝都的贵胄、还有宗室啊!他以为凭借着几十个身手过人的内侍、一支埋伏下来的私兵,就能护得他周全?!”

慢说是申寻这种登基不久、没什么根基的新帝了,哪怕是先帝复生,把宗室、贵胄坑成这个样子,也非被众人撕成碎片不可!

就算是魏高祖都不敢这么做!

这是自绝于天下、也是让申氏自绝于天下啊!

“他说他也是中了计。”顾夕年冷冷一笑,道,“但不管怎么说,亲口告诉满朝文武走东门会有玄甲卫的接应的,就是他!随便他把谁拖下水,他也休想…脱身!”

卫长嬴凤眼之中满是杀气,腾的站了起来:“他在何处?!我要亲自去问!”

“三婶,我也去!”一直沉默着的沈舒景忽然仰起脸,定定的望着婶母道。

原本卫长嬴以为顾夕年带来的莫校尉是西凉军中的军官,而西凉军名义上属于朝廷,实际上等同于沈家私兵。既然是自家部属,拜见沈舒景这个沈家大孙小姐也没什么。何况让沈舒景亲眼看到人,也能安抚一下她的心。

结果见了才发现是自己娘家来人…但因为急于询问就没让沈舒景回避——老实说这兵荒马乱的,很多地方真是无暇讲究了。还不如事后叮嘱左右不要传出去,权当没有这回事。

而沈舒景在知道莫彬蔚并非西凉军中校尉,而是凤州来的之后,就一直默默不语的被卫长嬴牵着手坐在一侧。

无论是顾夕年还是莫彬蔚既是出于对未婚少女的尊重也是出于此刻的情势都没去看她,此刻因为沈舒景忽然出声,堂上之人都下意识望了她一眼。

却见这憔悴苍白而不失端秀的少女迎着卫长嬴不太赞成的目光,神情坚定的恳求道:“三婶带我一起去!我想知道祖父他们如何了…父亲自请留在帝都断后,就是为了祖父与叔父、堂弟们能够平安突围…我一定要去!”

…假如,假如沈宣他们在这次突围中因圣上的蒙骗而有个什么闪失,那沈藏厉的牺牲…明沛堂大房夫妇双双陨命于帝都之内,岂不是,毫无意义、只是让沈家多陪葬了一个嫡长子?!

这一瞬间,卫长嬴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她无法想象,自己与沈舒景,能否接受接下来的现实?

第六十八章 祝承义

“…祝承义是当年侍奉过朕生母的人。朕之生母为废后顾氏谋害后,朕偶尔趁养母不备,跑去她住过的宫殿里缅怀,时常看到他偷偷在角落里为朕的生母焚香祝祷。后来朕的养母失了宠,朕住入嘉木宫后,祝承义省吃俭用的攒下微薄月例给朕,朕至今记得朕十岁时嘉木宫中雪大如席,天寒地冻,祝承义未穿裘衣,冻得哆哆嗦嗦的从角门去找朕,在无人处硬塞了他典当裘衣的银钱给朕,道是怕朕被人克扣皇子份例、伤了身体…临分别时他正当壮年却因无衣御寒而显得颤巍巍的磕下去的那个头…”

实际上审讯申博一点也不难——他被俘虏的起初,是整个人都像魇着了一样,眼神木木的似乎魂儿都不在了。

之后担心家人的裴忾按捺不住脾气,挽了袖子上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硬生生的把他打得不能不回神之后,申博如梦初醒,望着四周怨毒的眼神,没有问罪没有反抗,却一边举袖擦着唇边的血迹,一边疯狂大笑起来!

一直笑到卫长嬴等人赶来,下令打来冰水当头泼到他头上,让他老老实实的说清楚诱骗宗室、贵胄走东门的经过,申博才止住笑声,用空空洞洞的眼神看了眼她,踉跄起身,寻了个席位随便坐下,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说了起来。

只是他说了这么半晌祝承义——这宦官众人依稀有点印象,好像是申博登基之后提拔的贴身近侍。但申博这个皇帝,自己都形同傀儡,不怎么被士族放在眼里,他跟前的侍者谁又会去注意?

正听得不耐烦,想找点法子让申博说回正题,不想申博又是一阵发疯一样的笑——他边笑边道:“这么一个忠仆!你们说朕该不该信他?哈哈哈哈…朕不但信他,朕心里,他是比先皇还重要还可信的人啊!朕一度想,朕的生母去后,这世上朕最可信任的,就是祝承义这个内侍了!朕年幼时,甚至…甚至还幻想过自己不是什么皇子、祝承义也不是什么内侍!朕是他的孩子,他是朕的…父亲!”

堂堂皇子,天潢贵胄,即使因为后宫争斗颇受过苦,但怎么说皇子这个身份也是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尊贵了。申博居然一度宁可去做一个内侍的孩子…原本打算让人上刑、好好给这位大魏皇帝清醒一下,让他识趣一点的众人都凝了神,似乎听出了点什么…

“所以朕一直小心翼翼的,惟恐连累了他!哪怕朕得了先皇的宠爱、哪怕朕被封了王、后来又做了储君!”申博歇斯底里的叫喊出来,不住的拿手捶打着跟面的长案。他本是养尊处优的帝王,身娇肉贵,面前这张长案又是上好坚实的木料所制,几下捶打,长案无事,申博的指缝里却已经渗 迹,是反震之力让他的指甲不自觉的掐进了肉里。

但申博神色癫狂,根本就不在乎…他此刻目光之中的惨痛,连挂心亲眷的众人也为之动容!

只听他几乎呐喊一般叫道,“一直到朕登基了,处决了废后顾氏,朕这才松了口气,将他召到跟前,做了贴身内侍!其实这是因为朕知道,朕不过是个傀儡,拗不过士族!否则,朕甚至想封他为异姓之王——这样的人,你们说,朕能不相信?!”

“那这祝承义?”虽然申博这番诉说,令众人心惊,但顾夕年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申博才一反问,他就冷漠的追问了起来。

“他…就是废后顾氏的人!”申博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目光木然的望向顾夕年,用毫无生气的语气道。

众人瞳孔皆是一缩:“废后顾氏!”

“这不可能!”一片震惊中,卫长嬴忽然出言,厉声道,“废后顾氏之子衡王申寻及其妻子儿女虽然在封地衡城,避过此次城破之灾!但其亲生之女庶人申宝仍在帝都之内!寄居于蔡王府!申宝美貌非凡,即使废后顾氏与戎人有什么协议,又岂能保证戎人见到申宝的美貌后不动心?!废后顾氏城府极深,怎会轻易信任戎人的承诺?”

申宝那样的美貌,没有相当的武力来保护,那是妥妥的沦为玩物!

别说粗野而对大魏皇室毫无敬畏之心的戎人了,就是之前废后顾氏还在世那会、申宝虽然被先帝革去公主尊号、降为郡主时,废后顾氏尚且对她不放心,再三请求娘家洪州顾氏照看她之外,还拿半张“梦见散”的方子托付端木芯淼保护她!

顾氏既然把女儿托付给了端木芯淼,又怎么会再留后手去联络戎人?

何况洪州顾氏也有子弟在京中啊!

且不提废后顾氏舍得不舍得这些亲人,就说她一直到死也没发疯,岂不明白这么做的话,不说宗室,就说士族,被她摆这么一道狠的,一旦知道后,还不得把她与膝下子孙都挫骨扬灰?!怕是连洪州顾氏都会被迁怒、叫举国士族打压得无以翻身!

这个道理卫长嬴知道,旁人也清楚,先前见申博因被祝承义所欺骗,悲愤欲绝,多多少少对他有些恻隐,此刻却皆是疑云大起!

邓宗麒沉声问:“圣上要如何解释卫嫂子之疑?!”

申博嘿然道:“朕说祝承义…”似乎至今说到这个名字,贵为帝王的申博仍旧有些不堪承受,顿了一顿,呼吸了一下才略低了声音道,“他是废后顾氏的人,可没说,这次之事,出自顾氏授意!”

又道,“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之前将朕拱卫车中的那些内侍,皆是死士?但却不是朕的死士吗?”

见卫长嬴与沈舒景投来疑惑的目光,裴忾解释道:“先前那些人见私兵战败,就纷纷请降,是以也没太注意。结果回来后才发现,他们在路上全部嚼舌自尽了!”

不然他们也不会全都围着申博,肯定要分出人手去审问申博的随行之人的。

说起来也正是因为申博的缘故,裴忾等人才会疏忽了那些内侍。因为本朝又没有宦官专权的事情,看到内侍陪着皇帝仓皇出行,谁都会认为皇帝是一切的主谋。

当时申博被祝承义乃是废后顾氏的心腹一事刺激得死去活来,昏昏沉沉的没有指认,那些内侍又没拼死反抗、表现得一点都不像死士…众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申博身上,难免就疏忽了内侍们。

此刻听申博这么说,顾夕年目光微凝,道:“这么说你是被他们挟持了?那接应你们的私兵是怎么回事?”

“…那些私兵你们还没问么?”申博淡漠的道,“那是朕的那位九哥、申寻封地上招募的私兵,那些内侍要带朕去的,正是衡州!”他讥诮的一笑,“若非朕这个九哥不忿朕坐了他的位置,定要亲手折辱了朕才甘心,怕是朕当初也会一样从东门走…继而,死在戎人的追杀之下!”

“从东门走的人到底如何了?!”跟着婶母过来的沈舒景终于按捺不住,尖声问道!

申博漠然扫了她一眼,他登基的日子短,因为社稷不稳,也没太多心思在女色上头,却不认识沈舒景,就道:“据说贵胄撤退时都没带女眷,不想不但卫夫人,还有个没出阁的女孩子也跑了出来?真是好命…戎人事先知晓大魏宗室、贵胄都会从东门走,你说他们会怎么办?当日从东门走的人,不说全部,至少大半应该都遭遇了不测了…”

“你胡说!”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心头剧震!沈舒景更是全然无法接受,死死拽着帕子,愣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的低声呢喃道,“祖父…祖父与叔父、堂弟们,都会得骑射!而且所骑之马也好得很,我沈家以武传家,男子个个身手矫健,即使祖父与叔祖父,亦还在壮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亡于戎人之手!”

“你是沈家的闺秀?”申博眼中露出一丝残忍之色,嘴角却微微勾起,笑着道,“哦,那朕可以告诉你更详细的——朕被内侍挟持着从北门出城,绕过西门之外、往南而行时,曾见过戎人精骑追杀沈氏一行人。当时,他们正仓皇西逃,不过,沈太傅与沈侍郎、还有沈侍郎的嫡长子都已经不在队伍之中!”

他的脸上,甚至露出愉悦之色,显然此刻卫长嬴与沈舒景的神情,让被祝承义捅了痛入骨髓的一刀的落魄帝王感到些许安慰,所以申博继续温柔的道,“还有苏家,苏家祖孙三代…连同他们的死士,是朕亲眼看着被戎人全部射成一群刺猬的!据挟持朕的内侍估计,戎人怕是调了数千从不虚发的神箭手专门在东门外聚众等候,专门找突围人群里的显要之人点杀!”

“突围之人都择了不引人注意的衣饰,但坐骑是骗不了人的。”申博含笑道,“坐骑越是出色、戎人越不会放过、骑士死得越快…谁叫沈太傅与苏太保,所乘坐的都是瞎子也能看出来乃是万中无一的宝马良驹呢?更何况戎人生长马背上,如何辨别好马,他们比咱们魏人不知道要在行多少!”

话音未落,卫长嬴与沈舒景同时低叫了一声,双双晕了过去!

——沈家为了尽可能的全部突围,不但选了之前从刘家交换过来的那些万中无一的骏马,甚至还把儿媳卫长嬴从西凉带回来的、从整个狄部马群里挑出来的“赤炎”都半强迫的带了去…可这个本意是求活的做法,竟然反而害了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在突围的队伍里,想到抱他们的无论是公公还是叔伯还是死士,所乘坐的都是一等一的骏马,再想到申博所言亲眼看到苏家众人全部被射成刺猬无一逃脱…卫长嬴几乎要直接死过去!

第六十九章 汇合与分别

申博带来的消息虽然让众人惊怒交加,但与莫彬蔚的汇合多多少少让众人松了口气。

之前他们好容易逃出戎人的追杀,继而在长县落脚——也不是他们愿意留在长县,不过是听施林说这左近也就长县因为地僻,没什么大户人家,所以反而太平些。

往北有戎人往南有盗匪,除了在这里等消息外真是没有别的更稳妥的办法了。

而让施林去打探的消息又一直打探不到…

如今莫彬蔚带着卫家的三千精骑来了,自然不必卫家那些做生意的好手继续赶鸭子上架的充当斥候,自有经过莫彬蔚调教的精悍斥候去办这差事。

于是莫彬蔚驻扎长县不过两日,手底下的斥候就与西凉军撒出来的探子联络上了。早已是三军缟素的西凉军,如今正在京畿立营筑寨,就地制造攻城器械,誓要为本宗报仇雪恨!既知本宗的三少夫人与大孙小姐居然尚在人间,当真是喜出望外!

由于长县统共距离帝都也才两三百里,西凉军如今又有三十万大军在。那边晓得如今拱卫卫长嬴与沈舒景的是三少夫人的娘家兵马——那自然是可信的,便直接告诉了中帐所在,让斥候回报莫彬蔚:“若是莫校尉得空,能护送我家少夫人与大孙小姐归来,那是最好;若不然,我等回报上去,想来明后两日,也将遣人前去迎接!”

得了斥候之报,莫彬蔚却盘算开了:“若是送卫夫人与那沈家小姐去,沈藏锋必然要面谢。此人虽然精明,但照申博之言,如今明沛堂的情况很是不好,至少沈阀主兄弟是无幸了,甚至兄弟之中也颇为凋敝。沈藏锋纵然心如铁石,此刻定然也是心情激荡,我若言语投其所好,不难留下一份交情…但此人已经在着手攻打帝都,我若去,这三千兵马十之八.九是要归于其统帅,一并对帝都用兵!”

“虽然说沈藏锋念着妻族之情,也不太可能故意让我与这三千兵马代西凉军受损耗。但这样到底是居于他之下!卫公子着我先走一步为的是博取名声,若做了他的下属…纵然有功劳,恐怕声名还是要受其辖制?”

莫彬蔚在行军打仗上,素来果敢,但说到这下了阵之后的谋划上,却不免计穷了,此刻就非常拿不定主意,“若是不去投奔呢,我却要怎么做?宋老夫人说要接应士族,既然要接应士族肯定也要去京畿…那还不如送了她们去?毕竟我此刻说不去,委实没有别的理由能停留…何况我停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送卫长嬴与沈舒景去西凉军中比较合情合理,就是他怕沈藏锋邀他一起攻城,把自己给收编了,却怎么也想不出法子来应对。

“呃,走一步看一步吧!”莫彬蔚想得头疼,索性把心一横,“即使我做错了,反正卫公子就在后面,等他到了,自会为我补救。”

他悲哀的发现,除了打仗之外,他其实也就是个做衙役的料…

决定之后,莫彬蔚就去求见卫长嬴,说明已经与西凉军联络上、并打算立刻送她们前去汇合一事。

卫长嬴跟沈舒景因为听了申博之言后大受打击,如今都在卧榻静养。

隔着两重绣幕听了莫彬蔚的禀告后,卫长嬴强撑着起了身,没有说走还是不走,却问他:“那子阳他们可知此事了?”

莫彬蔚道:“下官得知此事后,急于来告诉卫夫人,却还未与旁人讲起。”

“曼儿你去告诉大家,问问众人之意。”卫长嬴低声吩咐。

片刻后,接到消息的一行人,除了还在卧榻休养的邓弯弯以及被噩耗打击得一病不起的沈舒景外,全都赶到绣幕外。

顾夕年与裴忾夫妇都想跟卫长嬴一起去西凉军中的。

一来他们本身跟沈藏锋的关系,要近于莫彬蔚;二来,一边三十万,一边才三千,那肯定是前者更有安全感,也更有富裕人手帮他们打探亲朋知交的消息。

这三人的选择都在卫长嬴意料之中,但邓宗麒却提出他想留下来照顾妹妹邓弯弯。

本来卫长嬴所谓“问问众人之意”不过是名门望族为表客气的一种措辞而已,在她想来大家肯定都要去西凉军中,既安全又方便跟亲友汇合…就算要走,那也是等有了自己亲眷下落再告辞嘛!

因此对邓宗麒的选择很是不解:“弯弯的风寒已经快好了,如今卧榻不过是她身子弱些,让她好生休养而已。这长县虽然偏僻,完好的马车却是有的,若怕颠簸,既有莫校尉护送,亦有西凉军接应,自不必急在一时。大可以在车里多垫些床褥,缓缓而行,料想是无妨的。祥之为何要留下?”

“不瞒嫂子,除了此事外,还有一件姑母生前叮嘱过的私事,原本也是打算待弯弯身子好了之后,便要去办的。”邓宗麒在被裴忾警告前就预备好了分离之时,自然也想好了理由。

卫长嬴听说是邓太后生前叮嘱之事,便关切的问:“是什么事?可要人手?”

“多谢嫂子关心,不过此事只能愚弟自己去办。”邓宗麒淡淡的道,“而且此事涉及到姑母一些…却不便相告。”

邓太后对邓宗麒这个侄子的偏爱,帝都上下都很清楚。虽然说城破那日,邓太后人在深宫,能不能把事情托付出来…但谁知道是不是在这之前就叮嘱过邓宗麒的呢?而且也正因为大家都知道邓太后对邓宗麒好,如今太后十之八.九是已经去了,邓宗麒要完成姑母生前的遗愿,谁也不好拦着他。

邓宗麒拿了这个理由,众人虽然半信半疑但也无法否认。

卫长嬴究竟不放心,便说不让莫彬蔚送了,要等西凉军来接——腾出来的莫彬蔚这些人手就专门陪邓宗麒去完成邓太后的心愿。

听了这话莫彬蔚颇为无语:老子还没想好要怎么出人投地,您就给我安排了一个天知道要跑去什么地方的差使…

但他如今的身份犹如卫家客卿,麾下还都是更认卫长嬴这个大小姐的凤州士卒…莫彬蔚尽管不情愿也不能违反卫长嬴的命令。

他心中暗骂邓宗麒有这么一回事不早说,不然他这么急着找西凉军做什么?保护好了卫长嬴,等卫新咏赶到是正经!

如今因为跟西凉军接洽上了,连“下官需要保护卫夫人”这个拒绝的理由都不好用!

他这里心情复杂万分,裴忾忽然对他道:“听莫校尉前两日说起,青州军就在后头?”

“不错。”莫彬蔚不知他意,随口道,“算算日子过上两三天前军一准会到了。”

“祥之兄,你那件事情,就你上次喝多了吐露的口风,岂不是跟着青州军更为方便?”裴忾便建议,“这样,莫校尉也不必送咱们了,等西凉军来接了我等走,烦请你继续陪祥之兄妹待上两日,等他们与青州军汇合…如何?”

说到这里,裴忾忙又向卫长嬴告罪,毕竟这话等于是替卫长嬴来做主莫彬蔚这行人了。

卫长嬴自不会去怪他。

邓宗麒应允后,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长县这儿开始紧锣密鼓的收拾行李…

本来他们突围时就带了那么点东西,一会子就收拾完了。

但架不住施林机敏,忠心耿耿的道:“大小姐与诸位去了西凉军中自比长县安全,且又能与姑爷团聚。但想来大军仓促勤王,一准不及带上女眷所用之物。长县虽然荒僻,此地最好的东西也难入大小姐与诸位的眼,然总比没有的好。”

卫长嬴这些人这时候全心全意都挂念着失散的家人,既期盼又惶恐,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些琐碎事情,就让他看着办便是。

施林得了这话,发动合家大小及卫家在长县、邻近久县的人手,将各样女眷所用之物,捡质地款式都上乘却素净、符合守孝要求的足足装了两车。有了车,就要赶车的人。当然无论是三千凤州士卒还是过来迎接的西凉军中,都不可能找不出会赶车的人。

但施林一句哪能让军爷们干这个?直接把一子一侄打发上阵了。

然后又说卫长嬴身边不能没人伺候,顺理成章的将这几日侍奉卫长嬴的几个女儿侄女都打了包裹要陪同上路。

这中间,施家人见他不遗余力的把晚辈往卫长嬴跟前送,心头火热,就提议:“既然车夫跟随身使女都有了,何不再给那几位公子送些小厮,也好多安排几个子侄出去?”

“你们懂什么?”施林不以为然,“大小姐是咱们主家嫡女,即使出了阁,到底是姓卫的。咱们家的子弟侍奉她、她接受咱们家子弟的侍奉都是应该的。但这几位公子,哪个不是名门望族?即使如今跟前没人伺候,回头回了族里,还怕他们没有家生子抢着服侍?用得着咱们卫家下仆来讨这个好?咱们给大小姐跟前塞人,那是替正经主子考虑,怕正经主子受了委屈,这是应该的。那几位公子可是外人…大小姐没发话,咱们就凑上去,这不是贱骨头是什么!”

施家上下莫不叹服。

第七十章 玉竹镇

三日后,五千西凉精骑呼啸而至,迎卫长嬴婶侄回营相聚。

心中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但看到这五千精卒的首领,自称名为蔡庆之的一名都尉一身缟素的上堂拜见,卫长嬴什么都明白了——申博被裴忾等人私下处死的消息还无人知晓,既然不是为天子守孝,西凉军这身缟素,除了沈宣之外,这天下还有谁有资格受?

这不啻是证明了申博当日的话,至少证明了他所说的部分话,决计不是信口胡言。

卫长嬴刹那之间如坠冰窖!

她死死抓住袖子,足足沉默了十数息,才让蔡庆之起身,低声问:“他们…都还好么?”

她问的谨慎,蔡庆之回答的却更谨慎,他用一种几乎是每个字都经过斟酌的语气道:“回三少夫人的话,三公子他们…都还好,只是二公子受了重伤。二孙公子受了惊吓…公子请大夫开了安神汤药,但…二孙公子这几日…仿佛一直睡的…不是很好…所以…公子也很盼望三少夫人回去,能够…能够照拂二孙公子。”

作为母亲,卫长嬴敏感的察觉到了他没有提到自己的次子,她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声音也有些变调:“光儿受了惊吓,那…燮儿呢?”

“四孙公子…”蔡庆之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地砖,小心翼翼的道,“四孙公子…染了些风寒。”

“只是染了风寒?”卫长嬴喃喃低语,心渐渐沉了下去:若是这样轻描淡写,为何蔡庆之一开始没有提、偏偏自己问起来时,才会回答?

这莫不是敷衍?

但蔡庆之为什么要敷衍自己?难道说…卫长嬴用力掐了下掌心,狠狠的掐断了自己的思绪。

无论如何她现在还没有抵达西凉军的大营。

她还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两个孩子。

兴许蔡庆之说的是真的呢?

何必去想那些噩耗?何必去信那些噩耗?!

声音之中有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卫长嬴努力让自己去想其他的事儿,比如说:“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动身罢。对了,景儿病着,你们回去的路上走得慢些。”

蔡庆之小心翼翼的应了,道:“帝都三十里外戎人已然绝迹,盗匪亦然。下官来前,三公子有令,一切听从少夫人的吩咐。”

“你且下去罢,我去叫景儿一起出门。”卫长嬴深吸了口气,道。

挥退蔡庆之,她怔怔片刻,道:“姑姑…”话出口,才想起来,无论是从她襁褓里就陪伴在侧、全心全意的效忠和体恤的贺氏;还是从出阁起一直为她出谋划策、永远在她最需要时陪伴在旁的黄氏,都流落在帝都,如今生死不知。

多年来簇拥身前身后的心腹下仆,经此一劫,赫然只剩下至今没有痊愈的艳歌…那些或忠心耿耿或精明能干、或如鲜花般青春娇美的人呵…

那日帝都一别,虽约相见。

可却是多少的永诀?

此刻凭她心如油煎,也没有由于相处多年而自成默契的身边人体贴的送上慰问、及时出言宽解了。

施曼儿等人到底年轻,从前也没想过有侍奉阀阅本宗嫡女的机会,即使施林机敏,仓促的耳提面命下,终究不如人意。这会明知道卫长嬴心中忧愁,却惟恐说错了话,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乖巧而立,竟不敢出声。

是以卫长嬴只能独自咽下此刻的悲凉与惶恐,她用力咬了咬唇,借着起身,揩去眼角泪痕,淡淡的道:“随我去看看景儿。”

后院中,沈舒景被施丽儿和施清儿合力扶起,为她梳洗之后更了衣。

斩衰重孝下,她脸色与衣几乎同色。

这可怜的女孩子几日光景就憔悴得惊人…

如今若非借助于施丽儿的力气,甚至无法在隐囊上靠稳。

看到婶母进来,沈舒景眼中发出些许光芒,急声道:“三婶!祖父他们?”虽然忧急之下,她似乎有了点力气,但声音轻而发飘,透着虚弱。

“差不多都已经跟你三叔汇合了。”卫长嬴神情平静的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襟,和声道,“如今就在等咱们。光儿跟燮儿似乎不大好,咱们得快些过去照拂。毕竟营中没有女子,那些亲卫哪里会照料小孩子?”

沈舒景果然被两个堂弟吸引了注意力,没有注意到婶母第一句话中的含糊其辞,紧张的问:“二弟与四弟怎么了?”

“光儿受了惊吓,燮儿染了风寒,唉!”卫长嬴叹了口气,露出身后的施曼儿——施曼儿的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且不说这些了,咱们得赶快上车赶路。两百里不到的路,咱们乘车可得走上四五日,大夫说你如今这样子乘的话,怕是要晕车,到时候若吐得厉害,可是折损体力。所以好孩子,你把这安神汤喝了,且睡上几日罢。到了地方,婶母再叫醒你,好不好?”

因为有她挂心儿子的前提,沈舒景就以为这是婶母急于回去看儿子,怕自己晕车耽搁了行程。她本是个体贴忍让的大家闺秀,自然不会拒绝,当下乖巧的接过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未几,就沉沉睡去。

看着侄女苍白的面容上漆黑的长睫,卫长嬴沉默了片刻,对侍奉侄女的施丽儿和施清儿道:“好生照料景儿,不要叫她看见车外缟素的士卒!”

施丽儿与施清儿一凛,一起道:“是!”

“…收拾下东西,我们走吧。”卫长嬴低声道。

车马萧萧。

邓宗麒站在门前,踮脚望着队伍远去,长长的缟素队列里,那一驾马车很快就被人群淹没。

他最后看到的是卫长嬴上车前告别的一礼…乌黑的鬓发,苍白而细腻如瓷的肌肤,几缕碎发散下来了,拂过耳垂…未饰珠翠的卫长嬴,是那样的素净与楚楚动人…

可那样强按凄楚的 ,却没来由的勾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悸动与怜惜。若非裴忾一直在身边冷冷的瞧着,不时警告似的咳嗽几声。有那么一个刹那,他几乎就要伸出手去,试图 她的鬓发以作安慰…

但他终于只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到了近乎僵硬的程度。他听见自己客气而疲惫的说着:“卫嫂子一路平安,见着曜野兄,请代祥之…”

自幼被教养的礼仪让他即使心不在焉也一样平平淡淡、规规矩矩的送别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但他胸中的情绪却怎么也平复不下去——

注意到西凉军上下皆缟素的不只是卫长嬴。

沈宣肯定是没了。

当日听过申博之言的人都想到了他的话:戎人以马辨人,聚神箭手点杀大魏要人…

连平常最没城府最开朗的顾柔章,在看到西凉军后也是惊骇得霎时落泪。

沈藏锋是亲回西凉调兵的,他肯定没事。

可他跟卫长嬴的两个嫡子,据说是随沈宣一行人突围的。

那两个孩子大的也才六岁而已,必然是由死士或亲长抱着。可以说是生死都在旁人的手里…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连沈宣这必是被重重保护的沈氏阀主都遭遇了不测,那样小的两个孩子万一被认为是累赘而丢弃…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沈藏锋夫妇正当年轻,孩子们又小,当然没有正当壮年还能主持大局的祖父、叔祖或正当年轻可上阵搏杀的叔伯辈重要…

长嬴应是为他们担心罢…邓宗麒怅然的想,自己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亲眼看到卫长嬴了。

因为,不仅仅是沈藏锋察觉且含蓄的提醒过他。

这次为了救卫长嬴,他是不惜在裴忾、顾柔章、顾夕年这些人跟前暴露了心意。

有这些人看着,往后即使再有机会与卫长嬴照面,他也必须拒绝。

否则,不仅仅是裴忾会像上回一样,私下里直接找到他责问。甚至连卫长嬴的名誉也会受到影响…

最后一名西凉士卒消失在视线内,莫彬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邓公子,来日方长,必有相见之日,且回去罢。方才探马来报,大约今日傍晚,青州军的前军就可抵达此处…前军将领,正是苏家本宗的五公子,与邓公子却也相熟。”

苏鱼舞要到了吗?

邓宗麒定了定神,一边与莫彬蔚寒暄着回转,一边皱眉思索: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把裴忾为了分开自己与卫长嬴的随口一诌圆起来、而不让苏鱼舞起疑心?

四五日的光景,虽然在急于得知帝都具体消息的人看来极为漫长。但,再漫长的辰光到底有尽头。

黄昏的时候,他们进了玉竹镇。

这本是京畿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

因为地势及地理的缘故,此刻被西凉军征为中军帐的所在。

镇上最豪华舒适的宅子,从前住了什么人不得而知。但西凉军抵达这里后,沈藏锋的亲卫丢了一张银票,半个时辰之内就将此处腾空且打扫出来,安置着沈敛实等重要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