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季伊人与沈舒颜因为要好,乐得同住一屋,就空着到现在。

这一点沈藏凝记得,卫长嬴自然更加清楚,她请这小姑子过来也不是为了向她请教要怎么安置顾笙,不过是想揣摩一下沈藏凝对于顾家现在这处境的态度——回头沈藏锋问起来也好交代。

说实话卫长嬴很是替沈藏凝惋惜,还没过门,夫家娘家就先暗中掐上了,虽然说是娘家稳占上风,但女子前程不就是指着丈夫么?

但这种事情只能听天由命,根本不是几个人的人力所能够斡旋消弭的。

帝都外一座座新添的坟茔、帝都内触目的废墟、她身上的生麻孝衣…都不可能容忍东门突围一事无声无息的揭过去。

只是沈藏凝神情淡然,既看不出来对未婚夫的担心,也看不出来对嫂子接受未婚夫侄女做人质的行为的喜怒…卫长嬴话到嘴边,想了一想,却还是决定先不把话说开了,这小姑子向来小事胡闹大事一清二楚,说开了反而彼此尴尬。

所以听着她轻描淡写的话语,卫长嬴也就不再说顾笙过来的事情,转而问起霍清泠的身体…

顾笙来住的消息在傍晚的时候传开。

挖了大半天野菜、连午饭都是下仆回来取了食盒送过去的,沈舒景一行人回来时,个个脸色红润,额上鬓边都有汗迹。他们匆匆沐浴更衣后,再聚过来给卫长嬴请安,听卫长嬴宣布了这个消息,沈舒颜奇怪的问:“洪州顾氏在帝都现在没有合适的女性长辈教导她,不是还有清欣公主吗?”

算起来清欣公主是亲姨母,比沈藏凝这个还没过门、最早也要两三年后才能过门的未来婶母当然要亲近不少了。

卫长嬴提醒道:“清欣公主才多大?”

“但清欣公主殿下现在跟蔡王太后她们一起住,蔡王太后可是年长又贤惠的。”沈舒颜道。

“颜儿不喜欢顾笙过来吗?”卫长嬴心想要是如此倒是麻烦了,果然沈舒颜看了看左右,撇嘴小声道:“之前的端木徽桐天天半夜里哭,好折腾的。”又说,“我听小姑姑说过,临川长公主很挑剔。”

卫长嬴沉吟道:“端木家的小小姐年纪小么,顾笙要比她大些,而且这顾家小姐被带出来做客时,你已经在西凉,所以不认识…她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沈舒颜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季伊人暗暗拉了她一把,这才不说话了。

这小动作没能躲过卫长嬴的眼睛,微微蹙眉,心想回头却要关照下人看好了她们,顾笙过来虽然有做人质的意思,名义上却是请沈家帮忙抚养的,顾威还用礼单的方式给了钱帛。何况那么点大的小孩子,若叫沈舒颜给欺负了,传出去可要被笑话沈家的器量了。

☆、第九十五章 胡宫女

第572节第九十五章 胡宫女

两日后顾笙轻装简从到来。除了车夫侍卫外,带进后院的仅仅只有之前过来送礼单的姑姑毕氏以及一名十二三岁的使女。

卫长嬴叫上沈藏凝,姑嫂两个很是客气的接待了她。嘘寒问暖一番后,沈藏凝亲自送了她去沈舒景等人的院子。

沈藏凝再回到上房来,卫长嬴就问:“怎么样?”

“有景儿看在那里,又是才来,哪会有什么冲突?”沈藏凝道,“颜儿跟伊人都跟顾笙打了招呼,我走的时候已经说到一起去了。”又说,“我看这顾笙性情不像临川长公主,不是难相处的人,想来是可以跟颜儿玩到一起的。”

卫长嬴点头道:“我就是知道她不是掐尖要强的人才当场允诺下来,咱们家的颜儿本来就是个好强的性情,再来个差不多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少不得要惹气,却是何必。”

沈藏凝笑了笑,道:“如今三嫂可以放心了,我看是不容易掐起来的…那么我先走了?”

“妹妹去吧。”卫长嬴温和的道。

目送沈藏凝出门,卫长嬴揉了揉额,吩咐道:“去把黄姑姑请来。”

黄氏这时候正在偏厅里跟一群管事说话,闻讯立刻撇了众人过来听命。

卫长嬴请她坐了,打发了旁人,低声问:“陈福明后日就要走了吧?”

“回夫人的话,正是。”其实陈福见完沈藏锋之后就该走了,但因为卫长嬴的陪嫁产业在戎人进犯时损失惨重。尤其是账本、地契之类的东西被焚毁,甚至到了很多产业死无对证,根本不能证明是她的或者说卫长嬴自己都记不齐了。

这一点宋老夫人当然考虑到了,因此把当年留在娘家的的嫁妆单子的副册抄了一份,让陈福带过来,并帮忙重新数点和补办新契。

虽然说官府这一类的东西也被烧掉不少,按照正规手续是难以确定的。但有瑞羽堂的嫁妆单子,以及卫、沈两家的名头,这一类的手续自然办得非常顺利。

不过因为卫长嬴的陪嫁过于丰厚的缘故,陈福也是个麻利人了,还是办到这两日才收尾。

也正是他的这一番耽搁,卫长嬴却恰好有件事情托付给他。不过兹事体大,她觉得还是跟黄氏商量一下的好:“这些日子账目整顿,有一笔银钱,我想给陈福带回去给祖母。”

黄氏诧异道:“夫人一片孝心老夫人再清楚也没有,但老夫人可不缺银钱。倒是咱们这儿百废待兴…”

“不是孝敬祖母的。”卫长嬴打断道,“我当然知道祖母不缺银钱。”

“那夫人的意思是…?”

“我是想请祖母帮忙,在这两年里物色些木材石料之类。”卫长嬴声音更低,道,“太傅府几乎被夷为平地,帝都中其他府邸也差不多。如今家家守孝,都不好动土木。但孝期之后,总归是要重建的。我是想,现在先把材料备好,以后只要寻到工匠就可以开工。不然如今孩子们还小,这别院地方少了点儿,让他们挤一挤,兄弟、姐妹同屋而住倒也没有什么。可往后大了,如今的地方就太小了。提前把东西预备齐全了,届时也能早点竣工。”

黄氏噫道:“夫人思虑周全,婢子回头就去跟陈福说。”

“这事可不能叫夫君他们知道了,最好就说是祖母替咱们考虑,才主动给咱们预备的。”见黄氏也赞成,卫长嬴又正色道,“这一点姑姑务必跟陈福说明白了,着他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就是回了瑞羽堂,也要私下跟祖母禀告才是。”

守孝期间就盘算着提前买好建府的材料,可跟私下里给儿子的饮食里添荤腥不一样。后者不但是沈藏锋自己提出来的,即使传出风声,大家也能够理解——家里男嗣才没了一大半,好容易保下来的骨血,又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偷偷给滋补一番,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这么做的肯定也不只沈家一家。

但公婆伯叔们坟头土未干,旧居烟火之气未散尽,就盘算着两年多后起新居了,这就…

即使沈家人能够理解,心里肯定也不会痛快。卫长嬴当然要叮嘱人把好口风,免得为此跟夫家人有了罅隙。

黄氏笑道:“夫人您放心罢,那是陈嬷嬷的亲侄子,还怕没法私下告诉老夫人吗?”

又道,“您不必担心,老夫人是出了名的疼爱您,连带着对老爷也是关切非常。没准老夫人这会子都已经在预备起来了。”

卫长嬴点一点头:“只是这事既要瞒着夫君他们,银钱上却要姑姑跟贺姑姑看着点儿。”

沈藏锋是不查她账的,沈家其他人也不会这么做。但万一用到了钱时,可就容易露馅了。尤其西凉军现在正要向南方大批购买粮草,虽然说这军费暂时由战利品来替代,还用不着卫长嬴这里的内账去填补,可若有周转不过来的情况,内账这里肯定是要支援的。

好在无论黄氏还是贺氏都是做账的高手。

不过在这里,黄氏倒是给了她一个建议:“其实夫人何必要让陈福带钱回去给老夫人?横竖也就两三年光景,瑞羽堂的账,向来不是老夫人就是家里夫人管着的,这两位都是顶顶心疼夫人您的人,哪能不帮您呢?不如就请老夫人跟家里的夫人采买起来,等到了时日,难为老爷还肯白受吗?”

卫长嬴微蹙眉:“会不会太叫家里操心了?”

“瑞羽堂如今能有什么烦心事呢?无非就是苏家小姐没有了,士族又遭了浩劫,五公子的正妻人选又得再挑而已。”黄氏道,“老夫人跟家里的夫人怕是巴不得能给您搭把手。您看着罢,您就是把钱给了陈福带回去,过不了几日也一准会送回来的。”

她声音一低,“这瑞羽堂往后就是家里大老爷跟五公子的,难为大老爷和五公子,还会同夫人您计较这些?”

“…唉,说到长风的婚事,如今还真是…”卫长嬴双眉蹙得更深,喃喃道,“先前贵女纷纷身陨,如今侥幸活下来的,也都戴了重孝。难道让长风再等两三年吗?”

她这里替弟弟忧愁时,帝都皇城。

福瑞宫里,清欣公主觑着蔡王太后午后小憩、端木芯淼被请去端木家给端木无忧父子诊断的光景,换了一身宫人服饰,悄悄的溜到了福瑞宫的角落里。

一名衣裙半旧不新的年长宫女已经在花树后等着了,见到她过来,忙转出树后,朝她招一招手。

清欣公主提着裙裾跟上。

宫女带着她在花树草丛里穿来穿去的,不多时就走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里。这小院幽深冷清,门前青苔厚实如毯,一看就是少有人来、甚至基本没人来的地方。

这宫女摆手止住清欣公主将要说的话,四下都看了一遍,确定无人,这才松了口气,朝清欣公主行了个礼,柔声道:“殿下这些日子又清瘦了许多。”

“如今谁还来管这几分清瘦呢?”清欣公主经过被贬为郡主又削为庶人、不得不依靠亡母的手段才能寄居蔡王府后,从前跋扈任性的性情被磨砺了很多,此刻神色黯然的道,“胡姑姑你叫我出来有事吗?”

不待这胡姓宫女回答,清欣公主又叹道,“其实姑姑要找我,直接去正殿那边就行。四嫂是个很和善的人,端木八小姐虽然不如她好说话,不过我看她对我也不甚关心,只要我不做有害于她们的事情,这姐妹两个是不会阻止姑姑来看我的。”

“殿下您有所不知。”胡姓宫女眉头一皱,道,“婢子乃是娘娘留下来的人,若是与殿下您来往,被人知道了,对殿下是不好的。”

清欣公主怔道:“母后…都已经去了,怎么…?”

“这都怪申博!”胡姓宫女作为废后顾氏的心腹,对取代申寻成为太子并登基的申博当然没有好印象,私下就直呼其名讳,冷笑着道,“他自己死也就算了,却拉上了衡王殿下!如今连洪州顾氏都被怀疑上了,殿下您说,若叫外人知晓婢子这个在冷宫里被冷落了十几年的宫人,却也是娘娘的人,哪能不更加怀疑呢?婢子这条命早已给了娘娘,是不在乎了的。但若因此拖累了殿下,却是万死莫辞啊!”

清欣公主听得一头雾水,诧异道:“胡姑姑你这话何意?”

“东门突围那一场骗局,申博栽赃给了衡王殿下!”胡姓宫女叹了口气,“因为申博已死,此事也无明确的证据,所以如今士族虽然将信将疑,暂时却还按着不发。可那只是明面上他们寻不着理由发难而已,私下里却已经在紧锣密鼓的查了!”

清欣公主虽然很多时候年少无知,此刻也不禁变色道:“什么?那骗局不是十一哥上了当,被戎人奸细所蒙蔽吗?”

“这是说给外人听的,毕竟申博跟汉王都死了!”胡姓宫女冷笑着道,“也没法证明申博当时骗了满城臣民,再加上如今这世道…士族再跟宗室掐起来,那更是乱上加乱。他们之前是不怕世道乱,只是如今光海内六阀就有四阀没了阀主,接任之人不是过于年轻就是名份不够正统,自己族里内斗还来不及,当然怕世道混乱耽搁他们的前程了!”

顿了一顿,胡姓宫女道,“所以殿下,您如今千万要小心,万不可叫人晓得您跟婢子的来往。”

清欣公主咬着唇,低声道:“你既然说如今跟你来往不好,却还是叫了我过来,难道是有什么要事非要当面跟我说吗?”

“殿下说的不错。”胡姓宫女微微点头,声音就低了下去,“殿下您…”

☆、第九十六章 给大哥积德

第573节第九十六章 给大哥积德

卫新咏饶有兴趣的看着跟前的闻余兰,指着手边热气腾腾的药碗,笑意盈盈的问:“你可知道,这里头这支山参最少也有五百多年,若拿出去换钱,即使现下世道乱,也能够为你们全家换来一场大富贵了?”

闻余兰咋舌道:“这么贵?!”

“阿爹说这是县里那家百年老药铺里镇铺之宝,能不贵吗?”她的小哥闻知齐捧着块饴糖,在旁边吃得津津有味,闻言把饴糖一把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道。

在赤树岭住的这些日子下来,虽然说闻家小兄妹的官话学的还是七拐八扭的,但卫新咏的聪慧是有真材实学的,只靠跟他们小兄妹说话,倒是已经把当地土话能够听懂个七七八八了。

如今与这里的人交流已无问题,但他心中郁结,借口身体没好全,根本不跟人接触。而这赤树岭的人虽然不晓得他乃是在整个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凤州卫氏子弟、也是西凉军跟凤州士卒都在找的卫六老爷,但只看他被救时的衣着打扮、醒来后的谈吐气质,也知道是位贵人。

这些山民一则自惭形秽,二则觉得世道混乱,这位贵人醒了之后又不说走又不找人联系他家里人,想想就知道必有内情,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敢来打扰他。

也就闻余兰,日日纠缠都没换得卫新咏松过一回口,却还热情不减。每天都扯着她的小哥跑上几趟,从地瓜到山民难得吃一口的肉类,但凡有什么她认为好的东西,一概往卫新咏这里塞。

卫新咏视喜好接受或拒绝,虽然不肯收徒,但偶尔也教她几个字、一段典籍之类…他自觉这样即使不接受这小兄妹的拜师,也不算亏欠他们了。毕竟即使国中贵胄,想让他亲自指点功课,也不是每家都有这份体面的。

即使有,也断然没可能拿几个地瓜就换到一次教导。

可今日闻余兰端来的这碗药却让他十分意外——还没进屋,他就闻到了药中至少五百年份的山参味道。

山参这种东西他太熟悉了,不仅仅是从得知卫崎先一步离世病倒起,在无数个寒夜苦读里,但凡有点积蓄,虎奴都会去购了来,熬汤煮茶,为他滋补身体。

虽然说那时候肯定买不起年份太久的,但后来景遇好了之后,虎奴也开始挑上年份的买了。在凤州卧病的那些日子,宋老夫人送了好几支五百年乃至于快成形的山参给他,若无意外,如今大部分还在虎奴手里收着。

是以他绝对不会判断错。

此刻听了闻知齐的话,卫新咏了然的点了点头:“你们父亲派人送来的?他打下了雍县?然后闻小姑娘你偷出来、悄悄熬了药?这样很不好,先不说这原本的药方里本来没有山参,如今加进去虽然有滋补的效果,却也把药效弄乱了;且说你们父亲好容易得了这么点东西,之所以送到你们这里来,自有后用,恐怕连你们父亲的下属都瞒着。你却拿了来与我用,叫你们父亲知晓,必然要责怪你。”

“我受先生教诲,又不是那等不知道礼仪廉耻的人!”闻余兰听了这话,却睁大眼睛,不高兴的反驳道,“我怎会偷窃?这是阿爹他亲自拿给娘亲,让娘亲熬了药,让我们送过来的!”

卫新咏皱眉道:“你们父亲回来了?”

“是啊,还给我带了饴糖!”闻知齐在旁兴高采烈——这小子跟他妹妹不一样,没有太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想法,他之所以每天都跟闻余兰一起来找卫新咏,一半是被闻余兰扯来的,另一半却是爱听卫新咏偶尔讲的一些典故——他是当故事来听了。

此刻似乎被提醒,闻知齐用自己方才玩过泥巴、还没洗过的手抓出另一块饴糖,热情的递到卫新咏跟前,“先生要吃吗?甜得很,可好吃了!”

卫新咏摇了摇头,继续问闻余兰:“你们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闻余兰倒是盯着那块饴糖看了片刻,才移开视线,道:“阿爹说先生您是读书人,身子一准弱。之前又在雨地里昏迷过去,就靠娘亲在山里挖的草药是调养不好的,非得拿好药不可。”

卫新咏眯起眼,道:“是么?那你们父亲心肠真好,可惜我身无长物,倒没什么能够报答你们的。”

“先生您看不起人!”闻余兰闻言,小脸顿时涨得通红,道,“咱们家虽然穷,也断然不会做那挟恩图报的事儿!您这样说也太羞辱我们了!”

卫新咏嘿然一笑不语,心想你这小女孩子兴许是除了想拜我为师学点文事外没有旁的心思的,你们那父亲可就未必了——算算辰光,即使没有其他人来找自己,莫彬蔚跟虎奴是肯定要来找的。自己名份上属于瑞羽堂,瑞羽堂不管对自己有多关心,也不能不意思意思…那闻伢子既然是盘州这边的一伙起事首领,都发生了一两个月的事情了,他还能不听到点风声?

要不是揣测到了自己的身份,非亲非故的,慢说闻伢子这等还在乡下地方打转的角色,就是瑞羽堂这样的富贵地方,也不是什么人病了,就会送出五百年的老参来的——这东西又不是地瓜!

他沉默不语,闻余兰倒以为他是在懊悔失言,就宽宏大量的道:“好啦,先生往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我也不会计较先生方才之言了…不过先生说这药里不能加山参,现在要怎么办呢?”

卫新咏古怪的看了眼闻余兰,心想即使是在山野里,这么热情而且一直热情的小女孩子…也算是一种奇葩了——她怎么就什么都能往好处去想呢?

“药不急,回头你找截炭跟纸来,我写个方子给你。”若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慷慨的舍出五百年的老山参,卫新咏是不会接受的,这样的大恩他自认为很难还得起;但现在这闻伢子十有八.九猜到了自己的来历,那就是有所图——这种恩情,他回头找回部下随手就能还掉。

所以这会也不再罗嗦,直接受了。

闻余兰可不知道他想的如此复杂,哦了一声就要跑出去找他要的东西来——这种山野地方,想文房四宝是不太可能了,就连纸怕也要找上一找,也就炭条好寻。

只是她才迈步,卫新咏却又叫住了她:“等一等。”

闻余兰忙站住:“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闻小伢,你且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问闻小姑娘。”卫新咏这些日子已经知道,“小伢”是当地对于小男孩的称呼,可想而知他们的父亲闻伢子,怕是连正经大名都没有一个。

这样的一个人,看他妻子儿女的景况,比起这赤树岭的山民也强不到哪里去,居然舍得拿一支五百年份的山参出来…让卫新咏对他有些高看一眼的是这闻伢子虽然自己已经到赤树岭了,却没有露面,只是打发日日跑过来的儿女来送药。

也就是说闻伢子其实不能完全确认卫新咏的身份。

即使找卫新咏的人把卫新咏的特征描述的详细非常,可这世上总有意外的。

尤其现在这乱七八糟的世道,指不定就有形容跟卫新咏相似的贵家子弟出行遭遇不测、恰好被仇氏母子救了呢?

再者,卫新咏相信,自己这次失踪的真正缘故,闻伢子多半是不知道的。

因为他对知本堂的怨恨不可能公开,所以他的失踪要么被说成遭遇盗匪没照顾好、要么就是为凤州卫氏子弟遭遇不幸悲痛过度暂时离了队伍…总而言之,他清醒之后没有立刻托仇氏设法联系凤州卫氏或虎奴这些人,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是说不通的。

从这一点上看,他是卫新咏的这重身份就值得怀疑了。

毕竟若他是一个心怀族人、哪怕是一个普通的阀阅子弟,纵然遭了难,醒后应该立刻设法回去,免得长辈担忧、也为族人尽力啊!

何况闻伢子至今没来见过卫新咏,单凭两个还没十岁的小儿女的描述,即使再加上仇氏——仇氏因为男女有别,卫新咏醒来之后两人就照了一次面,还是在闻知齐与闻余兰都在场的情况下。

两人寒暄了没两句,仇氏就借口要帮古家表妹做饭,告辞而去。之后连远远打个招呼都没有过。

因此仔细考虑的话,闻伢子确定卫新咏真实身份的把握其实是一半一半。

这种情况下他就敢拿出山参…虽然还是入不了卫新咏的眼目,但也算得上有气魄了。

不过卫新咏如今心结未解,不耐烦理会这些事情,只打算日后送上一份厚礼作为还报——当然闻家对他最大的恩情不是这支山参,而是从野地里救了他。不过卫新咏当时是有求死之念的,这一点他至今都没想好。

这一份救命之恩对他来说,那是百味陈杂,感激之情可不深。

卫新咏心里转着主意,打发了闻知齐出门,只有闻余兰一个人在时,他低声问:“你们父亲为何要回来?莫不是听说了我在这里吗?”

闻余兰诧异道:“不是的啊,是因为我们大哥受了伤,阿爹送他到这里来养伤才来的。”

不等卫新咏说什么,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哦,那个山参,本来也是带过来给大哥用的。但娘亲等大哥安置好后就跟阿爹说了先生的事情,阿爹就说也切两片给先生用,权当给大哥积德。”

闻余兰觉得自己领悟了卫新咏的意思,很好心的安慰他:“先生您不要难过。我们大哥这次伤得不轻,又是为了救阿爹才受的伤,所以阿爹现在心里很难受,暂时没功夫理会旁的,这才没过来拜访您!等大哥伤势好转之后,阿爹一定会亲自过来拜见您的。阿爹平常最尊敬读书人了,常跟我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先生一看就是读了很多书的人!阿爹肯定会很尊敬您的!”

卫新咏:“………!!!”

合着这支五百年的老山参,不是专门用来孝敬跟讨好我的、而是生怕你们那个大哥不小心伤重死了、给他临时积点德的么?!

☆、第九十七章 阴差阳错

第574节第九十七章 阴差阳错

次日一大早,闻余兰单独跑过来,送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这次没用卫新咏问,她主动说道:“娘亲给大哥做的,也给先生送一份。”

闻家借住的古家距离安置卫新咏的这间空闲小土屋不算远,要不是中间有山花山树遮挡,站在门口就能够看到。所以此刻这碗荷包蛋的碗底,还能看到一点没化完的糖粉,清白见底的汤水里载沉载浮着三个鸡蛋,看着就滑嫩可口,慢说闻余兰奉上时不住咽着口水,心绪不佳的卫新咏都觉得食欲大起。

他深深看了眼闻余兰:“令兄的伤,如今怎么样了?”

闻余兰暗吞了口口水,强迫自己转头不去看那碗荷包蛋,道:“如今还在发热,阿爹说只要热退了就好。”

她年纪小,还觉得没怎么样。卫新咏却听出来,这话的意思是说热退不掉就难办了。

这年头就算高门大户里的子弟,因为一场热去了的也不少,何况这山野之地。

想来闻知齐跟闻余兰这两日都没显得为他们这大哥担心,多半是父母没跟他们细说,只道不打紧。

卫新咏望着心思大半在荷包蛋、却控制着尽量不流露出垂涎之色的闻余兰,忽然心里就想起了自己父亲跟胞姐才过世的那时候,他其实也是这样的年纪,懵懵懂懂。虽然说找到亲舅舅的信之后,对卫崎父子有着本能的憎恨,但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浓烈。

是到了好几年后他懂事了,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而这样不可弥补的失去,这世间是无药可医的。

至少卫新咏不认为有什么方法可以医治,报仇雪恨原也不过是缓解。他心中的空空落落与痛楚,只可铭刻,不可痊愈。

“先生还不用吗?要凉了。”见他一直不说话,闻余兰提醒道,“娘亲要我待会把碗拿回去,阿爹这次带了些人回来,家里的碗不太够了。”

卫新咏回过神,默不作声的起来,从屋子里取了一个干净的陶碗——说来他这里的一点用具还全是仇氏让儿女送过来的,如今仇氏那边缺碗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这一家人即使有所图,待他也算不错了。

分了两个荷包蛋给闻余兰,连哄带骗的让她吃了,卫新咏便挥一挥手让她回去。

闻余兰既窃喜于吃到了荷包蛋,又担心自己吃了本该给卫先生的东西,会不会让卫先生觉得她是个嘴馋的孩子。有些讪讪有些惶恐的去了。

等她离开后,卫新咏踱步出门,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出神。

只是他想到东想到西的,不自觉就想到闻家那长子。

“季去病此刻应该在帝都或者京畿,多半被卫长嬴拉着。这闻家长子既然能够从雍县乡下撑到这赤树岭…听闻余兰说两地不近…想来即使重伤,也还能支撑一段辰光。若能得季去病诊治,必能痊愈。”卫新咏想到这里,自嘲的笑了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如今自己都不知道往何处去,难道为了个不认识的乡民,就要回帝都去吗?”

摇了摇头,他又想,“闻伢子跟仇氏都还有心思分东西给我这外人,可见他们这长子的伤应该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却也未必需要季去病。难道这天下人离了季家人就活不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心安理得的晒起了太阳。

晒着晒着,卫新咏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从破旧的竹椅上一头栽倒下去…

他恢复了点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人在不远处说话,可他什么也听不清。心里想着:“莫非我想错了,这闻伢子其实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故而在荷包蛋里做了手脚,要拿我去换赎金?”

这念头转了一转,他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也没能睁开眼睛,只觉得是在马车上。

“看来真是这样了。”卫新咏心里叹了口气,有一种放任自流的颓然感。

马车辘轳,他没多久又陷入了昏睡。

一直到第三次清醒,他才真正醒了过来,才睁眼,却见头顶八宝华帐,鼻端沉水名香,榻边虎奴惊喜交加的直抹泪,几乎是泣不成声的道:“公子您可醒了!”

“嗯。”卫新咏对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心腹并非无情,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失踪,虎奴定然是最挂心的一个。虽然他现在还没做好归回的准备,但见虎奴整个人憔悴不堪,双目赤红的模样,心下一叹,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再求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这么过着也罢。

他在虎奴的伺候下喝了药,正要问虎奴闻伢子要了多少赎金,门却被敲响了。

“一定是莫校尉与赵都尉!”虎奴站了起来,他知道卫新咏不知道赵都尉是谁,开门之前解释了一句,“赵都尉是西凉军在盘州找公子的首领。”

这两人进门后,看到卫新咏醒了,很是高兴:“公子可算醒了!”

卫新咏淡淡的跟他们敷衍了两句,就问起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处?毕竟有赵都尉这个陌生的外人在,卫新咏本想直接问赎金就换了个问法。

结果虎奴抢先道:“这都亏了赵都尉,赵乾那厮,明知道咱们在找公子,却暗自下令寻到公子之后,先送到他手里去!导致咱们根本不敢透露公子的特征!还是赵都尉发现雍县闻伢子忽然攻占了县城,抢了城中药铺的镇铺之宝、一株五百年的山参!那雍县药铺乃是青州苏氏产业,寻常流民岂敢打主意?赵都尉知道公子所用之药里须以老山参为主,就派人去盯着那闻伢子,却发现他竟去了赤树岭…这才发现了公子!”

卫新咏皱眉道:“那么闻伢子怎么说的呢?”这么说来闻余兰却是骗了自己?所谓分老山参与荷包蛋给自己,跟给她那个什么大哥积德毫无关系,却是闻家为了稳住自己故意这么讲的?甚至还特意扯上青州苏氏来让自己欠这个大人情?

那样热情的小姑娘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幌子,他心下就有些淡淡的怒意。

“闻伢子也被吓了一跳。”又是虎奴抢了话,连哭带笑的道,“去了赤树岭才知道,赵都尉只猜对了一半——闻伢子打下雍县,抢走那支老山参,却是为了救他的儿子!好在公子当真在赤树岭,不然…”

他擦着泪,道,“知道是闻伢子的妻儿救了公子,赵都尉给了他们一批粮草,等把公子送回帝都后,小的再跑一趟去谢他们!”

显然他是以为卫新咏问起闻伢子来是给救命恩人要好处了。

虎奴还担心卫新咏要亲自回去谢恩人,委婉的截断了他这样的打算。

卫新咏沉默了片刻道:“那我是怎样昏迷的?”

“公子早先病就没好,这些日子流落在外,也没个体贴的人照拂,能不出事吗?”说到这个虎奴就带着气愤念叨起来,“公子心里不好受,小的也知道。可公子再不好受,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这次若不是赵都尉明察秋毫,小的简直不敢想象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公子!那赤树岭可是几年都难得跟外头走动一次的!”

赵都尉跟卫新咏没什么交情,他到盘州来也不过是领了沈藏锋之命,此刻见卫新咏醒了,就要回去着人禀告沈藏锋,可无心听他们主仆情深的经过。所以趁这个话头呵呵一笑,道:“这都是卫六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与下官何干?哦,虎奴说卫六老爷需要老山参入药,下官方才打发人出去找了,如今也不知道回报不曾,下官先去看看?”

“有劳赵都尉了。”卫新咏朝他点一点头,赵都尉拱了拱手,便告辞而去。

莫彬蔚却没走,而是皱着眉头看着卫新咏:“闻伢子之妻说你在那赤树岭里早就醒了,却为何不托人找我们?”

卫新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片刻后才道:“回头再说?”

“回头再说,你先好生将养吧。”莫彬蔚跟他对视片刻,到底收回了目光,沉声道。

他出了门之后,虎奴想说什么,卫新咏却叹了口气:“回头再说!”

“…是!”虎奴只得讪讪的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卫新咏在距离赤树岭最近的小县城里休养了好几日,用掉了数支老山参,大夫才认为他病情暂且稳定、可以赶路了。

这个消息让赵都尉跟莫彬蔚都松了口气。

他们不仅仅担心卫新咏的身体,也担心赵乾——赵乾本来就在向雍县方向移动,当然雍县离他们暂时落脚的这个小县城还有点路。问题是赵乾可是裹胁着十几万流民移动的,哪里是一个县能够完全吃下来的?

就算吃得下,左近还不能受影响?

赵、莫虽然都带着精骑,不见得怕了赵乾,然而带着一个不易移动的卫新咏却束手束脚了。

即使赵乾暂时应该不想跟朝廷发生冲突,但这种把性命寄托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肯定不是赵、莫两个人想的。

所以卫新咏一被认为可以赶路,他们马上用最快的速度备好了车、雇了人。

只不过他们才预备好要出发时,探子却来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第九十八章 何子勇

苏鱼梁皱着眉问心腹:“真是卫新咏?”

“回公子的话,确实是卫家六老爷,而且,西凉军中的一位姓赵的都尉,以及领着凤州士卒的莫彬蔚也在其中。”心腹何子勇,是苏秀茗派在嫡子身边辅佐的,为人极是精明有见地,多谋善断。

此刻见左右无人,就压低了嗓子道,“这卫六老爷跟莫彬蔚,一文一武都是极有才干的。当年帝都就一直有人想要招揽卫六老爷,卫六老爷一手带出来的这莫彬蔚,早前还没怎么露脸,但这次收复帝都时可是杀得戎人落花流水,连定国公都再三称赞他的骁勇!如今恰好落了难,又被公子遇见…”

“他们算什么落了难?”苏鱼梁虽然被祖父认为优柔寡断,但眼力劲儿却是有的,再加上不喜这何子勇到来之后处处对自己指手画脚,闻言不冷不热的道,“沈表哥的人不是在陪着他们?”

何子勇笑着道:“一个都尉,还是如今的都尉,这算什么?定国公力主圣上登基有功,如今非但己身加封骠骑大将军,西凉军中的部将,略受重用的,哪个不是赐了将军衔?这姓赵的才一个都尉,显然定国公压根就没把这卫新咏放在心上。怕是看着定国公夫人的面子才派了人过来应个卯而已。”

苏鱼梁听着这话,就问:“那你是什么意思?叫我去招揽卫新咏跟莫彬蔚?既然帝都当年多少人想招揽他们而不成,如今我就能成吗?”

“此一时彼一时,公子请想,这卫新咏背后有瑞羽堂的,不管瑞羽堂到底多看重他,但至少他一日是卫六老爷,觑着凤州卫的面子也不好明着逼迫他。那莫彬蔚呢有他护着,才没人敢强迫。”何子勇拈着颔下短须,淡笑着道,“但现在这盘州,瑞羽堂又没人在。那姓赵的都尉更值得什么?说起来定国公乃是公子的嫡亲表哥,慢说咱们可以做的利落些,不叫定国公知道。即使定国公日后知道了,难道还能为个小小的部属给公子脸色看吗?”

“你想让我强迫他们投靠?”苏鱼梁用看癔症之人的目光看着他,“你当他们是傻子吗?这里没有瑞羽堂的人,他们不会以后把事情告回去?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