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三千凤州士卒大部分还是心向卫家,可一直到此刻终究是他的部下!而且这些人即使返回凤州后,总也有一份人情在…更重要的是,卫家把这三千人交给他,也不是没有让他帮忙练练兵,回头好以这三千人为主,构筑一支精兵来拱卫凤州的打算。

现在这支军队等于是完了,这叫他怎么和卫家交代?!

要知道他护卫卫长嬴的那份酬劳,卫家还没送到他手上啊!

不但凤州士卒,就连赵都尉带来的五千西凉军,也死伤惨重。赵都尉自己是西凉人,他麾下这五千人,全部都是同乡好友,好几个甚至还是他的亲戚本家,这一份仇怨与悲痛,更不在莫彬蔚之下!

要不是当时赵都尉已经中箭昏迷,全靠亲卫带着逃命,只怕气痛之下,会直接一口气接不上来!

本来无论凤州士卒还是西凉军,哪怕是赵都尉的死活,卫新咏都不会很关心。

虎奴也死了。

这个从卫新咏幼年时就侍奉他的书童,二十年来忠心耿耿,一切都唯卫新咏马首是瞻。就连卫新咏被父姊之仇所缠累,无心婚娶,虎奴也拒绝成家,一心一意伺候左右,任劳任怨从无半句不满。

名义上他是卫新咏的下仆,可实际上,多年陪伴,多年相依为命,虎奴已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能够牵动卫新咏心神的人了——哪怕在赤树岭时,卫新咏也没想联络虎奴;哪怕,卫新咏还有异母兄长在世。

可这个忠心的书童、也是唯一一个陪伴卫新咏成长的人,为了两支莫彬蔚与赵都尉都来不及拨开的流矢,舍身挡在了卫新咏跟前。

——两箭穿心,坠马,莫彬蔚想带走尸身未果…在卫新咏亲眼目睹下,被青州大军的马蹄生生践踏成肉泥!

留给卫新咏的,只有一块莫彬蔚长鞭卷回的染血衣料。

卫新咏在一直到奇山堡的路上,握着那块衣料,前后足足呕了十几口血。

可莫彬蔚心神俱颤的扶他下马后,他却目光平静的笑了笑:“放心,我死了不了。至少在给虎奴报仇前,我绝对不会死!”

饶是他们损失已经这样惨重了,但若不是逃到雍县时被闻伢子接应了一把…恐怕至今都逃不出青州军的追杀!

但莫彬蔚没想到的是,发誓要为虎奴报仇的卫新咏,已经足足四日了,却始终呆呆的躺着,屋内屋外都是如此,跟他说话也不回答…想到莫测的未来,想到眼下即将到来的大祸,想到闻伢子出人意料的相救…莫彬蔚心中犹如一团糨糊一样的茫然而混乱。

眼下是他最需要卫新咏的时候。

所以哪怕知道卫新咏此刻心中必定悲痛万分,他也忍不住再三催促了:“卫崎跟知本堂,你已经两次失手。难道这次虎奴的仇,你也想失手?苏氏是何等的庞然大物?即使你智计过人,非常人所能及,想要向一个阀阅报仇,又谈何容易?你如今还不…”

他难得这么喋喋不休,却见卫新咏淡然望着头顶的柳枝,似乎什么都没听见,心里不禁越说越丧气。

不意正在他失望的决定住口时,卫新咏却开口了:“去告诉闻伢子。”

“啊?”莫彬蔚一呆。

“去告诉闻伢子,请他派人在整个盘州散播一则消息。”卫新咏闭上眼,憔悴的面容上,疲乏之色又加深了一层,他淡淡的道,“苏鱼梁与其心腹何子勇商议康国公意图谋害胞弟苏秀葳、嫡侄苏鱼舞之事,却不慎为咱们所察觉。故而捏造谎言,追杀我等!”

莫彬蔚没多想这则消息,先惊喜道:“你方才是在想主意?”

“去让闻伢子办这事。”卫新咏再重复了一次。

莫彬蔚听出他的不耐烦,忙起身道:“你放心!我这就去!”然而走了两步他却又站住脚,疑惑的转身道,“但苏鱼梁是在过来探望你的时候,对咱们招揽不成欲下杀手,被咱们劫持之后,不慎杀死的!这一点要怎么遮盖?”

“那有什么关系?”卫新咏冷冷的道,“当时亲眼看到你误杀他的有多少人?”

“即使不算咱们这边,至少也有上千追兵啊!”莫彬蔚诧异的道,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事情,哪能瞒得过去?

卫新咏却道:“盘州单是赵乾就号称有数十万麾下,单这数十万人,会不会全部相信那些青州士卒?他们近在盘州都不相信,更何况其他地方的人?”

“这…”莫彬蔚仍旧迟疑,“但康国公呢?”眼下最要命的可不就是青州军的追杀?虽然说闻伢子救了他们,但青州军大军压境,奇山堡迟早都会被找出来的。

“你到底不擅政事。”卫新咏疲惫的叹了口气,张开眼,神情无悲无喜,犹如死水,惟有瞳孔深处,沉淀着刻骨的恨意,“西凉军与青州军何其强大,两家之前亲如一家…有他们在,即使大魏衰亡,这天下还有现在起事众人的事么?”

他淡淡的道,“你只要让闻伢子传出这个消息,自然有人会想办法把它变成真的,最差也是半真半假!”

☆、第一百零六章 索性

帝都,六部。

相貌文弱如处子的上官十一轻轻摇着头:“必是谣言!苏四公子当时是去探望卫家六老爷的,怎么可能会和那何子勇在探望时说起谋害族人这一类的话?”

“但苏四公子与何子勇欲杀我那六叔必然是有的。”卫长风接口道,“否则莫彬蔚不可能伤害苏四公子!何况赵都尉也与我那六叔、莫彬蔚一起突围,足以证明苏家甚至连赵都尉也想灭口!”

实际上卫长风对这种推测的把握并不大,不过既然这么说对卫家有利,那他当然要力证这一点——很多时候,大家更愿意相信的不是真相,而是对自己有利的说辞、哪怕是假相。

就如同沈藏锋现在所担心的:“但康国公现在不会去考虑这些,他只想替子报仇。”

从苏鱼梁的死讯传来不过短短几日光景,沈藏锋对苏秀茗的称呼,已经从人前人后的“大舅舅”,变成了“康国公”,足见沈苏两家关系恶化的程度。

“他连仇人是谁都不能确定,却一味的想要大杀特杀的报仇?”上官十一闻言只是皱了下眉头,但卫长风的身份可就没什么忌讳了,听出姐夫措辞中对苏秀茗的疏远与防备,他当即冷笑了一声,道,“真当我卫家子弟是根草了吗?他说杀就杀?先不说连青州军都说动手的人是莫彬蔚,当时我六叔重病未愈,不过勉强能够落地,要不是莫彬蔚拼死救护、心腹书童以身相代,这回就要死在青州军手里了!我卫家念他丧子之痛,而且六叔生死未知,这才暂时忍耐,没问他谋害我六叔之罪!”

他声音猛然一高,“要是我六叔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即使苏鱼梁死了,这事,也没完!他苏秀茗想报仇,我还想替我六叔讨个公道呢!”

瑞羽堂对卫新咏到底有多在乎这是另外一回事,由于苏鱼梁之死,青州军为了报复,将与莫彬蔚同行的卫新咏也列为杀戮目标,甚至几次几乎置其于死地。瑞羽堂要不出来给卫新咏讨个公道,往后卫氏子弟还不得被人轻贱到尘土里去?

自从打听到卫新咏的书童都为了救他而死后,本来就对苏秀茗跟苏鱼梁没什么感情的卫长风对这父子两个已经厌恶到了骨子里。

这位卫五公子虽然幼承庭训,自幼又老被胞姐欺负,所以看起来一直都是个谦谦公子,瞧着仿佛没什么脾气的。实际上以宋老夫人跟宋夫人对嫡亲骨血的溺爱,还有打小被灌输的从未来阀主的角度考虑问题,早就把瑞羽堂上下都视作自己的产业了。

卫新咏这个过继来的六叔纵然跟瑞羽堂有些若即若离,可终究没有脱离瑞羽堂。在卫长风自己的计划、以及祖父卫焕给他交的底里,这个六叔以后可是要作为他的左右膀臂的。早年他已经被卫新咏抢走了一个莫彬蔚,结果这次青州军差点把两个人都杀了…他要不火才怪了。

此刻从谣言里得了点理,当然是抓住不放。

这要是前两日,沈藏锋兴许还会出来说和几句。但这几日以来,他为了大局,也算是做低伏小的上门去给苏秀茗解释了,奈何苏秀茗如今是被刺激得接近疯癫,什么人的情面也不认、什么样的话也听不进去。

他如今就认一个理,那就是把卫新咏、莫彬蔚还有赵都尉等人全部抓到跟前,这时候他才有心思来问个究竟。

这要求一提出来,不只卫长嬴姐弟大怒,沈藏锋也在几番辩解无果后被气得拂袖而去!

那位被派去盘州找卫新咏的都尉赵健之是他跟前的亲卫出身,父子几代都是追随本宗的,也是沈藏锋在军中最可信任的心腹之一。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摈弃了颜面的话,沈氏族里只要不是本宗现在这几个人,死上十几二十几个,跟这赵健之的死比,沈藏锋肯定更心疼后者!

不但心疼,这也涉及到了沈藏锋的面子——赵健之怎么也是他的心腹,沈藏锋岂能不了解这个心腹?

如果说卫新咏跟莫彬蔚都有可能出于某种盘算,去谋害苏鱼梁,沈藏锋相信。

但若是赵健之会主动去害苏鱼梁,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但是赵健之害了苏鱼梁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名亲卫,沈藏锋是预备磨砺些日子就让他单独领一军的,这次派他去盘州找人,拨了五千精卒,就是为了让赵健之磨砺。

既然是被寄予了独领一军这样厚望的人,赵健之岂能没点眼力劲儿?

他杀了苏鱼梁,必然彻底激怒握着青州军军权的苏秀茗。哪怕沈藏锋把他交出去任凭苏秀茗处置,也很难洗清沈藏锋主使的嫌疑——赵健之又不是沈家其他族人派来的,他跟着沈藏锋有得是锦绣前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按照沈藏锋对他的了解,万不得已之下,他宁可让苏鱼梁杀了,也不会杀苏鱼梁。

先前他既已与莫彬蔚等人同行,莫彬蔚杀了苏鱼梁,那赵健之该立刻杀了莫彬蔚以证明沈家的清白才是。

但现在赵健之却与莫彬蔚等人一同突围而去!

沈藏锋立刻想到,自己这心腹之所以这么做,十之八.九是有内情的。

比如说,他掌握了什么必须亲自告诉自己的秘密?

又比如说,他必须活下来,否则会引起比他死去更严重的后果?

不管哪一种,沈藏锋都相信这心腹在这种大事上不会犯糊涂。

所以他当然要坚持把事情弄清楚、而不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处置赵健之!

——就是青州军报来的消息,也没说赵健之动了苏鱼梁呢,凭什么只是奉命去盘州找人的赵健之,需要一起为苏鱼梁抵命?

沈藏锋性情宽厚——那都是在私事上。在公事上他向来理智,就连唯一嫡妹沈藏凝的夫家,还不是迫得顾威送了唯一的亲女过来做人质?

对亲妹妹的夫家尚且如此。一个不同姓的亲戚,哪怕是亲舅舅,也不可能让他在公事、在涉及西凉沈氏的颜面与利益上让步!

所以自从这次谈不拢回来之后,沈藏锋提到苏秀茗一律以“康国公”称呼,这态度的转变任谁都看得出来。

此刻面对小舅子暗含挑拨的话语,沈藏锋淡淡的道:“长风勿要太过恼怒。康国公早先丧过一位嫡子,如今再丧嫡幼子,想来心下定然痛如刀绞。”

卫长风皱起眉,只当这个姐夫还是跟以前几次一样试图说和,正要出言反驳,未想沈藏锋接着却道,“再加上康国公如今还要打理青州军上上下下,事务繁忙,性情急躁些、无心思虑详细,这也是难免的。”

无论上官十一还是卫长风都是心思敏捷之辈,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对望一眼,卫长风冷笑着道:“姐夫说的不错,康国公都遭了这么大的噩耗了,却还要继续操劳青州军诸事,委实太过疲惫。说起来姐夫的三舅舅、我的二姑丈实在是该替其分忧一二的。”

“这是苏家的家务事,我等外人不便直言。”沈藏锋淡淡的道,“不过看着康国公这样憔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说不得要请长嬴出面,与五表弟妹提一下,请她提醒三舅舅了。”

卫新咏能够想到挑拨青州军内斗来争取生机,沈藏锋这些人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看得出来跟不上当那是两回事。

因为他们都很理智很冷静,能够通过谣言揣测出卫新咏的用意——毕竟死的不是他们的儿子。

可两个嫡子都死光了、而且全部没留下一点骨血的苏秀茗如今除了报仇之外根本不作他想——至少短时间里看不出来他会冷静下来!

按照苏秀茗现在的种种要求与命令,苏家跟沈家、卫家结仇是结定了。

沈家不要说,虽然西凉军现在人数上落了下风,可百战之师才不会管这些,只会仗着人数的那是乌合之众!

更不要说沈藏锋因为兄弟之中无人跟他争权,沈氏族人的手虽然已经伸过来了,可至今也没有明着冒出来跟他过不去的主儿,至少目前西凉军中应该没人敢明着违抗他的命令。

而苏秀茗可是有苏秀葳这一班人拖后腿的——苏秀葳他们拖后腿也有理由,不说沈、苏从前的交情,西凉军是那么好惹的吗?纵然他们对青州军有信心,但打完西凉军,哪怕胜了,接下来也不要干别的了——祈祷上天保佑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回到青州缩起来那都是命好了!

何况回到青州之后,难道青州不要士卒拱卫了?

沈家跟苏家可以不和可以断交可以结仇,但绝对不可以开战!

这是对两家都没好处、在这种乱世里一个不小心就会玉石同焚的事儿!

苏秀茗兴许伤心的什么都不管,只想陪着儿子去了。其他人的儿子可还好好活着、等着他们的老子给他们谋取个好前程呢!即使没儿子,有多少人活的好好儿的会想死?

这还只是沈家。

卫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凤州私军跟边军差得远,尤其宋老夫人指望莫彬蔚代练成精兵、要回去好组建精锐的三千骑兵如今几乎是烟消云散,凤州卫氏再弄支精锐骑兵出来…短时间里是不可能了。

可这又怎么样?

卫家有钱!在阀阅里都是属于非常有钱的存在!

组建不了精兵,人家还不能用人数凑吗?流民的招数,也没人规定阀阅就不能用。

更要命的是从青州北上必经凤州,如今北方又没了粮草,必须靠南方运输过来。把卫家惹急了,专门截青州军的辎重,青州军要怎么办?还能不能待中原了?当然他们若是挥师直指凤州,凭卫家肯定抵挡不住。

但话又说回来了——卫家有钱,还有姻亲!

沈藏锋兴许为了大局会不管岳家的危险,但卫家要是开出让他心动的价码来,他马上就能变成二十四孝好女婿!救岳父岳母那都是理所当然义不容辞的!

…实际上沈藏锋宠爱妻子是出了名的,谁也不会怀疑他只要有个能敷衍族人的理由就不会坐视岳家被青州军依仗精锐的边军屠戮逼迫。

所以这一仗,沈藏锋打不起,苏家其实也打不起。

因此沈藏锋也顾不了许多——先跟苏秀葳通个气,里应外合把苏秀茗解决了罢!不然放着这么一个人,一旦哪天心神失守,下令跟西凉军开战,这一开战可就不是主帅说停就能停的。

到时候他多年筹谋那就是个笑话了!还不如早点劝说沈宣兄弟归隐西凉,缩在那里等改朝换代得差不多再出来投诚呢!那样也不至于遭受这许多丧亲之痛了!

沈藏锋既失亲长,哪里还肯再承受这种后果?

☆、第一百零七章 为难

更新时间:2014-03-17

…卫长嬴听沈叠一五一十的说了经过,又详细讲了沈藏锋的要求,神情凝重的点头道:“我晓得夫君的意思了,如今是要速战速决,务必让三舅舅同五表弟早下决心,是也不是?”

沈叠道:“夫人说得极是。夫人如今在别院,平常家事繁忙,想是不知,光是这几日,青州军跟咱们西凉军里的冲突一下子就多了好几倍。老爷都来不及处置了,而且这些冲突大部分都是青州军挑起的,口口声声皆说什么咱们沈家意图插手苏家的阀主之争、谋害了苏四公子…这么下去,很容易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到那时候却是对谁也没有好处。”

“你且回去告诉夫君,我这就去宋家别院找宋表姐。”苏秀葳父子一来由于帝都没有合适的宅子,二来要跟苏秀茗争权,现在都住在营中。宋在水不便进军营,索性把心思放到了娘家,如今却是住在宋家别院里头。卫长嬴知道事情轻重,也不赘言,点了点头就让沈叠下去。

待他走了,卫长嬴整了整衣裙——现在因为在守丧,也没什么衣服可换的——点了几个使女下人,叫了一乘软轿就出了门。

沈家别院跟宋家别院相隔有一段距离,正好让她可以在轿子里把见到宋在水后要说的措辞理一理…其实也没什么可理的,因为沈家跟苏家为了苏鱼梁可能是被沈家谋害的这个缘故开战的话,几乎可以说对两家所有人而言都没好处。

哪怕是苏秀茗。

人死不能复生,他就是把西凉军杀得落花流水,苏鱼梁也已经死了,反而会因为损耗了青州军的实力、对苏家造成损害。届时这责任还不是要他来承担?苏家势力受损的后果,那还不是苏家整个上下来承受?

宋在水跟苏秀茗父子的感情,仅仅是通过丈夫苏鱼舞而来的。她又是个识大体且聪慧的人。

卫长嬴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和她讲清楚。

果然到了宋家别院后,宋在水把她迎到堂上,两人挥退下人后,宋在水就先道:“是为了劝说我公公还有鱼舞当断则断、不要耽误了苏家前程?”

“表姐真是聪慧。”卫长嬴出来的急,软轿上没带茶水,正有点渴了,端起茶水吹了吹,喝了口,道,“怎么表姐已经这样向三舅舅并五表弟进言了吗?”

宋在水叹了口气,道:“说我当然是早就说了——就冲着大房明明已经在祖父跟前承诺不会再争这阀主之位,而且也愿意辅佐我们三房,结果祖父尸骨未寒,他们就食了言!我也不能放心他们!谁知道他们坐稳了阀主之位后,会不会还不放心,索性要咱们三房都死了才安心?我可没有拿性命去赌旁人仁慈的胆子!”

卫长嬴不在局中,宋在水担心的这一层忧虑,她之前还没考虑过。此刻听着怪意外的,怔了一怔,就问:“那听表姐的语气,似乎不顺利?难道三舅舅和五表弟不肯?”

“当然不是。”宋在水烦恼的道,“公公和鱼舞都是明白人,哪还看不出来大房的不可信?问题是大房现下防范的犹如铁桶一样,本来公公他们在军中势力就不如大房…如今就是想动手,也是无从下手!一个不小心,反倒是给了大房理由呢!你说这有什么办法?”

卫长嬴皱眉片刻,道:“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虽然说沈藏锋已经明确表示支持苏秀葳这一房取代苏秀茗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直接派大军帮助苏秀葳强行上位——那样还支持苏秀葳做什么?横竖都直接开打了!

想要避免沈苏开战,必须让苏秀茗下台,但让苏秀茗下台的,只能是苏家人。绝对不能是沈家人!沈藏锋私下里可以有所动作,可决计不能落下任何把柄。

这样的话,沈藏锋对苏秀葳这一房的帮助也是很有限的。

现在苏秀葳父子没办法对付苏秀茗,沈藏锋也是无可奈何。

卫长嬴不禁感到棘手起来。

宋在水苦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背,道:“要有办法,我这会怕就去帝都哭灵了,你说是不是?”她也巴不得苏秀茗早点死呢,谁会高兴一个未来很有可能会对自己这一房下暗手的长辈当权?

表姐妹两个一时间面面相觑,唉声叹气不已。

片刻后,卫长嬴沉吟道:“芯淼那儿有副镯子…”

“你以前说过,上好的翡翠镯子,如今谁家不是戴着孝,敢带这东西出来,不想好了么?”宋在水摇头。

“我知道,但兴许她有别的东西呢?都这么多年了。”

宋在水叹了口气:“再无色无味无痕迹的药,用不到人身上有什么用?我跟你说,自从上次他跟曜野见过面之后,就借口丧子之痛无心见客,把自己关在营地里不露面了。就连公文也是副手代为批阅,他只口述,还是隔着远远的讲…你就是在公文上做手脚都没有用!”

她既然提到在公文上做手脚,可见之前不管是她还是整个三房都是下过功夫琢磨此事的。但苏秀茗防范奇严,竟是滴水不漏,完全寻不着机会。

“这也不见得吧?”卫长嬴怀疑的道,“就算日日在营中不见亲卫之外的人,但你想,吃食总归要送进去的。芯淼那儿,慢性毒药也不少…还有季神医如今也在,哪能完全没了办法?”

宋在水眼一眯,道:“季神医…也还罢了。但端木八小姐那里么,倒也不是我怀疑她,可是这么大的事情,跟之前后院里的一点算盘可不一样。尤其如今锦绣堂凋敝非常,她能不扶家里一把?我可不想去了一个心头大患,回头又落了把柄于人手!”

虽然觉得端木芯淼不是这种人,但宋在水既然表示不信任她了,卫长嬴也不再争辩——归根到底是宋在水这边用人,而不是自己。当然要以宋在水的意见为准。

“那么我回去问问季神医?”

“你先不要问,因为吃食也很难做手脚,大房那边如今看得紧得不得了,连只苍蝇都不许靠近!”宋在水却还是摇头,叹气,“你今儿来,有件事倒恰好跟你打听下。你给我交个底,卫新咏…你那六叔,如今可有消息?”

卫长嬴蹙眉道:“他要是有消息,我一来就先跟表姐你说了!”

宋在水眼中露出分明的失望,道:“没有消息吗?但望他吉人天相,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我也望六叔好好儿的…”卫长嬴苦笑着道,“说来我这六叔也真是命苦,怎么就没个安稳日子过呢?”

“他若是没有了,我父亲跟大哥死不瞑目的缘故可是再没了知道的机会。”宋在水面上掠过一丝怨毒,道,“就凭这一点,我也巴不得大房的那一位,早点死了省心!”

卫长嬴叹了口气:“若有消息我肯定会先告诉你…你也宽一宽心,不要太过生气了,对身体不好。如今宋家苏家,两边都指着你,真的要好好保重身体。”

“我晓得。”宋在水平稳了下呼吸,道,“就是那么一说…”

正事说到这儿也没什么可讲的了,因为要么是知道的就这么点,要么是没有什么好主意。姐妹两个又说番家常话,彼此讨教了些管家理事的诀窍,如今她们都承担着主持大局的责任,空暇有限,看看辰光差不多,卫长嬴就告辞了。

回到沈家别院,卫长嬴寻了个可信的侍卫,把跟宋在水谈下来有关沈家决定支持苏秀葳的难处去告诉沈藏锋。

接到妻子派人转达来的口信,沈藏锋随发了来人,就让沈叠把上官十一与暂住城中的小舅子卫长风都请了过来商议。

得知苏秀葳父子已经下过手,却寻不到机会后,上官十一就皱了眉,道:“难道就是因此让康国公有了防备之心吗?他们却也卤莽了些,竟未有十足把握就动手。这样的事情讲究的是一击即中,岂可仓促行动?”

“康国公亦非等闲之辈。”沈藏锋替自己三舅舅分解道,“论才干康国公决不弱于三舅舅,尤其如今兵权大部分都在他手里。三舅舅跟五表弟落于下风,我其实不意外。只是实在没想到,四表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沈藏锋说这番话时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他也算很有远见了。早年朝野都还在醉生梦死时就预料到自己会遭逢乱世,也预备好了要在这场乱世里建一番功业。

在平定秋狄后,他以为入主中原的最大障碍已经被解决了。

以西凉军的兵锋,这天下他即使不能独占,也当足以裂土称王。

可谁会想到大魏堪堪日薄西山、还没有耗尽最后的那一点国祚,他就先遭遇了双亲罹难之痛,一心一意扶持他的叔父、长兄也都遭遇不幸不说,底下的弟弟、侄子,竟是没几个幸存下来的。

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以为自己的妻子与次子也…

扛着这样椎心刺骨的悲痛,沈藏锋极艰难的撑到今日,下一步还没完全决定,就又出了苏鱼梁这件事儿。

他一向冷静自若,此刻也没乱了方寸,但心里却忽然涌现出一个念头:“难道这天下大业,与我缘浅至此,每每紧要关头,总有意外来侵扰,不使我成功?”

暗叹一声,沈藏锋把一直以来酝酿的野心暂且按下——不管他以后是否逐鹿中原,总而言之,西凉军跟青州军是能不打,就不打的。眼下最紧要的也就是这一件,没有之一。

“就是因为康国公手握青州军大权,此刻又怀疑是咱们害了苏四公子,所以咱们不可能做任何可能留把柄的事情。”上官十一摇了摇头,道,“必须是苏家内斗把康国公赶下台才成!”

沈藏锋沉吟道:“咱们能做的是什么?”

上官十一看了眼卫长风,轻描淡写的道:“现在康国公防范严密…但康国公剩下来唯一的庶长子苏若潜的一家,难道也这么严密吗?”

☆、第一百零八章 一步闲棋

沈藏锋三人密谋时,奇山堡中,卫新咏也在对闻伢子面授机宜:“沈藏锋必然不会让两家开战,兹事体大,两家数代人心血才攒下如今的家底,不可能任凭苏秀茗为一子而毁去。所以,沈藏锋一定会联络苏家反对两家开战之人,阻止苏秀茗做出不智之举。最可能的就是,沈藏锋会支持其三舅、其子为沈藏锋发妻、我那侄女的嫡亲表弟的苏秀葳取代苏秀茗。一旦他们停战,我等必无生路!”

闻伢子虚心道:“还请先生教我!”

“苏鱼梁欲杀我等,却反害己身,苏秀茗痛失爱子,必定悲痛万分。虽然苏鱼梁同何子勇都死了,但当日设计逼迫我与莫贤弟投奔苏家、不允则下手的,不可能仅仅只有这两人。”

卫新咏喝了口参茶,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淡的道,“所以苏秀茗一定会知道当日的事情经过如何的。”

闻伢子神色严肃起来:“既然他知道此事与沈家以及苏秀葳无关,那么冷静下来必然会克制与沈家的冲突…”

“不。”卫新咏放下茶碗,摇头,“未必跟沈家还有苏秀葳无关,莫贤弟劫持苏鱼梁突围时,曾经问过他为何胆敢不顾我乃凤州卫氏子弟的身份、竟以性命威逼?难道不怕卫家向苏家讨个说法么?苏鱼梁曾言,这都是其父苏秀茗给他的幕僚何子勇一意孤行!”

“何子勇?”闻伢子反应极快,“卫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何子勇有可能是沈家或者苏秀葳一派的人。却设法骗取了苏秀茗之信任,让其前去辅佐苏鱼梁。但何子勇包藏祸心,故意假借先生与莫校尉的手,害死了苏鱼梁?”

卫新咏点头:“当日情况紧急,不及细问。但莫贤弟是知道苏鱼梁在苏家的地位的,之所以还会误杀他,全是因为当日青州军追杀太急,让他失手将利刃划过了苏鱼梁的咽喉。我后来细想之下,颇觉可疑:当时苏鱼梁在莫贤弟手中,青州军若真顾惜他的性命,不该对莫贤弟追杀太紧,以免连累了苏鱼梁!”

闻伢子闻言神色一松,道:“若是这样的话,那苏秀茗震怒之下,很有可能会向沈家与苏秀葳报此大仇了。毕竟杀子之仇,常人都是难以容忍的。何况苏秀茗早先已亡故过一个嫡子,更因此几乎失去阀主之位。”

“不见得。”卫新咏却又摇头。

见闻伢子愕然,他又饮了几口参茶提神,为他细细解释,“苏秀茗并非昏庸之人,沈苏开战的下场,他岂能不知?最重要的是,即使开战,他也根本不可能把沈家完全歼灭。不说沈家根基远在西凉,青州军想远征过去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说如今京畿的三十万西凉军,也不是他能够吃得下的。沈藏锋又不是傻子,帝都也不是沈家的根基所在,万一战败,他还不会带上眷属往西凉退走吗?青州军还能一路追到西凉去?再说西凉军若不敌,也能从西凉补充过来!沈家跟苏家的家底,我估计是差不多的。两家拼起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玉石同焚!总之,苏鱼梁之死若是沈藏锋或沈家要人所使,苏秀茗是不太可能报仇的。”

“而之前苏鱼梁算计我与莫贤弟的真相,一共有五种可能:第一种是何子勇立功心切,却弄巧成拙,此外再无隐情;第二种则是与苏秀葳有关;第三种是与沈家有关;第四种是与苏秀葳、沈家都有关系;第五种却比较复杂了——何子勇同样是受人指使的,但指使他的人,既不是苏秀葳也不是沈家,而是另有其人,想从中得利。”

“不过这五种可能,对眼下的苏秀茗来说,其实就是两种:一种是他需要仇视沈家;另一种是他不需要仇视沈家。”

卫新咏淡淡的道,“但假如我是他的话,不管需要不需要仇视沈家,此刻都会作出怀疑沈家、怀疑苏秀葳,甚至一旦这种怀疑稍有证据就会直接开战之势!”

闻伢子思索片刻,再次请教道:“在下愚昧,有劳卫先生细说。”

“苏秀茗因为其子苏鱼梁不如其侄苏鱼舞更得其父苏屏展欢心,一度被认为与阀主之位无缘。”卫新咏淡淡的道,“我虽然与苏家不算多么的相熟,但却可以确定:假如康乐侯还在世的话,青州军如今执掌的人,未必会是苏秀茗,倒可能会是被排挤的苏秀葳父子。”

“苏秀茗想借这次机会,铲除苏秀葳父子?”话说到这儿,闻伢子醒悟过来。

“不错。”卫新咏点头,“苏秀茗因苏屏展身故之前未有遗嘱,以嫡长子的身份执掌了青州军。苏秀葳父子无可奈何,只能暗中与他争权。虽然说苏秀茗如今占了上风,但苏秀葳父子亦有一席之地。并且这个一席之地,是苏秀茗所难以铲除的。毕竟苏氏族中不知他非是苏屏展所望之继任者,这才由他出头。若是无缘无故的谋害弟弟与侄子,等于是自揭其短。而苏秀葳父子对此中情节心知肚明,又岂能不防上一手?”

闻伢子完全明白了:“既然苏秀葳之子胜于苏秀茗之子,那么即使苏秀茗此刻占了上风,苏家三房纵无良策,大可以徐徐而图之。毕竟苏秀葳乃苏秀茗之三弟,论年岁,也在苏秀茗之后。所以苏秀葳父子能够等得苏秀茗老去,从苏鱼梁手中夺回阀主之位。而苏秀茗,却等不得!这次苏鱼梁身死,沈家、苏秀葳都被怀疑下手,苏秀茗这是要趁这个机会,激他们动手,好抓到破绽,以完全掌控青州军!”

他感慨道,“此中关窍,若非先生点拨,在下断然想不到,先生真是大才也!”

“大才?”卫新咏自嘲的笑了笑,朝他一拱手,道,“若非闻壮士慷慨襄助,我等如今已为刀下亡魂,如今壮士更是受我等牵累…”

“卫先生说这话却是见外了,实不相瞒,早先为了救犬子之命,我率乡邻强取雍县,抢了青州苏氏的药铺中镇铺的五百年山参也还罢了。夺山参时因忧心犬子的伤势,偏那药铺掌柜自恃靠山拖延不给。一急之下,在下提刀杀了他膝下二子…”听他这么说,闻伢子却也露出了苦笑之色,“结果后来才知道,那掌柜膝下其实只有一子。另一个少年,却是苏氏族中旁支的一位公子,好像是因为苏鱼梁之行,到雍县打前站、捞个先锋的功劳的。这回纵然不救先生一行,我等也必受青州苏氏的追杀!说起来有先生为我等谋,倒是先生救了我等了!”

卫新咏一怔,他刚才出言感谢闻伢子,其实就是在委婉的询问闻伢子救下他们的缘故——因为闻伢子实在没有理由趟这趟混水,他其实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趟这样的混水!

这奇山堡虽然是用心经营的,但想靠它跟青州军对峙那就是个笑话了。

就算卫新咏这时候在天下都已有了名声——大部分还是因为他这次跟苏鱼梁的死沾了边——但也没有名气大到让举国都认为他能够领着闻伢子这样一个小势力对抗青州军。

闻伢子除非疯了,才会拿自己全家并所有心血来赌这种可能!

因此就连卫新咏都想不明白此人为何要救他们?

此刻闻伢子的话倒是解了他的疑惑,原来闻伢子本身亦与苏家结了仇。被杀的那一位即使只是苏家旁支子弟,但怎么说也是苏家骨血。实际上哪怕不是苏氏族人,只那掌柜被杀,按照苏家、不,所有阀阅的做法,即使如今兵荒马乱的,但有机会,或者不那么繁忙的时候,也肯定会干掉闻伢子来维护家族威望的。

偏偏这时候苏秀茗想让儿子建功立业,派苏鱼梁带了大兵到盘州来招降或剿灭赵乾。雍县就在盘州,这个仇,青州大军还不是顺手就报了?

横竖闻伢子招惹不起青州军,既然发现青州军在追杀卫新咏等人,还不如把人救下来——以卫新咏三人的身份,闻伢子这些人才有指望逃出生天!不救卫新咏一行,单靠他们自己,想躲过苏家的报仇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知道事情缘故后,卫新咏心下对闻伢子颇为欣赏。

不仅仅是此人决定救下自己这一行人的决断与勇气——其实苏鱼梁一死,青州军肯定是顾不上去找闻伢子的麻烦的,全部精力都会集中在为苏鱼梁报仇上。闻伢子若是趁这光景,带人往这奇山堡来一藏,届时趁乱改换名号,未必躲不过去。

但闻伢子却选择了救下卫新咏一行。

从此举就可以看出,这个势力虽然不如赵乾、但也绝非寻常乡间势力可比的庶民,有着与他堂皇外表不符的勃勃野心。

他救卫新咏一行是一场豪赌,输了自不必说,只要赢了,最差也能趁着救下凤州卫氏子弟、西凉军中都尉的人情,迅速壮大!这种壮大是他正常情况下无法达到的!

而且还能够直接与国中两大阀阅搭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