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人又闹甚么别扭,她也未再耽搁,赶忙往那边去了。心里想着,等下寻个时间将窦嬷嬷的事情与他讲起。

暮色沉沉,昏暗笼罩着大地。

殿前为庆新年而燃的十二盏红色灯笼将四周照亮,为森然的宫殿增添了几许暖色。

殿门缓缓推开。

清雾迈步进屋,入眼的便是满满当当一大桌菜肴,还有…

桌边放着的一壶酒,和两碗面。

看到那两碗面时,清雾有一瞬间的茫然,却也没多想,快步朝里行去。

第74章

清雾走到桌边看了眼。

碗中的面又细又长,并非寻常时候吃的,倒更像是…

“那是长寿面。”

少年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突兀响起,惊了她一跳,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半步。

谁知,正巧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清雾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霍云霭已经圈住了她的腰侧,将下巴枕在了她的肩上。

“今日是镇国大将军的生辰。她过世后,父皇每年都在这一天为她煮面。”

只可惜,只来得及煮了两年。第三次还未等到年末,便在那年的冬日故去了。

清雾这才明白了这长寿面的来由,斟酌了下,问道:“你可是将这习惯延续了下去?”

“没有。”他轻轻摇头,望向窗外已经昏暗的天空。

那是代表了父皇自己的心思。他并未继续去做此事。

“父皇与大将军感情甚好。只是,有些话,他一直未曾与她说过。直到她异地突然故去,连最后一面都未曾得见,他才悔不当初。日日忧虑,结果,身染重疾。”

短短几句话,清雾细细品过,突然明白过来霍云霭的话是何意思。不禁暗暗心惊。

她听闻过镇国大将军和先皇的事情。

只是先前知晓两人是一同打天下的好友。也知大将军过世后先皇便卧病在床。却未曾想到,其中还有这般的纠葛。

“先前你离开后,我思及今日之事,再去回想父皇当年…这才突然明白过来,当年他坚持着为大将军煮面,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然后,便有了眼前这两碗。

少年将往事轻轻道来,清雾静静听着,暗叹不已。

正当她为两位长辈的事情而心情起伏时,却听年轻的帝王话锋一转,忽地问道:“过了年,你就十二了罢?”

“是。”清雾刚答了一个字,就被霍云霭牵着手到了桌边。站稳后,这才得以接着说道:“十六那日。”

当时她初到柳府,看上去大概是五岁的年纪。但是具体多大、哪日生辰,大家并不知晓。思量着小姑娘身量娇小,或许真实年纪还要比看上去的略微大一些也未可知。

新年一过,便是新的一岁了。

那年就在大家将要庆祝元宵节时,却迎来了柳方毅去西北任职的调令。

元宵节,是无法庆祝了。全家都在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准备长途跋涉。

大家最为担心的,莫过于初到家中的乖巧女孩儿。

她身子不好,又要跟着坐那么长的车、行那么远的路。也不知能否吃得消。

就在众人为她忧心不已的时候,二哥柳岸汀忽地说道:“不如,雾儿的生辰,不如就定在十六?六岁生辰,正月十六,盼她永远顺遂。且,能在启程前给她将生辰庆祝了。也算是给这段行程添点好兆头罢。”

他这个提议,全家叫好。

因着清雾当时仍在孝中,大家只给她煮了长寿面。直到后来出了孝,方才正儿八经庆祝。

但这日子,就这么定了下来。

霍云霭一手拉着清雾,一手拿起酒壶,走到窗边的大桌下,这才和她肩并肩地坐下。

这坐法,不分朝向,不分尊卑,实在随意得很。

清雾并非死板之人,只稍稍留意了下,就将这想法抛诸脑后,再不多想。

霍云霭却是心里默念着那个“十二”,拿过两个酒杯,为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而后摆在两人的面前。

其实,今日他煮了这面,一来,是思及亲人,心中大恸。二来,也是借此警告自己。

父皇当年便是压抑着迟迟未做决定,结果成了一生的遗憾。

他绝不容许相同的事情出在他的身上。

既是认定了她,就一定要好好守住。

霍云霭垂眸细思,清雾哪知道身边的少年此刻在想甚么?

她一看到自己眼前的酒杯,就囧得不行。忙推到一边,甚至连其中佳酿洒出来了些许,都顾及不到。

“不行。我不能喝。”

霍云霭微微侧首,朝她看过来,淡笑道:“一杯而已。无妨。”将杯子又搁到了她的跟前。

“不行。”清雾赧然道:“一杯也不行。你上次不也说了,我醉相不好。今日可是小年夜。我还是…不喝了罢。”

霍云霭诧异,慢慢说道:“我何时说你醉相不佳了?”

“那你为何不许我在旁人面前饮酒?”清雾奇道:“若醉相尚可,平日里也可小酌些?”

女孩儿的神色认真且茫然,少年顿了顿,双颊染上绯红,含糊地应了一声,再不多言此事。只自顾自地斟满酒杯,又时常给她添一杯茶。

两人均不是多话的性子。

如以往一起习字时一般,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只偶尔说起一两句。或是评点下菜肴的好坏,或是好奇下点心的做法。

气氛悠闲而又美好。

在这样的情形下,清雾总觉得提起窦妈妈的事情不太合适。踌躇再三,终是将话语咽了回去,打算明日再说。

不知是今日心愿得偿太开心了所致,亦或是佳酿纯度太高的缘故,霍云霭没喝多久,竟是有些醉了。

他醉了之后,倒也不吵不恼。只勾着清雾的脖颈,趴伏在她的肩上,动也不动。

清雾觉得就这么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偏偏殿门紧闭,在这儿大喊大叫外头也不见得能听到多少声响。而霍云霭又一早吩咐了人,不准过来打搅…

她便去推他,想让他暂时趴到桌上,她好出去叫人来扶他去床上睡着。

哪知她刚一使力,他就朝她勾唇一笑,眸中波光流转,竟是显现出十足的魅惑之意。

然后…

他双手坚定地揽住清雾脖颈,再也不挪动分毫。

清雾默默地叹了口气,知晓自己是无法脱身去叫人了,认命地独自扶他起来。

好在他虽然醉了,却并不是特别沉。压在她娇小的身子上,也没让她太过吃力。

清雾摇摇晃晃地这样和他前行,时不时地探手扶正他的身子,好歹到了殿门前。又扶了他一下,就梆梆梆地用脚去踢殿门。

此时守在外头的是于公公。

看到霍云霭这副模样,顿时惊到了。再一细瞧,又放心了稍许。左思右想着,他拿不定主意,最终还是颤巍巍地探出手去,帮清雾把人给扶到了龙床边上。

即便到了床上,那揽得死紧的手,也还没松开。

清雾扶了他这一路,早已有些累了。如今躺在床上,才发觉身子又酸又疼。想要回去休息,偏生他不放手。

无奈之下,只得暂时蜷缩在他的身侧,将就着先睡一会儿。

谁知这一睡,再睁眼,身边人已经不在了。

看着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账顶,清雾先是有一瞬间的茫然,继而惊醒。赶紧坐了起来。

稍稍停了会儿醒醒神,这便翻身下床。

衣衫还是昨日那一套。只是有些皱了。想来是睡觉的时候压的。

天还黑着。守在门外的是小李子。

他看清雾出来,赶紧躬身行礼,“于公公已经将四周的人都遣走了,如今这里只有小的伺候着。姑娘…有何吩咐?”

清雾发觉小李子对她恭敬了许多,未曾多想。让他给打了水简单洗漱了下,这便问道:“陛下如今身在何处?”

听她问到霍云霭,小李子明显松了口气,说道:“陛下正练功呢。”

“练功?”清雾朝着窗外看了眼天色。

“是。陛下每日都是这个时辰练功的。之后才去早朝。”

清雾还在记挂着窦妈妈那件事。听闻后,心下暗暗思量。

如今到了年底,再过几日就要封印过春假,这些天事情尤其得多。早朝还不一定何时能够完毕。

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他练武之后还未去早朝的那个空闲,与他先行商议过。不管事情如何,终归是心里有了底了。

主意已定,清雾再不耽搁,当即让小李子领路,就朝霍云霭练武的院子行去。

绕到昭宁宫后面,又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一个拱门前。

小李子不敢再过去了,停在院门口,朝清雾道:“陛下练功谁也不许打扰。只秦大将军有事的时候,能够过去说一两句。小的可不能继续往里走了。”

清雾虽未来过霍云霭练武的地方,但他这个习惯,她倒是听过的。

于是应了一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也不靠近。就在院门口这里等他好了。”

说着便举步入内,却不深入,仅停在院门内侧。

待到站稳,她抬眼一看,不由就愣住了。

烛光之下,竹林之中。身姿挺拔的隽秀少年正挥剑起舞。剑光翻飞,竹叶飘落。

当真是…

极其赏心悦目的一副画卷。

第75章

霍云霭长年练武,目力极好。且由于儿时经历过战争,警惕性极高。

清雾一过来,他便已经发现了。只是现下使的剑招还未到收势,这才没有立刻过去。

待到收剑,他一刻也未多等,直接朝着女孩儿掠了过去。行至她的跟前,方才停住。

少年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他劲瘦毫无一丝赘肉的身躯。

清雾看他这副的样子,有些担忧。就朝周围不住看着,四处寻觅。

“你在找甚么?”看她不住四顾,霍云霭就也顺势朝着周遭望了过去。觅了半晌,却甚么也没发现。更是不知她为何这般。

“你未带擦拭之物?”清雾没有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将视线转回了少年满是汗水的面上,奇道:“那你这样…怎么办?”

霍云霭这才晓得,清雾是在为他找寻东西来擦汗。

他抬手欲往女孩儿鬓边捋去,看看手上沾着汗水,又赶紧收了手。不在意地道:“哪用得着擦?擦也擦不完。倒不如回去后冲一下,很快就好了。”

清雾自小身子弱,早已养成了时刻注意身体的习惯和思维模式。

听他这样,不由说道:“夏日里就也罢了。如今天寒地冻的,不注意些身子,万一冻着了,那该怎么办?”

一句“不碍事”本已到了嘴边。霍云霭转念一想,笑容愈发深了些。转而说道:“你,这是在为我忧心?”

他低低地道:“即使如此,那我便擦一擦罢。免得你再挂念着这事儿。只是,需得用你的帕子了。我的未带。”

清雾哪晓得这人会这样子说话?

登时羞红了脸,怒视他,“爱擦不擦。你着了凉,与我何干?当真是不该好心。”

口上这样说着,到底是担忧他。虽然有些愤懑,依然不甘不愿地拿出自己的手帕来。

边往外拿,边还不住叮嘱道:“你用过了就还我。省得落到了你手里被人发现,又是麻烦一桩。”

最后一个字的音还没落下,她口中的话语骤然一转,变作了一声惊呼。

原来,霍云霭压根没去接她的帕子,而是直接握住了她拿着手帕的手,直接这样擦了上去。

少年刚刚练完武,身上的汗都是泛着热热的湿气。

女孩儿的手刚一触到,便瑟缩着要往回收。被他强行拿着,这才没有得以成事。

偏他握着她的手,并不整个握住。而是让她的指尖裸露在外,和那帕子一起,缓缓地拭过他面上的每一处地方。

他擦得很慢。从眉到眼到鼻到唇。

于是她的指尖就慢慢滑过了眉、眼、鼻,最后停在了他的唇上。

一声轻笑后,他微微一动。轻轻的吻便落在了她的指上。

清雾羞得很了,恼得去推他。被他反手一握,牢牢桎梏在了掌心。

“走罢。”少年帝王唇角微翘,“这个时候路上也没甚么人。我挑了小路与你一同回去。”

这个时候天还未亮,风很凉。

虽然女孩儿穿得严实,但霍云霭仍然怕她凉着。到了小路上定然无人的时候,他就用手臂揽着她,让她半靠在他的怀里,这样缓缓前行。

直到这个时候,清雾方才轻轻说起了窦妈妈的事情。

“我想问你讨一个人。”

“谁?”霍云霭看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顿觉好笑,探手勾了勾她小巧的鼻子。

“窦妈妈。”

“她?”霍云霭奇道:“我不是早将她给你了?”

“不一样。”清雾摇了摇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他仔细说了。

霍云霭一直静静听着,眉目不动。待到最后,方才叹了句:“我明白了。”而后又道:“既是如此,让她跟你去罢。”

清雾听了他的叹息声,赶忙道歉。

才开口了两个字,头上一重,却是被他在头顶揉了两把。

“怎么和我那么见外?”少年的语气里满是不悦,“她不跟我,我自有其他心腹跟随。这些年你们在西北,我不照样好好的过来了?反倒是你,一直让我挂心。多了个人衷心为你,我更高兴。”

“可是…”

“我是在想,”霍云霭知晓她指的是那一声叹息,“是我考虑不周。即便再想为你多做些事,也应该给你足够的自由。是我疏忽了。”

他仔细思量了许久,道:“过些时日罢。我挑选些人去宁馨阁伺候。如今将近新年,再大肆换人,不够妥当。”

清雾没想到这件事到了他这里竟然成了这般的结果。

她顿时百感交集。暗暗喟叹,这个少年全心为她着想,这样深的情意,她…此生怕是还不清了。

最后这几日,时日过得飞快。

霍云霭事务繁忙,清雾日日陪伴在霍云霭的身侧,为他整理文书、卷宗,不敢有一点闪失。就将去酿酒坊的事情尽数交予了窦妈妈去办。

待到二十八这日,终究到了封印的日子。

诸事尘埃落定,要忙也只等着到新年后了。

霍云霭依旧去旧年里的最后一次早朝,清雾反倒是闲了下来。

她知道今日窦妈妈会以道别的借口去再见严嬷嬷一面。

于是清雾和小李子说了一声自己的去处,这便朝酿酒坊那边过去,准备看看窦妈妈和严嬷嬷在那边究竟如何了。

小李子本想跟着清雾过去。无奈于公公跟着陛下上朝去了,今日又是特殊的日子,等闲少不了人。便将清雾的话记下后,好生在这里等陛下归来。

原本他以为大家都急着过年去,这次早朝必然很早就会结束。谁料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等到陛下归来。

而且…还是怒容满面的陛下。

感受到霍云霭周身散发着的毫不遮掩的怒气,小李子只觉得一股子冷气从脚底下窜到了头顶。心惊胆战下,他赶紧扯了扯自己的师父,无声地问于公公,陛下这是怎么了。

不待于公公回答,屋里已经响起了一阵许多东西陆续摔碎的噼里啪啦的碎响。

听那动静,镇纸笔墨还有瓷器桌椅,应该都没能幸免于难。

小李子更加害怕,看着于公公的是,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了。

于公公怕小徒弟乱想瞎想,苦着脸将事情大致和小李子说了。

原来,今日殿堂之上,郑天安旧事重提,又说起了霍云霭大婚的事情。还带了一帮老臣,在那边作痛哭流涕状。