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以后我若一直无子,而你们膝下子嗣最多的人,肯过继个给我就好。”沈敛实叹了口气,道,“你们的孩子究竟比族里的亲近,总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这么说,显然还是对自己出孝后能够有亲生儿子不抱什么希望。也难怪,他会把亲生之女看得一文不值,却将侄子们个个当宝。原来是认为沈抒熠死后,自己再也无法有亲生的男嗣,年迈之后养老送终都要依靠侄子们的缘故。

沈藏锋见他在这一点上根本听不见劝说,暗叹一声,却没接过继这话,只道:“子嗣的事情,来日方长。不过二哥往后不好再像今日这样对待颜儿了,女孩子家本就娇贵,何况颜儿还这么点大。今儿若非季娘子随后赶来阻止,二哥你定会铸下终身懊悔!”

却见沈敛实听了这话没什么神色波动,心知他此刻还在气头上,根本不会觉得失死女儿会有什么终身懊悔——沈藏锋只觉得心中一阵烦躁,他按捺住怒火,看了眼沈敛实额上淤青处,转开话题道:“二哥这伤如何?可要紧么?”

说起来二房父女今日都是险死还生。

沈舒颜固然差点被亲生父亲活活打死,沈敛实也因此彻底激怒了被贺氏请过来阻止的季春眠——贺氏也派人去请了沈藏锋,所以沈藏锋略晚一步追进院子里时,恰好看到季春眠从假山上踹下一块首级大小的山石,搬起来砸向沈敛实头上的那一幕!

要不是沈敛实反应敏捷,闪身避了一下,绝对不会只是被砸得额角淤青高肿、当场跌退数步好一阵晕眩这么简单。那一下砸实了,沈敛实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也因为这个缘故,沈藏锋勃然大怒,下令侍卫拿下季春眠——季春眠的袖子就是反抗侍卫时弄破的。

不过后来躺在地上的沈舒颜不住吐血,沈藏锋上去抱她却被拒绝,见她瞳孔涣散之际,只语无伦次的轮流唤着自己母亲端木燕语、季春眠与卫长嬴三个人,而卫长嬴人又不在,沈藏锋只好让侍卫放开季春眠,让她暂时照顾侄女。

但沈舒颜经过初步诊治、被送回霍清泠院子时,想跟着去的季春眠却被扣了下来。

毕竟当众袭杀明沛堂的二老爷,就算是跟明沛堂过从甚密的季神医堂妹,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可因为沈敛实对女儿的迁怒已经到了仇视的地步,让沈藏锋等人不得不慎重对待这个问题。再加上季春眠今日出手也有道理…沈藏锋一时半会也顾不上惩罚这个大逆不道的庶民女子,只让妻子先带她了下去。

这会他询问起兄长的伤势,心里就盘算着要怎么处置季春眠?

惩?要不是季春眠出了手,没准沈舒颜多挨一下就真的撑不过去了,到时候好好的侄女身死,沈敛实也将落下杀女的不慈名声;奖?士庶之别犹如天地,一个被请来后院帮手的庶民当众欲杀自己兄长,居然还要奖励她,往后再有人袭击沈氏子弟要怎么算?

奖惩并重?那度要如何衡量,又要怎么罚怎么奖呢?

“有些头晕,这季氏手劲不小,不像是寻常野把式。”被他提醒才想起来自己今日也受了伤,沈敛实下意识的摸了把伤处,却触动疼痛,脸上肌肉禁不住一抽,冷哼道,“曹家堡里能有这样高明的武人,教出她来?那季固必定有所隐瞒。”

“季娘子的武艺据说是从前蒙山帮里的人教的。”沈藏锋对季春眠的身手没什么兴趣,季家现在人都在西凉,哪里敢对沈家不利?而且他知道沈敛实这么说,也不一定代表他真的对季家有什么怀疑。

不过是当众被个庶民女子得了手,脸面下不来,故意找点麻烦引开话罢了。

沈藏锋自不会戳穿他,此刻沈藏锋关心的是,“方才竟忘记叫大夫给二哥看看,我一会打发人去喊罢。”

“你现在就去吧,我乏了,躺一会。”沈敛实却不想再跟弟弟说什么,闭上眼,淡淡的道。

沈藏锋见他下了逐客令,沉默了一下,道:“也好。”

出了沈敛实的院子,吩咐人去请大夫来给沈敛实看伤。

沈藏锋又打发人去喊沈藏机过来这里招待大夫,自己则带着下人朝后院走去。

到了三房的院子里,却见里头冷冷清清的,守门的婆子行过了礼,就解释说卫长嬴、季春眠放心不下沈舒颜,又怕沈舒燮留下来闹出什么事,所以一并带了过去,此刻都在六房。

末了婆子见沈藏锋脸色不太好,就试探着问:“婢子这就去请夫人她们回来?”

“不必了,六房那边也正需要照料。我在偏屋等一会就好。”沈藏锋却摇了摇头,淡淡的道,“待夫人回来之后,你再告诉她我在偏屋就好。”

婆子乖巧的应了,叫进院中使女引他去偏屋。

但这婆子在卫长嬴手底下,又被委以守门之责,自是心向卫长嬴的,哪能真的什么都不跟卫长嬴讲?

所以看着沈藏锋主仆进了偏屋,转过身来,就把自己的一个甥女、也是在院子里洒扫的小使女喊到角落里,教了她话,令她从后门抄近路赶去六房报信。

☆、第十九章 诊治结果

更新时间:2014-04-03

接到小使女的告密时,卫长嬴正与两个妯娌、小姑子沈藏凝还有季春眠一起送走季去病,回到正堂上商议。

五个人脸色都很不好看,不仅仅是沈敛实今日下的狠手使人心惊,更重要的是,季去病诊断下来,确认沈舒颜肺腑受了重创,尤其是肺部。

“还能怎么样?府上二老爷这一脚踹得委实太漂亮了,只要是个人,没有八辈子血仇,对个未到豆蔻之年的小女孩子断然使不出这样阴毒的一脚。往后四小姐不吃上数年药、且要好生将养不可有误,便是转成肺痨也不无可能。”

面对卫长嬴急切的询问可有治愈之法、以及要怎么办,自从寻回季固等亲人,又有了儿子后脾气似乎好了许多的季去病,再次恢复了数年前刻薄而讥诮的口吻,不阴不阳的道,“比着府上四公子照料罢,下次若再挨府上二老爷的家法,也不必找我了,只管预备后事就好。”

这番话说得沈家三位夫人一位姑小姐个个面红过耳,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圆场的。

还是季春眠皱着眉问:“大哥,当真如此严重?”

季去病对自己家里人到底不一样,语气立刻变得温和而亲切,叹道:“妹妹你也知道这位小姐素来娇惯,这样深闺里养大的娇滴滴的小女孩子,本来就经不得折腾。何况这下手的人,根本就没有留力。你要是晚去一步,便是我,也未必有把握保住她的命,更遑论其他了!”

他摇了摇头,“静养吧,一个月之内千万不要起身。就是服侍的人,也尽量能不移动就不移动…好在这位小姐年纪还小,我尽力不让她落下病根就是了。”

话音未落,卫长嬴等人都是泪落纷纷,好不容易得到生下腹中骨肉的允许的苏鱼荫尤其难过,呜咽着道:“燮儿因为之前在帝都,遭了那么大的罪。颜儿人在西凉躲了一灾,不想现在竟会有如此飞来横祸!”

“该到这样的不慈之父,要我说贵家这位四小姐,还不如在帝都随端木夫人一起去了还少受点罪!”季去病却是冷哼一声,嘿然道。

…把这个说话难听的神医送走,五人回到堂上来商议——其实也没什么可商议的,眼下最紧要的就是照顾好沈舒颜。

自己就体弱多病的霍清泠是肯定无法承担起这个责任的。

但季去病又说了,沈舒颜肺腑受损,不好轻易移动。

“三嫂跟季姐姐得主持家计,不好常过来的。五嫂、六嫂这些日子身体又不太好,怕是照顾不过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很沉寂的沈藏凝就请缨,“横竖六哥如今也不在这里住,就我搬过来陪颜儿罢。”

“不成。”卫长嬴思索片刻后,却拒绝了沈藏凝,道,“旦日只有不到十天了,照季神医的意思,颜儿这休养不会是短日子。开春之后,恐怕顾家就会打发人来议定婚期,四妹妹你要备嫁,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耽搁了你。”

沈藏凝蹙眉道:“那谁来照料颜儿?季神医可是说了,一个照顾不好,颜儿这一辈子…”就算沈家嫡女身份非凡,若是个病秧子,又有几家愿意娶过门去?即使勉强娶了,岂能不另纳姬妾延续子嗣主持中馈…以沈舒颜的心气,这种日子她哪里过得了?

“让景儿住过来。”卫长嬴平静的道,“景儿素来细心体贴,这是咱们都知道且能放心的。而且颜儿也向来依恋她这个大姐,有景儿看着,不怕底下人怠慢,颜儿心情也能好一点。”

沈舒颜诚然很可怜,做婶母的也都想帮她一把,但现实情况注定了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连家事都不打理了专门来照顾她。更不能为了她耽搁了姑姑的出阁大事。

这上上下下的女眷,也就沈舒景年纪已长、性情为人也让人放心,又没管多少事情抽得出来能接下这差事了。

这个建议大家都没意见,沈藏凝虽然有些想法但被苏鱼荫安慰的拍了拍手背也不作声了。

就季春眠加了一句:“让伊人也过来?”

“这样更好。”卫长嬴点头,“颜儿向来跟伊人玩得好,何况单靠景儿也不可能一直守在颜儿跟前不离开。却是要辛苦伊人了。”

季春眠的眼中带着淡淡的阴霾,看向别处,有些漠然道:“伊人在家里没有姐妹同她一起玩耍,也很想过来找颜儿,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这时候叫小芝的小使女过来禀告说沈藏锋已经到了后院,脸色非常难看,要等卫长嬴回去说话——顿时堂上之人就紧张了起来。

因为苏鱼荫跟霍清泠、沈藏凝刚才询问事情经过时,都听季春眠说了卫长嬴才被沈藏锋当众呵斥过,此刻自要担心她回去后继续挨骂。

苏鱼荫就道:“好久没去三嫂那儿了,一会我跟三嫂过去说说话,也见见三哥吧。”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沈藏凝,沈藏凝自也不会坐视,点头道:“我也去!”

连霍清泠咳嗽几声,似乎也要这么提出来,卫长嬴忙道:“你们急什么?难道你们三哥还能吃了我?还是我就这么好欺负?都不要凑热闹了,小使女也讲了,你们三哥又没说有急事找我——咱们先把颜儿的事情说了,让他等着罢!”

话是这么讲,众人都非常担心三房因为今儿这事吵起来,所以再商议细节,大家都说等沈舒景、季伊人过来照顾后,发现缺什么再补上就好。一句话把事情算是弄完了。

卫长嬴把在霍清泠床上睡着的沈舒燮先抱上轿后,苏鱼荫跟沈藏凝还要提出来陪她回去,万一沈藏锋真的像报信使女说的那样要继续迁怒她,有怀孕的嫡亲表妹兼弟媳并亲妹妹在,也能为她这个嫂子缓颊。

但卫长嬴不答应,还迫着沈藏凝先送苏鱼荫回去…等这一弟媳一小姑被赶走了,霍清泠亦被卫长嬴打发回屋去避风。

季春眠方走上前来,似笑非笑的道:“我想沈阀主应该不会像二老爷那么糊涂。”

“今儿可都亏了季姐姐你。”卫长嬴叹了口气,“这会子事情多,我也不好怎么谢姐姐…往后姐姐有事只管吩咐罢。”

“这没有什么,你回去吧,我方才账本看到一半被贺姑姑喊去前头。如今还得赶紧回去收拾下,免得叫人做什么手脚。”季春眠掠了把鬓发,抿嘴笑道,“不过呢,经过今儿这事后,我还能帮你多久可就不好说了。”

卫长嬴眼一眯:“姐姐不是说了?我那夫君不是个糊涂的,今儿要不是姐姐你,颜儿只怕就…他要是这样还要怪你伤了二哥,我亦不会同他甘休!”

“我出身低微,你不要太过为难。”季春眠却摇了摇头,道,“横竖年关近了,开春之后黄姑姑回了来,想也不是非要我帮忙不可。”

她说了这话,就自走了。

卫长嬴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上轿:“回去吧。”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里,守门的婆子迎着轿子伺候着,卫长嬴抱着被狐裘裹得严实的沈舒燮下来后就问她:“夫君如今还在?”

“在呢!”婆子小声道,“就在四公子的屋子里头!方才还叫人出来要过茶水。”

卫长嬴正要说话,不远处的偏屋门却开了,小厮的头一探,立刻回头告诉屋里人:“夫人带着四公子回来了。”

片刻后,沈藏锋亲自跨出门,见妻子自己抱着次子,几步走下庭来,把沈舒燮接了过去,皱眉道:“咱们这院子也该弄个琉璃顶了,狐裘裹着到底不如满庭院烧起地龙暖和。”

“等明年吧,这两年哪里好动什么?”卫长嬴提醒他现在还在孝期。

“明年开了春就寻回给大姐姐那院子做的工匠,给咱们这院子做一个差不多的。”沈藏锋点头道。

夫妇两个一边说着琐事一边将沈舒燮一个抱一个扶的弄进偏屋里去,相谈如常,完全不似之前满府风声所传的夫人因为四小姐之事招了阀主震怒,甚至阀主还亲自追到后院来找夫人问罪…这让满庭心惊胆战的下仆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半晌后,大使女怜梅才轻喝道:“都呆着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然一会夫人出来看到你们都聚集在这里,都想挨罚么?”

而偏屋里,夫妇两个也确实提都没提方才沈藏锋呵斥卫长嬴的事情。

把沈舒燮安置到榻上,沈藏锋低声问妻子:“颜儿怎么样了?”

“情况很不好。”卫长嬴神色凝重,将季去病的话如数转达,黯然道,“好好的孩子,这下子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最叫人心焦的是,连季神医也没把握让她一定不落病根。”

沈藏锋脸色亦十分沉重,片刻后才叹道:“事到如今,且让人好好照料罢,但望上天庇佑,使这孩子将养下来能够康健如常才好。”

卫长嬴心想沈舒颜也有十一岁、马上就十二了,又不是才一两岁还不怎么记事的孩子。就今儿这番经历,往后即使身体上好了,这心里还能如常吗?

默了一默后,她就道:“二哥太过分了。”

“二哥心里也苦。”沈藏锋涩声道,“二哥得子艰难,熠儿去后,他认为往后即使再娶,也未必能够有子。方才还跟我提出,以后想从我们几个的膝下过继嗣子…总之二嫂当年亲手杀子,大大伤了二哥的心。”

“那也不是颜儿干的,哪有这样做父亲的?”卫长嬴淡淡的道,随即又苦笑了一声,“我知道说这些也没用。二哥要能听这样的劝,也没有今儿的事情了——算了,咱们还是来说季姐姐的事情吧,你打算怎么办?”

她看着丈夫,“先说好了,今儿要没季姐姐,颜儿一准就没有了,你若还要按之前说过的话向她问罪,我却是不依的。”

☆、第二十章 撕破脸

…季春眠最后到底没被怎么样,毕竟她救下沈舒颜是事实。沈藏锋也不希望沈敛实落下杀女的不慈之名。

所以夫妇两个计较了一番,决定就这么平平淡淡的混过去。

也就是说,权当没发生这件事!

当然对外人和下人,这种家事你轻描淡写的一讲,也不好过多追问。

但族里几位长辈却都过问起来了,话里话外的指责卫长嬴管家不力,居然让个小小庶民冲到前院不说,还公然对沈敛实下毒手,若不严惩何以正门风。

又说沈敛实不慈,为点小事,竟对亲生女儿下毒手。

由于苏鱼荫早先的交权,被认为是得罪了卫长嬴。而这一次沈舒颜挨打,起因也跟三房有关。族里就兴起了沈藏锋夫妇当权之后骄横跋扈,藐视手足甚至残害妯娌侄女的话来。

得知这个消息后,苏鱼荫感到很是难受。私下跟丈夫见面时每多幽怨之言。要不是他熬不住,这一胎怎会成为如今为他们遮掩的三房被攻讦的把柄呢?

沈藏机也是束手无策,被逼急了就道:“那么这孩子索性不要了?”

苏鱼荫无话可讲,只能急在心里。

好在还有沈敛实,他本来就因为担心自己往后再无亲生子嗣,心情一直不好。此刻见自己一时火起给弟弟、弟媳惹了事,重点是他看得比亲生女儿重要得多的两个小侄子,全是弟媳亲生的。

假如卫长嬴被坐实了管家不力、不贤惠的名声,岂不是要耽搁了两个侄子的前途?

所以沈敛实坚持代替沈藏锋去见了几位族老,听完他们七嘴八舌的指责,就冷笑着道:“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我教训自己女儿,关几位族老何事?从来没有听说过做叔公做伯叔的,为了小孩子家做错了事情,被父亲管教了一顿,就一起赶上门来要给小孩子要个说法的。难道几位长辈膝下子女没有一个受过罚?我沈家子弟莫非都是如此溺爱长大的么!还是诸位家里是半点家法都没有了?”

“没人拦着你管教女儿,但这为人父母的手底下岂能毫无分寸?”族老们当然也不是这么简单就好打发的,就有一位族叔出来训斥道,“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之女,还是你元配发妻!你那妻子在帝都沦陷时殉节而故,连带你嫡长女也没了。如今就这么一点骨血,你不念她自己,也念一念十几年来的结发之情罢?如此无情无义,岂是我沈氏子弟所为?”

这话骂得很重了,所以沈敛实听到“结发之情”时,面上肌肉一阵抽动,众人都没多想。

沈敛实心中怒极反笑,抚掌道:“诸位长辈若是有情有义,早先先父先母先叔及我等皆在帝都时,为何还要阻拦大军动身?若非如此,先父先母先叔及我等妻子儿女,还有几位兄弟又怎会惨死于戎人之手?!如今却有脸为一孩童来诘问于我吗?还是以为咱们这一支长辈不在了就好欺负?”

“真是胡言乱语!”他突如其来的撕破脸,让族老们都有点措手不及——但这些人也是经历过风雨的,所以慌乱片刻后也镇定下来,怒斥,“我等怎会行这样丧心病狂之事?!当初阻拦大军动身,难道不是事出有因吗?”

“不错,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仓促之间出动大军,难道让他们一路饮雪餐风驰援帝都?若是上百人也还罢了,那时帝都被数十万戎人围困,没个数十万大军,去了又有什么用?让大军预备好了再走,岂非是为了老阀主他们的安全考虑?”

“敛实你也是在行伍中待过的,居然会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

又有人道,“早先阀主强令大军起程,后来呢?在帝都可不就赶上了粮草不济的窘境!若非靠着卫家,从南方购到粮草,数十万大军断炊,一旦哗变,岂是小事!”

“当初十六弟不过说了几句老成稳重之言,就被阀主所杀…”这话说到一半却被几名年高族老同声喝止:“阀主年轻,又心系老阀主等人,这骨肉至亲也难免冲动。十六弟的事情,说好了不再提了!”

那话头被截断的族老被旁边人踩了一脚也醒悟过来——如今他们可都在明沛堂里呢!沈藏锋又是杀起族人来丝毫不比杀外人慢的主儿,当初拦阻他带大军走的那些族人,不管是德高望重还是辩才过人,哪个不是被他一剑一个亲手宰在正堂前?

真把脸在这里彻底撕破了,没准他们这几条老命就会跟那位十六弟一样交代在这里…

想到此处,这族老心头也是一寒,对沈藏锋忌惮之余,更加痛恨:“沈藏锋这竖子心狠手辣,丝毫不以族人为念…我今日之语传到他耳中,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我?必要先下手为强,撺掇着族中联手先把他干掉才好。”

但沈宣等人被围困在帝都,族人阻挠大军前去救援的事情到底已经说出来了,想要圆回去谈何容易?

好在沈敛实也没拿他们怎么样,再吵了一番,就拂袖而去!

被他丢下来的族老们暗叫一声侥幸,哪里还敢多留?嘴上念叨几句场面话,一个个脚底抹油赶紧回去…别走得慢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们匆匆离开时,沈敛实则站在紧闭的窗棂前,从刻意留出的缝隙里俯瞰着他们的背影,面色阴沉:“为何不下手?若非这些人,咱们这一支又如何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在他身后的案边,盘坐的沈藏锋目光冰冷,淡淡的道:“上次为了出兵,我已当众亲手杀了十六叔公等人。现在他们还没有可杀的理由,就这么下手,容易让族人对我们这一支心生恐惧,对咱们不利。”

“但你既然让我今日同他们撕破脸,接下来他们不管是恼羞成怒还是畏惧咱们,都不会手软…”说到这儿,沈敛实皱眉道,“你要逼他们动手?”

“凡事还是名正言顺的好。”沈藏锋淡淡的道,“中原已是处处称王,近来苏家连败数仗,显然那些乱民已然成势。咱们家里也该清一清了。”

沈敛实方才不满沈藏锋今日放过一干登门问罪的族老,此刻却又有点担心:“但你这样放他们回去,万一他们联手起来…”

“我们没有理由,他们难道有?”沈藏锋摇头,道,“我们这一支比他们更加名正言顺,再加上今日撕破了脸,必是他们更加坐不住。”

沈敛实道:“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军中…”

“军中我已布置好了。”沈藏锋沉思了片刻,道,“如今就看族老们的举动。”

“那就好。”沈敛实点了点头,以为兄弟两个话就说到这儿了。

但沈藏锋却又道:“二哥还是回后院去看一看颜儿吧,怎么说都是你如今唯一的骨血。”

沈敛实眉头一皱,只是被弟弟毫不退让的看着,僵持片刻,到底淡淡的道:“我就去看一眼,她若睡着我可不会等。”

沈藏锋叹息:“这是何必?稚子无辜啊!”

…只是沈敛实这一去,才过了二门,整个后院都被惊动了。

卫长嬴接到禀告说二老爷到后头来了,似乎正要去安置四小姐的六夫人的院子——当下把说到一半的事情全部一扔,推案而起:“快!备轿!”

不只是她,苏鱼荫、沈藏凝,还有上次因为跟沈舒西抱头痛哭互相安慰,到后来才知道沈舒颜出事的沈藏珠,包括季春眠——全部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丢下一切事务直取六房!

足见沈敛实如今给众人的印象。

人人都担心他是余怒未歇,想要赶尽杀绝。

六夫人霍清泠跟大小姐沈舒景而是吓得魂飞魄散,生怕沈舒颜因此身死,急切之下,一边派人走后门去四下求救,另一边把大门紧紧关闭不说。霍清泠还让人扶着自己,喘息着吩咐把正堂的家具都搬出来堵住大门!

因为沈舒颜现在不好移动,无法转移到旁处以躲避。又叫院子里的下仆全部守在她屋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吩咐他们拼死也要拦好了路。绝对不可以让沈敛实进屋…

沈敛实却不知道他在后院众人心目之中,比戎人狄人还要心狠手辣。六房已经在拿他当盗匪异族一样的防着了。

他领着个小厮,心事重重的穿廊过户,不疾不徐的朝六房走着。

这一路上他不住思索着与族人之间的争斗,以冲淡去想一会见到女儿的可能场景。

但快到六房的地方,却见路旁亭中似乎有人。因为他们兄弟还没出孝,所以此刻前院后院都是一片素色。这亭中的人也都是如此。

沈敛实只道是下仆在里面打扫,他现在满腹心事也没去关心。只是走到附近时,却察觉到一道充满仇恨的注视。

他这种身份,又经历过生死的人对于一切带有恶意的关注自是极为敏锐。

当下面色一沉,凌厉的看了回去!

却见亭中一大一小两名女眷,一个素衣妇人身侧,一个与沈舒颜年岁仿佛的女孩子,正恶狠狠的瞪向自己!

见他发觉了,那女孩子才轻哼了一声,把头转了开去。

而那妇人却没有转开目光,仍旧淡漠的看着他。

☆、第二十一章 新来的姑姑

更新时间:2014-04-04

沈敛实见状,这才打量了下她们——这一大一小两人看起来都非常眼生。

不过从服饰的质地以及发式来判断,应该不是府里的下人。

再说下人也没有敢瞪他、到了跟前还不行礼的。

“你们是什么人?”沈敛实被弟弟半强迫半哄劝的弄去看望他不喜欢的女儿,本来心情就很不好,此刻还无缘无故的被人瞪,就停下脚来,脸色阴沉的看着她们问,“为何在此处?”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女眷被他这样责问,却一点也不发憷。

那年长些的妇人只冷冷看着他没说话,那年纪小的女孩子则是不冷不热的道,“我是季神医的甥女,你们家阀主夫人之义女!这是我姑姑。”

沈敛实知道自己的三弟媳卫长嬴收过一个义女,是季春眠之女,叫季伊人的…本来应该叫曹伊人。老实说他对这件事情并不赞成,在他看来季去病即使救了卫郑鸿,那又如何?这个神医的名头没有卫家哪可能名传四海?

实在犯不着收个庶民女子做女儿这样麻烦。

不过卫长嬴收义女时他又不在,而且卫长嬴只是收作自己的义女,季伊人至今还没有拜沈藏锋为父。沈敛实虽然有点意见,但也没糊涂到因此跑去跟弟弟、弟媳说。

然而因为他不赞成的缘故,对季伊人当然是没什么好感的。

何况这季伊人,还是那个打了他两次的季春眠的女儿。

想到季春眠,沈敛实就有一种抬手去揉一揉额角的冲动——事情过去有两天了,可他的头还是时不时的一阵晕眩。

只是怕让沈藏锋等人担心,这才隐瞒了下来。

总而言之,此时此地遇见季伊人,沈敛实自然很不高兴:“这里是明沛堂后院,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能来的地方,你们若是来寻人的,寻到后就尽快去,不要随便停留徘徊!”

他一边下逐客令,一边心里揣测跟前这两个女子待在这亭子里是想做什么?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那被季伊人叫为姑姑的妇人看面相应该有三四十岁了,看得出来平时日子过的不怎么样,形容颇为枯槁。但季伊人却鲜嫩的仿佛一朵带着露珠的蓓蕾一样。

沈敛实就想,“做了三弟妹的义女还不甘心,这是想继续攀高枝?乡野女子就是愚蠢,她既是三弟妹的女儿,哪怕没有改姓,哪里可能再跟我沈家子弟有什么勾当?何况如今光儿、燮儿都还小,明儿又基本上不着后院。她顶风冒雪在这里是想勾引谁?”

想到这里,沈敛实心里就是一跳,“莫不是冲着我来的?”

也难怪他这么想,“闻说季氏母女与舒颜那小东西非常的要好。这满家上下,舒颜脾气算是顶坏的,就是同辈里头,景儿或西儿,哪个不比她温柔好亲近?为何这母女两个偏偏跟舒颜交好?不是别有所图又是什么?”

他目光就是一沉,暗骂女儿愚蠢,“连这些人别有用心都看不出来!”

既然这么认为了,沈敛实就觉得季春眠之前两次揍自己怕也有什么用意。

他心里生出了极大的厌恶,看季伊人的目光就透着不善。

只是未想那季伊人正值年少轻狂,口齿上根本不让他:“我义母跟我说,这后院里是她管着的,着我随意走动,无须拘束。还说我姑姑才来,着我领了姑姑到处走动散散心,怎么原来明沛堂里后院的事情,不是我义母管,却是沈二老爷您来管吗?”

这话噎得沈敛实差点一脚踹过去!

要动手时想起来自己侄子还得求着季去病,这才竭力按捺住了,冷笑着道:“好个没规矩的东西!你义母平常就是这么教你的?!”

季伊人恼他把自己好友打成重伤,她这种出身草莽的孩子,即使是女孩子,胆子也比许多成年人都大,如今又是半大不小,明明不是很懂事却自以为非常懂事的年纪。再加上看惯了卫长嬴一颦一笑让满堂下人为之色变的威严,觉得有义母跟舅舅这样的后台,完全没必要怕沈敛实。

再说她跟才找到季宅的姑姑在这亭子里歇歇脚,充其量也就是瞪了沈敛实几眼,难道就犯下大错了?

所以季伊人立刻回嘴:“我方才说的话,此刻做的事,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不然我何必理会你这个人?莫名其妙冲上来问我身份问我们在此处的缘故…你又是谁?!”

其实沈敛实肯定不认识她,她却认识沈敛实的,不然也不会瞪他了。

却是因为在帝都的时候,沈敛实伤痛庶子之死,发起性.子冲过去打女儿——就是他伤口才好就被季春眠打得迸裂的那一回,季伊人当时正陪着沈舒颜…当时就把他给记住了。

当然两人就这么照过一面,以沈敛实的为人肯定不会去注意季伊人,没准他当时匆匆一瞥,还认为是个小使女。

只是这内情沈敛实却不知道。

所以此刻被季伊人一反问,他皱起眉,倒还真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小厮。

那小厮忙出来呵斥季伊人道:“你这小姑娘好不晓事!在人家后院里徘徊居然连主人家都不认识?这是咱们明沛堂的二老爷!还不快快行礼!”

季伊人一皱眉,草草行了一礼,那妇人见状也跟着做了。

姑侄两个草率敷衍的意思,像是生怕沈敛实看不出来一样。

毫无疑问这让沈敛实对她们更讨厌了,但他深深呼了口气,到底记起来自己的身份和年纪——跟个庶民女子,还是个同自己小女儿一样岁数的小女孩子计较,这也太丢份了。

他便按捺下怒火,只冷冷的道:“如今我们府里有事,你们不要到处乱走,都回去罢!”

一边这么说了之后转身离开,他心里一边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找个机会跟三弟沈藏锋谈一谈这三弟媳做的事:“当初就不该收这种出身的女子做义女!既然收了就该管教好,现在这桀骜跋扈的小女孩子,像什么话!出去了说起来是沈家阀主夫人的义女,没得丢尽了我沈家的脸!往后光儿跟燮儿也是脸上无光!”

他心里暗暗骂着卫长嬴不好,“从前思虑不周,现在管教不周。这弟媳究竟年轻,想也是在闺阁里时被长辈宠坏了,能力有限。到底不如大嫂在时周全!当然也是三弟太过惯着她顺着她的缘故…”

只是他没想到,被他端出身份后呵斥了的季伊人姑侄虽然没有继续回嘴。但在身后却窃窃私语了起来——

听声音应该是那一直没说话的素衣妇人先开口,很轻。但可惜的是,此刻附近很静,虽然有风雪声,可沈敛实的耳力…好得很!

他就听到那素衣妇人带着轻蔑的语气问道:“这就是跟你爹爹差不多的那个人?”

“姑姑您别骂我爹爹了。”季伊人似轻哼了一声,“我爹爹当初虽然也重男轻女得紧,也打过我,到底没下死手!何况我爹爹做的最过分的,也就是想把我送出去做人质,以及利用我胁迫我娘而已!”

“跟这样为点小事就要亲死女儿的人比,我爹爹可是算个好的了。”

那素衣妇人轻叹:“我原以为咱们家身在草莽之中,不知礼仪。你爹爹他又素来冷情冷心,才会如此。原来大家子里也有这样的人!”

“前两日我跟颜儿学过的词,叫做冠冕堂皇,讲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