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白日里忙着政事时倒也罢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细想这些,不由得愈发心里不说滋味起来。

听说她最近习画的时候,不许人随意打扰。但那吴林西跟着她的哥哥们,却还能去到她的院子里。

听说,她最近太忙,顾不到那些绿梅。都是吴林西在教导柳府的花匠,该怎么对待那些娇气的植株。

听说…

这些天刻意忽略的许多事情,在这个难熬的夜晚,纷至沓来。

辗转反侧许久,霍云霭终是打定了主意。

——她既是不肯过来,他去寻她便是。

至于日期?

捡日不如撞日。就明日罢!

紧着赶着将最为重要之事提前处理好,把所有普通事务推后,霍云霭这才腾出空闲来到了这里。

谁知她却完全没有受到之前未见面的影响,面色极佳,显然睡得不错。

…想来,只他一个人因了那些事情而耿耿于怀罢。

霍云霭满心郁结无处发泄,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揉捏着。

直到女孩儿面露赧然脸颊泛起了害羞的绯红,他的心里才好歹舒坦了点。

感受着掌中仿若无骨般娇柔的触感,他有些上了瘾,不知不觉地一直握着,竟是忘记了松开。

清雾见他拉着她的手不放,生怕自己会误了比赛的时辰,忙压低声音急切道:“比试将要开始,我、我需得赶过去了。”

话虽说得急,但是,她并没有自顾自地将手抽出来,而是在等着他主动松开。显然,并不抗拒他的碰触。

白衣少年忽然觉得,心里头好像那么难过了。那口郁气,也慢慢消散不见,却而代之的是欢喜和愉悦。

或许是心里太过开心了。平日里谨言慎行的年轻帝王,面对着女孩儿的催促时,不知怎地就说溜了嘴,把心里头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这几日我一直想念你得很。你,可曾想起过我?”

第53章

两人相交素来坦诚。听了霍云霭的问话,清雾并未多想,微笑答道:“自然是想念的。我每日练字时,总对自己写出的不甚满意。总想着若你这时在身旁,能够指点一下,便再好不过了。”

虽然她话语里只提到练字时候,但一想到她每日里都会如此,少年的心便瞬间欢喜起来。

恰在此时,清雾看到远处郑天宁在向她招手,晓得时候不多了,忙和霍云霭说道:“我需得过去了。若是误了时辰被取消了参加的资格,可是对不住先生的一番苦心。”

霍云霭就算再不舍,也知晓此刻不能强留她了,只得松开了手。

清雾匆匆和她道了别,转身正要离去,却听身后的少年在轻声唤她。忙顿住步子,回身去问:“何事”

话音刚刚落下,额上便传来温柔触感。

是他轻轻地落下了一吻。

“愿你成功。”

少年低声轻喃着。垂眸之时,恰好看到看到女孩儿脸颊微红地点了点头。

他心中一动,忍不住轻轻用手臂环住她,将她带进怀里,又落下一个轻吻。

原本以为这样就能解了心中的渴望,谁料,却更加地心痒难耐,愈发地不舍了。

他生怕自己舍不得让她离去,忙在这时匆匆松开她,急急地背转身去。深吸口气缓了缓心神,说道:“快去吧。郑天宁还在等你。”

清雾笑着应了一声,便赶紧朝着柳林外行去。

听到她的脚步声远走,霍云霭慢慢转回身来,贪恋地看着女孩儿的背影。心里却还想着刚才她的那几句话。

…每日里都会想起他么?

霍云霭每想起她那回答一次,心中的欢愉便会多上几分。

即便只是在练字时想起他又如何?

终归是日日念着他的。

年轻的帝王唇角微微勾起,眉梢眼角上满是遮也遮不住的愉悦笑意。

笑过之后,再看到已经空无一人的身侧,他眼神黯了黯,心里又开始空落落地,没了着落。

一瞬间,无边的孤寂就又铺天盖地向他袭了过来,让他措手不及。

“群芳宴”名为“宴”,更多的却是“赛”。这是因“赛”而聚集在一起,举办的宴会。

比试“画”的会场设在了一处极其宽敞的院子。院中四周缀着各色菊花,当众是排列齐整的十排四列桌案。案上搁有笔墨纸砚。

不过,这些物品都只放在了桌案的一角,并未占据太多空间。只因大部分的参赛之人都会带了趁手的文房四宝而来,原先备置的这些,便无需再用。

清雾跟随郑天宁到了院子之后,便见已经有十几位姑娘走到了桌案之前,着手整理自己带来的各色物品。而陪伴她们过来的众人,则立在了院子边角处,远离最近的桌案也至少有一丈远。

虽说场内未曾在外圈设立桌椅。这些女孩儿们都是出身氏族或者官家,相伴之人的身份可想而知。但没有人因只能站着而恼羞成怒。恰恰相反,大家都为女孩儿们接下来的比试而紧张挂牵着,只觉得站着能够看得更为清楚些。

郑天宁和清雾一到院子里,便有不少夫人姑娘朝着这边望了过来。又有人盯着她,窃窃私语。

清雾不知缘由,正打算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沾染了甚么尘污,便听身边男子懒洋洋说道:“无妨。不过是徒儿你太过惹眼了些,她们忍不住多看了你几眼。”

郑天宁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不过眼中,却是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之意。

清雾只道先生这是怕她紧张,特意出言调侃罢了,便笑着回应了几句。然后接过郑天宁帮她拿着的笔墨纸砚,走到了场内一处空着的位置。

刚站定没多久,她潜意识里就感觉到四周有不善的目光。环视四周,入眼都是陌生的面孔。她只道是自己想错了。

静下心来等了约莫有一炷香时间,命题之人步入场内,赫然便是鸿儒王老先生。

他须发已然全白,身形消瘦,穿着宽大的外衫,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

看到他出现,女孩儿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方才渐渐少了下来,四周归于沉静。

王老先生年岁已大,牙齿松动,说话便有些咬字不清。但没有人会因这个而在意。所有人都侧耳细听,态度恭敬且认真。

“如今已是秋季,即将步入冬季。”他慢慢地将每个字讲了出来,“既是如此,我们不如用‘深秋’来做为这次的题目罢。”

题目一出,女孩儿们便开始细细思量自己作画的内容。

深秋,可以让人联想到很多东西。

比如,落叶后的萧瑟。比如,丰收积累后的喜悦。再比如,将要步入冬季,人们开始为和苦寒做斗争而辛勤准备。

可以描景,可以画人,皆可。

不过,这样看似容易的题目,却更加考验人。因为每个人的切入点都可以完全不一样,如果想要在其中脱颖而出,除了扎实的功底外,还需要让人眼前一亮的意境。

女孩儿里有想得快的,不多时就开始构图落笔。有些慢的,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未有任何动作。

清雾便是属于后一种。

她迟迟未曾落笔。直到将画中的每一处细节都考虑到了,这才开始动手。

提起笔来,看看四周。此时此刻,其他的所有女孩儿都已经开始动手画了。她是最后一个。

“莫慌莫急。成竹在胸后再画,也要不了多少时候。”

王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雾轻轻颔首,心下稍定,愈发沉静。凝神静气,再不多想其他。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王老先生亲自将画卷一一收起,拿到此院一隅唯一的一间屋内,与等候在内的众人一同评判。

评判过后,所有画作全部拿出,依着名次排列,被贴到院子南侧的白墙之上。

待到画一贴出,名次已定。不需旁人多说,女孩儿们也已经晓得了自己在其中的程度。

依着以往,贴着画作的时候,命题之人和评卷之人便会从第一名的画作开始,讲解每副画的优点与不足之处。但是这一次,王老先生眉头紧紧拧着,站在旁边,并不和评卷人立在一处。

评卷之人开始评判第一幅时,他一言不发。但是,那几人随口点评第二幅时,他却突然开了口。

“依着老朽的意见,这第二的画作,才是妙极。此次评卷,我未能辩过其他几位,甘愿认输。但是这幅画,”他环顾四周,将目光落在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娇俏女孩儿身上,“却是着实地情境极好。私以为,是上佳之作。”

王老先生虽爱护后辈,却颇为严厉。这般推崇一个年轻后辈,是极其少见的。

大家不由得就去看他望向的那个女孩儿。

娇娇俏俏的女孩子,气度出众相貌极好,便是之前她们留意到的那一个。

然后,在场之人又都去看墙上的画。

第一名的那一幅,画的是深秋里的萧瑟情形。老树,落叶,池上的一片枯黄。笔触清丽,确实不错。

但是王老先生说的这一幅…

入眼便是微微结了冰的河面。河边有一垂柳,枝桠已然枯黄,正在寒风中飘动。

但仔细去看,却见柳枝的根部,发现一片未落的叶子,透着隐隐的淡淡的绿,窝在柳枝里,不肯落下。远处的河边,还有一抹颜色。细瞧之下,却是傲然挺立的腊梅。上面缀着的点点淡黄,是正待开放的花苞。

虽然深秋萧瑟,却还是蕴藏着勃勃生机。

这,便是王老先生说的“情境极好”。

听了王老先生的赞美之词,为首的评卷之人显然有些恼了,捋须说道:“王老先生莫不是认为我们也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好坏了么?”

这样一说,赫然就是在讥讽王老先生年岁已高、分不出好坏了。

清雾本在因了自己未能得到第一而有些沮丧,暗道自己当真是有负先生的期望。虽说后来因了王老先生的话语心里头好过些了,但,终究还是难以释怀。

她正默默地难过着,乍一听这声音,莫名地觉得有些耳熟,这便回了神。循声看过去,此人蓄着长髯,已至中年,身体有些发福。

…好似还有点眼熟?

她心里头冒出一个念头,顿了顿,转头去看郑天宁。却见郑天宁微眯着眼,抱胸看着那长髯男子,唇角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郑大人这般说,可是有失风度。”郑天宁扬高了声音,悠然地说道:“莫不是前些日子跪宫门的事情,让您恼羞成怒了不成?听说,这些天里,您的脸色可是难看得很呐。只是,将这怨气撒到了比试场上,合适?”

他这话一出,原本有些不明缘由的人也顿时了然。

怪道王老先生辩不过这些评卷之人。

这位长髯者,可是敢和天子对峙、对上皇帝亦会据理力争的帝师郑天安!

只是…

大家侧过脸去,齐齐望向郑天宁。

这一位又是谁?

竟是敢当众呛声郑天安?!

第54章

郑天宁无视众人各色的目光,径直走上前去,面不改色地从参与比试的女孩儿们中间穿过,来到长髯中年男子的跟前。

郑天安顿时脸色一沉,望着郑天宁,指了他怒叱道:“你到底要胡闹到甚么时候!整日里到处胡闹,连家也不回。如今到了京城,不往自家去,偏要住在旁人家里。这算什么事!”

郑天宁扯了扯唇角,懒洋洋说道:“郑家有你一个懂事明理的就行了。左右我做甚么都是错,又为何要去那里自寻没趣。”

先前支棱着耳朵一探究竟的人们算是明白过来了。

——得,人家这是俩兄弟。

哦对,郑家确实有位小公子,喜爱游历四方,镇日里不着家。听着郑大人的口气,约莫就是这位了。

先前这位公子说的那些个不中听的话,恐怕也是和兄长怄气的可能性居多。

满场的人正窃窃私语着两人的关系,那位“郑小公子”忽地又冒出来一句话,成功地将大家的注意力重新转回了画作比试之上。

“这一位是祝阁老的孙女罢?长得倒是不错,画技也算可以。若是我徒儿不在此,她勉勉强强也能算得上第一。只不过,有雾儿在,这第一,却不是她能拿得的了。”

祝姑娘的祖父是大学士,父亲在翰林院任职,满门清贵。她自小到大顺风顺水,何曾被人这般贬低过?当即红了眼眶,泪珠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郑天安看她如此,更是气愤,叱责郑天宁道:“说话没遮没拦,满肚子的学问都白费了!”

郑天宁轻嗤了声,抱胸说道:“有遮拦讲道理有甚么用?王老先生够涵养,和你们一字一字地讲道理。可结果呢?还不是被你们欺负到头上来!”

语毕,对着王老先生欠了欠身,歉然道:“得罪了。”

王老先生不在意地摆摆手,道:“郑小公子替老朽争一个公道,老朽该谢谢你才是。此等话语伤不得人,无需愧疚。”

郑天宁躬身一揖,“老先生为晚辈爱徒正名,该道谢的,是晚辈才对。”

王老先生再次摆手示意不用。

郑天安被郑天宁这浑不在意的态度给气到,抖着手指了他半天说不出话。

祝姑娘却是被郑天宁和王老先生那心照不宣的架势给刺激得心里发堵,哽咽半晌后,终究忍耐不住,捂着脸低泣起来。

众人原先还为了那得了第二的画作而惋惜。如今看到祝姑娘哭得花容失色,不由得心生同情。就有人开始小声嘀咕道:“不过是个不甚正式的比试罢了,无需如此咄咄相逼罢!第一或是第二,又有甚么打紧?何至于将个小姑娘逼到这种地步。”

在场之人原本只是心里闪过这么个念头罢了,并未太过在意。听他这样讲出来,便一同议论低语起来。

郑天宁朝声音来处瞥了一眼。

开口说那话的,是郑天安的一个门生。

他轻嗤了声转向那处,正要开口驳斥,便听一清冷之声骤然响起。

“行宫之中举行的比试,竟是‘不甚正式’?既是如此,天威何在!”

这语声铿锵有力,带着雷霆之势,从人群后方突兀响起。

众人惊得心中一凛,不由地便齐齐住了声。

院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在这静谧之中,一名少年自人群后缓步而来。身着白色锦衣,五官隽秀气度卓然。

但凡没见过他的,都暗道一声好一个俊美无双的少年郎。又被他的气势所迫,只来得及这样暗中赞叹一声,便低低地垂下头去,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有些认识他的,自瞄到他的第一眼起,就不由得脊背上泛起了冷汗。忙给郑天安使眼色。见郑天安不领情,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垂手恭立。

——当年有人提议举办群芳宴的时候,先皇已然身染疾病。

因着心爱之人亡故,他心如死灰,早已不将身外之物搁在心上。听闻没有合适场地,便将这处行宫暂借给了举办之人。

自那年起,每年的群芳宴便都在此地举行。

这些事情,参加的官家氏族大多已经隐约听说过。听闻少年这般讲,便没了反驳的话语。

霍云霭行至众人跟前,淡淡地瞥了祝姑娘一眼,负手说道:“技不如人,继续努力便是。这般软弱,如何成大事?”又朝清雾那边望了下,沉声道:“技高一筹者被刻意压制亦毫无怨气。此乃行事之正途。”

郑天宁看到他对祝姑娘时的冷漠态度,不由暗暗咋舌。

若是小雾儿被惹哭了,无论是她对还是她错,陛下恐怕都会好生哄着。哪里还会去管甚么“成大事”去?

如今人家别的小姑娘窘得哭了,他非但不怜香惜玉,反倒毫不留情地斥责。

这区别对待得…也太明显了罢…

他在这边看到霍云霭后心下放松,其兄长却是如临大敌。

郑天安听了霍云霭的话,捋捋胡须,说道:“你口中所谓的‘技艺高低’,不过是凭着你一人喜好罢了。又怎能做得了准。”

“若我的是只凭自己心意,那郑大人的,恐怕更是如此。王老先生一向以客观公正著称,如若不然,也不会被请了来作命题之人。”霍云霭指指清雾的画作,“难道郑大人认为,这般情境相融的画作,竟是远不如那样平庸的一幅?”

白衣少年身材瘦高,往帝师跟前一站,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去。

郑天安即便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年轻的帝王威势十足,让他颇有些难以招架。

他心念电转,思量着解决之道。最后竟是撩起衣袍,当即跪了下去。

“陛下所言,臣不敢反驳,也反驳不了。只因,陛下从不肯听臣之劝言!”

郑天安的一声“陛下”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场。待到反应过来,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待到霍云霭让大家站起身后,偶有几个大胆点的,不敢偷眼去看皇帝神色,便悄悄侧了脸去看郑天安。

——这位帝师与陛下不和、陛下不肯听从其之言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多年前为了沙松一案,郑天安连同祝阁老带着几位御史跪宫门。一跪,就是三天。

几个月前,为了出兵攻打北部来袭的敌国一事,陛下和帝师又起了争执。当年的一幕再次上演,郑天安带着一帮老臣又在宫门外跪着。

当年的时候,先皇刚刚驾崩不久,新帝年少,初初即位,和帝师的关系虽不融洽,在民众之前却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但是今年夏日的那次争执,年轻的帝王直接和郑天安当众翻脸,丝毫情面也不留,不顾郑天安议和的提议,坚持己见让邹大将军带兵出征。

前几日,前方传来捷报,接连大胜。

自那时候起,郑天安的脸色便愈发不好看起来。

此时此刻,他再次跪在了帝王的跟前,却是为了两幅画作的名次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