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一顿,他轻叹道,“对了,那个朱磊,这次突围时,若不是他替光儿挡了三箭,单靠二哥给光儿挡得那箭,却未必能保光儿平安!虽然说他中的三箭都不是什么要害,然而到底也失血过多,至今还在卧榻疗养。偏偏我这些日子以来难以得空,竟只去谢了他一回。你腾出手来问问他可有什么盘算…”

“我记下了。”卫长嬴擦了擦眼角,道,“要说报恩,我这回也是顾妹妹他们上门相邀,母亲也发了话,才冒险突围的。不然…”

说到此处,她蓦然全身一震,住了倾诉别后,却定定看着丈夫,一字字道,“东门是个陷阱!”

“我知道。”沈藏锋平静的点了点头,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轻轻的道,“咱们外祖父和二舅舅、三表哥都没有了。”

虽然在申博那里已经听过一回了,卫长嬴还是觉得心寒如刀,她颤抖着声音道:“方才柔章本来在探望燮儿,中途似乎被屠敌打发人来叫走了…难道说?”

沈藏锋沉默片刻,才低低的道:“自东门撤退之人,十…不存一!”

“什么?!”卫长嬴大怔!

“帝辇亦毁于其中。”沈藏锋面上一瞬间露出极度疲乏之色,他微合目,眉心紧皱,道,“宗室死伤惨重,诸王之中除了润王外,至今还不知余人消息。端木家的端木琴是被人亲眼目睹中箭而死的,端木浩淼重伤,如今还躺在隔壁的宅院里,若季神医不能够尽早赶到…怕是不大好。刘家出了东门之后受阻,即往北去,如今损失如何还不好说。但想来未必会比其他人家少…”

卫长嬴深吸了口气,道:“那宋大表哥…?”

瑞羽堂这些年来式微,这次倒是躲了这一劫。卫盛仪那一支,卫长嬴对他们不能说耿耿于怀,但此刻的挂心程度却是当真不如自己嫡亲表哥了。至于说知本堂那就更加不要讲了。

“宋大表哥…我也不知。”沈藏锋摇了摇头,沉吟道,“不过,探子近来打听到城中的一个消息,却是针对凤州卫的。”

卫长嬴怔道:“针对凤州卫?”

“你从前与我说过凤州大捷的内情,提到过祖父与长风确认莫彬蔚乃是那次大捷真正功臣,是由莫彬蔚托人设法传递给长风的一块戎人护身符查起的,是不是?”沈藏锋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轻声问。

他之所以轻声,一则夜深,二则是真的乏了。

卫长嬴忙移动席位,到他身旁,抬手为他轻 按着。

沈藏锋腾出手来放下,索性合了双目说话,以恢复精力。

“是有这么回事…当时长风还跟我说,那护身符不是寻常戎人所能有的,怕是戎人里贵胄之物。”卫长嬴低声说着,她隐隐猜到了什么,“难道说这次攻入帝都的戎人?”

“戎人三王子部属中的设路真乞丹,是那名戎人的叔父。戎人入城后,此人就定意要向凤州卫氏报仇。”沈藏锋倦声道,“据这两日侥幸逃出城、被探子接应到的一些人所言,起初他找上了卫府。但卫府已经人去楼空,卫二叔及堂兄们都随众撤退,走之前,两位堂兄亲手杀妻…设路真乞丹失望之下勃然大怒,要拿卫府下仆出气。结果内中有仆妇恐惧,又得知他的目的是找凤州卫氏报仇,就把知本堂推荐给了他…”

卫长嬴手一顿…卫家人私下里会分知本堂与瑞羽堂,可对外时、或者说外人看来,这天下名门里姓卫的只有一家,那就是凤州卫!

无论本宗分宗,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

寻常士族尚且认为知本堂对本宗瑞羽堂恭敬尊重、瑞羽堂对分宗知本堂爱护有加,更何况是蛮夷?

也不知道那仆妇是真的畏惧戎人残暴,拿了他们这些下人发泄,还是瑞羽堂的忠仆,故意引祸水东流?

卫长嬴走了片刻神,才继续给丈夫揉起了肩,轻声问:“那,知本堂?”

第七十四章 孩子的心

安置沈舒光与沈舒燮的屋子里。

沈藏锋夫妇离开后,灯,却还点着。

用厚纱罩子罩住,搁在帐外的矮几上。

朦胧的光线,只能看清室中大致的轮廓。

靠门的位置,几张绣凳临时拼成的简易睡处,是吴李氏——白昼自告奋勇给卫长嬴上药的妇人,玉竹镇上出身清白的仆妇,西凉军查清底细,知晓其丈夫子女皆在镇上,遂聘了她来看护两位仅存的小公子。

因为玉竹镇在帝都被围时曾遭戎人掳掠,可谓是十室九空,尤其是女眷减损极多,再加上这些日子西凉军陆续收容下来的贵胄大抵都带了伤或与下仆失散,需要派人伺候。这样一来,就地找到的仆妇自然人手不够。所以沈舒光兄弟两个虽然是沈藏锋的亲子,如今也只有吴李氏一个人照料。

以沈藏锋的为人自不会吝啬了给她的工钱,何况冲着三十万西凉军驻扎玉竹镇,戎人绝迹,且西凉军治军严谨,此刻又全被报仇之念充斥,几乎无人骚扰百姓…吴李氏也要尽心尽力。

既然白昼里尽心尽力了,晚上守夜时少不得就要睡得沉一点。

不过即使她睡得不沉,沈舒光只是在父母离开后睁开眼睛,无神的望着帐顶,也不可能惊醒了她。

六岁孩子的眼神很是茫然。

那是骤然面对了远远超过他年龄所能应对之事后的不知所措。

母亲怜爱的 、父亲 的手掌已经离开了,但同样温热的触觉却似乎仍旧保持着。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还有很多这样的机会,感受父母的疼惜…

但祖父的笑骂与祖母爱怜的 ,却是再也得不到了…

从最初的惊恐里渐渐回过神之后,从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祖父和祖母后,日日夜夜,沈舒光不断回想起这两位永远失去的长辈。

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叮咛嘱咐,他们含笑端坐堂上俯瞰下来时眼神里的殷切期盼——

继承了母亲卫长嬴自幼的狡黠,沈舒光很小年纪就察觉到了自己在长辈心目中的地位,从而在恃宠生骄上无师自通。对于长辈平辈的教诲与叮嘱,他早就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

反正…

都舍不得真拿他怎么样。

至少在父亲沈藏锋返回帝都前一直如此。

不听话又怎么样呢?横竖他一撒娇,祖母几乎是忙不迭的什么都应了。就连大堂哥沈舒明张牙舞爪形容的极为可怕的祖父,板一会脸,生一会气,再被祖母暗中瞪几眼、掐几下,十有八.九会装糊涂。

若祖父一定不肯装糊涂,他还有溺爱晚辈的大伯和重视一切家族男嗣的二伯可以投奔、还有一个嫡亲的小姑姑可以求助。

还有三个温柔的堂姐只要知道就不会坐视他挨罚…

这些人如同层层叠叠交织在他头顶的树冠,为他遮蔽风雨,供他恣意成长。

但现在,都没有了。

沈舒光竭力保持胸膛的平静,但他呼吸仍旧失去了平稳,泪水顺着眼角,滑过肌肤,没入鬓发,落进被褥里不见。

从前漫不经心、甚至不耐烦的那些教诲,忽然就全部想了起来——

他们说,父亲母亲是因为迫不得已才离开自己,远赴西凉…

他们说,等父亲母亲回来后,要好生承欢膝下,才是好孩子…

他们说,母亲会带一个弟弟回来,那是他的嫡亲兄弟,要像大哥舒明对待他一样对待这个弟弟…

他们说,光儿该好好念书了,沈家的男儿,就该文武双全,做人中俊杰…

他们还说…

沈舒光猛然合上眼,大颗大颗 的泪珠不住落入鬓发之内。他呼吸急促到了几乎要发出哽咽的声音,忙抬手握拳塞在嘴里,用力咬住。他记得吴李氏虽然晚上睡得沉,可一有点声响就会立刻醒来,据说是早年看拂自己的孩子时习惯了…

孩童的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在榻上不住 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舒光轻轻扯过被角,擦干了泪,伸手摸了摸身旁胞弟的脸。

沈舒燮的颊上还是冷冷的,但近在咫尺的匀净呼吸声,听得人心中渐渐安定。

“祖父、祖母,孙儿一定好好念书,照顾弟弟,也侍奉好父亲母亲,再不叫祖父与祖母在九泉之下,还要为孙儿操心!”他心里怅然片刻,默默的想道,“孙儿一定要光大沈氏门楣,不辜负祖父、祖母当日期许!”

数百里之外,抚州,落云坡。

这时候帝都仍旧大雪皑皑,但抚州靠南,虽然不类江南已经冰销雪融、处处可闻莺声,然残雪之间,也有不惧料峭的绿意蓬勃探出。

驿站的院子里,一株两人合抱的垂柳,灰蒙蒙的柳丝中,似谁淡淡的、不经心的染了一笔近看无、远观有的浅绿。

树下,卫新咏拥着狐裘,绕树缓行。

他的气色比跟莫彬蔚分手时好了很多,从前日起,就已经无需为了照顾他的身体而特别缓行、可以正常赶路了。此刻趁着在驿站歇脚过夜,更是出来走动几步,松活一下整日坐车而僵硬酸痛的筋骨。

这落云坡距离抚州最北的界限不过二十余里。出了抚州是盘州,盘州后面就是京畿——想到京畿,他一贯平静温和的面容掠过一丝阴郁。

卫崎年高而终,虽然卫焕把在凤州侍奉他的家眷交给他放了把火,但罪魁祸首之一竟不能亲手解决,委实让他感到难以释怀。

偏偏如今帝都又被戎人占了去!

由不得卫新咏这一路上都不住的祈祷着:但望那卫清鸣千万机灵点儿,随众人突围成功才好。

父仇不共戴天,更何况还要加一个年幼无辜的胞姐。

知本堂的这份仇恨从卫新咏幼年时就铭刻入骨,这些年来,报仇似乎成了一种本能与毕生的目的。即使他城府渐深,对人对事,越发的不动声色、喜怒不形于色。

可无论何时提起这件仇恨,都还是那么容易惹动真怒。是生命里最柔软最薄弱的地方,轻轻吹一口气,都能直接痛入骨髓。

察觉到胸中气血一浮,卫新咏心下暗惊,赶紧掐断了继续去想知本堂。

他身体还没全好,虽然能照常赶路了,但路上的颠簸对他的体质来说已是个负担。像现在一歇下来,虎奴就赶紧出去找东西熬参汤…

而在路上还算好了,莫彬蔚留了两百精骑下来护送他,忌惮着此刻士族正空前团结,一路都非常顺利。他除了偶尔看一看莫彬蔚派人送过来的信外没什么好操心的。

一旦到了京畿,不管是为莫彬蔚谋划还是为自己打算,那才是他呕心沥血的时候。

是以,那些不适颐养的事情,还是先不想了。

不过以他的为人,既然醒着,什么都不想却也不可能。

卫新咏强行掐了与知本堂相关的思绪,就下意识的想到了申博——哪怕是之前的信都送得非常顺利,但这次,莫彬蔚还是连只字片语都不敢落笔。

隔了几百里,他的紧张与惶恐都能为卫新咏所感觉。

在常人眼里申博怎么都是皇帝,他再傀儡,海内六阀这些暗中把皇室架空的门第兴许敢于甚至是习惯了不把他放在眼里,靠着卫家提携才得了个六品官身的莫彬蔚,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阀阅子弟一样不把申博当回事!

他胆战心惊而又手足无措的,打发了最信任的心腹亲自赶来口叙此事:卫长嬴一行人,弑君了…

想到莫彬蔚那心腹转叙这个消息时同样是一副难以置信、骇然到了魂不守舍的模样。卫新咏嘴角微勾,暗暗摇了摇头:说到底,莫彬蔚也好,这送信之人也罢,到底还是器量太小了些…

即使卫新咏告诉过他们申博名义上贵为天子,实际上不过是个幌子。但对于莫彬蔚这些人来说,完全看不懂也没资格去懂那庙堂之事。对他们而言,高踞于丹墀之上的那位九五至尊就是这天下最最尊贵的人…这样尊贵的人,若遇见顾夕年一行人时知道申博的身份,莫彬蔚兴许要直接下马去参拜了…

若不是所领的士卒是凤州给的,并非自己的私兵,而且两人分手时,卫新咏巨细无遗的提点了他一番。莫彬蔚甚至都想要阻拦这回的弑君了。倒不是说他多么忠诚于魏室,而是莫彬蔚虽然起步就是凤州大捷,但他这次功劳被占,接着就陷入了韬光养晦里,即使有所动作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倒是之前久为衙役,服从上官的意识已经习惯了。他有名将之才,却因磨砺与经历的匮乏,仍旧只当自己是个小人物,近乎本能的仰望着那些常人眼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

这种谦逊在与士族接触时,大部分情况下能够获取好感,而且尚未展现出其过人之处的莫彬蔚,此刻确实表现谦逊些的好。所以卫新咏一直没有提醒他。

问题是这样的心性在争雄时却缺乏了气魄…

不说那么远。

总而言之,莫彬蔚未必愿意效忠申博,他甚至对申博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却下意识的不敢坐视申博被弑、无法阻拦后亦心神不宁到了心虚的地步——这一切只是因为申博是皇帝。

这种复杂而迷惘的心态从其心腹的转述里,卫新咏很轻易就能推断出来。

“所以我一直说他是天生将才,而不是帅才,更不必说图谋天下大业了。”卫新咏想到此处,心头微微一叹,“出身低微却气吞万里的人物,到底不那么好遇见啊!不过…此人虽然格局小了些,但胜在对我言听计从,这乱世里,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着实需要一个可靠的武人彼此扶持。也罢…待我好好想一想,要如何开解他?”

第七十五章 诡谲的幕后(上)

午后,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军营中帐上,发出沙沙的细响,犹如春蚕食叶。

帐中几乎人人一身缟素。

例外的仅仅只有两人,是上官十一与莫彬蔚。他们并无至亲殁于城中,而且身份都相当于客卿,不同于家奴及嫡系部下,无须为主家服重孝。但也应景的穿了素色袍衫,以示对亡者的尊重。

此刻众人正围在沙盘四周,聚精会神的听着前者的解释:“…戎人不过二十万,内中还有他们大可汗膝下的三王子这样的要人。虽然至今不知他们是如何潜入帝都的,然照理来说,他们破城之后,大肆掳掠一番,就该立刻撤退,而不是堂而皇之的占据帝都,流连不去。”

“此事确实可疑。”苏鱼舞略带喑哑的点了点头,他形容憔悴,眼中更是布满了血丝,但目光却出奇的平静,缓声道,“尤其是先前他们突袭帝都一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见戎人之中,必有城府深沉、老谋深算之辈。更不必说帝都沦陷委实奇怪,叫人想不明白。如今这二十万戎人明知我等大军即将合拢,竟敢据城不走,必有内情。”

青州军是今日晌午前才赶到玉竹镇附近的。

营地还没扎好,此次的主将苏秀茗就打发侄子苏鱼舞赶到西凉军这边来同外甥商议夺回帝都、报仇血恨一事。

而沈藏锋这几日也正为这件事情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上官十一已经连续数日不眠不休,思索着戎人此番到底有什么后手胆敢一直占着大魏的帝都迟迟不去。

苏鱼舞来的巧,上官十一恰有所得。沈藏锋索性召集众人,一起来听。

“苏公子说的是。”上官十一轻轻颔首,秀气的食指在沙盘上几处点了点,道,“我以为可能有两种缘故。”

“愿闻其详!”

上官十一道:“第一是戎人故技重施,效仿前次所为。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攻城,而是为了歼灭咱们大魏的兵士。诸位请看沙盘上这几处地方,原本帝都北面的屏障就只有两道,一道是东胡,一道是燕州。而之前威远侯骤然遇刺,东胡军群龙无首,混乱不堪。现下虽然威远侯的嫡长子刘伯照暂时主持了大局,但刘伯照的威望与才干都非常平庸,这次只是勉强派出一支东胡军赶来帝都。照着东胡与帝都的距离这支军队早就该到了,却至今不闻消息,要么是路上出了事,要么就是东胡军此刻也无心作战,不过是敷衍上命,所以拖延赶路。”

沈藏锋与苏鱼舞皆是面沉似水,对望一眼,没有说话:威远侯遇刺时,因为当时沈藏锋好容易从燕州脱身,正夜以继日的朝西凉赶;而苏鱼舞正忙于调动数十万民夫筑坝,都是过了些日子之后才听说的。

这噩耗让两人至今都感到心绪沉重。

威远侯刘思竞在东胡威望极高,哪怕太尉刘思怀籍着圣意见缝插针的与他争权夺利,然而抵抗戎人时,一辈子守边、甚至没到帝都觐见过的威远侯可比高踞庙堂之上、几乎没上过阵的太尉让人有信心多了。

此外,威远侯生前亲自指定与栽培的燃藜堂下任阀主刘希寻至今杳无音讯…

不过刘希寻即使有消息,沈藏锋与苏鱼舞也不认为他如今能够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当年威远侯被太尉借助朝廷之势占过很多便宜,为了防止刘希寻也吃这种亏,威远侯在他束发后就安排他进入翊卫,好结交京中豪门子弟,免得像威远侯一样,由于从来没到过帝都,在朝中没有特别得力的臂助。面对太尉以朝廷相迫时,威远侯应付的就十分吃力。

…由于这个缘故刘希寻在东胡根基非常的浅薄,甚至很多将士对他的名字都非常陌生。

更不要说之前的三年赴边,刘希寻被太尉一脉算计,未能名列其中,大大吃了个亏。

本来威远侯要是一直在,有他作为后盾,刘希寻这次若能逃生,回到东胡,自有威远侯护着他成长。

但现在威远侯先一步没了,刘希寻…又算什么?

没有了威远侯,又岂只是刘希寻前途渺茫?威远侯虽然除了刘季照外没有特别出色的子孙了,但他子孙、嫡侄却不少。这些人里也许有真心顺从威远侯安排的人,却不可能每个人都甘心情愿看着燃藜堂落到一个远房兄弟手里。威远侯在时他们不敢有异动,现在威远侯遇刺、刘希寻失踪,哪能没几个按捺不住的人?

这从刘伯照主持大局是威远侯遇刺后近半个月才传出这样的消息来可以看出。

刘伯照显然是靠着嫡长子的身份以及各方势均力敌下的妥协才得到这个地位的,要不是如今这局势,刘伯照还未必能够有这个机会。可即使现在他的兄弟子侄们不再争斗,齐心协力的帮助他,他也真的不是具有能够主持一个东胡的能力与魄力的人。

否则,威远侯又何必舍弃嫡长子不栽培,去选择刘希寻?

大魏的三大边军,虽然东胡军没有出现最坏的情况——向戎人投降甚至与戎人勾结——然而因为威远侯这位老将的遇刺,燃藜堂内斗以及临时推举出来的首领才干平庸,东胡军的战力必定是要受到影响的。

“上官先生的意思是,戎人认为如今的东胡军无法阻挡他们撤退,即使西凉军与我青州军大军前来,他们依然有北面的退路,所以才胆敢留在帝都?”苏鱼舞皱眉道,“甚至还敢反过来,打我们这两大边军的主意?这不太可能罢?即使戎人藐视威远侯故去之后的东胡军,但无论西凉军还是我青州军,都是大魏精锐,亦是不时与蛮夷交锋的。戎人却也未必比狄人、暹罗厉害。再说,威远侯才去,东胡军受到打击的,不过是士气。其士卒真正的战力,这么短的时间却不可能下降多少的。戎人不至于如此自信。”

这简直自信到愚蠢了。

“从上次帝都、燕州被围困的情况来看,戎人 这个主意的人,胆子极大,且思路开阔,不受拘束。”上官十一心平气和的道,“他未必不敢冒这个险。而且…”

没留意苏鱼舞面上的反对之色,上官十一继续道,“而且此人之前派遣人手守住要道与天空,断绝一切警报的做法,也显出他思维缜密,将戎人擅长骑射以及我大魏其时因民变纷纷以及太师卧病、卫公被贬造成朝政混乱利用到极致。即使冒险却也是有所把握。更不要说上次戎人主动退兵的时机之恰到好处,将我大魏满朝文武都隐瞒了过去,足见这幕后策划之人对战局和战机的把握之精妙。”

“戎人有如此人物在,一举一动,都当有后手。”上官十一点了点沙盘之内,道,“所以我最初认为可能是戎人故技重施。虽然说这些日子以来,为了救援帝都突围之人,西凉军的探子已经撒到帝都两百多里的范围内,均未发现伏兵踪迹。但去往瀚海戈壁的人手,似乎还没有回来吧?”

蔡庆之在旁道:“算着日子,这一路探子至少后日才能返回。”

“戎人男女皆擅骑射,其男子十岁至六十岁俱能驰骋马上。”沈藏锋缓声道,“这次戎人二十万攻帝都、八万围燕州,三十万士卒对其一族来说,尚未用到近半兵力。若说他们以占据帝都的二十万戎人为诱饵,吸引我大魏大军赶赴帝都,然后以伏兵暗算…从地理上看却也只能经瀚海戈壁,暗算一路东胡军。但相比如今占着帝都与燕州的近三十万戎兵,以及帝都里还有一个大可汗的三王子,却并不划算。”

“而且瀚海戈壁虽然广大,数十万戎人岂会毫无踪迹?若戎兵数量过少的话。”上官十一嗯了一声,“此番西凉军有三十万,后军仍在开拨之中。青州军是二十五万,合起来已是占据帝都的这些戎人近三倍的人数。即使东胡军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帝都与燕州的戎人亦是难逃围歼,毕竟此处是我大魏的疆土。”

苏鱼舞皱眉道:“上官先生,那你认为占据帝都的戎人明知我等大军前来,却迟迟不去的另一个缘故是什么?”虽然说瀚海戈壁的探子还没回来、也未有出事的消息,但大魏已经吃过一回戎人假意退兵却留伏兵于魏土的亏了,沈藏锋这次还能不更加仔细?

再说上次戎人不仅仅是瞒天过海,更是打了帝都与燕州一个措手不及——当时陆颢之叛乱才被平定,燕州动荡未安,兵力空虚;朝中恰好先帝驾崩新君登基,各种人事忙成一团比如信州民夫哗变造成之前东胡军兵败也需要清算…又有各处告急文书雪片一样飞来,加上魏人一贯以来对蛮夷对魔降草的态度的认知造成了麻痹大意…

戎人也是赶上了大魏的内外交困这个优势,才能占到这样的便宜。

换了歌舞升平哪怕是黎庶能够在各人故里勉强裹腹的景况下,这些戎人哪有那么好潜伏?更别说潜伏数支军队下来了。真当大魏探马与黎庶都是死的吗?这次,两大边军汇合,大军压境,是实打实的战力,寻常阴谋诡计岂能有所作为?

沙盘就在跟前,他怎么看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这近三十万戎人占城不去的生路何在、目的何在?

上官十一听了这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环视一圈帐中之人,见均是西凉军或青州军中要人,如莫彬蔚亦是沈家姻亲所遣,却仍旧不放心,朝沈藏锋拱了拱手,道:“此事只可言与沈兄。至于其他人,还请沈兄听后,自行斟酌是否能够告知!”

“嗯?”其他人也还罢了,苏鱼舞却不禁一怔——他既是沈藏锋的嫡亲表弟又是沈藏锋的妻舅,自身还与戎人有着血仇,这样还不够听这第二种揣测?这到底是什么秘密?

☆、第七十六章 诡谲的幕后(下)

第553节第七十六章 诡谲的幕后(下)

“沈兄可还记得,当年沈兄初到西凉时,曾与当时的西凉都尉沈由甲合谋,以沈兄自身为诱饵,骗得狄人大单于穆休尔亲率帐下勇士冒险赶赴边境诛杀沈兄一事?”清了场,又要求派出“棘篱”拱卫帐外,上官十一乃言。

他开口这番话让沈藏锋脸色骤变:“你是说这次戎人…?”

上官十一点了点头,神情凝重的道:“由于戎人先前计谋环环相扣,一直到帝都被围,我等才如梦初醒!这一次他们明明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优势,却偏偏占着帝都、燕州不去,我等汲取帝都沦陷的教训,自不敢轻易出击,以免落入陷阱。但这次,我苦思数日,仍旧想不出来他们流连不去的好处与生机所在!”

“所以我想,是不是有这样的可能——其实他们根本没有生路?”

沈藏锋仿佛想到了什么,深深吸了口气,颔首道:“你继续说!”

“戎人当然不可能自投罗网,更不可能自绝生路。所以他们这么做,必然有缘故。”上官十一沉声道,“因此我就想到帝都沦陷!于我大魏而言,帝都沦陷不仅仅意味着国耻,此番东门的陷阱,更是使我大魏上至宗室、下至都中黎庶奴婢损失惨重!士族之中,阀阅世家皆无幸免!这一切于我大魏是大灾,于戎人,却是大胜!”

“纵观戎人百年来对我大魏的侵袭,从未有过如此战绩!”

上官十一眯起眼,“在这种情况下,不论这场戎人的大胜是一人或数人所谋划成功的。这一人或数人,在戎人之中的声望必定扶摇直上!那么若这一人或数人让如今这近三十万戎人、连同戎人三王子在内,都据城不走…出于先前大胜的信心,戎人岂非极有可能听从此计?”

“若照这么说,那这一人与数人,就是以帝都为诱饵,引戎人入魏,再围而歼之?”沈藏锋目光如刀,盯住沙盘看了片刻,才喃喃道,“这样大的手笔,普天之下,谁能有之?”

诱饵,沈藏锋自己就干过,主意还是他自己出的。

那一战成全了他的勇气、魄力与计谋的名声,使他坐稳了沈氏下任阀主之位。

当然事前事后,他都听了不少诸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劝说与训诫。似他这样出身高贵前程远大的阀阅子弟,拿自身去做诱饵来冒险,哪怕换来的结果是狄人大单于伏诛、秋狄元气大伤且分裂,短时间内无力东侵,也已经是许多人都不赞成、认为不值得的事情。

事实上,从西凉返回帝都叙职后,沈藏锋听过许多恭维他大手笔的话…同样赴边建功,旁人都只考虑多挣功劳,而他居然一到西凉就谋划着为自己的桑梓永绝后患——至少是一段时间里绝除后患,而且,还成功了!

但倘若上官十一揣测是真的,这一次设计围歼戎人的人…简单就是胆大包天!

一国之都沦陷,这已经是会写入青史的耻辱了。

更不要说这次大魏帝都沦陷的结果是如此惨烈——圣上至今下落不明,宗室之中到现在也就一位润王仅以身免,西凉军逼得戎人收缩阵线守城后,收拾城外野地尸首时,倒是找到不少王子王孙的尸骸与随身之物…贵胄中海内六阀死伤之惨重,为古来所无。

即使是先前以人丁兴旺为各家所羡慕的明沛堂,在帝都的女眷只逃出了卫长嬴、沈舒景婶侄二人。男嗣中,除了之前因故不在帝都的,只有沈敛实、沈敛昆兄弟护送沈舒光、沈舒燮两个孩童生还。沈敛实与沈舒燮要是没有黄氏交给卫长嬴收存的两颗保命药丸,怕是此刻也差不多了。

阀阅尚且如此,往下的膏粱、华腴、甲乙丙丁四姓更不必说。

这样的灾劫,即使是大魏皇室最鼎盛的时候,也不敢施于国中!

何况这次皇室何尝不是损失惨重?

普天之下,谁能有这样的手笔?谁敢有这样的手笔?

沈藏锋仔仔细细的思索了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到上官十一身上:“十一,你可是已有头绪?”

上官十一犹如女子般白皙修长的手,在沙盘某处按了按,淡淡的道:“沈兄,你真的相信,戎人有这个把握,在围困帝都后,能够及时的刺杀威远侯成功,导致东胡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以至于耽搁了勤王?”

“刘家与沈家一样,是在烽火之中建立起来的。刘家与戎人之间的仇怨,亦有百年。”上官十一神情沉静,盯着沙盘上东胡的位置,道,“就如当年沈兄你在西凉不断遇刺一样,威远侯在东胡的地位以及他对东胡军的影响,戎人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问题是,威远侯若是这么容易刺杀,也不可能坐镇东胡这么多年了。难道沈兄不觉得,威远侯这次死得太过凑巧了么?还是天眷戎人、使他们事事顺利?但我却不信这一点!”

他抬起头来看向沈藏锋,“沈兄可还记得,当初在燕州时,我就怀疑过,为何戎人要处心积虑的去围困帝都?戎人生长马背,以游牧为生,即使大可汗居处也不过是王帐。他们擅攻,但绝对不擅长攻城!尤其是他们潜伏魏土,后来即使从瀚海戈壁拥入大军,却因草原上诸物匮乏,并没有太多的攻城器械。就像我等如今一样,他们的攻城器械那都是到了帝都城下之后,就地砍伐树木制造的…内中许多工匠还是从沿途过来的魏人城镇掳来!”

“照理来说二十万戎人不可能攻下帝都。但他们不但攻下而且比预料所用的辰光更短!短到西凉军与青州军甚至都不及赶到。”

上官十一淡淡的道,“不过,西凉军与青州军离得远,东胡军却离得近。偏偏威远侯在此刻遇刺,燃藜堂诸人争权,无暇也无力勤王。这才导致了帝都孤城无援,被戎人潜入城中焚烧辎重、攻破西门后兵败如山倒,直接沦陷。兴许大部分人认为,这是因为戎人的刺客早已预备妥当,只等帝都一被围困,立刻下手刺杀威远侯,好扰乱东胡军。可即使没有东胡军,区区二十万、攻城器械还不齐全的戎人又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够攻下我大魏帝都?!”

“我思来想去,戎人的这份信心,只可能从一个地方而来!那就是…东胡刘氏!”

沈藏锋沉声道:“若戎人劫掠帝都一番便抽身而去,即使没有证据,但这样推测也极有可能。毕竟威远侯与太尉不和已久,这次东胡刘氏在帝都的族人虽也死伤惨重,但大部分都是太尉一派,威远侯一派却大抵远在东胡。而刘希寻虽然是威远侯从前选择的继承之人,由于当年失了赴边建功的机会,耽搁了前程,被放弃却也不是不可能。威远侯假借戎人之手,除灭太尉一派,尔后为了避免燃藜堂成为大魏君臣的众矢之的,自杀身亡,却借口遇刺,以为刘家洗脱冤屈…这位老侯爷未必没有这样的狠心。”

“但,威远侯如何说服戎人停留在帝都与燕州?”

上官十一摇头道:“沈兄,我说戎人占据帝都之后,明知我大魏两大边军已至,却流连不去的这份信心是从东胡刘氏而来,但他们自己却未必知道,是从东胡刘氏而来!”

“方才我已说过,戎人这次的大胜,是他们百年来所未曾达到过的。不论何人助其成就如此功勋,非但会在戎人之中威望隆重,而且这等前所未有的大胜下,这人再有献计,哪怕是子虚乌有或胡编乱造,也不易被拒绝。”

沈藏锋沉吟道:“只是不易被拒绝,军国大事,便是普天之下公认的惊才绝艳之士,若拿出分明让他们去送死的主意来,岂能不问个明白?若是子虚乌有或胡编乱造,想要自圆其说怎么可能?你先前不是说过你实在看不出来这些戎人如今有任何生路?”

话音刚落,上官十一尚未接话,沈藏锋忽然脸色一变,已想到一事,喃喃道,“先前似乎听说过——

戎人大可汗膝下诸子已开始争夺汗位?”

“正是如此!”上官十一目中露出一丝赞赏——休看他如今侃侃而谈,似乎处处在为沈藏锋指点迷津,但这是因为他作为手无缚鸡之力又极受重视的幕僚,在燕州突围时就受到层层保护,不似沈藏锋乃是带头拼杀。

突围之后,沈藏锋自己带人星夜飞驰西凉搬救兵,却考虑到上官十一的身体,安排一部分精锐士卒护送他去盘州一处沈家产业里隐匿起来。一直到沈藏锋带着西凉大军赶到京畿,选了玉竹镇驻扎,才打发人把他接过来。

这中间,沈藏锋来回奔波跋涉,在西凉时少不得还要施展手段压制族人、才能够带着大军起程。而他到了京畿又是一连串的噩耗——不仅仅是噩耗——西凉军仓促动身,辎重携带不足;帝都提前沦陷宗室与贵胄失散流离需要派出人手搜救;沈宣兄弟与沈藏厉身死、沈敛实重伤,无人为沈藏锋分担压力不说,甚至因此造成西凉军心摇动,需要安抚与控制;好容易煽动西凉军的复仇之心,激起全军士气,偏偏夺回帝都所要的攻城器械西凉军是半点没带…

林林总总不知道多少事情全要沈藏锋斡旋与处置,这些日子他几乎是天天夜以继日,而且还是按捺着丧亲之痛与庶兄、爱子随时可能身故的牵挂来忙碌。

上官十一可是在盘州住下后就开始琢磨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被接到玉竹镇后还安安静静、无人打扰的苦思了好几日。

而现在,沈藏锋不过被他稍作引导,就立刻想到了点子上。

“戎人王子中以三王子呼声最高,这次攻占帝都,三王子亲率大军,若是回到草原上,储君之位他是稳拿的。”上官十一缓声道,“戎人王子之间储位争夺异常残酷,落败者往往会被处以极刑免得事后作乱,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仗着自己这边的部族强盛,使新可汗不敢加害。比如说戎人大可汗的长子,似乎就有这个实力。问题是,秋狄的前车之辙就在眼前,闻说戎人大可汗雄心勃勃,岂能不汲取穆休尔的教训?!”

“我记得,这戎人大王子,之前可是一直反对进兵、魔降草之事传出时,还因此被三王子加以指责的!”

☆、第七十七章 神医来

第554节第七十七章 神医来

卫长嬴拿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的泪,亲自送季去病出门。

与季去病同行的季春眠很不好意思的代自己这堂兄向她赔礼:“卫夫人,家兄性.子卤直,这两日心绪又不佳,话说得重,您可别往心里去。”又讪讪的安慰,“再说今儿只是初诊,没准过上两日就能觅得良方也未必,令郎乃是有大福泽的人,您别太担心。”

卫长嬴知道她是好意,想强打精神谢上一声,可话到嘴边却哽咽难言,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今日一早,西凉军接了季去病一行人来,这本是个好消息。

提前晓得季去病的行程,沈敛实昨日醒过来后,还特意让沈敛昆亲自跑过来与卫长嬴打了个招呼,让季去病到后先给沈舒燮诊治,道是沈舒燮年纪小,何况如今沈家男孙越发稀少,让他先看了大家都能安心些。

卫长嬴推辞不过,感激的谢过他们的好意。今日就照沈敛实所言,直接把季去病请了过来给沈舒燮诊治。

季去病是出了名的说话气人,先前卫长嬴也是见过自己这次子气若游丝的模样的。

所以她见季去病前就做好了沈舒燮需要长时间的调养这样的准备…好在这孩子年纪还小,即使在榻上多躺些日子,哪怕是一两年,启蒙之前也就好了。他还不是长子,没必要太着紧功课。

卫长嬴自认为已经预备充足——可谁能想到季去病在榻边落座之后,足足探了小半个时辰的脉——探得卫长嬴都快晕过去了!

继而他轻描淡写的道:“险死还生,倒是命大。不过这样子活下来,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