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里面,搭眼瞧见里头情形,秦大将军却是一愣。

窗边的桌案前,立着两个人。

藕荷色衣裳的少女身材娇小,正执笔认真书写。

高大的少年立在她的身后,微微向前探身,右手握住女孩儿的手,边指引她的书写,边稍稍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低喃,好似在作指点。

女孩儿轻轻颔首,不久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灿烂笑容。

少年静静望着她,也跟着勾起唇角,笑容温柔而又和煦。

阳光透窗而过,洒在两人身上,为他们染上了一层融融暖色。

两人都是相貌极其出众的。这样相视而笑的画面,怎么看,都极其美好。

可秦疏影呆了半晌后,却瞬间黑了脸。

他抬手用力拍了拍殿门,以声响将两人惊动。

清雾没料到会突然有人进来。怔了怔后,反应过来。忙将自己的手从霍云霭手中抽走。脸红红地转出霍云霭的身前,朝秦疏影福了福身,便朝内室行去。

秦疏影看了看她的背影,又望向霍云霭,“你们这是…”

“练字。有些细节处她处理得不够妥当,我稍作纠正。”霍云霭气定神闲说道:“你怎么来了?”

“你说了句把人送去京兆府,就只顾着小丫头不管那边了。窦嬷嬷没办法,就去刑部找了我。”秦疏影朝着内室扬扬下巴:“小丫头那么大了,你再这样,不好罢。”

“哪里不好?”霍云霭不在意地说了句,又认真问道:“京兆府那边怎么样了?”

“你看,你都能娶妻了,小丫头再过两年也要说亲了。你们这样,合适?京兆尹暂且将那几个人扣押住了,还没定案。窦嬷嬷和我大致说了事情经过,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霍云霭一听到“娶妻”二字就皱了眉,直接将那话题略过,道:“之前那件事查得如何了?”

秦疏影听霍云霭提起让自己查了很久的那桩案子,顿时脸色一变,沉声道:“还没有定论,不过有点苗头了。”

霍云霭沉默片刻后,忽地说道:“盯紧柳方石。”

“柳方石?小丫头的三叔?”秦疏影奇道:“他一个卖点心的…”

“若是一个卖点心的,都能让经营金楼的杜家人对他礼让三分,甚至杜家女也不明着反对其女,你道如何?”

秦疏影摸摸下巴,“有这种事?这倒有点意思了。我再让人仔细瞧瞧。”

说罢,秦大将军全心想着此事,和霍云霭行礼道别后转身就走。

被他这一打岔,耽搁了些时候。清雾再不回家的话,怕是都要赶不上晚膳了。

霍云霭无奈,只能让她离开。

原本清雾打算独自归家,霍云霭也已经答应。

可看着女孩儿上了马车放下车帘消失在自己眼前,霍云霭的心里忽地涌上了些说不清的情绪。

有些失落,有些伤感,更多的是,牵挂。

还未真正分别,已经在思念她的一颦一笑了。

这种牵挂和以前的几年有点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

年轻的帝王来不及细想,便瞬间改了主意。

马鞭刚刚落下,车子刚刚开动,帘子一掀,他就跟着跳上了车。

清雾正在整理刚才他新为她写的字帖。忽然旁边白色身影一闪,才发现他已经坐到了她的面前,顿时惊了一跳,“你这是——”

“我送送你。”

再次看到她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眼前,霍云霭刚才有些悸动不安的心才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淡笑着坐到她的跟前,从她手中抽出带字的纸张,慢慢地帮她整理着。

待到一切妥当,霍云霭将东西搁好,转眼便看到女孩儿在一旁正襟危坐。

他忍不住笑了,轻轻揽她入怀,“车子本就颠簸。我既是在这里,你又何苦那样坐着?”

“可是这样不行。”清雾挣扎了下,没能挣脱,有些退败地说道:“之前秦大将军的神色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长大了。这样,不行。”

“原来你是不愿被人瞧见。”霍云霭有些明白过来,暗道她一直很怕羞,不禁莞尔,“我答应你往后人前必然不会这般,总能放心了罢?”

清雾默不作声。

她在想,该怎么和他解释为好。

看着女孩儿踌躇犹豫的模样,霍云霭顿了顿,眉目间显出淡淡忧郁,“亦或者,你已与我生分,再不愿如以往一般亲近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严重。

清雾忙道:“没有。”却又不知怎么和他解释才能既讲明白又不让他难过。

思量半晌后,清雾只能暗暗叹了口气,暗道暂时先这样罢。往后寻到了法子再和他说清楚。

霍云霭不方便在柳府众人面前露面。故而黑漆马车停在了柳府旁街角的转弯处,清雾便下了车。

女孩儿刚一从视线里消失,霍云霭顿时觉得先前那种极其想念的感觉又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这感受如此强烈,让他无法立刻离去。

于是命令车子稍作停留。他悄悄掀开了车窗帘子的一角,静静地望向女孩儿远去的背影。

清雾走了没几步,便听旁边有人唤她。紧接着,是噔噔噔跑近的脚步声。

她循声望了过去,就见一个少年立在了自己跟前三尺处,气喘吁吁,面带喜色。

“清雾,你是清雾妹妹,对不对?”

少年白皙皮肤上透出淡淡粉色,带着点羞涩,带着点紧张,“我看着像你,就、就追过来了。”

几年来他清秀的五官变化并不大。

清雾只看了一瞬便认了过来,惊喜道:“吴林西?你是吴林西?”

她欢喜之下忘记了往年叫的“吴哥哥”,直接唤出了他的名。

吴林西却一点也不恼,反倒很是高兴她这些年过去还认得他,忙不住点头,“是我。昨日才听说你们搬回来了,不曾想今日就能遇到你。可是巧了。”

说罢,他心中有些感动,喟叹道:“想当初你才那么点儿大,在这里待的时候也不久,没想到,居然还能记得我。”

清雾笑道:“吴哥哥那时候给我了两株绿梅,我一直记得。只可惜西北太远,不能带走。”

“竟是因为这个记得我?”提起往事,清秀的少年眉目间带着笑意,也没先前那般紧张了,“那这两株绿梅可是送得值了。在你走后,我已经将它们又移了回去。妹妹若是得空,我带你过去看看。过不多久,到了腊月里,我再给你移过来。”

清雾赶忙说道:“看看就好了。养它们,我却没那个本事。”

“不妨事。几株花草罢了。如今我的绿梅已经养了一个园子,足有二十多棵。改天给你多送几棵过来。”

清雾知道吴林西待人一向诚恳,这般说了,定然会放在心上认真去做。再三推拒,却是不好了。

故而笑着应了下来,“那就多谢吴哥哥了。”

吴林西看她答应了,高兴地点了点头。

街角处,黑漆马车内,年轻的帝王一直不错眼地看着柳府门前发生的那一幕。直到那边的女孩儿和少年道了别,方才慢慢放下车窗帘子。

而后眉心紧拧,喃喃说道:“…怎么那么久?”

驾车的是霍云霭的心腹穆海。

听到车内的那句话,穆海只当是霍云霭担心清雾的身子受不得屋外的寒气,便笑着宽慰道:“主子不用担心。姑娘和那位公子不过才说了一盏茶的时间,并不长,必然不会着凉。”

才一盏茶的时间?

霍云霭有些不敢相信。

他总觉得,刚才清雾和那少年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些。他苦苦等了有三天三夜那么长,才盼到两个人分开。

正这般暗自疑惑着,就听穆海又接着言道:“说起来,那位公子主子也是知道的,便是隔壁吴大人家的嫡出少爷。当年他将心爱的两株绿梅送给姑娘的时候,主子还赞过他有心。”

听了这话,霍云霭顿时神色莫辩起来。

原来对方也是六年前就已经和清雾相识。而且,渊源颇深。

片刻后。

“彻查此人!”少年帝王冷冷地命令道。

“彻查…他?”穆海讶然,一个读着书的规矩少年郎,有甚么好查的?却还是认真地接下了命令,“属下遵命。”

霍云霭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轻叩车窗,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知己知彼,方能百胜不殆。

至于为了赢得哪方面的“胜利”而这般做——

少年帝王苦思冥想了一路,也未能得出最终结论。

第48章

清雾还没回到自己的院子,半路上便遇到了二哥柳岸汀。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长衫,步履舒缓而沉稳,较之当年,又添了几分儒雅书生气。

柳岸汀见清雾唇角带着笑意,眉眼弯弯,不禁跟着笑了,语声温和地问道:“妹妹刚才去哪里了?怎地现在才回来?可是遇到甚么喜事了不成?”

他问得理所当然,但清雾笑容微微一滞,却是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她开心,是因为遇到了吴林西,和故友说了几句当年的事情。

但是她去哪里了——

清雾心知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就过去,毕竟柳岸梦那些人已经被送到了京兆府,不多时柳方毅便会受到消息。

她稍稍捋顺了下,就将事情大致讲与柳岸汀听:“我去酒楼时,遇到了柳岸梦她们,起了点小冲突。柳岸梦当时想暗算我。”想了想之前和霍云霭对好的说辞,又道:“幸好秦大将军的友人也在那里,识得我,出手相救。不然的话,怕是要被她得逞了。”

清雾素来不会将事情夸大,她一向是只会报喜,从不报忧。但如今,却将柳岸梦针对她的事情讲了出来,虽然只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但柳岸汀却晓得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便追问她当时是个怎么样的情形。

被二哥这样担忧地问着,清雾不禁又想到了那时候紧张害怕的心情。顿了顿,才将女孩儿们围起来窦妈妈、柳岸梦想要抓她脸的事情讲了。

柳岸汀气得身子都在发抖,恨声道:“那个张狂人!心思如此恶毒!我必然要去寻她算账!”说着就要往外跑。

清雾感激哥哥一片心意。但是这种时候,哪能让他硬碰硬地过去?赶紧伸手去拦他。却又拦不住,只能拽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她们已经被窦妈妈送去了京兆府,想来一时半刻地也离不开。你上哪里去寻她们!”

柳岸汀哪肯依了她?

当即哼道:“即便寻不到她,也要寻了三叔他们。我倒要问问看,他们怎么教养的子女。当年做错事他们总以‘年幼’为托词。如今已经长大,看他们还能掰扯出甚么借口来!”

眼看着柳岸汀就要挣开,清雾急了。

她有些后悔,暗道不该那么早就先告诉二哥,应当在父母在的时候讲出此事。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转眼看到柳岸风从不远处过来,忙大声喊道:“三哥!三哥!快来拉住二哥!”

柳岸汀一向温和知礼,平日里总说柳岸风不知轻重。柳岸风虽认了,但心里头总有些不服气。

如今见二哥心急火燎地像是要去寻仇一般的模样,柳岸风即便不知情由,也心下暗喜。想着终于有机会也回口训一训他了,便立刻奔了过来,帮清雾将人拉住。

好不容易把柳岸汀拽进了屋里,柳岸风一问,居然是因为妹妹被欺负了二哥才这副模样,当即也不依了,气道:“那些个浑人!欺负雾儿算甚么本事?有胆子来找我啊!看我不把她们揍个稀巴烂!”

说着,撩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肌肉,恨恨地朝着桌子擂了一拳。

自打当年被文武两兄弟打得站不起来之后,柳岸风像是着了魔一般勤练武艺。这些年下来,倒是真的练出了一身好力气。而且个头窜得很快,高大英武,比柳岸芷、柳岸汀这两个哥哥还要高一些。

如今看到三弟也发了急,想到他那冲动的性子如果真寻了那些人去,必然要将事情闹大。

故而柳岸汀反倒是冷静了一些。

他拦阻住柳岸风,将此事前后想了想,对清雾道:“妹妹莫怕。我们先将此事告知母亲,再另做打算。”

清雾见哥哥们不再冲动行事了,暗松了口气,说道:“正是如此。”

兄妹三人便往何氏那里行去。

到了何氏的院子后,左右找了找,没有寻到人。唤过紫苏来问,才知道何氏刚才接到吴夫人的请帖,赶去隔壁吴府了。

如今父母都不在府里,兄长柳岸芷一早去拜会先生至今未归。兄妹三人只得将此事暂且按下,准备等着父母回来后再作商议。

谁知三人刚刚商议好,旁边便响起了个懒洋洋的声音。

“哟,怎么着?小雾儿被人欺负了?怎么回事,让为师也听一听。”

兄妹三个循声看过去,便见一人正悠悠闲闲地踱着步子往这边走来,正是清雾的先生郑天宁。

郑天宁未成家,这些年一直在西北柳府里教导清雾。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提点下那兄弟三人。是以这次回到京城,何氏和柳方毅便单独辟了个院子出来,留了他住下。

——郑天宁和郑天安一向不和,又因镇日里游历在外,和家里人也并不亲近。当年也是因了这个缘故,才独自住在那么清冷偏僻的地方。

如今柳府上下已经将郑天宁当做自己人了,自然不肯再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就好心好意地留他住下。

郑天宁暗暗叫苦。虽喜欢和柳府人在一起,又怕到时候霍云霭会无法私下里见到清雾,故而连连推辞。

但柳方毅铁了心地要他留下。

最终盛情难却推辞不过,郑天宁只能暂且答应下来,打算稍后再寻霍云霭想办法。

刚才听人禀说姑娘回来了,郑天宁便想着过来寻她。哪知道刚好听到兄妹几个在谈论柳岸梦的那件事。

对着先生,清雾没甚好隐瞒的,便将那事又讲了一遍。

当她说到“秦大将军的友人”时,郑天宁了然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个笑来。再听闻那几个惹事的少女都被送去了京兆府,不需清雾多讲,郑天宁便问道:“你且说一说,都有哪些人。”

清雾自然不知道她们的来历。但是霍云霭身边的人探听地极快,她们刚去到宫里没多久,就已经将消息禀给了霍云霭。待她醒了后,霍云霭又大致将那些少女的身份讲与她听。

如今郑天宁既是问起,清雾便向他一一说了。

“竟有那几家人搀和其中。虽只是商贾,却也难缠。”郑天宁眉目间的笑意渐渐收敛,问道:“过后怕是她们的家人能寻到我们这里。他怎么说?可曾讲到破解之法?”

清雾知道他说的是霍云霭,便摇头说道:“没有和我提过。”

“既是不与你说,想必是已经有了打算。又或许,没有考虑过这般的后果?”

郑天宁沉吟片刻,喃喃道:“他不像是会不考虑后果的人,想必有了打算的可能性更大。但,为了防患于未然,还是再想想其他法子为妙。”

说罢,他也不再多停留,转身朝外行去,“我出去一趟。若是有人来府里了,不必惊慌。只管拖着,我稍后就来。若是实在不成,就先去吴家避一避。”

一向懒散的郑天宁都这样郑重其事地对待,柳岸汀不由得暗暗思量起来。

柳岸风却没有柳岸汀考虑得那么多,噔噔噔追了上去,喊道:“怕甚么?那些人就算真的过来了,我们占理,还怕他们不成?”

郑天宁回头,嗤笑着睨了他一眼。

柳岸风抿了抿嘴,不吭声了。

何氏刚刚进到自家大门里面,便听外面街道上传来了喧闹之声。

她刚才接到吴夫人的帖子,便去拜访了吴府,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甚么。听到那些吵嚷声,只当是甚么人从家门外经过,并未多想。

待到她往里行了没多久,听到棍棒敲击大门的声音时,才意识到,事情或许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何氏虽出身,可是前些年的连年战乱已经让她懂得了如何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当辨清那些人针对的是自己家时,她当机立断唤了人来,用各种办法挡住大门。又派了人从偏门出去,找老爷柳方毅。

——即便柳方毅这六年里不在京城,但他当年当兵打仗的很多好兄弟还在京城任职。况且,当年京兆府的那些兄弟们,也还在这里。旁的不说,保住自家是完全没问题的!

何氏在里面急急地应对着,外头的人却是嚣张得很。

其他老爷并未出面。柳方石一个人带着几家人派来的打手,对着柳府大门不住叫嚣。

“柳方毅!你个缩头乌龟!欺负我不成,就欺负到我女儿头上了?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

连年的奢侈生活掏空了他的身子。

如今的他印堂发暗眼窝深陷,双眼下面两个又黑又大的眼袋,一看便是经常流连于花街柳巷之人。

他的身边,是二十来个魁梧汉子。七八个人上前去打柳府的大门,剩余的,则在旁边击打自己手里的棍棒,用巨声造势。

见柳家大门不开,柳方石愈发得意起来,叉腰笑道:“你别以为你还是柳家的顶梁柱。告诉你,如今我比你可强多了!你在西北吃糠咽菜的时候,我可是逍遥快活地很呐!”

就在他连声狂笑之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蓦地插了进来,将他的笑声瞬间打散。

“真是胆儿肥。”郑天宁抱胸闲闲看着,“你这样跑到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员门前来闹事,也不怕触犯本朝律例?”

“律例?”柳方石哈哈大笑,“告诉你,我兄弟抓了我女儿,我来他这里要人,有甚么不对!就算是律例,也奈何不了我!”

“郭大人,他这说的,可是真的?”郑天宁侧头,朝身边拱了拱手,“如今本朝的律法,竟是如此不成事了么?”

众人这才发现,他身边站了个留着胡子的男子。男子身后,跟了七八个身穿官服的衙役。

竟是大理寺的。

郭大人捋须笑道:“或许,本官可以请了诸位回去,细细研讨下律法细则。看看,究竟成不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