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后世的生活经验和知识,她虽不至于像彼时的许多贵妇那般,一提起西南夷族就会觉得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但还是没想到这些夷族也会有如此讲究的衣饰。

瞧那彝族女子身上穿戴的首饰,做工很是精巧,单论技艺,并不比中原的匠人差。

而且吧,那些首饰做得很有意思,同样是项圈百家锁,汉家的百家锁下一般最多只有三个流苏,但那女子佩戴的百家锁却足足有五个流苏,且每一条流苏下面又垂了两三个流苏,并以精巧的小玩意儿点缀。

那么多银质的小物件儿凑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很是喜庆。

“…想不到夷族的衣饰也有这么多的讲究,”

顾伽罗缓缓点头,目光却始终在那女子身上打转。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妙龄少女似乎对自己这一行人有敌意。

段氏笑着说道:“顾大奶奶有所不知,彝族也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不要总觉得人家是化外之民。

“喂。你们可曾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

被顾伽罗和段氏讨论的年轻女子一指齐谨之的某个护卫,用生硬的汉语问道:“他个子不高不矮,长得不胖不瘦,面皮儿白净,一身的书卷气,一看便是很有学问的样子!”

那女子正好指着的是护卫队长齐大勇。

齐大勇是齐谨之的亲兵,曾经跟他在西南大营呆了两年。对西南各民族的情况也略有了解。

齐大勇打眼一看便知道这女子出身不俗。家中少说是个头领,也就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回了句:“不曾。”

那女子皱眉。仔细看了看齐谨之这一行人,继续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准备去哪里?”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马车车厢上分明挂着齐家的徽标,齐这个姓氏。她是无比的憎恨。

今番出门,她是为了找人。可如果碰到了仇人,她不介意顺手报个仇。

齐大勇上过战场,对杀气有种天生的直觉,他感觉到这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恶意。忍不住心生警觉,不动声色的回道:“我们大人是朝廷任命的官员,前往乌蒙赴任。”

“乌蒙?”

那女子一脸怪异。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齐大勇,“那边都——算了。你们汉人向来狡诈,或许能应付得了呢。”

乌蒙都快要被梁王占据了,大齐朝廷的人居然还敢去赴任?

啧啧,去了就是送死的命啊。

对于注定要死的人,那女子没了关注的心思,一挥手,领着十几个手下策马离去。

“哎,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齐大勇伸出尔康手,无语望着官道上的一溜黄土,暗骂一句:没规矩,真真是个蛮女!

马车车队继续前行,齐大勇坐在马上想了想,最后还是驱马来到齐谨之的马车旁,低声道:“大爷,小的有事回禀。”

齐谨之正在跟孟复谈论云南的事务,听了这话,顿了顿,抬手掀起车窗帘子:“何事?”

齐大勇小声将那女子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那蛮女提到乌蒙的时候,神情有些古怪,小的怀疑,是不是那里出了什么事。”

方才有人问路,齐谨之也听到了,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倒是齐大勇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哦?她还说什么了?”

齐大勇挠了挠头:“哦,她最后还小声的说了句‘送死’什么的。”

送死?

齐谨之蹙眉。这是第二次有人‘提醒’他小心了。

“好,我知道了,”齐谨之摆摆手,将齐大勇打发下去。

然后转头看向孟复,沉声道:“孟主簿怎么看?”

孟复摸着唇上的两撇胡须,思忖良久,方道:“大人曾在西南练过兵,应该知道前朝梁逆的事情。”

齐谨之点点头。

齐高祖起兵推翻前朝暴政,前朝梁王统治西南各部,后来被大齐赶到了云南一带。

齐高祖不是不想彻底荡平梁逆,只是那时辽东战场吃紧,相较于北方草原上的几个大敌,西南梁王那点子兵力根本算不得什么。

而等齐高祖平定的辽东、西北等心腹大敌后,他老人家也上了岁数,然后是针对开国功勋的大清洗,将许多能征善战的老将杀了个干净,再然后高祖爷也病逝了。

新皇登基,最初几年不改政令,待一切安定下来,又发生了太子、蜀王夺嫡大战,朝廷党争得厉害,一时也顾不上西南的那点子小动乱。

京城风云变幻,朝政时有变乱,给了梁逆苟活的机会,几十年下来,老梁王死了,小梁王继承了父业。

小梁王在西南长大,自幼便习惯了山林生活,且他比老梁王性情残暴,也更有野心,总想着恢复祖业。即便不能占据整个大齐,好歹也要将西南这一片土地圈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内。

所以,最近几年,小梁王勾结当地土司,挑起夷族和汉族的矛盾,偷袭西南大营。各种小动作很是频繁。

去年西南会发生小范围的叛乱,导火索固然是齐勤之射杀了威宁宣抚使的嫡子,而其中却不乏小梁王的蛊惑、煽动!

“卑职推测,梁逆有可能出兵袭扰了乌蒙县城。”

孟复联系云南的近况、以及方才那古怪女人的话,略带担忧的说道。

“…”齐谨之没说什么,但他的表情已经认可了孟复的猜测。

当初离京的时候,齐令先就和齐谨之说过。西南早晚会有一战。而他心里也早就做好了跟梁逆作战的准备。

可乍闻此事,齐谨之还是有些意外以及隐隐的担心。

此次他可不是孤身一人前往,他的妻子也在队列之中啊。

齐谨之不自觉的扭头看了看后面的马车。眼中闪过一抹愧疚。

孟复很明白齐谨之的心情,其实他更苦逼,他的父母亲长如今还在京里‘做客’哪。

为了父母,为了自己的前程。孟复深深吸了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据卑职所知,梁逆所辖部众并不多,直属兵士不超过三千人。唯一可虑的是当地土司和豪绅。”

俗话说铁打的土司、流水的皇朝,中原朝代更迭。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可西南的那些土司们却是祖传父、父传子,基本上就没有太大的改变。

齐谨之想要在云南建功立业。就不得不跟土司们打交道。

但这些人…孟复不禁摇了摇头,真心不好对付啊。

“我虽在西南呆过几年。可主要是在西南大营,对云南的情况并不了解,”

齐谨之实事求是,也不怕自曝其短,虚心求教道,“乌蒙各部都有哪些土司?有几家豪绅?还请孟主簿详细说与我听。”

孟复当然不会隐瞒,拿出一张纸,列出了几个名字,逐一给齐谨之讲解。

接下来的行程很是顺利。

出了四川,进入云南,路过石门关的时候,齐谨之特意命齐大勇等护卫多加小心。

早早的派出人去前方探路,尤其是路过山隘的时候,更是无比谨慎。

不过,他们并没有遇到唐知县所说的‘悍匪’,一行人顺顺利利的进入了云南境内。

这日上午,马车车队经过一处僻静的山林,转过山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隐隐的喊杀声。

头前开路的护卫赶忙勒住缰绳,其中一人拨转马头,飞快的跑到后面回禀齐谨之。

“派两个伶俐的人过去看看,”

齐谨之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是以听闻前方有争斗,也并不惊讶,淡定的吩咐道。

齐大勇答应一声,亲自选了两个机灵的人去探路,自己则带领众弟兄,提高警惕的护卫着车队。

“咦,前方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情况了?”

顾伽罗跟周娘子、段氏两人坐在一起吃茶聊天,忽然发现马车停了下来,不禁担心的问道。

外头的护卫听到声音,赶忙回道:“好叫大奶奶知道,前头似是有些纷争,大爷已经命人去查看了。大奶奶还请安心。”

顾伽罗点点头,他们带了这么多护卫,只要不是大批的敌军偷袭,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然而就在顾伽罗放下心来准备继续跟两位女眷吃茶的时候,一个凄厉的喊声由远及近,“救命啊,救命!”

齐谨之起身出了车厢,不等人来搀扶,自己一个纵身跳下马车,“怎么回事?”

齐家这多么护卫,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一路喊着救命冲过来?

齐大勇策马跑到前头,直接拦住那浑身是血的男子,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一抹脸上的血,哭喊道:“某、某是乌蒙的驿丞,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送往府城,不想半途遇到了流寇截杀…”

第006章 袭杀

齐谨之心里咯噔一下,刚刚才怀疑乌蒙有变,眼前就出现一个送信的驿丞,莫非乌蒙那边真的出了事?

他负身而立,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捻动着,熟悉齐谨之的人便会知道,他此时定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正在努力思索对策。

不过他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沉声说道:“我乃朝廷任命的乌撒县令,尔有何十万火急的消息?”

驿丞先是一愣,呆呆的看着齐谨之,“乌撒县令?”

乌撒县城已经好久都没有朝廷派遣的父母官了,如今执掌政务的是个当地豪绅出身的举人,知府通报吏部后,给了那举人一个县丞的职位,命他全权代理乌撒事物。

而近些年来,随着小梁王的步步扩张,乌撒县已经渐渐脱离了朝廷的管辖。

如今朝廷竟然派了个白面书生来做县令…驿丞搓了搓牙花子,暗道:这倒霉书生是得罪了贵人吧,若不然,怎么会被派来‘送死’?

“嗯~~”齐谨之从鼻子发出一记冷哼,尾音拖得长长的。

驿丞猛地回过神儿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惊喜’的喊道:“小的见过县尊大人。”

齐谨之摆摆手,“乌蒙到底有何紧急消息?还有,你这一身的血污又是怎么回事?”

“好、好叫县尊知道,梁王,哦不,是梁逆带领一万精兵突袭乌蒙,乌蒙六地中竟有一半被他占据,”

县丞偷眼看了齐谨之一眼,嗫嚅道:“乌、乌撒也惨遭兵祸。小的奉府君的命令,特意前往水西大营求援。不想途中竟遭遇了歹人,小的不敌,这、这才受了些伤——”

水西大营,也就是齐家创立的西南大营,因营盘建在贵州鸭池河以西,又被当地人称为水西大营。

果然!

齐谨之的心一沉,手握得紧紧的。声音却依然冷静。“竟有此事?你既然去救援,可有公文?”

空口白牙的,总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自打入了四川。齐谨之就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唯恐一个不慎便会有什么意外。

这驿丞,出现得太‘巧’了!

齐谨之十三岁就跟着父亲在西南大营历练,绝不是天真少年。

‘巧’?

哼。世间就没有真正的巧合。

齐家在西南经营数十年,固然结交了许多土司、豪强。可也得罪了不少人。

远的不说,单是水西的那位威宁宣抚使,就跟齐家有杀子血仇。

去年西南叛乱,西南大营毁了一半。齐令先戴罪立功亲赴战场平定了战乱。

朝廷为了安抚西南各族各部,对威宁宣抚使这个始作俑者并没有严惩,只夺了他宣抚使的职务。改由他的弟弟担任。

西南暂时安定下来,但齐家和水西安家却结下了深仇。

虽然整件事是齐勤之一个人弄出来的。可在外人眼中,齐勤之也好、齐谨之也罢,都是齐家人,安家的人也直接将整个齐家当成了死敌!

齐谨之毫不怀疑,只要他前往乌撒赴任的消息传开,安家那边必有行动。

他们或许不敢明火执仗的派人劫杀,但冒充个山匪、流寇什么来袭击,也不是不可能的。

“公文?”驿丞愣怔了下,旋即连连点头:“有、有,自是有公文。只是,公文并不在小的身上,而是由小的的同伴保管。”

提到‘同伴’,驿丞这才反应过来,猛地跳起身子,急声道:“糟了、糟了,我、我竟把他们忘了。”

驿丞苦着脸,冲着齐谨之频频拱手,“县尊大人,小的的同伴还在不远处的密林中,那些歹人心狠手辣,哎呀,县尊大人,小的求您出手救救小的的同伴吧。”

齐谨之皱眉,放眼望去,果然在山坡拐角的另一侧有一片密林。

耳朵微微动了动,唔,那喊杀声似乎也是从密林方向传来。

就在这时,前去探路的两个护卫策马赶了回来,来不及行礼,直接坐在马上回禀:“大爷,前方有十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正在围攻三四个身着皂衣的差役。”

“哎呀,他们就是小的的同伴,都是县衙的衙役。”

驿丞急切的说道:“县尊大人,求您出手救救他们吧。小的们还要去大营求援呢!”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给朝廷办事的人,您好歹帮个忙,别让咱们耽误了正经差使啊。

齐谨之闻言,忽的问驿丞:“你们既是同伴,为何没有在一起?”

驿丞分明就是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的。而且他独自一人逃脱,后面竟然没有追兵。

这不合情理!

驿丞神情有些尴尬,“不瞒这位大人,小、小的旁的本事没有,就是有副好脚底板,方才被歹人围攻,小的惊惧不已,就、就——”撒丫子跑路了。

而且他是山民出身,动作敏捷、身体灵巧,危急关头又爆发了无尽的潜力,七拐八绕的竟逃了出来。

齐谨之哭笑不得,但心里已经信了几分。唤来齐大勇,“你带上两队弟兄过去,将那几个皂隶救下来,顺便留个活口。”

驿丞闻听此言,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心说话:这新县令看着白净文弱,心却恁般狠。

十几个歹人,只留一个活口,其他的竟是要全部杀掉啊。

艰难的吞了吞口水,驿丞心里有些惴惴。

齐谨之没有察觉他的异常,继续吩咐道:“剩下的人原地待命,提高警惕,谨防有人偷袭。对了,来个人去后面跟大奶奶说一声,让她不必担心。”

“是。”有个护卫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双脚一磕马镫,飞快的去了车队后面。

齐谨之安排完,又瞥了眼驿丞满脸的血污。下巴一扬:“把燕大夫请来,给他包扎一下。”

燕大夫是顾伽罗从燕家请来的大夫,说起来,这位燕大夫还是燕三奶奶的族兄,从小学医,医术很不错。

只可惜是旁支,家族资源有限。无法多照顾他。以至他空有医术却没有什么名气。

燕三奶奶收到顾伽罗的请求,觉得去西南虽然苦了些,却也是个极好的机会。找借口回了趟娘家,跟家中的长辈说了说。

燕家家主经过一番考察,选中了沉稳、干练的燕大夫。

燕大夫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听了家主的话。思索了几日,就答应了下来。

齐谨之夫妇离京的时候。燕大夫也带着两个小学徒跟着上了马车。

一路上因为有燕大夫随行,确实省去了许多麻烦。

不管是主人还是奴婢、护卫,偶尔有个头疼脑热、扭伤磕伤的,都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

尤其是前些日子在四川遭遇地震的时候。燕大夫更是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连那位唐知县都对燕大夫赞不绝口。

若不是燕大夫是人家齐家高薪聘请来的,唐知县都想挖墙脚了。

所以。现在整个马车车队中,上至齐谨之夫妇、下至粗实仆妇。对燕大夫都是敬佩有加。顾伽罗特意吩咐管事,要好好照顾燕大夫主仆三个。

一个月的行程走下来,吃穿都是最好的,燕大夫的气色竟比出京前还要好些。

燕大夫是个真性情的人,齐家人待他好,他就全力回报,对大家愈发尽心。

闻听前头有人受伤,燕大夫忙叫上学徒、提上药箱,小跑着赶来。

“…只是擦破点儿皮,没有伤到筋骨,没什么大碍!”

燕大夫仔细的查看了一番伤口,掏出燕家秘制的止血药,交代了几句,就去齐谨之跟前汇报情况。

“辛苦燕大夫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前头有歹人作乱,可能还会有人受伤,届时还需要燕大夫多费心。”齐谨之客气的说道。

燕大夫忙笑说不敢,领着小童暂且回自己的马车,准备好干净的细棉纱布、外伤药等物品。

密林中有十几个歹人,齐谨之原以为出动二十人便能制服他们。

不想齐大勇带着人离开没多久,就有个护卫气喘吁吁的跑了来,“不、不好了,大爷,我们刚刚跟那些人交上手,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三四十个人,他们将兄弟们团团围住,齐头儿见情况不好,命小的突围出来报信。”

齐谨之暗道一声不好,这分明就是个圈套。

可问题是,现在明知道是圈套,他也要跳下去。因为他不能不管齐大勇等二十个兄弟。

齐谨之咬了咬牙,重新跳下马车,点齐三十个人手,跟孟复、周文渊两人交代了一声,然后亲自领着护卫冲进了密林。

车队暂时停靠在了路上,顾伽罗和段氏闲聊。

“…彝家的名字也很有意思,男子多以凶猛的野兽为名,比如日则、尔子、俄里,翻译成汉语便是花豹、龙、黑熊。女子多以花、果为名,比如…”

段氏继续充当科普员的角色,详细的给顾伽罗讲解西南少数民族的文化风俗。

顾伽罗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在这里通用的语言是什么?是官话吗?”

那天那个奇怪的彝族女子说的好像就不是纯正的官话。

段氏道:“是西南官话,带一些地方口音。大奶奶若是感兴趣的话,妾身可以为您讲一讲。”

顾伽罗忙点头,言语不通什么的,最不方便了。

嗖~~

忽然一支箭破空而过,狠狠的钉入了顾伽罗乘坐的马车外车厢上。

“出什么事了?”顾伽罗大惊,抬手扯开车窗帘子,正好两侧的山坡上涌出三四十个手拿武器的壮汉…

第007章 大奶奶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