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般和少年天子公然叫阵。一句“从不听劝”,道出了身为帝师的无奈和心酸。让人扼腕叹息。

霍云霭冷冷地看着郑天安,面如寒霜。

此人当初欺他年少意图谋反,这些年未能得逞,一直怀恨在心。如今眼看着权势一点点从手边溜走,他,竟是连最后的脸面都不顾及了么!

天子和帝师一立一跪,僵持到了极点。情势紧张,一触即发。

恰在此时,一声轻笑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郑天宁侧首对郑天安道:“郑大人,做人要厚道。陛下和你说这两幅画的好坏,你和陛下谈身份。这,恐怕不太好罢。”

“有何不妥?”郑天宁低垂着头,底气十足地道:“祝阁老与我是至交。即便我出言护着他的子孙,又有何妨?倒是陛下…”

他朝清雾的方向望去,“陛下为了一个小姑娘,不惜现身与臣对峙。不知陛下与这小姑娘,又有何渊源在里面?”

他重重地叩了个头,“恕臣斗胆,再说一句。陛下年少,行事切忌轻狂,定要仔细思量过后再做打算。”

霍云霭听罢,心里对郑天安更是厌恶了几分。

此人最卑劣不过的,便是总爱将清雾牵扯到他的那些算计里。

当年将清雾送走是如此。

如今,明里暗里地说他是故意护着清雾方才这般行事时,亦是如此。

——郑天安,分明在逼着他做出选择。要么承认和清雾早已相熟,要么,就装作和清雾完全不认识。

只是,如果承认两人相识,少不得要牵扯出多年前的事情来。霍云霭倒也罢了,身为帝王,无甚大碍。但对清雾,一定会有许多影响。

但,如果当众否认两人相识,霍云霭即便这个时候为她争取到了应有的权利,日后却无法再处处护着她。

左右都是难。

霍云霭神色如常,只轻轻蹙起的眉心,稍微显示出了他内心的挣扎。

心念电转间,他突然想起了前几日读古代旧史时的情形。依稀记得,那个朝代里,女子在内宫之中为官,有一个官职可以随身侍奉在君王身侧…

“朕细观其言行,审视其画作,认为此女秀外慧中,性子沉静,实属难得。故而,决定封她‘侍书女官’一职,入宫为官,伴朕左右。”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此女竟有此奇遇。只因被不公正对待时被陛下看到,居然得了个伴君的殊荣。

郑天安没料到霍云霭竟然出了这样一招。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最为正确。

“这小姑娘不过是十一二岁,心智都未成熟,怎能当此大任?”郑天安不轻不重地呵呵一声,捋须说道:“陛下怕是太过任性妄为了。”

身为帝师,有可以教导皇帝的权利。而郑大人,显然将这权利运用到了极致。

霍云霭勾了勾唇角,极其淡漠地笑了下,“原来郑大人还记得朕是天子、是这统治江山的君主。既是这天下都是朕的,那么朕要封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为内宫女官,又有何不可!”

白衣少年铿锵语毕,探手一拉,将清雾拽到他的身边,好好护住。

“若是大人觉得朕此举又是‘年少轻狂’,不如静等几年。短短时日内,她必然会快速成长,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只不过——”

年轻的帝王微微侧眸望向郑天安,目光冷淡且疏离。

“只不过,在那之前,郑大人一定要注意身体,万不可再为了此事而随意去跪宫门。如若不然,日后她声名鹊起之时,便是郑大人后悔之日!”

第55章

群芳宴中画之一试后来的情形究竟如何,清雾已经不得而知。因为霍云霭与郑天安对峙过后,便带她离开了那个地方。甚至未曾再回头看一眼依旧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帝师。

因着霍云霭已然表明了身份,之前身穿常服隐匿在人群中的禁卫军众人便现了身形,护在他的身侧。

一路行去,不时有听闻了消息之人赶来向年轻的帝王行礼问安。

霍云霭见诸人问安之时,常常往清雾看去,想来是将之前霍云霭所说封官一事一并听说了。

他不愿女孩儿被人用这般探究的目光看着,就让郑天宁带她先行离去。

回去的路上,清雾坐在车里,郑天宁骑在马上,一路无话。

待到入了府内,清雾终是忍耐不住,出声将郑天宁唤住。待到对方回过身来望着她时,便微微垂了眼帘,嗫喏着说道:“先生,实在…对不住。”

郑天宁看出她面上的愧色,暗暗叹息了声,笑问道:“为何道歉?你有哪里对不住我?”

“这次比试。”清雾思量许久,最终只讷讷说道:“第一,没能拿到。”

之前郑天宁便与她说了,务必要拔得头筹。为了先生的这句话,她前些日子潜心练习。虽然看上去好似她最辛苦,但她知晓,先生付出的辛劳,只比她多,不必她少。

可是今日之事…

即便有王老先生、郑天宁和霍云霭先后为她出声辩驳,但,在宣布了她任职侍书女官一事之后,那个甚么比试的第一便显得没甚要紧的了。霍云霭便直接将她带离了那个地方。

于是,她的名次,应当还是之前定下来的第二名。

将此事说出后,她清雾正考虑着接下来的话语,突然,头顶上传来轻柔触感。

清雾愕然抬眼,正巧看到郑天宁眸中的笑意。

“你既是尽了力,又比旁人画的都好,何必道歉?”

清雾摇摇头,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发紧,轻声道:“质疑之人甚多。想必,还是不够好。”

“你多虑了。”郑天宁叹道:“我和他虽然偏心于你,但这次当众为你辩驳,是因为你的画作真正出众。若其中有太多不足,此刻为师便不会安慰你,而是要与你细数失误之处了。旁的暂且不说。王老先生的评判,总不会出错罢?”

“可是郑大人他…”

“郑天安?”

一提到这个名字,女孩儿脸上瞬间愧疚更甚。

郑天宁此时此刻方才明白,她最忧心的其实不是没能得到第一。

她最介意、最愧疚的,是因为她的缘故,他和他的兄长起了冲突。

郑天宁心下一暖,唇角那不甚在意的笑容就收敛了许多。

他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我与他的关系僵持已久,绝非一朝一夕的缘故。这次的事情,不过是点燃了个小火星罢了,无甚大碍。不要放在心上。我教导你,一来,是因了陛吓的嘱托,二来,我也很想教好自己唯一的徒儿。你,可明白?”

听闻他这番话、看他这般诚恳地说着,清雾心里头方才安定了些。

她一直知道,霍云霭和郑天宁,甚至是秦疏影,对她都十分“偏心”。若是她和旁人有了冲突,这几个人定然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护了她再说。

郑天宁许久未曾归家,她知道。而且,她还知道,以往那么喜欢游历四方的一个人,如今为了教导她,甚至放弃了这个喜好,一直守在她的身边,护着她和她的家人。

所以,听到郑天安对他的讥讽、周围人对他的议论时,她的心里才会那般纠结。又是感激,又是难过。

看着女孩儿慢慢放松下来,郑天宁的面上便又挂起了平日里那懒洋洋的笑容。

他正待与她再说几句,谁曾想旁边响起了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噔噔噔的跑步声。

这家里,会十几年如一日都这般行事的,只有一个。

郑天宁重重地叹了口气,朝清雾无奈地摊了摊手。

清雾会意,忍不住朝他微微笑了。先是唤了句“三哥”,这才回过头去看。

果不其然,来人正是柳岸风。

少年一阵风地跑了过来,不待清雾开口,便一连串地急急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夺得第几?母亲一早就让人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正等着向你庆祝呢。跟你说,若是赢了,咱们自然要好好庆祝。若是没能赢,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有哥哥们在,你画画好不好又有甚么打紧?放心就是。万事有我们给你担着。好吧,赶紧告诉我,到底结果如何?”

他一连串地问着,直到最后一个字结束,方才停了口。

清雾哑然失笑,“你说得这样快,我可是听不清。”

“别说你听不清了,就连我们,也是一头雾水。”

伴着温和的说话声,二哥柳岸汀走上前来,转到郑天宁和清雾的跟前,笑道:“他已经上蹿下跳了一上午了,不停在和我们念叨,小雾今日不知会得了甚么样的结果。先前还嚷嚷着要亲自赶车去行宫那边接你,谁料还没打算好,你便已经回来了。”

“可不是。”何氏在长子柳岸芷的陪伴下,也行了过来,“原本我们还能冷静一些,只是他一直不停地念叨着,搞得我们也心里慌得很。这不,刚有人来禀说你们坐着过了路口转角他就拉着我们一同过来迎你了。”

清雾没料到母亲和哥哥们居然亲自过来迎她,欣喜之下,又有些赧然,“其实,我得了第二。”

“第二?”柳岸风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而后嗷地一声叫,欢快地跳了起来,与何氏欣喜地说道:“母亲,我们就说罢,小雾很是厉害。那么多的人参加比试,她都能得了这样好的名次。当年吴家姐姐参加的时候,不是才得了七八名的样子?”

何氏笑道:“正是如此。”

她走上前来,握住清雾的手,好生说道:“须知京中有许多名门闺秀,皆是自小便研习琴棋书画。囡囡年岁小,能够夺得第二,已然十分了不起。”又朝郑天宁欠了欠身,“多谢先生。”

郑天宁忙侧身避过这一礼,朝何氏颔首说道:“本就是我该做的。”顿了顿,又道:“小雾在书、画上极有天分。论个第一,也是可能的。”

他话里有话,暗示清雾的画能够夺得第一。但是因为当中牵扯过多,不能直接了当地点明。

何氏、柳岸芷和柳岸风没有听出其中端倪。柳岸汀却眸光一闪,若有所思。

待到母亲和兄弟妹妹一同往里行去了,柳岸汀便特意落后了几步,轻轻唤了郑天宁,细问今日的情形。

郑天宁知道,即便自己现在不提,日后也必然有在场之人将这次的比试说出来。便将当时的情形稍稍提了下。只是略去了霍云霭和郑天安的那一段,单单说了王老先生的态度。又将清雾画上的情形还有祝姑娘画上的情形描述了番。

王老先生的大名,柳岸汀又怎会没听过?虽只寥寥数语的评判,也足以看出,王老先生对清雾的画作是当真极其推崇的。

思及此,柳岸汀的心里着实欢喜。

名次那些都是虚的。只要知道妹妹的努力有了回报、连当今鸿儒都对她赞赏有加,他便开心。

一家人正欢笑着往里行去,突然,门房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到了离主子们有几丈远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扶住了旁边的墙,这才稳住身子。

何氏不悦地看了过去。

柳岸芷拧眉呵斥道:“这般慌张作甚?平日里怎么教你们的!”

“夫人,少、少爷,外、外头,来、来来来…人了!”

门房磕磕巴巴地说着。这连不成句的模样,就连最不在乎细节的柳岸风都看不过去了。

他剑眉一竖正准备扬声怒喝,便听外头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不多时,脚步声临近,七八个穿着内宦服侍的人在几个婆子的引领下进到了院子里。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矮瘦。

清雾一见到他们,顿时心里咯噔一声,转过头去,和郑天宁面面相觑。

…侍书女官一事,她还没来得及和家人提及。谁曾想,于公公就带人来了。

怎地那么快?

于公公抬眼环顾四周,目光落到清雾身上后,笑着开了口:“柳姑娘回来了?可是巧了。陛下遣了奴才来宣旨,一刻也等不得便往这边来了。本想在府里候上一时半刻的等等您,未曾想姑娘回得快,竟是已经到家了。”

清雾听了,有些疑惑。

门房的人应当已经将她回来之事说与他们了,为何于公公还特意提了这样一句?

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说霍云霭等不及了,急急地就遣了于公公过来宣旨?

可是,以于公公的性子,不会在霍云霭背后议论他啊…

清雾迟疑着望向他。就见于公公朝身后看了眼,又向她使了个眼色。

她顺着看过去,便见一名身穿白色锦衣的少年正朝着这边大跨着步子而来。身姿挺拔,气势威严。

清雾顿时心头一跳。

她怎么也没料到,他居然会亲自过来。急急地安抚了下家人,她赶紧迎了过去,轻声问少年道:“你怎么来了?”

“侍书一职,早已去除多年。我从古史上寻得,时人未曾听闻。你家人初初知晓,必然忧心你入宫一事。我若是来此,可帮忙解惑,也免得他们担忧。”

年轻的帝王十分坦荡地将借口丢出后,心下放松,这才将真实的目的讲了出来。

“…顺便,也能过来看看你。”

第56章

霍云霭的顾虑果然没错。

接旨之后,何氏和三兄弟面面相觑,一片茫然。

…侍书女官?

那是甚么?

本朝之中,不,近百年来的朝代里,并未出现过这个内宫官职。

不过,无论这官职是做甚么的,总而言之,需要进宫去就对了。

何氏捧着圣旨,只觉得手中之物重若千斤。

“这位公公。”她笑着和于公公说道:“此事…怕不是弄错了罢?我家女儿才十一,入宫为官,怕是太小了些。”

于公公笑得谦和,“夫人多虑。陛下既是觉得柳姑娘是最佳人选,那么姑娘便一定做得。换了旁人,那还不成呢。”

他越是这样说得客气,何氏的心里越是不踏实。

——她们和皇家素无瓜葛。若说有甚焦急,恐怕也只有救过清雾的秦大将军了。但,今日大将军不在,这位宣旨的公公,为何还会对她们这样和善?

这可说不过去。

况且,那从天而降的圣旨,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心中没底。

柳岸芷看母亲脸色不好,忙上前去扶了她。

柳岸汀拿出一枚银锭,用袖子遮掩着,悄悄地往于公公手里塞,压低声音问道:“不知舍妹这次去做女官,究竟是怎么回事?”

银子近在咫尺,于公公下意识就去接。手指刚刚触到冰冷的硬物,忽地想到今日的情形,冷汗刷地下就冒了出来。

他朝不远处的白衣少年偷觑了眼。

虽然对方的视线未曾落在他的身上,但他就是觉得,少年必然对这边众人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故而赶忙推拒:“这可使不得。”

柳岸汀的脸色一下子就有些发青,说话也有些带了颤音:“那不成那缘由不能相告?”

于公公发现他误会了,有心想要解释一二。可不远处就是霍云霭,他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儿啊!

两人心思各异地僵持着,旁边响起了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声音:“公公放心。没事的。”

于公公晓得清雾是想让自家哥哥安心,所以劝他收下。

可这境况…

于公公苦笑着看向清雾,中间快速朝霍云霭那边瞥了眼,意思很明显。

——陛下看着呢。姑娘您就饶了小的吧。

清雾在宫里的时候,时常会和于公公闲聊几句。有时候秦疏影也会和她扯一些皇宫内外的事情。

她知道,宫人外出宣旨,说是图个好彩头图个吉利也好,说是为了和宫人们打好关系也罢,总而言之,接旨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会意思一下,给宣旨的宫人些银钱或者是佩饰之类。哥哥如今给个银锭,也是寻常。

这便笑着轻声说道:“没事。有我呢。”

她话音刚刚落下,于公公就见白衣少年蓦地回转身来,朝这边淡淡看了眼。

那眼神淡漠且冷冽,于公公脊背上的衣衫一下子就被涌出来的汗给浸湿了。

他正打算将银子推回去,就见少年微微垂眸,敛去眸中所有神色。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于公公怔了下,又怔了下。

…咦?陛下这是,同意了?

思及刚才清雾的那简短几句,于公公大悟。

——陛下一定是听见了柳姑娘的话,决定放他一马!

指尖微颤地迅速拿过东西,于公公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往后一定要待姑娘更好些。面上却是不显,保持着和之前一样的和煦微笑,道:“不知这位少爷有何吩咐?”他知道这位是柳府的二少爷,却不能直接这样喊出来,免得柳家人起疑。

柳岸汀看他接了东西,心下稍定,问道:“不知这‘侍书女官’是个甚么样的职务?平日里,需要做些甚么?”

于公公刚要开口回答,转眼瞧见了那立在树下的挺拔身影,忽地改了主意,笑道:“咱家也不太了解。你们若是想知道,不如问问这位。”

众人之前已经看到了那穿着白色锦衣的少年。只是还未来得及细问清雾对方是谁,便已经开始宣旨。

如今既是有了空闲,又见于公公提到了他,众人的好奇心就又冒了出来。

特别是柳岸风。

他明明看见二哥带着小妹在那边和公公说话时,手里在搞小动作。有心想过去瞅瞅看个究竟,偏偏大哥在扶着母亲的同时还腾出手来拉住了他,故而未能成事。

若是以往,他一定大声挣扎反抗了。可今日来的是宫里的人,他就收敛了许多,闷声闷气地在那边静等着。

如今好不容易大哥松开了手,他这便跑到了清雾身边,问道:“那是谁?”

之前霍云霭未曾在宣旨前表露身份,清雾便晓得他没打算向柳府人透露他的身份。她哪里知晓他的打算?听闻家人问起,只能含糊说道:“你们不如…问他罢。”

说话间,她朝霍云霭望去。

少年早已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缓步行来。气度高华,行止洒然。眉目虽清冷,却自带坦荡浩然之气。

行至众人跟前,他朝何氏微微颔首,道:“柳夫人?”

少年很高。何氏原本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地,莫名就生出畏惧。忙急急低下头去。可周身那种没来由的压迫感,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