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芯淼有点想不通:“她跟弯弯好像没仇恨吧?而且,弯弯有什么把柄被她捏着,宁可叫周见贤误会,都不肯讲出来?”

卫长嬴沉吟道:“我怀疑跟祥之有关,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叫弯弯忌惮至此。问题是祥之那边一推二六五的,什么都不承认。”

“他不承认,也能猜一猜嘛。”端木芯淼托着下巴,转了转眼珠,“是不是邓祥之做过对不起你们沈家的事情?”

卫长嬴惊讶道:“怎么会?”

“不然弯弯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忌惮?”端木芯淼眯起眼,道,“这会没外人,我随便说说啊,你可别太放在心上——你想邓祥之素来正派,他能有什么把柄呢?从前,他不受家族重视,只靠着桓宗皇帝的贵妃扶持过日子。如今邓家子弟凋零,他都快成下任家主了!这种情况下,能够威胁到他的,刘家肯定不是——刘家如今自顾不暇是一个,邓祥之跟沈家还有苏家,都有渊源,有这么两个靠山,就算邓家倒了,他也不见得会有大碍。所以说,他不是大大得罪了你们沈家的话,有什么好担心的?”

卫长嬴狐疑的看着她:“你往常可不像是会想这么多的人…”

“那是以前。”端木芯淼淡淡的道,“这些年来陪着大姐跟外甥过日子,总是闲得无聊,就习惯东想西想了。”

卫长嬴觉得有道理,道:“但祥之早年与我夫君是同僚,对我也是再三援手。若是一般的得罪,我们怎么会计较呢?若是大仇的话,我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恐怕跟我们沈家是没有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端木芯淼笃定的道,“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嗯?”卫长嬴一怔。

端木芯淼赶紧道:“我是说这是我亲自推论…”

“我还没年纪大到耳聋了!”卫长嬴气得推了她一下,喝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就说你今儿个过来干什么…是受了祥之托付?专门过来说和的话?!”

端木芯淼叹了口气,道:“你道我想接这差事呢?邓祥之抬了弯弯出来,如今弯弯尸骨未寒,我也是却不过这情面。”

“他做了什么叫弯弯给他隐瞒到那样的地步?”卫长嬴皱眉问。

端木芯淼深深看了她一眼,道:“说起来跟你有关系。”

“我?”卫长嬴茫然,“我不记得祥之得罪过我?”

“他喜欢你。”端木芯淼轻描淡写一句,让卫长嬴瞠目结舌!

端木芯淼继续道:“那年戎人破城,根本不是柔章想到你,然后力主跑去救你的——你也不想想柔章的为人,我不是说她不肯去救你,只是她向来是个粗心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关头,她根本就会惦记着跟着裴屠敌走,怎么会想起来你呢?是邓祥之千方百计去找到她,又说服了她、裴屠敌,还有顾子阳,这才以柔章的名义,去了太傅府!就连柔章见到义母时说的那番话,都是邓祥之路上教的!”

卫长嬴怔了好半晌,才道:“那刘若耶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你说的这几个人…总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刘若耶吧?连我都没听到过风声!”

“邓祥之本是怀疑弯弯那说梦话的习惯,让周见贤知道了此事,所以才一直不敢告诉娘家她被婆婆和丈夫欺凌之事。”端木芯淼挑眉道,“但最近问出个刘若耶,他推测,可能跟他那位姑母有关!”

“早在你还没出阁,在凤州城外小竹山上,他就对你一见钟情!”端木芯淼懒洋洋的道,“那次他回京后,甚至靠着记忆画了好几幅你的画像。后来,都被他姑母跟前的心腹,一位姓姚的嬷嬷拿去烧了。然后他就知道他姑母,还有姚嬷嬷她们知道了他的心思,之后更加注意隐藏…他姑母在戎人破城时殉节而死,但身边的宫人却未必都死光了!”

卫长嬴抿紧了唇,沉思良久,方道:“即使如此,祥…弯弯何必惧怕?我跟夫君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无凭无据的,刘若耶怎么就能辖制住弯弯?她跟邓家兄妹,我们肯定更相信后者。再说,她如今的身份,有没有资格见到我们都是个问题。在外头贸然散布谣言的话,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所以还要再加一件事——就是沈舒明被戎人掳去一事!”端木芯淼叹道,“当时,那叫漠野的人确实把沈舒明引到了瀚海戈壁,只是经过苏鱼舞驻扎之地时,苏鱼舞其实是知道这件事的——恰好,邓祥之巡视时发现了他们,原本他有机会救下沈舒明,可当时东胡军已经有点亟亟可危,加上苏鱼舞急于返回青州…所以邓祥之不但没出手,甚至还秘密传令,故意放戎人挟持沈舒明而去…”

“…原来如此!”卫长嬴脸色复杂的点了点头,“以前夫君就跟我讲过,舒明…他从帝都到北戎,也太悄无声息了!”

端木芯淼道:“邓祥之当时是苏鱼舞部下,他当然要为苏鱼舞考虑。所以这件事情,从我看是不能怪他的,毕竟各为其主。问题是,沈家未必会这么看。如今你们沈家大军就在左近,别说一个邓祥之,就算整个邓家,还不是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也无怪弯弯会受刘若耶辖制了。”

“可刘若耶怎么会知道这样的秘密?”卫长嬴紧紧盯着她,道,“还是那句话——刘若耶是什么样的人,我当年才嫁到帝都来就很清楚!没有相当的证据,她凭什么让我相信她?!”

端木芯淼道:“这个我就不知道…”

“恐怕祥之,或者说鱼舞,不仅仅是坐视舒明被戎人抓走,而是在此事上有份吧?”卫长嬴一字字道!

“…我真不知道。”端木芯淼无奈的一摊手,“反正邓祥之怎么说的,我怎么学给你。至于说他是否有胡说八道或者隐瞒,那我可就不能分辨了。你也晓得我素来心思都在医理上!”

她又道,“其实你要是不放心,不妨去问问邓祥之自己?”

见卫长嬴瞪一眼过来,端木芯淼忙道:“三哥他不是还没走?你让他去问嘛!又没说让你自己跟邓祥之照面!”

她不提沈藏锋还好,一提沈藏锋,卫长嬴怎么想前两天邓宗麒去定王府拜访,丈夫想方设法的哄自己避开怎么都不对劲!

“该不会夫君他早就知道或者看破了。”卫长嬴心里暗暗的揣测,“所以当时才会打发我避开邓祥之?否则的话,当年张凭虚那些人…夫君都没叫我回避过的。”

这么想着,她虽然问心无愧,到底觉得一阵不自在。

“邓祥之还说了其他话不曾?你好好想一想,别落了!”卫长嬴淡淡的道。

端木芯淼摇头:“就这么一番话,我可是一个字没漏的讲给你听了!”

卫长嬴见问不出来旁的,就转开话题跟她讨论起家长里短的事情来。听端木芯淼抱怨了一会锦绣堂现在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留了她用饭,傍晚之前就送客了。

等沈藏锋回来,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问一句:“之前舒明落到戎人手里的事情,不仅仅是漠野跟戎人的手笔吧?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在里面插手?”

“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了?”沈藏锋有点惊讶,但随即哂道,“岂只是其他人插了手,插手的人可不少!”

卫长嬴惊讶道:“不少?那是多少?”照着端木芯淼那儿得来的推测,是刘家为了缓解东胡的压力、苏鱼舞为了脱身回青州,这两边联手坑起了沈家…但现在听沈藏锋的意思可不止!

果然沈藏锋淡淡的道:“一种是希望戎人不要攻破东胡的;另一种是不希望沈家继续在西凉养精蓄锐的…这两种人,能插手的,都插上了手。否则二哥怎么会怎么都找不到舒明离去的痕迹?”

“…如今帝都这些人?”

“十有八.九掺合了,包括如今跟咱们家相处和睦的一些。”沈藏锋脸上倒没有什么怨色,他神情很平淡,“各为其家,也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计较的。换了咱们家在他们的位置,我也不会手软…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卫长嬴自然不好意思跟他说,今儿才知道邓宗麒暗恋自己多年,就推说:“今天芯淼过来,说到舒明的事情,忽然觉得很奇怪。之前舒明不见了,帝都怎么都找不出他的踪影;现在刘若耶,也是一样。就觉得怕是她背后有人!”

沈藏锋哂道:“不然她怎么可能活到现在?又敢回到帝都?”

卫长嬴以为他还要再说下去,不料沈藏锋却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的道,“我后日就要动身了,现在说这些岂不是扫兴?听说你上次跟大表姐抱怨说咱们到现在膝下都没个女儿…我怎么能不尽力成全你…嗯?”

说话之间,他已抬掌削了烛火…

“你呀…”昏暗中,卫长嬴似喜似嗔的“抱怨”着。

☆、第八十六章 小事

次日一早,沈藏锋亲自将妻儿及几个晚辈送到后军驻扎之处——说来这地方卫长嬴等人也不陌生,就是玉竹镇。后军驻扎镇外,卫长嬴一行则住在上次临时落脚的那座宅子,由后军派精卒昼夜看守。

事情一有不对,随时可以收拾东西避入军中。

沈藏锋召了后军统帅卢升平来跟卫长嬴见了面,将家小托付给这员稳重的心腹将领。跟着他在这里用过午饭,检查了一番长子的功课,教训几句次子…也就走了。

本来卫长嬴想明日独自去送他出征,但沈藏锋拒绝了:“我走之前把你们安顿到这里,就是怕自己不在时,你们被人算计。我出征是从帝都走,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长辈压阵,怎么行?”

卫长嬴只好作罢。

离开了帝都,到了玉竹镇后,她日子就一下子清闲了起来。

一来没有端木芯淼等女伴来往;二来,顽皮的沈舒燮被堂姐沈舒颜几次辣手下来,管教得服服帖帖。

他一乖巧,其他晚辈就没有需要特别操心的了。

知道刘若耶的生还,以及她在帝都出现并导致邓弯弯之死乃是因为幕后有人操纵,而且还未必只有一两家,卫长嬴也不再频繁派人催促霍照玉——催了也没用,而且还不知道他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复来呢!

这样她大把空闲辰光,觉得不能平白耗费了,就开始拉着黄氏推测刘若耶这件事情幕后之人的目的:“邓周两家如今俨然不死不休,士族中间难得出现这样的大仇。姑姑说是不是闻伢子那边主导的?他们那边可是最想我们士族内斗了。”

“刘若耶总是刘家女。”黄氏想了想,道,“加上端木八小姐暗示的,咱们家大公子一事。婢子以为,这刘若耶之所以能够胁迫住邓夫人,跟刘家可能大有关系。”

“那些证据,没有刘家她确实不太可能拿到。”卫长嬴点着头,道,“只是刘家现在连祖宅都丢了,倦缩在区区数城之中强自支撑…也是戎人上次偷袭帝都吃顺了嘴,这次也懒得将他们一举歼灭。这眼节骨上,士族在帝都闹起来,对刘家有什么好处呢?”

黄氏提醒:“刘家虽然被戎人打残了,但也未必希望看到咱们沈家得意呢?”

东胡刘跟西凉沈抢辎重抢了…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年,而是从大赫朝那会就开始撕破脸了。

这么多年下来,两家在朝堂上挥拳相向都不是一次两次了。

两家年少的子弟,或者不当家、无关紧要的人,来往一二,还没什么。一旦主持起了家族,在大魏皇室彻底衰微前,头一个要学的,就是对付对方!

纵然如今两家暂时不需要再抢辎重了,可以前的恩恩怨怨,不是轻描淡写就能够揭过的。

海内六阀中,凤州卫跟青州苏,都是西凉沈的姻亲,这两代关系都非常好;江南宋要隔一层,但跟沈家没什么冲突,又有卫长嬴这阀主发妻在;锦绣端木的嫡女端木芯淼,名义上是沈藏锋的义妹,又掌握一手好医术…算来算去,只有东胡刘,跟沈家关系最差,又是多少年冲突下来的老对手了。

一旦沈家得了天下,刘家人不头疼才怪!

所以苏鱼舞对于苏家提前退出这场天下之争的态度是:“先安顿好族里,横竖这次天下苏家没份了,就看看谁最有可能,添上几把柴做个开国功臣罢!”反正,他跟目前几个最有可能登基的势力都没有避之不及的矛盾。

…闻伢子?当初动意要杀莫彬蔚等人的,又不是他这一房!当时苏家大房和三房的矛盾可不是什么秘密!

闻伢子要真得了势,苏鱼舞提份厚礼给卫新咏等人压个惊,说几句同仇敌忾的话也就是了。

反正苏鱼梁跟苏秀茗都已经过世,他连亏待大伯的名声都不要背!青州苏氏几百年底蕴放在那里,不是相当的仇怨,闻伢子这种草根出身的人,哪里敢动他?动他就等于让天下士族不安啊!

但刘家不一样,刘家的想法是:“刘家拿不到,其他人得了这天下,总是要人来守北疆的。问题是绝对不能让沈家得了这天下!”

沈家一清算,刘家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个问题!

再说,西凉跟东胡,都是苦寒之地。沈家子嗣又众多,干掉了刘家,人家弄个分宗之类的跑东胡照样守土!对沈家来说,刘家毫无意义。

何况沈家也是士族代表,门阀翘楚,沈家动刘家,对于士族来说,刺激远不如闻伢子对付哪怕一个小士族来得大…毕竟在士族看来,沈家是他们中的一员,闻伢子却不是!后者哪怕做了皇帝,也不是!

再者沈家还有理由——这么多年来的辎重之争…到时候沈舒明这种近账也能算上去。这种属于报私仇性质的报复,不会像闻伢子对付士族那样引起天下士族一致的警惕心。

总而言之,刘家怎么算都觉得,他们家失去逐鹿天下的机会后,他们要干的,不是物色未来开国之君,学苏鱼舞做个开国功臣,而是设法阻挠沈家得到天下!

“邓周交恶,场面上看起来最头疼的是霍家耀,他夹在里面左右为难。”卫长嬴眯起眼,“实际上却是以邓周为代表,试探士族中的站队!邓家因为邓宗麒的缘故,是比较亲近我们沈家的。夫君的嫡亲外祖母,还是邓家女!而周家跟咱们家就比较远了。”

溪林周氏一直以来比较低调,在各种事情上的态度,也是偏中立的。

不过,周家前几年跟锦绣端木走得比较近,端木芯淼的继母周月光,就是周家嫡女!

当然当年戎人破城时,周月光已经与端木家其他不及撤退之人随端木醒亲自点的大火殉节了。

而端木家的本宗也因此衰微——可周家跟端木家的旁支的结亲却也不少,这一两年,周家对端木家的态度,从以前的重视本宗,到现在的重视旁支…尤其是端木无忧透露出来难以胜任阀主之位后…

端木家旁支…那在旁支中拥有举足轻重地位,连端木无忧与苏鱼飞的嫡长子都敢伸手的端木平忠特意收了个如花似玉的义女,送去盘州侍奉闻伢子。

而闻伢子也投桃报李,称王后立刻册其为侧妃…与这等人亲近,周家的态度不问可知。

“刘若耶吊着弯弯,不是一天两天。”卫长嬴沉思了片刻,道,“所以,我很怀疑,刘若耶,或者说闻伢子,他们还有后手!毕竟现在邓周是各说各有理,无论是道理还是武力,谁也说服不了谁!”

黄氏抿了抿嘴:“婢子想,刘若耶之前假扮男子与邓夫人照面,以至于周见贤误以为邓夫人与人有私情。刘若耶未必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恐怕…也有将计就计害邓夫人一把的意思!”

卫长嬴点头:“周见贤生前就说过弯弯出墙之事,若弯弯的贴身物事被其他男人拿出来,这顶罪名,想洗清真不容易!”

“若周家真的证明了邓夫人妇德有缺,那邓家可就理亏了。”黄氏叹道。

“不仅仅是这样。”卫长嬴沉吟着,但她现在心里这番盘算可不适合告诉黄氏——她怀疑,邓宗麒暗中恋慕自己的事情,刘若耶,或者说她那一方,未知是不是有什么证据。关键时刻要拿出来搅乱局面的…

端木芯淼不是说,邓宗麒画过自己的画?

“但这些都是小道。”卫长嬴想了片刻,定了定神道,“刘家现在自保都够呛,能腾出手来插手帝都的局势已属不易。不管后院里闹得多么沸沸扬扬。最紧要的,还是前面的战事。只要大军一路凯歌,凭什么谣言漫天飞,那都于大局无济于事!”

黄氏笑道:“您说的是。”

逐鹿天下,归根到底看的还是正面的实力。

☆、第八十七章 那些东西

更新时间:2014-05-07

“已经是深秋了啊!”照常在燕州城上巡视的设路真乞丹看着城内纷飞的落叶,自语了一句。他想起故乡北戎,这时候早已是茫茫一片,雪厚数尺。

草甸子里的水洞,在夏天的时候是族中孩童嬉戏的好去处,洗澡,抓鱼,还能供牲畜饮水。可在这时候,它们个个冻成冰窟窿,别说孩子,就是大人,运气不好踩进去,旁边没人拉一把的话,往往也就这么去了。

更不要说这季节刮起的白毛风,连挤在一起的牲畜也会被活活冻死。

总而言之,北戎的冬天,即使是北戎人也往往不愿意去回想。

设路真乞丹出身算不错了,属于戎人中的贵胄。但即使是他回想起故乡的冬也觉得不堪忍受。

“也不知道阿妈的眼睛有没有好一点?伏干死后,阿妈太过悲痛,哭得太厉害,又叫风吹伤了眼睛。请大祭祀祝祷了几次都不管用…”设路真乞丹想着几件家事,忽然在西门上站住脚。

俯瞰下去,城外连绵数十里的营帐,以及正中那面隔着遥远距离仍旧能够看清楚的大大的“魏”字旗,各营帐之间泾渭分明甲胄齐整的森严气度,无不使人心神震颤!

设路真乞丹感觉到附近几名年轻的戎人士卒有些忐忑,他特意停下来,大声而放肆的与左右谈论起魏人士卒的不堪一击以及他们在魏人帝都中的种种快活来…

粗俗的措辞、下流的话题,却起到了很好的振奋己军的作用。

看到士卒都因为自己的描述两眼发亮,看向下首的营帐,不再是恐惧与茫然,而是充满了勃勃的野心与欲.望。设路真乞丹才满意的住了口,勉励他们几句,继续往前巡视。

但没人知道,看似威武豪迈的这位主将,此刻心中却有着沉甸甸的担忧。

设路真乞丹倒不是惧怕魏人围城,而是想到这次出征前族中大祭祀的那番叮嘱…

他本是戎人三王子的心腹,按照规矩,三王子死了,他不应该还活着。要么当场殉主,要么为三王子报仇后殉主。否则即使他活着回到了北戎,也没有人看得起他!痛失爱子的大可汗更不可能放过他!

设路真乞丹选择了后者。

只是他没想到,他千辛万苦活着回到王帐,指证那名叫“漠野”的狄人串通大王子害死了三王子后,大可汗足足犹豫了两天,最后竟然以没有证据为由拒绝处置他们。

原因说来也好笑,因为三王子兵败身死,戎人元气大伤。大可汗忌惮魏人反攻,不想诸子再因争夺汗位,给戎人造成类似的损失。

也就是说,大可汗默认了大王子的储君之位。

本来这种情况下,设路真乞丹会被判以污蔑大王子处死。

可已经很久不问事的大祭祀出面,保了他下来,道是等戎人再次南下时,让设路真乞丹打前锋,为三王子报仇——三王子的死,戎人心照不宣的宣布全是魏人所为,与大王子等人毫无关系。

“但魏人因为这座燕州城里的辎重被焚烧殆尽,他们当时根本就无力北上啊!”这个念头,设路真乞丹在心里反复的念叨着,却本能的没有说出来。

如今的大可汗当年继位时得到大祭祀的帮助,所以最初的时候,是大可汗与大祭祀一起处置国事的。后来渐渐的大祭祀就不管事了…

但让设路真乞丹决定闭嘴的是,他偶然想起来,自己给侄子的那块护身符是三王子代他向大祭祀求来的。

在大可汗的几个儿子里,大祭祀似乎比较喜欢三王子。

然后,三王子就死了…

设路真乞丹不敢深想下去。

“出征之前,我们的人与马,都接受了大祭祀的赐福。照大祭祀的意思,是不怕那些东西的。只是…”设路真乞丹一生戎马,戎人又因为生存环境的缘故天性凶悍,一般的东西,真的吓不倒他。

可想到临行前大祭祀交代的那些东西,还是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先前大祭祀用俘虏的魏人试过,那些东西…”设路真乞丹心神摇曳,“是魔鬼啊,是魔鬼,那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魔降草跟它们比起来,又算什么?魔降草不过是死牲畜而已…”

想到亲眼目睹的那一幕,他忍不住抬手,摸向颈下的铁牌。

那是一枚护身符,与他当年送给侄子设路真伏干的那块一样,都是出自大祭祀之手。

“除了大祭祀的作法赐福外,我还有这块护身符,应该不会有事的。”设路真乞丹摸着被体温煨热的护身符,心里才稍微安定,“上两次攻城,魏人攻城器械不足,却也几次登上城头!我们戎人究竟不如魏人会守城,更何况这燕州城,他们魏人哪里会不熟悉…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恐怕很难把他们赶下去了。就算此刻,城中也未必没有趁乱埋伏在哪个角落的魏人…”

“咚!咚!咚!”

城下忽然响起的激昂战鼓声打断了设路真乞丹的思绪,他看着潮水般涌动的魏军,眼中闪过彷徨、挣扎,片刻后,眼中才露出厉色,断然吩咐左右:“守不住了,照…出征前大祭祀的叮嘱去做!”

他左右之人都是大祭祀派来的,此刻默默一点头,大步而去!

“好在哚斡也长大了,即使我今日也死在这里,阿妈还有人照顾。”设路真乞丹按捺住心中对于未知的恐惧,追着两名下属,匆匆下了城楼…

燕州城下兵马如潮,喊杀声不绝于耳之际,数百里外的帝都之郊玉竹镇,却宁谧而安详。

秋风吹动着屋檐下的银铃,清脆的铃声,惊起几只花枝间的雀鸟。

堂上,穿着绛色深衣的卫长嬴饶有兴趣的看着被自己抱在膝上的小小孩童:“你方才喊我什么来着?现在再喊一遍?”

才两岁的小孩子说话还不利索,咿咿呀呀了半天,才不确定的扭头道:“几么?”

“是你哪个几么啊?”下首的沈藏凝开心的问,她比少女时候丰腴了很多,看起来很有几分富态了。穿着妃色窄袖上襦,淡粉交领中衣,束玉带,系着银泥粉授藕丝裙。笑口常开的模样,很显喜气。

不过她这么一问,倒把顾索给难住了,他想了好半晌才道:“几么!”

“就是舅母!”卫长嬴抱起他,哈哈笑着使劲亲了一口,“再喊一声!”

“几么!”顾作很听话,高兴的道。

卫长嬴又亲了他几下,才重新抱回膝上,兴致勃勃的道:“这孩子真聪明!方才教了一声就记住了!”

沈舒燮在旁眼巴巴的看着表弟来后,母亲跟小姑姑都围着表弟转,理都没理自己,实在吃味。此刻就忍不住喊道:“表弟喊的是‘几么’,才不是舅母呢!”

“你还好意思说你表弟。”他不跳出来还好,一跳出来,堂上堂下好几道视线都似笑非笑的投了来,卫长嬴带头揭儿子的底,“你像你表弟这么大时,喊姐姐叫‘下下’或‘家嗲’;喊父亲是‘户肯’,喊母亲是‘木心’…”

“就是!”沈藏凝初得爱子,正是看儿子怎么都好的时候,也不给侄子面子了,板着脸道,“姑姑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

“婢子也记得四公子那时候…”黄氏等人都凑趣,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沈舒燮小时候的狼狈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说得沈舒燮面红耳赤,大声嚷道:“才不是我!才不是我!你们都记错了!”

卫长嬴笑着道:“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记错了?你当为娘跟你姑姑她们这就老糊涂了吗?还笑你表弟呢,也不想想你自己…你这坏小子!看你表弟年纪小,听不懂你在为难他,就想欺负他了吗?”

沈舒燮郁闷之极,委屈道:“反正,反正你们说的,就是不是我!”说完这句话,他也不好意思多待了,嘟囔了句,扭头就跑了出去!

曹红儿见状,忙代他告退,跟着追上。

沈藏凝见把侄子挤兑走了,有点不好意思:“咱们是不是太欺负他了?”

“不要管这小子。”卫长嬴笑着道,“过会吃饭时他就跑回来了。这小子越来越顽皮…连小表弟都要欺负,真真是胡闹!”

说了几句儿女事,话题就转到了沈舒景身上。

卫长嬴问:“你离得近,平常有来往,最近可听说舒景在盘州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那边没什么大家之女,女眷们好多出身卑微,都不怎么说得来的。好在景儿脾气好,那仇氏据说也是个老实人,待她不错。加上咱们沈家也不是寻常门第…就那么过吧。”沈藏凝是不赞成沈舒景这门婚事的。

只是她作为幼妹,在上面有好几个哥哥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在侄女的婚事上插嘴。

何况当时名门望族里也没有适合沈舒景的人,莫彬蔚好歹算是能干而且福份不错的了。

此刻提起侄女,沈藏凝话里却还是难免有一丝埋怨,忍不住提议道:“反正莫彬蔚这次也出征了,景儿在盘州无趣。我看不如写封信去,请她到这里来聚聚?”

☆、第八十八章 将计就计

但卫长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沈藏凝的提议:“莫彬蔚如今就在夫君麾下领兵,他手里握着闻伢子九成的骑兵——如今这眼节骨上,咱们打发人去接景儿,你让闻伢子怎么想?这不是寻常后宅之事了,别闹出麻烦来!”

被她提醒,沈藏凝才醒悟,但又道:“让闻伢子猜忌莫彬蔚不好吗?”

“那样景儿岂不是危险了?”卫长嬴轻轻嗔了她一句,随即正色道,“不好这么做的,如今是在齐心协力驱逐戎人!要是戎人被赶回北戎了,再挑唆他们倒没什么。现下这样拆台,只会叫全天下人都看不起咱们!这可是民心啊!”

沈藏凝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那孩子了?”

卫长嬴沉默片刻,才幽幽的道:“总会有机会的。”

不过姑嫂两个以为跟侄女相见遥遥无期,事情却非如此。

就在沈藏凝拜访的次日,盘州那边竟派人先行登门,说沈舒景已经启程往帝都这边来,不日就要抵达了。

卫长嬴自然大为意外,隔着屏风召见来人,询问缘故。

“景儿有了身孕?”得知沈舒景是因为身孕的缘故,才匆忙来京的,卫长嬴吃了一惊,“她的身孕…难道…?”

来人听出她话语中的焦灼,忙解释:“沈夫人只是孕中不适,因为怕莫将军在外挂心,所以大王命人护送沈夫人来京,请端木家的八小姐施医以策安全。也是考虑到王后您几位沈夫人的亲长都在此处,想着莫将军家里已无亲眷,沈夫人又是头次有孕,咱们王后也要抚养小王子,想请您几位代为看拂一二…”

卫长嬴皱眉想了片刻,才道:“既然人已经在路上了,那我一会让卢将军派人去迎一迎…景儿真的没事?”

来人连声说并无大碍…把他打发走后,卫长嬴命左右请了黄氏来,脸色铁青的同她道:“孕中不适,就更加不能奔波。这分明就是出了什么问题,盘州那边治不好,生怕出了大事,跟莫彬蔚起了罅隙,才冒险上路来帝都求医!”

黄氏也觉得很可疑,怕卫长嬴震怒过度伤身体,就温言道:“既然大小姐已经在路上,都快到了,那先等大小姐到了再说?”

“也只能这样了!”卫长嬴一声长叹!

沈舒景到玉竹镇的日子比预想中的迟缓,主要是因为闻伢子派了护送她的都是步卒。沈舒景陪嫁的侍卫都有马,却不得不等他们一起。

…这个倒不全是闻伢子小气,而是他麾下的骑兵大部分…哦,有九成都已被编入沈藏锋麾下去打燕州了。

要是照闻伢子自己,是肯定不会拿出太多骑兵的,这年头骑兵就是杀手锏,只会嫌不够多,谁肯交给旁人?

然而谁叫是他提出来“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的?他用这句话挤兑得各方不得不出兵,自己不大出血,被挤兑来的人怎么可能放过他?

再说,如今还是同盟的各方都知道,一旦戎人退回北地,接下来就该他们之间的厮杀了。这时候能够提前给别人挖坑的,谁也不会落下!

这次统帅的人是沈藏锋,负责率领闻伢子所出兵力的莫彬蔚也要受沈藏锋的节制…用莫彬蔚的话来说:“骑兵总比步卒跑得快。”

他说这番话是因为沈家这次不但出动了五万精骑,十八万步卒中更有五万重甲士卒——那些重甲士卒全身甲胄,佩用陌刀,个个都装备得跟铁桶一样。

一支小队出来移动时都给附近的人地动山摇之感——估计沈家多少代积累全砸进去了——就是大魏全盛时,养这五万人也不是小事!

要知道因为这五万重甲士卒,剩下的十三万步卒中,有八万士卒名义上是步卒,实际上却是专门伺候和帮助他们穿甲的。可见这支军队的耗费是何等的大!

沈家要不是把大魏供养的西凉军潜移默化成了自己的私兵,再加上身为天下名门的数百年积累,别说五万,五千都养不起!五百都危险!

本来这种重甲士卒是用在对付异族上面的,魏军的马,普遍不如异族的好,数量更是跟不上。毕竟草原才是出产和多产好马的地方。

而沈藏锋把他们调来中原,目的不问可知——攻城。

重甲士卒耗费高,甚至比骑兵都高。他们还移动迟缓,虽然是步兵,但作战时转个向都艰难。着甲更需要提前至少一个时辰,由数名轻装士卒协助。一旦战事停歇,他们就要立刻卸甲以节省体力…这么麻烦的兵种,他们唯一也是最大的优势就是防御。

强弓的劲弩射在加厚又层层防护的甲胄上根本就是毫无用处,能够正面抵御骑兵冲锋的装备…攻城时,不到城下檑木落石能够威胁到的范围,箭雨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视若无睹。

当然他们不方便直接攻城——穿那么一身甲胄,膝盖都弯不齐,云梯也承受不住。但可以掩护其他兵种啊!还可以阻挡城中出来的骑兵啊!

虽然说攻打燕州城时有这么一支军队在,能够放心和舒服不少。但打完燕州…其他城池呢?

而且燕州这种重地…

闻伢子本来也想打一打燕州城的主意。看到这五万重甲士卒后,直接心思都没了,一个劲的叮嘱莫彬蔚务必保存好己军的实力…

总而言之,闻伢子现在只派了步卒护送——他也只能派出步卒。

盘州直接跟京畿接壤,两地距离不算远。所以即使步卒行动缓慢,没过多少日子,沈舒景也就到了。

卫长嬴亲自带着提前请过来的端木芯淼,一起在二门等她,照面之后,未等沈舒景行礼,卫长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与清减之后尖尖的下颔,就沉下了脸,命人抬来软轿,道:“先去歇一歇!有什么话,歇好了再说!”

沈舒景满肚子话只好咽了回去,不过她倒没有触景落泪,而是尴尬一笑,顺从的坐进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