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勇微微一笑:“怎能轻信他们的承诺?若要投奔公子,当然是要写下勾结戎人之类罪状的自白书,按下手印方成啊!”

“如此强迫他们效劳,必然心有不服,岂会真心为我所用?”苏鱼梁觉得何子勇简直不可理喻,“这二人与我又无冲突,何必理会他们!”

“公子此言差矣。”何子勇却不这么认为,他眯着眼道,“公子难道忘记了,这卫六老爷不但是定国公夫人的娘家叔父,也是咱们家五公子的母族之人?”

苏鱼梁一皱眉,淡淡的道:“那又如何?”

“定国公素来宠爱其妻,那定国公夫人乃是咱们家五公子的嫡亲表姐,哪能不向着五公子?而且五公子之妻又是宋家嫡女!这样五公子已经得了沈、卫、宋的扶持。”何子勇正色道,“不过,如今沈、宋两家,由于接连而来的丧事,导致本宗风雨飘摇,自顾不暇,即使在公子与五公子之间更加倾向于五公子,想来短时间里,也腾不出手来大力襄助五公子。”

“只有卫家!”

何子勇声音更低,语气却坚决的道,“瑞羽堂早年有衰微之相,然而近年却是否极泰来!非但卫郑鸿康复,甚至还因为常山公的致仕,合家大小逃过一劫。就连知本堂这个百年来都叫卫氏本宗不喜的分宗,也因为帝都之祸被屠戮一空!可谓是阴霾扫尽,只待东风!”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瑞羽堂未遭劫难,实力保存完好。且因卫郑鸿的痊愈,使得卫家在继任阀主上没了后顾之忧,完全有能力腾出手来插手其余五阀的阀主人选。而苏、沈、宋三家,这两代与瑞羽堂的关系尤其密切。咱们家五公子、定国公、宋家二公子,这三个人,卫家是必然会扶持的。”

何子勇嘿然道,“五公子之母是瑞羽堂宋老夫人的亲生爱女,骨肉之亲非同寻常,这不是手段能够笼络得过来的。那位宋老夫人又素来强硬狠辣,最是偏心不过…本来瑞羽堂有卫阀主跟她坐镇,已经不可小觑,而卫郑鸿又岂是好相与的?就是还年少的卫长风,能够得众人交口称赞,显然也当有几分真材实学。这些人现在都小心翼翼的住在瑞羽堂里足不出户,这卫新咏既然叫咱们遇上了,不设法削弱一下瑞羽堂的实力跟势力,怎么成呢?”

被他这番滔滔不绝的分析弄得有些心神不宁,苏鱼梁喃喃道:“万一激怒了瑞羽堂呢?还有沈表哥。”

“不是有赵乾?”何子勇不在意的道,“如果他们不识趣,那就全部推给赵乾好了。”

“可咱们不是来招降赵乾的么?”苏鱼梁愕然,“而且赵乾也答应了!”

何子勇暗叹了口气,道:“老爷是让公子来招降赵乾的,但,假如赵乾是诈降呢?”

见苏鱼梁还皱着眉,他索性把话都说出来,“不但诈降,他还杀了咱们这边的要人,比如说,就是那卫六老爷跟莫彬蔚…这些个暴民,能有什么信用可言?幸亏没伤着公子!横竖咱们青州军要扫平他们,不过是举手之劳!到那时候咱们也替卫六老爷他们报了仇,不论瑞羽堂还是定国公,都没什么话可说!”

苏鱼梁皱眉道:“没那么简单,父亲说过,流民虽然都是乌合之众,然而人多胆壮,能招降还是招降的好…毕竟咱们青州军来之不易,须得好生爱惜!”

何子勇见他坚持,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就不拿赵乾出去,等他被公子招降后,让他选个下属出来顶这个罪,到时候公子明面上罚赵乾一番就好,这也是让赵乾表一表诚心。”

“西凉军的那个都尉跟莫彬蔚都在这里,想来多多少少也带了兵吧?”苏鱼梁忽然问,“赵乾的手下哪能杀得了他们?若是带上数倍的大军,怎么可能我不知道呢?到时候我见死不救,还不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

“怎会与他们正面交锋?”何子勇连连摇头,“自然是由公子请了他们来赴宴,然后再…”

苏鱼梁提醒道:“那卫新咏正病着,他能来赴宴?”

何子勇呃了一声,想了想道:“莫如…‘黛锋’?”

黛锋是苏家暗卫,最擅长潜入刺杀。

如今苏家是苏秀茗趁苏屏展身死之前不及公开他所选择的继任之人,以嫡长子的身份夺取了阀主之位——虽然还没正式就任阀主,却实际上行使此权了。“黛锋”当然也就在苏秀茗手里,作为苏秀茗唯一活着的嫡子,苏鱼梁身边当然少不了这些人手的保护。

不过苏鱼梁反复思考,还是觉得不想下手:“父亲只叫我们来招降赵乾,没说其他。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假如只是莫彬蔚,苏鱼梁倒也不至于这么迟疑。但怎么说卫新咏都是正统的卫氏骨血,还是被正式过继到瑞羽堂的…苏鱼梁不免就非常的犹豫。

“公子不可心软!”何子勇却认为,莫彬蔚还在其次,城府深沉的卫新咏才是首当其冲要铲除的目标,正色告诫道,“莫彬蔚至今未受瑞羽堂其他人的招揽,却对卫新咏言听计从!而卫家主修文治,缺乏武将。一旦得了莫彬蔚,便是如虎添翼,岂能不阻止他们?”

苏鱼梁皱眉道:“那杀了莫彬蔚便好,至于卫新咏…”

“卫新咏城府深沉,莫彬蔚此人据说还是他从卫阀主手里抢下来的。他在瑞羽堂中立足,此人所占的分量可不轻。”何子勇耐着性.子与他分析,“一旦我们杀了莫彬蔚,却放过了卫新咏,公子请想卫新咏焉能不记下这个大仇?卫新咏此人可不能小觑,万一往后他因此坏咱们大事…还不如两个都料理了!”

苏鱼梁斟酌了良久,还是不能下定决心,道:“过几日再说吧。”

方才自己明明白白的说过,卫新咏一行已经准备起程出发了,苏鱼梁却还说什么过几日…到时候人家走都走了,再想下手,却难道还能派兵追上去吗?西凉军又不是死人!

何况在这里弄死这两个人,跟派兵追赶杀死他们那是两码事。

派兵追赶…那是公然与沈家、卫家为敌了,这个责任苏秀茗都无法承受。

毕竟两大边军的评价一向是势均力敌。

何况现在国中不宁,边军自己先掐上,没的便宜了那些起事之人。

何子勇暗皱眉头,心想无怪老阀主不能放心将阀主之位传给大房,苏大公子他是没怎么见过,但这被苏秀茗寄予厚望的苏四公子,还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主儿!

他要是真的不想杀卫新咏等人,那就索性喝止了自己;他要是想杀,就该立刻跟自己商议方法——结果苏鱼梁想了半天还是犹豫不定,居然说出过几日再说这样的话来,分明是越想越茫然,越不知道该怎么做。

何子勇心里叹了口气,离了苏鱼梁跟前,就到僻静处叫了“黛锋”此行的首领出来,吩咐道:“你去,把卫新咏与莫彬蔚都杀了,若那姓赵的都尉发觉不对,也一并下手…记得做成暴民劫杀!”

苏鱼梁瞻前顾后的不肯做决定,何子勇也只能越俎代庖了,苏秀茗让他跟着儿子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这…那卫新咏是卫氏子弟?”

“大老爷的话你忘记了么?此行,你们当听我的!”何子勇哼了一声,那首领只得住了疑问,道:“我这就去安排。”

☆、第九十九章 苏鱼荫

卫长嬴松了口气:“真找着了?”

“过几日人就到帝都了,那哪能有假呢?”黄氏微微笑道,“不过卫六老爷早先就病着,这次流落在外,断了药不说,中间也没个好休养,来了之后,还是要以静养为主。”

“他活着就谢天谢地了。”卫长嬴叹道,“盘州那地方…这也是上天庇佑,不然我都不怎么指望了。哦,如今宋表姐那边知道了吗?”

黄氏道:“消息既然报到了老爷那儿,之前老爷不是答应会告诉宋家的吗?”

卫长嬴点了点头,此事说到这里也就是了。她摊开手,给黄氏看才从西凉来的书信:“五弟想让五弟妹过来帮把手,姑姑看如何?”

“婢子说句实话,如今有季娘子帮着夫人,六夫人身子也渐渐好了。而且大小姐是极聪慧的,倒也不缺五夫人回来帮手。”黄氏想了一想,就道,“反而西凉那边,五老爷一个人势单力薄,五夫人在他身边,也能搭把手。”

卫长嬴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即使咱们这儿真的缺上一两个人,也犯不着千里迢迢把她喊过来。”

她这么决定了,就提笔写信回复。

这封信送到西凉时,已经是夏初了。

西凉的初夏是极凉爽的,苏鱼荫走过被高墙挡住了日头的一段路时,甚至觉得身上冷冰冰的凉到心里去。

好在沈藏珠跟沈舒西住的院子朝南,阳光充沛。

堪堪爬满架子却还没到葳蕤程度的葡萄藤下,眉宇之间带着轻愁的沈藏珠端着一只陶碗,正小心翼翼的吹凉了碧梗米粥喂着沈舒西。

五岁的沈舒西已经看不出来出生时的孱弱,她眉眼很像裴美娘,但没有裴美娘那种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娇纵之气,却显得文雅柔和。想来是因为抚养她的沈藏珠本身就是个文雅安静的大家贵妇的缘故。一身生麻孝服穿在她身上,愈加显得清纯可爱,不似凡人。

见到苏鱼荫过来,沈舒西忙扭头别到送到嘴边的一勺粥,提醒姑母:“五婶来了!”

“五弟妹,你今日有空?”沈藏珠偏头一看,才发现了苏鱼荫,就把碗放到石桌上,起身招呼。

“三嫂的信来了,我想拿来给大姐姐看看。”苏鱼荫跟她行了个家礼,又柔声叫起给自己行礼的沈舒西。

沈藏珠知道自从沈宣兄弟的死讯传到西凉之后,明沛堂中就有些不稳,到现在,甚至是暗流汹涌了。虽然这样的争斗大抵是在前头,可她们这些女眷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苏鱼荫这些日子都非常的忙碌,频繁的或拜访或邀请一些族中眷属。

所以就道:“原来是这样,但你着个人拿过来就好,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苏鱼荫笑了一笑:“有两日没见到大姐姐与西儿了。”顺手摸了摸沈舒西的脑袋,又顺着沈藏珠的邀请与她在垫了锦垫的石凳上落座,自然而然的端起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继续喂沈舒西,“而且三嫂信里说的事情,我想请大姐姐帮拿个主意。”

“哦?”沈藏珠微微一怔,看了看信问,“是什么事呢?”

“大姐姐先看信罢,我来喂西儿喝粥。”苏鱼荫揽了揽沈舒西,让侄女靠到自己身边,小心的吹凉粥哄她吃下。

沈藏珠打开信笺,先是匆匆扫了几眼,继而神色凝重起来,只是见沈舒西还没喝完粥,一直没说话。等沈舒西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了,苏鱼荫抽出帕子替她擦干净了嘴角,才放下信,道:“咱们西凉可不是药材产地,三弟妹的这个要求,却是要着落在灌州。”

却是卫长嬴的信里,除了问候之辞以及拒绝苏鱼荫回帝都帮手的要求外,大致说了下帝都众人的情形,表示因为帝都及左近被焚,许多药材都告急。而如今的帝都各家,或伤或病者却不少,所以希望苏鱼荫与沈藏珠能够帮助分担一些药材的搜集。

其中老山参赫然列在第一位。

这个要求也算是拒绝了苏鱼荫前去帝都的一个折中的台阶。

毕竟沈家如今正逢艰难时期,在帝都,三夫人卫长嬴提前担当起明沛堂主母的责任,忙得团团转;六夫人霍清泠在大变之前就因为伤心家事病倒是大家都知道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而苏鱼荫这个五夫人在西凉当然不可能成天享福,可跟经历过帝都之边的嫂子、弟妹比起来,算是福大命大了。偏偏沈宣兄弟去世,明沛堂中动荡,她一介女流又年轻,暂时在西凉做不出来什么成绩,提出回帝都又被嫂子拒绝,若就这么下去,不免很难有所建数。

往后本宗熬过这段日子,苏鱼荫没有寸功,虽然不至于动摇她的地位,究竟面上无光。

卫长嬴让她帮忙搜集药材,等于是送她一个表现的机会。

何况西凉虽然不产什么药材,可相邻的灌州却是举国都出名的药材产地。

尤其是老山参,蜿蜒数千里的蒙山,什么样的草药没有?老山参更不会少了。

虽然说采药客频繁出入,不到深处如今也难寻到好参,然而守着蒙山总归有办法的。这个要求是考虑到了苏鱼荫办事的方便才提出来的,也算是她这个嫂子的用心良苦了。

此刻苏鱼荫拿了信来跟沈藏珠讨主意,其实也是学卫长嬴,把这份功劳分与大姑子一点——日后说起来,也是沈藏珠做主派人去灌州搜集药材。

当然沈藏珠肯定是没心情去想到什么功劳不功劳,只会认为这是弟媳对自己表示尊敬。

这会听了她的话,苏鱼荫颔首道:“大姐姐说的是,帝都跟咱们相隔千里的,若是为了一车两车药材,三嫂断然不会跟咱们开这个口。既然要多的,靠西凉这儿的药铺哪能成?再说西凉这边也不能一点药都不留,却是只能去灌州想办法了。”

“因为灌州那儿那个玉矿,咱们家是有人手在那里的。”沈藏珠建议道,“那里的人手,当初还是三弟妹亲自安排的,你可以着人去问问他们有没有熟悉的门路。”

“我想去一趟。”苏鱼荫沉吟了片刻,道。

沈藏珠起初没反应过来,看了她两息后才醒悟,“啊”道:“你亲自过去?”就不赞成,“兵荒马乱的,如今西凉这边又不安稳,你还是打发人去吧!若是不放心,就多打发几个人。”

“不亲自去不放心。”苏鱼荫叹了口气,看向不远处正追着一只五彩蝴蝶跑来跑去的沈舒西,眉头轻蹙。

沈藏珠转头吩咐使女:“西儿跑了这些时候想是出汗了,带她下去擦洗一下,换身衣裳。”

待沈舒西极不情愿的被使女拉走,沈藏珠又让下人都退远一些,才低声问:“怎么了?”

“父亲与叔父没了之后,族里的情形,大姐姐也知道。”苏鱼荫眼眶微红,道,“如今咱们本宗就靠二哥三哥他们撑着,那是万万不能再有差错了!”

沈藏锋等人把沈藏晖父子并沈敛华业已身故的消息都向沈藏珠隐瞒了下来,但沈藏珠只是想到亡父,心中也是大恸。她是亲生之女,跟苏鱼荫这媳妇的伤心又不一样,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正色道:“你说的没错…你是担心族里会在这批药材里动手脚吗?”

“不是会,是一定。”苏鱼荫咬着唇道,“大姐姐你想想,他们若是那老实的人,这些日子以来还折腾个什么?既然不安分了,哪能错过了这个机会?这批药材是三嫂亲口索取,一旦运去京里,没准就是给二哥三哥他们,还有侄儿们用的。就算不自己用,售卖或送出去,万一出了事,那也是二哥三哥他们首当其冲!咱们怎么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沈藏珠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可是一批药材就要你亲自去搜集,族里哪还不知道你的盘算?若他们真心要在药材里动手脚,又被你觑出了痕迹,恐怕…狗急跳墙啊!”

“如今咱们本宗还占着大义名份,西凉军最精锐的三十万兵马也在三哥手里。”苏鱼荫沉声道,“谅他们也不敢明着对我怎么样,怎么说我也是苏家之女呢!我父亲母亲跟胞兄固然没有了,但伯父叔父向来也是疼我的。我不信他们有那胆子公然对我下手,倒是派遣下仆去,他们没有那么多忌讳,怕是说害就害了!到时候即使咱们不把药材送去帝都,却也误了三嫂那边的事。”

“明着不敢动你,可暗地里的手段…”

“暗地里就是看谁技高一筹了。”苏鱼荫眯着眼,淡淡的道,“何况他们这些阴私手段,即使我不去灌州主持收购药材,在这明沛堂的后院里,他们就不算计我了吗?与其等他们找上门来,还不如借灌州一行占个先手!”

沈藏珠一愣,她方才听苏鱼荫的话,还以为这弟媳是纯粹怕药材里被人做手脚,现在听着,却是苏鱼荫想借这个机会…正式插手、甚至要主动挑起明沛堂的争斗了?

不过,把战场从西凉转去灌州似乎也不坏,至少在灌州的话,牵连的人少,冲突的规模也不容易扩大。终究是族里内斗,折损的全是西凉沈氏的积蓄,这种消耗当然是越少越好…何况族里蠢蠢欲动的心思,一直酝酿而不发,真让他们预备齐全了,沈藏锋等人不在西凉,年轻的沈藏机跟沈舒明根基浅薄又手腕稚嫩,必定要吃亏。

还不如现在趁势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你要我做什么?”苏鱼荫既然有这样的想法,那跑过来肯定不是仅仅为了表达一下对自己的尊敬了,沈藏珠脸色郑重的问道。

苏鱼荫吐了口气,看着她:“我离开之后,想请大姐姐帮忙看好了夫君跟明儿,还有这明沛堂。”

“这些不要你用,我也会顾的。”沈藏珠一怔,“没有旁的了吗?”

“没有了。”苏鱼荫爽快的摇了摇头,道,“大姐姐是知道的,夫君跟明儿都年轻,从前也是被父亲跟兄长们宠惯了,遇事,难免毛躁些。我在时,私下总是能够劝说夫君一二的,我走后,却都要劳烦大姐姐了。”

沈藏珠颔首道:“这个你放心,我一准会注意好了他们,不使族里算计到他们的。”

她要不是丈夫病故,如今也跟卫长嬴一样,是独当一面的苏家主母了。虽然说孀居生涯了无生趣,熄灭了少年时候的种种意气。但现在为了娘家再次振作起来,却也不是寻常妇人能比的。

得了她的承诺,苏鱼荫就露出放心之色,两人再说了几句话,苏鱼荫便借口还有事,告辞而去。

回自己屋子的路上,使女见前后无人,就低声问苏鱼荫:“夫人怎么不说四老爷、七老爷跟五公子的事情?万一族里把这个消息透露出来…”

实际上这才是苏鱼荫亲自过来的缘故——沈藏珠在守寡之后就已经了无生趣。当时要不是沈宙疼爱女儿,坚持接了她回娘家长住,不忍拂了老父的心意,沈藏珠怕是在丈夫灵堂上被救下来,回头还是会寻机去地下陪丈夫。

所以沈宙一房已无男嗣在世这种消息,谁也不敢告诉她。就算瞒不了一辈子,至少也要缓几年,等本宗地位稳固了,把沈藏珠接到一起,众人都在时慢慢的跟她说,真出事也有大家一起分担。不然此刻哪怕是有沈舒西在膝下,也未必能够保证沈藏珠还能继续活下去。

这一点使女也是知道的,可苏鱼荫特意亲自赶过来,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托付的话就走了…

“你知道个什么?大姐姐虽然平常不管事,却是极精明的。”苏鱼荫一皱眉,却道,“她做我二堂嫂那几年,我虽然年幼,却也记得她是何等能干。不然我大姑姑怎么会把她说给我那二堂哥?我若是在这件事上提醒她,那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不如轻描淡写的托付一下,却重点强调族人的阴险毒辣。届时大姐姐倒有可能认为族人是为了乱她心志、好让她心乱之后无法顾及夫君他们,故意这么造谣的!”

使女一怔,随即道:“那万一…”

“没有万一!”苏鱼荫面无表情的截断了她的话,冷冷的道,“打从父亲跟叔父没了起,就凭二哥、三哥的年纪,咱们这一支就没有稳妥了!又遑论什么万一不万一…无非就是各施手段,尔后成王败寇而已!”

☆、第一百章 边军冲突

同样是初夏,西凉的风里还带着料峭。帝都,即使在春草湖畔,有湖风中和,却也有了明显的躁意。

蝉鸣才起,就被卫长嬴命人全部粘了去,免得吵到众人休憩。

不过即使没了蝉声聒噪,今年的夏天,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皇室与贵胄们来说,也注定了难过。

因为去年冬季的时候帝都已被戎人围困,无法出城凿冰储存。即使有人在自家花园里取了点冰,也在城破之后,戎人的焚府里化为清水。

帝都的夏日之炎热,不下于南方,没有凉室的话,即使搬到水榭之类的地方也非常难过。尤其现在别院里沈敛实的伤至今还没好,沈舒光等孩童还年幼,之前突围时已经受过折腾,如今再经受酷暑,委实让人不放心。

偏偏冰块这种东西,沉重又难以运输。想从别处买都不容易。

这种忧虑,在卫长嬴这日进城探望丈夫时越发的浓重。

仓促之间修缮出来充当六部的房舍非常的扃牖。

以沈藏锋现在在朝中的身份,在这座衙门里也只有一间斗室可以专用。

室中堆满了公文案卷,卫长嬴进去时正是辰中,这时候春草湖边露水还没干透,可沈藏锋的衣襟上却已经有了分明的汗渍。他身后不远处放着木架,搁着金盆,浸泡着一条白麻帕子的水略显混浊,显然是沈藏锋用它洗过不只一次手或脸。

“这水怎么也没人给换下?”卫长嬴叹了口气,对正要询问自己来意的丈夫摆了摆手,“也不是很急的事情,我先给你换盆水来。”

“如今人手不足,沈叠叫我派出去做事了。”这时候的沈藏锋说是日理万机也不过分,匆匆道了一句,又立刻拈起朱笔飞快的批阅起公文来。

卫长嬴看着他惟恐耽搁了片刻光景的模样,暗自一叹,挽起袖子,绕到他身后端了盆出门。

门口黄氏等人因为斗室地方小、加上夫妻两个有话要说就没进去。未想卫长嬴一进门就走了出来,还亲自端着盆,都不禁一呆。

还是黄氏反应最快,赶紧上去接过水盆问:“这是?”

“把那帕子洗一洗,去换盆清水来。”卫长嬴蹙眉道,“夫君身边人手不足,连盆水也没个人给换新鲜的。”

说起来沈藏锋虽然不是讲究到了有洁癖的地步,但他出生以来的生长经历也注定了他的好洁。这要是在帝都之变前,别说水色明显混浊了,洗过一次脸的水他都不会继续洗手,而是会让人另外打一盆干净的来。

但话又说回来了,从前的时候,卫长嬴这个娇生惯养长大、又素得丈夫宠爱的正妻最多着人给他换盆水,哪会亲自去端水盆?

想到这儿,卫长嬴自嘲的笑了笑:所谓的讲究,也不过是处境优渥里的自恃身份而已,真到了窘迫的时候,凭什么挑剔都是虚的。

黄氏很快找到水井,漂洗了帕子,换了清水来。

卫长嬴接过,端进去,顺手绞了一把帕子,站在沈藏锋身后,待他批完一份公文,搁笔暂歇,才上前替他擦了擦额、脸,道:“要么我再派两个人来伺候你?就沈叠一个,像现在这样他被打发出去了,你这儿连个研墨的都没有。”

“不必。”沈藏锋闭上眼,略作休憩,带着丝疲惫道,“今日把沈叠打发出去是意外,西凉军里有些士卒跟青州军起了冲突,据说事情闹得不小,连舅舅们那边都知道了。所以我才派沈叠代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平常他在这里自会照料我。”

顿了一顿又道,“你也看到了,我这儿公文多,虽然说大魏如今糜烂得很了,很多事情不说外头也知道。但总归有些东西不方便外人知晓的,咱们如今虽然收拢了一些旧仆回来伺候,然而从前的心腹却没剩什么…现在用人的地方多,将就一下也就是了。”

卫长嬴叹了口气,见已经替他擦完了脸,转身把帕子扔回水盆,又伸指替他轻轻按着两侧的太阳穴。她虽然没学过服侍人的手艺,然而沈藏锋连日操劳极为疲惫,随便揉捏两下,也觉得很是舒缓了。

“西凉军怎么会跟青州军冲突起来呢?”既然不好给沈藏锋这儿添人伺候,卫长嬴顺口就问起沈叠不在的缘故来。沈家跟苏家可是两代姻亲,苏秀茗跟苏秀葳是沈藏锋兄弟的亲舅舅,按说西凉军跟青州军即使做不到亲如一家,也不该有什么冲突啊!

当然如今两大边军加起来好几十万人,这么多人驻扎在京畿这么点地方。别说彼此了,自己军中的同袍,恐怕每日都会闹上几十上百场矛盾。然而这些骄兵悍将不可能不知道沈苏两家的关系,怎么也得给主帅点面子不是?

再加上沈藏锋说的时候是把西凉军放在了前面,卫长嬴就怀疑,是不是沈家族里有人故意为之?意在挑起边军之间的矛盾,既破坏沈藏锋跟苏家的甥舅关系,也是让沈藏锋忙于处理此事,无暇顾及西凉。

…难道在西凉,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吗?

卫长嬴微微皱起眉,替丈夫揉按的力气,不禁略大了点。

“据说是一场口角引起来的。”沈藏锋也不知道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情还是已有对策,眉宇之间疲色分明,语气倒是淡淡的透着漫不经心,“精卒么,脾气都大得很,想是这些日子我忙于政事,军纪上竟松弛了。”

“你要罚西凉军的那些人?”卫长嬴问了这一句,才想起来从前娘家人叮嘱的“为人之妇当谨记本分,前头的事情夫婿不同你说那就不要问”,她正沉吟要不要另外说个事情把话题岔掉,沈藏锋却已经回答了:“等沈叠回来禀告了,我才知道要怎么个处置法。不过除非是西凉军这边弄得太过天怒人怨,否则即使要罚那也是过些时日的事情了。如今还是以保下他们为重。”

“这样舅舅们的脸面上会不会不好看?”卫长嬴心里其实也赞成护短,她本来就不是多么温柔忍让的人,既然是沈家妇,西凉军又是沈家私军,不管那些西凉士卒为什么会跟青州军冲突起来了,心里自是先偏向了西凉军。

但听沈藏锋这么说,又有点疑虑。

“舅舅们是长辈,又向来宽宏大量。”沈藏锋睁开眼,轻轻拨开她指,道,“歇会罢,我已好多了。”

卫长嬴见他确实精神了些,这才绕到外间席上坐下,若有所思道:“两位舅舅当然都是咱们的长辈。”

这么一句,沈藏锋已知妻子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未尽之意,淡淡一笑:“不管怎么样,咱们这样做晚辈的却没什么退路与台阶的。”

驻扎京畿这两大边军,西凉军主帅是沈藏锋、青州军是苏秀茗,两人恰是甥舅关系。原本,沈藏锋就低了苏秀茗一辈,若是两家的奴仆发生冲突,做外甥的让着点舅舅是应该的。旁人也会说沈藏锋懂事孝顺,决计不会嘲笑他软弱怯懦。

可冲突的是两家的军队就不一样了。

所谓兵为将之威、将为兵之胆。

作为苏秀茗外甥或者定国公,沈藏锋都可以对苏家让步。但作为三十万西凉军的统帅,他却不能低这个头!

因为他低了这个头,就代表西凉军在青州军面前低了头,如此,西凉军必然会越发被青州军藐视。不仅仅这样,主帅跟人低了头,底下将士岂能不受影响?

士气低落,对任何一支军队来说打击都是非常致命的。

尤其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西凉士卒还是千里迢迢跟着沈藏锋到京畿来征战,若是弱了他们的心气,少不得会出现逃兵。

届时可就是军心摇动的大事了。

反倒是苏家可以退这一步。

因为沈藏锋是晚辈,他本身就比苏秀茗低了一头,他再退就显出懦弱。而作为长辈的苏秀茗,由于此刻两家并未交恶、之前还一直关系颇好,他退一步倒是影响不大。

可这里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苏秀茗虽然是青州军统帅,苏秀葳跟苏鱼舞亦在军中有份。三房父子两个现在没有证据揭露苏秀茗篡位之举,然而靠着苏屏展留下来的人手,也在军中有一席之地,不是苏秀茗能够忽视的。

苏家大房、三房的微妙关系,卫长嬴自也察觉到了——毕竟她是亲耳听姑姑卫郑音透露、苏屏展明确指定了三房接掌扶风堂的。如今苏家却是在以苏秀茗为首…

苏秀茗跟苏秀葳此刻面子上还维持着兄弟和睦,私下里却显然已经开始了较劲。而西凉军跟青州军发生冲突,没准就要被这两位舅舅抓住了大做文章。

很显然,苏秀茗不管怎么处理,苏秀葳都会提出相反的做法。反过来,苏秀葳先说处置方法,苏秀茗也会立刻反对。

“…是西凉那边的族人么?”如此想来的话,这场冲突到底是不是一次口角引起的、这次口角又为什么会如此凑巧的闹大…卫长嬴叹了口气,“是大舅舅还是?”

她打从心眼里不希望是三舅舅,虽然说她跟苏秀葳这个既是舅舅又是姑丈的人不熟,但苏鱼舞可是她嫡亲表弟啊!念着姑姑卫郑音的好,卫长嬴也不想跟这个表弟成为敌人。

不过她也知道,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己。

☆、第一百零一章 大事化小

申初的时候沈叠满头大汗的回了来,见卫长嬴在,忙上前请安。

“不必多礼了,且说正经事罢。”卫长嬴这一个多时辰从旁敲侧击的打探消息到明着盘问,见丈夫并无不耐之色,也就把娘家当年那些教导扔到一旁,索性正式过问起这些前院之事来了。

果然沈藏锋见她这样越俎代庖的催促,也只是微微颔首。

“回老爷、夫人的话。”沈叠见卫长嬴要旁听,脸色却有些尴尬,嗫喏了片刻才道,“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青州军的一名什长在京畿同了一个相好,不想那相好不安分,背着他又勾搭上了咱们西凉军的人…今儿两边都去寻那妇人,撞在了一起,这就…”

沈藏锋皱眉问:“那妇人是什么来路?”

“听说原本倒是出身良家,只是其夫被戎人所杀,自己也被戎人掳去,一直到咱们收复了帝都才放她还了家去。但由于被戎人掳走的缘故,夫家不肯让她进门,就做了暗门子。”

卫长嬴立刻就警觉起来:“西凉军里去找这妇人的人查过了吗?”

之前戎人祸乱帝都的时候,没能逃走的男子无论老幼几乎都被杀戮一空。倒是女子,因为要供他们取乐,大部分都被留了下来。

所以现在都内都外,这种失去依附不得不沦落到了以色相谋取生存的女子是很多的。毕竟自诩气节的名门望族里也不是没有人贪生怕死。所谓仓廪实而知礼仪,寒门寡妇受辱之后虽然也有殉节的,但坚持活下来的也不少。

但这年头女子没有娘家或夫家的扶持,度日是十分艰难的。她们为了活下去,除了出卖自己外,也确实很难有其他生路。

可这妇人既然已经勾引了一个什长——之前大军收复帝都跟燕州时,虽然粮草没找到什么,财帛却截获了不少。戎人东搜西罗的成果,皆在战败之后便宜了三大边军。虽然说大头肯定是主帅跟将领们拿了去,然而底下人也都能喝口汤。

按说一个什长已经能够养活这妇人了,即使还嫌不够,她同了一个青州军的什长,再找人那应该也会尽量去找个小头目,而不是一个寻常士卒才是。

再说怎么就偏偏这么巧,两人恰好同时都去找那妇人呢?

“查是查了,却只是个寻常士卒。”沈叠苦笑着道,“小的再三盘问,他都说是喝多了去寻那妇人,看到那里有人,也没注意来历就借着酒意直接动了手。偏青州军那什长当时是独自一人,又没防备,竟被这士卒打了个半死、丢出门外。之后那什长找了人去报复,这士卒却侥幸跳墙逃去,回到咱们西凉军中也拉了一群同袍过去报仇…这么一来二去的,事情就闹大了。”

顿了一顿,他道,“小的去后不久,苏五公子也到了。”

“鱼舞怎么说的?”卫长嬴忙问。

沈叠道:“苏五公子说只是一场小事,咱们军里的士卒是喝多了,青州军那什长也是一时气头上。虽然说两边都伤了好些人,好在没出人命,就主张让散了。”

卫长嬴先松了口气,但她知道青州军现在是苏秀茗说了算,而不是苏鱼舞,又问:“两位舅舅呢?”

“小的回来之前,听说苏大老爷跟苏三老爷都有事在身,还没过问此事。”

一准是借口,苏鱼舞都亲自跑过去了,又是涉及到军队,苏秀茗跟苏秀葳还能不知?

卫长嬴看向丈夫。

沈藏锋神情平静的道:“虽然说鱼舞让人散了,但此事到底是咱们西凉军的士卒先打了青州军的什长才引起来的,你备份礼送去青州军中,赔个不是。再把那士卒打上十军棍。”

等沈叠领命而去,卫长嬴道:“看来鱼舞还是向着咱们的。”

“是三舅舅疼咱们。”沈藏锋淡淡的道。

卫长嬴被他提醒,醒悟过来沈叠说的苏秀茗跟苏秀葳都有事…却未必是借口,应该是苏秀葳设法把苏秀茗缠住了,然后让苏鱼舞过去大事化小。现在沈藏锋接着苏鱼舞给的台阶送礼赔罪,打了自己这边挑事的士卒,那么此事也就是小事化无了。

只要等沈叠一送到礼,沈氏族人、苏秀茗想拿此事做文章都不行——本来就是一个士卒跟一个什长的私怨闹起来的,这种琐碎小事,帝都内外哪一天没个几百件?沈藏锋都打发贴身亲随去送礼赔罪、惹事的人也打了,还想怎么样?

“亏得三舅舅在。”卫长嬴暗自庆幸,不过她也知道,苏秀葳肯这么做,并非完全为了沈家,也是想着他们父子跟自己夫妇的血缘、交情都比跟苏秀茗那一房要亲近,沈藏锋执掌明沛堂比其他人上台对苏秀葳父子更有利。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海内六阀之间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归根到底不就是为了谋取利益么?就连她跟沈藏锋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们两人恰好也情投意合而已。

摇了摇头,不去想这些隐藏在脉脉温情下的冰冷,卫长嬴既知边军冲突一事已经快要被解决了,就跟丈夫说起自己的来意:“如今天开始热了,帝都左近却无片冰。其他人也还罢了,二哥的伤,听使女说至今没有结全痂,光儿、燮儿他们又还小,怕是经不得酷暑。所以我想是不是寻个地方送他们去避暑?反正西凉军现在都在京畿,也方便拨人护送。”

她虽然在丈夫这儿待了一个多时辰了,但两人说了会边军,沈藏锋又要改几份紧要公文,却还没来得及讲今日过来的缘故。

“帝都的夏日确实炎热,但这左近又哪里有什么避暑的好地方?”沈藏锋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早年皇家在附近的山间倒是建有避暑行宫,咱们几家也都有别院在行宫附近。但自从大魏衰微以后,那边的行宫年久失修,帝驾不去,咱们也去得少了。那里的别院都是多年无人居住的。”

多年无人居住倒没什么,大魏是衰微了,甚至连行宫也修缮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